有条纹的虎尾巴,有黑圆斑的豹尾巴,有毛缨的狮子尾巴,使一些男子汉更男子汉了。而这三种猛兽的尾巴,若长在某些年轻女士身上,使本就漂亮的更加引人注目“回头率”更高了,使本不怎么漂亮甚至其貌不扬的,也起码具有令人肃然起敬之处了。
当然,长什么样的尾巴靠的是运气,完全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很靓丽的女郎,竟和我一样长出了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猪尾巴,象尾巴。尽管象是庄重而高贵的动物,但若从后面看,又多么酷似一头巨大的蠢猪呢!象的尾巴也是丝毫不具备美感的。长了象尾巴的女郎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倒霉。很温良的大婶儿,反而长出了蝎子尾巴。不是真的蝎子那么丁点儿的尾巴,是一米多长的带钩的蝎子尾巴。或像老苗似的,长出了一百八十个不情愿长出的鳄鱼尾巴。很刚毅的硬汉形的男人,长出毛绒绒的叭儿狗尾巴,或兔子尾巴,也够令他们难为情的啊!
那位说了,叭儿狗尾巴,或兔子尾巴,不是很幸运么?不是可以隐藏在裤子里了么?但是您错咧!当长尾巴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时髦,成为一种潮流,还有谁愿将自己的尾巴隐藏起来,加入到一小撮没尾的人的行列啊!在这一座城市里,很快便形成了普遍的社会共识——有尾巴的人是一等人,有不体面的甚至丑陋尾巴的人是二等人,而没有尾巴的人是人下人了,从以有尾巴为耻。到以有尾巴为荣;从耻于与有尾巴的人为伍,到耻于与没尾巴的人为伍,观念的过渡和转变,几乎可以说没经历什么时代的痛苦。在选拔干部、择业、择偶、交友等等方面,没有尾巴的所处的尴尬境地,是比长出了不体面的丑陋的尾巴的人更有苦难言的。
动物学家可以从人群中寻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时代存在的一切走兽、飞禽、爬虫和两栖类动物的尾巴。应有尽有,万种俱全。正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时装爱尾巴。
连神化传说中的尾巴、凤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长在人的屁股后面。这当然都是些高贵的尾巴,是些“极品级”的尾巴。它们大抵关照给了那些由于善良的愿望有时不得不违心说假话的好人。不过外星来客对地球男女缺乏阳刚与阴柔的区分观念,至使一些好男人长出了凤的尾巴,而使一些好女人长出了龙的尾巴,麒麟的尾巴。阴阳错位,刚柔颠倒的尾巴现象比比皆是。
老苗向市领导呈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住房平米数,并且要求从六楼调到一楼。他夫妻俩和小孙子生活在一起。儿子和儿媳妇到澳大利亚打散工去了。三室一厅,原本住得是很宽敞的。但他的鳄鱼尾巴,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长得非常迅速。才两个多星期,就都长到了一米开外。这使他们三室一厅的居住空间,分明地变得狭小了。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动不动就开屏。一高兴开屏,一生气开屏,一喜一忧,一惊一愕,都会大开其屏。美则美矣,但毕竟是在家里,毕竟次数太频繁,对老苗的心脏,经常造成美丽的刺激。她一开屏,美丽的半径一米半的色彩绚烂的大尾巴一抖动,老苗就得赶紧往口中塞速效救心丸,脉搏就加快,血压就升高。而老苗有尿频症,每夜至少要起四五次。自己翻不动身,就得捅醒夫人帮他翻身,拖着条庞大的鳄鱼尾巴上床下床,从卧室到卫生间,再从卫生间回厕所,难免碰这儿碰那儿,弄出阵阵响声。夫人偏偏还患失眠症,怎么受得了如此折磨!一烦一怨,尾巴就开屏了。尾巴既开屏了,也就睡不成了。得情绪渐渐平复了,开屏的尾巴渐渐收拢了,合并了,垂下了,才能重新躺得下去。两个星期内,两口子都眼圈发黑,面容憔悴了不少。夫人又处在后更年期,情绪易变,一天之内少说也要开屏几十次。多则近百次。一开屏她自己在任何一个房间就转不过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见细地,敬而远之地,礼让为先地退出那个房间。拖着庞大的沉重的鳄鱼尾巴从一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房间,绝不比转移一次大立柜轻松。老苗已经几天没下楼了。六楼哇,巨鳄的尾巴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他那篇自信将会震惊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伟大小说,是没心思接着创作下去了。