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梅不安地问:“妈,家里来过人了么?”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没来。什么人也没来。”
“那……书呢?”
母亲的声音:“该留下的,不还在么?多余的,我今天没事儿,替你父亲处理处理。”
郝梅急忙转身冲入厨房——没来得及“处理”的书仍堆在厨房地上,母亲正蹲在炉旁,继续往炉火里塞书。
郝梅在书堆中翻找着——《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选集》、《俄罗斯小说选》、《爱情诗选》、《中国古典小说选》……
郝梅哭了:“妈,妈您这是干什么!都烧了,我将来看什么呀!”
母亲说:“小声点儿,让外人听见!烧了,心里就干净了,也免得因为这些书惹事生非的。”
郝梅在书堆中挑捡着,拿起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书堆上,像母鸡伸开翅膀护着身下的小鸡一样,护着书堆,哭望着母亲。
母亲严厉地说:“别哭,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懂事了!”
王小嵩将郝梅拉了起来:“听你妈的,烧就烧了吧。”
郝梅捡起两本抱在胸前,泪涟涟地说:“妈,就让我留下这两本吧,求求你啦!”
母亲费力地从郝梅手中夺下了那两本书——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犹犹豫豫地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了女儿:“这本可以,但不许借给外人看!”却将《牛虻》扯了,投入了炉火中。
郝梅将仅被允许留下的一本书按在胸前,哭着冲出厨房,冲入自己的小房间。
王小嵩欲跟去劝慰,被母亲扯住。
母亲说:“小嵩,阿姨有话跟你说。”
王小嵩随郝梅的母亲重入客厅。她坐在一只沙发上,指着另一只沙发对他说:“你请坐吧。”
一个“请”字,使王小嵩表情及其庄重起来,他缓缓坐下了,却只坐在沙发边上。
郝梅的母亲无比信任地说:“小嵩,实际上,小梅她父亲,今天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要他坦白交代区委张书记的问题。她父亲那种性格的人……我想……是不会使对方们满意的。小梅着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从小有点娇生惯养。因为你母亲看过她好几年,所以,你成了她交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资产阶级出身。因为她在办理在学校人缘儿好,有你和吴振庆几个同学庇护着她,本没有资格当红卫兵,却也戴上了袖标。我们家在本市没亲戚。就是有,今天只怕也指望不上了。万一我和她父亲……”她说到伤心处,侧过脸,落泪了。
郝梅悄悄出现。
母亲说:“小梅,你过来。”
郝梅走到母亲身边,蹲下:“妈,我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你爸爸什么问题也没有。”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你从小任性惯了。真该有个哥哥管着你点儿……你想不想有个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头不语。
“说话呀!”
郝梅难以启齿地:“妈……”
母亲说:“如果你想,妈妈作证,你就叫小嵩一声哥吧。”
郝梅复望王小嵩,难以叫出口。
“这有什么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说:“阿姨,别为难她了……我……还有我母亲……我们一定,一定会像您一样关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视着。
王小嵩在大字报“夹墙”之间边走边看。一张只有几行“龙飞蛇舞”的毛笔字的大字报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杨玉芬,你为什么经常往自己身上喷洒香水儿?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须回答!!!”
署名是——革命学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给被“勒令”的老师留下了半页空白。
那叫杨玉芬的老师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页纸以秀丽的小楷体写的是——我很羞愧。因为我有“腋臭”。出于 为同学们着想,所以上课前要往身上喷些香水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杨玉芬
这张大字报,横一行竖一行,红的蓝的黑的,写了一行行的铅笔字,钢笔字、红蓝铅笔字:
王小嵩驻足,凑近细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腋臭的臭味儿,对我们革命学生并不可怕。你带入课堂的那股香水儿味,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驳得好极啦!”“这张大字报哗众取宠!”“注意,别泼冷水,小心站到运动的对立面去!”“要时刻把握运动的大方向,反对在枝节问题上大做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辨个清楚!”
