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又恢复了刚才的挂法。
这一回轮到母亲以惊愕的眼光看着他了。
王小嵩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情复杂,远远望着母亲。
车开走时,母亲也望见了他,大声嘱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妈给你炖豆角!”
将被游斗的人送到市郊区。得徒步走回来,不许乘车。天不黑不许进入市区,这叫做“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个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妈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头,见是吴振庆的父亲,他拎着一个行军水壶,和用一个带子系了,可以背着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时站起。
吴振庆见他说得严厉,不无畏惧地坐下了。
他对王小嵩说:“带一条湿毛巾。”
市郊公路上,吴振庆的父亲骑自行车驮着王小嵩。王小嵩背着用带子系了的暖水瓶。
王小嵩问:“叔,振庆他们来信了么?”
“来了,和二狗在广州呐!我他妈的还没去过广州呢。等他回来。我也要像你妈治你一样,给他剃鬼头!”
在岔路口吴振庆的父亲说:“下车吧!”
两人都下了车。
吴振庆的父亲说:“前几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边的野树林里。我估计你妈他们也是被送到那儿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树林,望望老吴,踟蹰不前,似希望他陪他去。
吴振庆的父亲看了忙说:“我不可能陪你去,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这点儿革命道理你还不懂?”
王小嵩说:“那么远,我和我妈怎么回去呀?”
“一会儿二狗子他爸也骑车来。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儿,偷偷把你们驮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当然就不管了!这又不是郊游,还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只身前去。
吴振庆的父亲在其后叮咛:“壶里的水是给你妈洗脸的!脸不洗干净了可不敢驮你们,进了市口就得被拦住!”
静幽幽的野树林。
黄昏的夕照洒入林间。
王小嵩边叫边寻找:“妈,妈!……”
他发现了一个人影,快步奔过去:“妈!”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头来,不是母亲,是一个男人。他那被涂黑了的脸,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骇然。
王小嵩后退。
那人缓缓扭过了头。
这里那里,“瘟神”们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梦中。
他终于发现了母亲……母亲弯腰丢头,在草中树根下采什么。
王小嵩叫了一声:“妈!”
母亲挺起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你看妈采了多少蘑菇!”
母亲用她戴的高帽装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从身上取下行军水壶,缓缓倒水,母亲接水洗脸。
行军水壶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几双手都伸过来接水——几个“瘟神”不知何时聚来,争先恐后。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们的脸却并没有洗尽,一个个不黑不白的。
母亲擦完脸,将毛巾递给一个 “瘟神”。
他们争抢毛巾。
王小嵩将高帽中的蘑菇倒在 母亲衣襟里,一脚 将它踢开。
母亲却去拣一块牌子,撕去其上贴的白纸。
母亲又拣一块牌子。边拣边说:“都拣回家去。过日子能用得上的。”
远远地望得见城市的轮廓了。
两辆自行车前后分别驮着王小嵩和母亲。
王小嵩还夹着几块拣来的三个板。
在他们背后,夕阳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亲回到了家里。
和弟弟互相搂抱着缩睡在墙角的妹妹扑向了母亲,审视母亲的脸。
母亲说:“不黑了吧?我说的么?妈还是你们从前的妈,一点儿都不会变。”
弟弟下了炕,将盛豆角的篮子捧到了母亲眼前:“妈,豆角儿全掐完了!”
母亲说:“妈累了。明天再顿吧。”
弟弟指桌子:“妈不用做饭了,你看!”——桌上摆着几个饭盒。
母亲打开一个饭盒——雪白的精米饭和炒鸡蛋。
又打开一个饭盒——馒头和两条煎小鱼。
母亲问:“是你们吴婶家和徐婶家送来的吧?”
妹妹抢着回答:“不是。时来过那些阿姨们的。二哥说要等妈回来一块儿吃!”
“什么阿姨,都是写坏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饭盒欲摔。
母亲拦住他,轻轻打了他一下:“去,取两个碗来。”
母亲从饭盒里往碗里拨菜——拨出了一个纸卷。
母亲打开纸卷,内中是钱。
她将纸递给王晓松,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愿地念道:“大姐,避几天风口浪尖儿,你就悄悄来上班吧。这几十元钱是姐妹们凑的,你先花着……”
5
吴振庆和徐克串联回来了,他们和王小嵩一样整日也只是龟缩在家里一日,吴振庆跟在父亲身后从家里出来,一手拿贴饼子,一手拿块咸菜,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走来,召唤他:“吴振庆,你过来一下。”
吴振庆看看父亲——他也头戴一顶单帽,显然也像王小嵩一样,被剃了“鬼头”。
父亲不置可否。
吴振庆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韩德宝见吴振庆的父亲不那么太欢迎地蹬着他,不敢贸然走过去:“你过来一下嘛!就几句话!”
吴振庆只好走过去。
韩德宝说:“你说,总得有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不是?”
吴振庆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贴饼子,啃一口咸菜。
韩德宝又说:“革命不分先后嘛,你们革那阵子,我是逍遥派,现在你们不革勒,正好我革,这也算前仆后继是不是?”
“我又没死,你后继什么!”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历史使命,是不是?”
“别跟我讲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我要……政权……就是咱们学校那颗图章……反正你们也不到学校乐,握在手里对你们也没什么意义。”
吴振庆恍然大悟:“那东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记得他说他又找到了。他如果乐意给你,我没意见!”
他说罢转身就走。
徐克头戴单帽,光着脊梁在自己家门前托大坯。
韩德宝走来,端在他旁边,打讪地:“你这不行!草少了,干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么?那你就帮我铡草哇!”