白天只有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书、看报、看电视、听音乐,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漫长、闷热而又无所事事的时间。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儿打盹。由于尾巴的难以克服的障碍,他是没法儿往沙发上坐的。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尾巴可以顺到沙发底下去。他的鳄鱼尾巴,每天都分泌出一层脏兮兮的粘液,而且散发着腥臭。每天晚上临睡前,夫人都必得将一大盆水端至他的尾巴旁,用刷子沾着兑了“活力28”的水,细细地替他从尾巴根儿一直刷到尾巴梢儿。每一个褶儿都得刷刷。刷不到可不行。刷不干净也不行。天热啊,怕生蛆呀。而且,还得用牙签,在靠了放大镜的观察之下,用牙签儿拨出那些褶里的寄生虫。老苗替夫人洗了几十年脚。几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这乃是在“作协”人人皆知的公开的秘密。现在,巨鳄的尾巴,终于是为老苗讨回了一点儿公道。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但是对于老苗的夫人,每天晚上替丈夫清洗一次尾巴,又是多么麻烦多么委屈的事儿啊!可她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孔雀尾巴免招上寄生虫,为了家庭卫生,也不得不尽此职责啊!
所幸他们的孙子长的是仅次于“极品级”的尾巴——漂亮的金鱼尾巴。倘若长的是恐龙尾巴,他家的问题就难解决了。
有一个长金鱼尾巴的孙子,给两口子带来了许多史无前例的操心。孩子自己活得也够累的。每天得比别的孩子早起半个小时,蹲坐于盆,将漂亮的金鱼尾巴在水里泡透。想啊,金鱼尾巴,那是多么娇贵的尾巴呀!几个小时不沾水,不就干了么?不就抽缩了么?而抽缩了,不就不漂亮反而难看了么?干了不就脆了么?跪了不就容易破损了么?破损了那又将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哇!关系到孩子将来的择业择偶哇!会误了甚至毁了孩子的一生啊!所以呢,老苗的夫人,为孙子买了一个可以背在背上的塑料扁桶。老苗亲自动手,将那桶接了一根软管儿,软管儿的另一端安了一个莲芯喷头,并且配置上了压力系统。相比之下,那装满水的桶比一个小学生的书包沉几倍。每天那可怜的孩子背着桶拎着书包去上学。课间自己想着给自己的尾巴喷次水,以确保他那漂亮的娇贵的金鱼尾巴的起码湿度。那孩子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的金鱼尾巴是全校独一无二的,他无比珍视。老师校长也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他一定要爱护自己在全校独一无二的金鱼尾巴。因为不久将要举行一次全市小学生的“评尾大赛”,校方指望他的金鱼尾巴拿高分儿。老师也指望他为班级争光。而他荣誉感极强,爱护尾巴远超过爱护眼睛……
9
市委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予以解决。当天就批了。
“作协”的一幢新宿舍楼就矗立在老宿舍楼对面,十层。“作协”出的地皮,某外商投的资,对半拥有。但当初合同上写的清楚———一层归外商。十层归“作协”。之间八层,“作协”占二、四、六、八层,外商占三、五、七、九层。外商之所以坚持一层的拥有权,寸尺不让,无非因为是在黄金地段,可以开商场。
老苗的申请报告,经市委批示后,第三天就经“作协”机关办公室转到了我手里。因为我是此次“分房委员会”主任。因为全“作协”只我一人此次既不参予分房竞赛也未提出调房要求。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明知这将是我的不幸,也明知我将分配的乃是“最后一块蛋糕”,一场“刺刀见红”的激战是根本无法避免的。但众望归于我这唯一的局外人,我也只得任由怀着各种心理的人们一致地将我推上“绞刑架”,为莫须有的公正而大义凛然地“献身”一把。
当天下午我接到了老苗的电话。电话响时我正在搓洗我的耗子尾巴。不经意间我的耗子尾巴生了跳蚤。跳蚤们当然是不情愿只固守着尾巴的。那几天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被咬得浑身一片片的红疙瘩。
老苗在电话里问我收到他的申请报告没有。
我一手拎着湿漉漉的几圈儿尾巴,一手握着听筒回答收到了,也看过了。
他又问上边有市委领导的批示么?都哪几位领导批示了?怎么批示的?