……
一只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头,见恰是徐克。
徐克将钢笔朝他一递:“加几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声然而责备地:“你没什么事儿可写的啦?你这叫杨老师今后还怎么有脸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
徐克仍纠缠他,硬往他手中塞笔:“把你这种看法写上也行!我希望我这张大字报破个纪录,能有一百条争论观点!”
王小嵩生气地推开他:“哼,我看你就哗众取宠,简直无聊透顶!”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说谁哗众取宠?你说谁无聊透顶?”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张大字报,就把咱们老师横扫到牛鬼蛇神一块儿去了!我的大字报,起码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写的那张大字报,真的把他们班主任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欢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师恰好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笤帚——衣服左右方贴着一块白胶布,写有“资教”二字——乃“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教师”之缩写。
王小嵩真诚而内疚地说:“老师……我……”——他想向老师解释什么。
不料老师立刻诚惶诚恐地闪到一旁,不但肃立,而且深深弯下腰去,连连的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王小嵩无地自容,望着老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低着头从老师跟前跑过去了。
教学楼后,他背依楼梯缓缓蹲下,
哗啦……
三层楼上一块玻璃从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坏人活该!”
又一块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开,仰头望着。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从三楼飘扬而出。
3
这一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
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圆桌形,二十几个看去是各派头头的男女同学围桌端坐,双手翻着“红宝书”,齐声朗诵:“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内。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又来势汹汹地闯入一伙红卫兵。为首的是吴振庆。站在 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内的一个男同学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吴振庆不甘示弱地:“干什么?你们商议成立全校革命委员会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邀请我们派代表参加?”
那男同学说:“为什么一定要邀请?”
吴振庆说:“没有邀请,便是对我们的蔑视!”
“那又怎么样?”
吴振庆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举了起来:“保皇派的头头们,对不起得很,我们已经先于你们,一举成功的夺取了政权!”——他手中拿的是学校的图章。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具有挑衅的意味儿——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转脸对徐克悄声说:“告诉战友们,如果打起来,谁也不许碰小嵩一指头。”
徐克望着王小嵩,对另一“战友”悄声耳语——于是一个一个望着王小嵩,一个一个悄声传下去。
对方一个同学问:“你们有以什么名义单方面夺权?!”
徐克说:“以革命的名义!”
对方回答说:“抢!把政权夺回来!”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
但是已经开始夺取政权的一派,却没有一个理睬 王小嵩。他握着双拳,摆出准备进攻和自卫的架式,却没有谁向他进攻,他也没有主动进攻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一个被别人推得踉跄数步,撞在他身上。
他终于感到有了一个机会,也似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还击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企图将对方摔倒在地。不料对方一下子破开了他的手,竟轻而易举地将他摔倒在地。
对方飞起一脚要朝他身上踢去,却又并没有踢。
原来对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着徐克。
徐克哼了一声——转身对付别人。
“政权”,也就是那枚图章,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一场混战结束,原先在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同学,显然属于多少吃了些亏的一方。有几个女生还在哭,男生们表示革命友爱地围着她们。
王小嵩在离他们较远的单独一隅。他从兜里暗暗取出一把小刀,暗暗地朝自己胳膊扎了一下去。
血……
一个女同学说:“咱们秘密在这儿开会,他们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女同学说:“我们之中肯定有奸细!有叛徒!”
一个男同学说:“我看,谁没受伤,谁就值得怀疑”。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王小嵩。
几个男同学慢慢朝他走来,围住了他。
他们吃惊地看到血从王小嵩指缝渗出……
吴振庆和徐克又走到他们的“那条”胡同,王小嵩忽然出现,拦住他们。
王小嵩一条袖子挽着,胳膊用手绢扎着。
吴振庆对徐克质问地:“我不是指示了,谁也不许碰他一指头么?”
徐克说:“不是我!我敢保证,绝不是我们的人。”
王小嵩对徐克:“你为什么不打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打我呀!”
徐克看着吴振庆:“我……”
王小嵩说:“今天,我这个保皇派,就是要打你这个造反派,看你还手还不还手!”