我就告诉他市委正副书记都批示了。宣传部长也批示了。顶数曲副书记的批示有人情味儿,并将曲副书记的批示逐字逐句背给他听。
其实我清楚,他是明知故问。一切小邵能不详详细细地透露给他么?
那你打算怎么落实呀?——这老家伙,显然是在仗着市委的批示压我。那种口吻仿佛是一位督办似的。
我说:“老苗哇,我有难处啊!和外商的合同,当时不是你亲自签的么?如果人家硬是不予同情,坚持按合同办事的话,我也就爱莫能助了!我变不出一套一层的三居室哇!”
老苗说:“你来一下。就算我求你,立刻到我家来一下。有些情况,咱俩得通通气儿。你了解了情况,你就有办法对付那份合同了!”
我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一下!”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一端沉重地叹了口气,以英雄志短的语调说:“当然喽,按理我应该前去巴结你才对。还要带份儿厚礼。可你也太不体恤我了吧?我拖着尾巴到你那儿去一次,一往一返,是件容易的事嘛!”
我设身处地一想,他也的确有他的难处。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几位市委领导的批示,我不能太摆分房委员会主任的架子。我这主任是临时,他那主席却是市委任命的。房子一分完,我不还得在他的直接领导下么?他若记仇了,给我小鞋儿穿,那以后也是够我受的。
放下电话,我就赶紧用电吹风吹干我的尾巴……
到他家里,见他老婆正在替他刷洗尾巴。
我在沙发上坐定后,没话儿找话儿地说:“怎么大天白日的,就让嫂子为你这么效劳哇?”
他夫人撤了撇嘴说:“还不是怕那股腥臭味熏得你坐不久么!”
我说:“这你们就多虑了。我哪儿敢嫌苗主席的尾巴有味儿呀!”
老苗说:“你别听她的!咱俩是什么关系?你成为咱们‘作协’的驻会作家,不是我当时爱才心切,力排众议,硬把你拉进来的么?冲这层特殊关系,我也相信你不至于嫌我的尾巴有味儿!”
列位,你们听听,这不是在转弯抹角儿地向我卖好儿么?这不等于是在暗示我,如果我这个分房委员会主任不成全他的调房愿望,就是忘恩负义的天字第一号的小人了么?
而他的话完全他妈的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当时“作协”的每一位领导成员都同意发展我为驻会作家,唯一反对的,首当其冲反对的,反对到底的正是他自己。因为他嫉妒我。因为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而他这位“作协”主席连一本儿小册子还没出。只不过是由于从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被排挤掉了,总得再给他安顿个相当于副局级的官儿做。
但我并不想当面儿揭他的老底儿。人嘛,只要没结下什么血海深仇,大面儿上总得相处得过去是不是?
我敷衍地笑笑,说那是那是。说我梁某人绝非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苗主席对我的扶持和栽培,那我这辈子是没齿也不能忘的!
老苗的夫人,那会儿就找来了一瓶香水儿,扑扑地往老苗的鳄鱼尾巴上喷。
我大献殷勤地说:“嫂夫人,这举手之劳,就让我来吧!”
她倒不客气,乐不得地就将香水儿瓶塞到我手里了,还心疼地嘟哝:“可惜了,一瓶法国香水儿,我没往自己的尾巴上喷几次,快被他这条讨厌的尾巴用完了!”
她的孔雀尾巴上,套着花绸布做的尾套。带拉链的,取下来套上去看来很方便。我脑子一转。心想这倒是个发财的好启示——如果办个小小的缝纫厂,专门生产各种各样的尾巴套,销路一定奇好!
老苗的夫人见我扑扑地往他尾巴上喷起法国香水儿来就没完,一把又将香水儿瓶夺过去了,激头掰脸地说:“行了行了!你别借花献佛光顾讨好他了!我可是专为我自己的尾巴买的,三百多元一瓶呢!”
话音刚落,房门猝开,他们的孙子一头小鹿似的蹦了进来,扑人奶奶怀里哇哇大哭。
老苗见状急问:“怎么啦怎么啦孙子?你的喷水器怎么没背回来?”
老苗的夫人也急问:“谁欺负你了?呀!呀!我的老天!老苗,可不得了啦!咱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破了!”
那孩子不停地大哭着,同时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先扎漏了我的喷水器,然后用刀片割破了我的尾巴……”
老苗和夫人几乎同时追问:
“他们是谁?!他们是谁?!”
“乖孙子别哭,快说他们是谁?!”
夫妇二人刹时脸色大变!老苗由于受了极大的刺激脸色苍白。夫人由于满腔怒火五官挪位,脸色彤红。
“是几个六年级同学……他们自己的尾巴不好看,就总存着坏心眼儿毁我的尾巴……”
那孩子的模样如丧考妣,痛不欲生。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是严重的人身伤害么,要告他们!一定要告他们!
老苗起了几起,没起来,就连连用尾巴拍地,拍得咚咚响。
“告有什么用啊!孩子是要靠了这条尾巴被保送进重点中学的!好几所重点中学冲这条尾巴才争着要他的呀!进不了重点中学就升不了重点高中!升不了重点高中就考不上名牌大学!这不是成心毁咱们孙子的一生么!
老苗夫人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也有反应,竖了起来。她气得推开孙子,在屋里团团转。而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大幅度地摆来摆去,扫落了八宝架上的几件古董。那几件古董是老苗花了半生心血从民间收集到的,是他的一宗自视宝贵的不动产。
“我的古董!我的古董!你倒是在屋里乱转悠什么啊!
老苗心口的痛点,又从孙子的尾巴转向了他的古董。
“古董你娘个腿!孙子的尾巴都一钱不值了,你还在乎你的古董!你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不!”
而这时他们的孙子跺着脚哭得更加凶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老苗的夫人瞪着孙子,啪地扇了孙子一个大嘴巴子,冲他吼:“不活你就死去!四年级了,连自己的尾巴都保护不了,纯粹废物典型一个!让你爸妈把你接澳大利亚去算了!替你操心操得够够的了!”
孙子挨了嘴巴子,往地上一坐,再一躺,就满地打起滚儿来。一边打滚一边扯着嗓子爸呀妈呀哭唤不止……
老苗强自镇定。对我说你快呀!快替我把你嫂子的尾巴套去了呀!你没看出来,她打孩子那是因为开不了屏,心里憋的么!
我这才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应该有所作为。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自背后拦腰抱住老苗的夫人。她腰粗,我胳膊短,两只手扣不拢。但若扣拢了,也就腾不出一只手替她去掉她的尾套了。列位想啊,尾巴开屏,已经成了她渲泄情绪的一种特殊方式。想开屏而被尾巴套束缚着开不了,那和想撒尿而尿道被大结右堵塞严了有什么区别呀!我急切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非常大的神力,但觉一股丹田之气充布全身,“嗨哟”一声,竟将她双腿抱离了地面!我将她那一百六十多斤的沉重身体一步步“运”到一个墙角,挤住,终于腾出只手,嚓地拉开拉链,将她的尾巴套儿扯了下来……
那河马般的女人的孔雀尾巴终于得以开屏了!
诚实地说,我活到了四十多岁,还真没亲眼见过孔雀开屏的美丽瞬间。从电视上见是见过的,但那毕竟是“隔岸观众”呀!
但觉眼前一片绚丽多彩,脸上仿佛被一把大扫帚扫了一下,不禁趔趄后退。站定时,她的孔雀尾巴已然开屏了。不过从背面儿看去,并不怎么出奇的美。
老苗的夫人缓缓地长长地呼出口气。听来那口气呼出得很及时,很必要,当然也很舒畅。她也从墙角往后退。退至房间中央,才得以有足够的空间朝我转身。孔雀尾巴的正面儿就好看多了。抖抖的,宛如许多翠绿镶蓝的眸子在忽闪着迷人的眼皮。而她自己,双手并用地抚着她那充足了气似的宽阔的胸脯……
他们的孙子这时就不打滚了,也不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唤爸妈了。不待我拉起他,他已自己一骨碌爬起,又一头小鹿似的,跃蹿向别的房间去了。仿佛他的奶奶大开其屏的尾巴是一面照妖镜,他自己是一个小妖精,若不赶快逃开,顷刻便会原形毕露,甚至会化为一滩血水似的。
这孩子的反常举动,不但使他的爷爷奶奶,也使我这个熟客大惑不解。我不禁将研究的目光再次投向老苗夫人的尾巴,想搞明白她的尾巴究竟有什么威慑力足以使她的孙子望屏而逃……
我这一研究,可就研究出问题了。
我说:“嫂夫人,怎么你那尾巴也……也……也不完美了?缺十来根翎子呀!”