他狠狠一拳朝徐克打去。
吴振庆连忙一身遮挡。
拳落在吴振庆脸上,嘴角出血了。
吴振庆抹了一下嘴,看看手上的血,咄咄瞪着王小嵩。
王小嵩冲动过后,不免失悔。
徐克急忙插身二人之间:“算了算了,何必呢!”
王小嵩低下头,转身走了。
徐克望着他背影,遗憾地嘟哝:“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会加了“老保”们那一派?”
吴振庆教诲他:“这就叫……革命的复杂性。”忽然问:“哎,图章呢?”
徐克说:“不是一直由你拿着来么?”
吴振庆说:“后来我不是又交给你了么?”
徐克拍全身上下的衣兜:“坏了,丢了。”
吴振庆说:“刚刚到手的政权,你却把它丧失了!我们怎么向战友们交待?”用舌头顶了顶牙,又说:“他那一拳克真够狠的,把我牙都打松动了”吮了吮,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小嵩家。
母亲给弟弟一张纸条说:“快念念,这上写的什么?”
弟弟念道:“妈妈,我和郝梅去大串联,请不必为我们提心……”
一列飞驰的火车……
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的场面,真正是空前绝后的壮观。
弟弟仍在读信:“妈妈,我和郝梅都幸福地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检阅过了!被毛主席检阅过的红卫兵,就是谁也不敢怀疑革命精神的红卫兵了。我们今天离开北京,去四川参观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说:“又跑四川那么远去啦!看他回来我不打死他!”
吴振庆的母亲惶惶而入,她说:“他婶,你说可让人上火不?我们振庆带着老徐家狗子串联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连封信也见不着!老徐家她婶急得天天哭,又瘫在床上。你说这俩孩子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说着,她坐在母亲身旁抹起泪来。
母亲安慰她:“快别急,急也没用。我们小嵩不是也串联去了么。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说,咱们背地里说句不革命的话……咱们拉扯大的孩子,还不都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孩子么?他老人家在北京一句话,就都扑奔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全不顾咱们当妈的替他们担着的份心,天天夜里睡不着觉……”
母亲说:“快别这么说!背地里说也不好。他们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4
串联回来后,王小嵩贵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亲手拿着笤帚说:“你还要带着郝梅!幸亏她也回来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么?你能对得起她爸爸妈妈么!”
王小嵩说:“妈,我再也不去串联了。”
“小二,拿剪刀来!”
弟弟将剪刀递给了母亲。
王小嵩说:“妈,您饶了我吧。”
母亲严厉的说:“低头!”
王小嵩低下头去……
剪刀剪动,一绺绺头发落地,妈妈狠心地给王小嵩剃了个 “鬼头”,不让他再出去胡乱串联。剃完头,妈妈又说:“明天你到乡下,看你小姨去吧,现在她在一个气象学校。”
王小嵩答应了。
气象学校。
校园绿地边的长条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里。
小嵩说:“小姨,我真想你,总想去农村看你,可现在太紧张,刚刚从串联回来,又得到学校开经验交流会,还要继续抓党内走资派。”
小姨问:“去串联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见见大世面呢!”
小嵩有点兴奋:“是,见到毛主席勒,她老人家真健康,对红卫兵小将可关心了。他接见我们时,大家都哭了,还见到了林副统帅,那么多记者给我们照像。”
小姨沉思起来。
小嵩问:“小姨,你怎么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这次来气象学校,本想学学气象,可我哥哥也不被打成走资派了,气象学不成了。”
小嵩急忙问:“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摇摇头:“我爹妈身体都不好,家里的活我都得干,还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天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说:“对了,秀秀呢?我得见见她。”
“在屋里,走,咱们进去。”
在林荫路上,五岁多的秀秀迎面跑来,她喊:“妈妈”。
小嵩,小姨迎过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着秀秀说:“秀秀都这么大了!秀秀,认识我不!”