老苗向我频丢眼色,企图制止我说。但是,太晚了。我发现他在向我丢眼色时,话已说完。
老苗夫人从桌上拿起一面小镜,退至穿衣镜前,用小镜反照自己的尾巴。一照之下,勃然大怒。
“小海,你给我滚过来!”
孙子不敢不理,怯怯地从另一房间走至她跟前。
她一把拧住孙子耳朵,喝问:“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拔我尾巴翎子了?”
“是……”
孙子的嘴朝被拧的那只耳朵咧去。
“什么时候偷着拔的?”
“你睡着了的时候……”
“拔去干什么了?”
“卖了……”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天天疼你,爱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你竟趁我睡着了拔我的尾巴翎子去卖!说,你卖多少钱一根?”
“二元……”
“三元!你奶奶的一根尾巴翎子就值三元!小海你真是气死我了!你看你把我的尾巴破坏成什么样儿啦!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钱呢?卖我尾巴翎子的钱呢?……”
那孩子就咧着嘴,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
“就这么点儿零钱啦?!”
“我花了……买雪糕吃了……玩游艺机了……”
“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
当奶奶的,一只手仍拧着孙子的耳朵,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想打孙子屁股。可孙子的金鱼尾巴一垂,一拢,整个儿护住了自己的屁股。那原本很水灵很生动很漂亮的尾巴,已然由于缺水的时间长而蔫了,而抽缩了。看去似乎变干变脆了。当奶奶的那高举着的巴掌,哪里敢轻易打将下去?又哪里舍得打将下去!
于是当奶奶的手臂垂下了,转而用那只手狠掐孙子胳膊内侧的细皮嫩肉。掐得孙子嗷嗷怪叫连声。
老苗央求地对我说:“你快拉开他们呀快拉开他们呀!……”
真是掐在孙子身上,疼在爷爷心上。
我挺身上前,几经较量,终将孙子从奶奶的毒手之下拯救了。而当奶奶的,气得落泪了。她那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尾巴,抖得像一片被大风所刮的芦苇。
我劝解道:“嫂夫人,当孙子的不懂事儿,你就原谅他一次嘛!”——又问那孩子:“还敢不敢投你奶奶的尾巴翎子了?”
那小学生一边退向爷爷身旁去寻求保护,一边好汉不吃眼前亏地保证再也不拔他奶奶的尾巴翎子去卖了。
老苗则紧紧搂住孙子对他夫人吼:“你算什么当奶奶的?啊?孙子不过就拔了你几根尾巴翎子,你就至于狠掐他狠拧他么?你这叫虐待儿童!是犯法!是犯罪!是滥施家庭暴力!孙子的尾巴都被划破了,都快干透了,你不说先端盆水给他泡泡,却因为你自己的尾巴少了几根翎子闹腾开了!你还有个当奶奶的样儿么?你那尾巴再完美,你又能得意到哪去?全市选美能选上你呀?……”
老苗说一句,他那沉重的强有力的尾巴,就扬起来朝地面拍击一次。震得桌上的一些小摆设,茶几上的茶盘茶杯乱动乱响。说到气极的话时,有次他的尾巴竟扬起一米多高,朝茶几拍击下去。倘真拍在茶几上,那价值六七百元的高档茶几也就彻底报销一钱不值了。我奋不顾身,抢前一步,在他那尾巴将落未落之际双手猛推。我非是替他们在乎他们家的茶几的存亡,而是惟恐被他的尾巴拍击得碎玻璃四射,伤了我自己或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月。那我的麻烦不是更大了么?若再帮着送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去医院,我整个下午的时间不就交待了么?和他也谈不成正事了呀!幸亏我奋不顾身的一推,他的尾巴才没拍击在茶几上。但尾巴梢扫了我的左肩一下。我顿觉左肩连同左半侧身子一阵发麻,左臂不听使唤了。仿佛左肩胛骨被拍碎了。而他的尾巴拍击在为他刷洗尾巴搬在那儿的大塑料盆上,顿时将个大塑料盆拍击得变了形,地湿一片,脏水四溅,溅了我自己和他自己包括他夫人和他孙子满衣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