秀秀摇摇头,又说:“认识,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对,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说:“小嵩哥,我早就认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
小嵩亲了一下孩子,唱:“新山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说有笑地向屋里走去。
从农村回来,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务劳动。
他光着脊梁,高挽着裤筒,在中午的太阳光下做煤饼。他的头因为被母亲剪成“鬼头”,所以戴着单帽,样子有点怪。
一个妇女向他家走来问:“小嵩,做煤饼子啊?”
“是啊大婶,今天太阳号,想多做些。”
妇女夸奖地:“这孩子,真帮家!怎么光着脊梁,倒戴顶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晒久了……头晕。”
妇女心不在焉地应着,走入了他家。
又一妇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妇女走入他家。进门前还四方窥测一番,仿佛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里,在里屋门外倾听。
母亲和四名妇女正在商讨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
“要是 我们不揪出个人来,游斗一番,那些红卫兵小将,还会再来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还会再来的!”
“昨天他们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吓死啦,俺可没见过那阵势。”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干嘛偏偏跑到我们这么一个街道小工厂‘煽风点火’啊!”
“唉,五洲震荡么!”
母亲说:“就算是演场戏给那帮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们说:“是啊是啊……”
“张厂长创办了咱们这个小工厂,咱们这帮家庭妇女才有了个干活挣钱的地方。再说人家又没什么过错,为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亲说:“我听说他女人有心脏病?他是四个半大孩子的父亲,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们才推举我们四人,找你来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说你是个能拿打主意的女人。”
“按说,不该把你扯到这件事儿里,你刚申请入厂,还没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们说了,如果你能替姐妹们,替厂里,其实也就是替你自己受点儿委屈,那大家将来一定将你当活菩萨供着。”
“你想想,要是听凭那些孩子们,把个小厂给搅黄了,你不是也没处上班了么?”
母亲听出点意思来,她问:“你们的意思是——”
“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你……你能不能舍出自己一次连绵,假装一回‘走资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母亲一愣,渐渐地矜持起来。渐渐地又觉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见状一回走资派?那个姐妹这么有眼光,单看我行?”
“这个……”
“嗨,大家的眼光呗,凡事都走群众路线嘛。”
女人们的表情界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闯入里屋,怒吼:“你们怎么不假装一回‘走资派’?我妈不当活菩萨!将来也不倒你们那个小破厂去上班!”
母亲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们的事儿,哪有你参予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出去!”
王小嵩还想说什么,母亲又举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亲说:“我看,在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行的。”
“恐怕,还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还要挂块牌子。”
“那就挂吧。”
“也得涂鬼脸啊,假戏,可是要真唱得呀!”
“那就涂吧。”
“还得剃鬼头……”
母亲顿时正色道:“那不行!脸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门了。剃了鬼头,还叫不叫我见人?非要剃鬼头,你们就另请高明!”
众妇女忙说:“不剃了不剃了!”
“你别急你可别急,说说而已嘛!”
王小嵩气得在门外狠狠往土墙上擂了一拳。
晚。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着了。母亲仍睁大着双眼,望着屋顶。
王小嵩凑向母亲说:“妈,你傻了?”
母亲说:“妈不傻。妈不过想有活干,有钱挣。让你们能吃得好一点儿,穿的好一点儿。上学交得起学费,再也不必妈为你们四处开免费证明。”
王小嵩说:“那你也不能……妈,我求求你,明天别任人家摆布。”
母亲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
三辆敲锣打鼓的游斗卡车。车上,一些戴高帽,挂牌子、涂鬼头的书记、主任、处长、厂长……弯腰低头,已“各就各位”。
同样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涂了鬼脸的母亲,被女人们“押”至车前。
母亲上不去车。她向车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气地说:“嗨!你们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于是 几只手同时伸向她。
母亲上了车,嘟哝着:“挺大些格男人,都没个眼力价!”
母亲左右瞧她的伙伴——见她左边的一个胖男人,挂牌子的铁丝,深深勒入脖子的肥肉里。
母亲批评他:“你怎么能‘同意’他们给你做这么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头,用瞧火星来人那种眼光,惊愕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这是件久了,还不把头勒掉了哇?你这人也真傻,还不担在车板上。”她替那人将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时,一角担在车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