“嘿嘿,我还有事儿呢!”
徐克说:“那你就办事儿去!”——拍地往模子里摔了一大捧泥,渐了韩德宝一脸泥点子。
韩德宝说:“你这小子,干嘛对我不友好?”
“我这干着,你旁边指手画脚,你说你烦不烦人哪!有什么事儿,你快说,说完快走!”
“好,我说!咱们关系咋样?”
徐克郑重地说:“咱们挺好的啊!谁挑拨咱们关系了?”
“那倒没有。你……你把学校那颗章子给我吧!我们组织很需要它啊!”
徐克沉吟地瞧着他,并不马上回答。
韩德宝说:“吴振庆已经同意了。”
徐克一声不吭,站起来便往家走。
韩德宝急忙说:“哎哎,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徐克不回头……
韩德宝从家里出来,喊住他:“德宝!……”
韩德宝一转身,见徐克用一只泥手拎着一个小红布包。
他跑了回来,在徐克面前肃立,伸出双手,弯下腰:“我代表我们‘反到底’战斗队,接受‘学闯道’战斗队移交的政权!我二十一名队员发誓,头可断,血……”
徐克说:“什么?才二十一个人你们就想接管政权!”
他将手背到了身后。
韩德宝说:“你别这样嘛!中国共产党,还是从几个人发展壮大呐!你不给,不就等于是耍我么!”
徐克问:“振庆真同意了?”
韩德宝:“骗你不是人!”从头上一把抓下了单帽:“这顶军帽给你!真正的军帽!你看,部队的番号印在帽里儿上呢!”——说着,将帽子一抟,塞进了徐克裤兜。
徐克无言地将图章给了他。
包图章的是红卫兵袖标——韩德宝一手托着,一手展开袖标,坚贞是图章,立刻把手抓紧,感激地望着徐克。
徐克说:“你们这叫攫取革命果实。”
韩德宝说:“你托坯干什么呀?”
徐克说:“国家大事,我现在顾不上管了。我家厨房漏了,也太小。我想盖一间小偏厦子。”
韩德宝说:“等我们巩固了政权,我亲自带人来帮你盖!”他友好地捣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问:“哎,你们究竟为什么不革了?你们不是很穷吗?”
徐克说:“要是革了还穷呢?又不许分田分地地真忙!”
韩德宝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们革到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我们跟着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点子溅到韩德宝脸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来说:“放心,到那时候我封泥石帮助过革命的民主人士什么的!”
大雨如泼。吴振庆父子拉车过一处铁路线,车轮卡在铁轨中——父子二人拼命抬车——车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冲,轮子过了吴父的一条腿……
吴振庆扑向父亲,将父亲上身搂在怀里,大声呼叫。
他撸起父亲的裤腿儿——血。
吴振庆举目四顾,无人——只见车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着……
吴振庆家。
里屋的门半开半掩——可见炕的一角及父亲上夹板的腿。母亲亲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好,一家人靠你一个人吃饭呢!”
父亲恼怒的声音:“别叨叨啦!我愿意的么!”
吴振庆锤头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着他。
吴振庆倏地站起来,冲里屋大声说:“妈,我要代替我父亲拉车!”
母亲的声音:“你能拉得动?还大话行!”
吴振庆说:“拉不多,还拉不少么?力气是重活练出来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儿,就帮你去拉!”
王小嵩说:“还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我小嵩一前一后帮吴振庆拉车。
他们坐在路边休息——吴振庆掏钱买冰棍。
吴振庆说:“三根三分的!”
卖冰棍的老太太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不知该听谁的。
徐克坚决地:“三分的!”
吴振庆说:“那,听他的吧。”
老太太说:“都挣钱了,还舍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严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财政的支出,应改本着节省的方针’。”
老太太楞神儿地看着他。
三个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着冰棍,望着眼前戴各种袖标的人来往,望着宣传车缓缓而过,似乎都显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厦子已经基本盖起来了——三个好朋友,一个在房顶铺油毡,一个在抹墙,一个在安装窗框。
晚。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敲门声——王小嵩放下饭碗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郝梅。
母亲说:“小梅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郝梅摇头,双手掩面,侧身哭泣。
郝梅说:“我爸爸和我妈妈,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们家被别人一家占了。”
母亲惊愕:“怎么,连你的小屋都占了么?那也别愁,别哭,先吃饭。吃完饭带你们找他们讲理去!”
郝梅说:“我的小屋倒没占。可出来进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们住一起。”
母亲一时也没了主张,不言语了。
王小嵩说:“妈,先让郝梅住咱家吧!”
“这,行倒是行。可……”
郝梅说:“我不嫌挤,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 我还愿意帮着干家务活儿。”
母亲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泪:“瞧你说得可怜劲儿的。咱们家也没那么多家务活儿。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说:“妈,小姨住在咱家的时候,不都睡开了么!”
母亲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顾忌。
王小嵩说:“妈,徐克家的小偏厦子已经能住入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作伴儿。”
母亲说:“就这么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宽松些!”又对郝梅说:“孩子,你就拿这儿当家。一点儿别见外才好。”
郝梅看看王小嵩,点了点头:“嗯……”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 雄赳赳地来到了郝梅家。他们都臂戴红卫兵袖标,胸前别着主席像章。吴振庆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军服装穿,腰间还系着军皮带。他们擂门。
宅内传出气势汹汹的问话:“谁?!”
吴振庆也来者不善:“我!”
“你是谁?”
“少罗嗦!开门!”
门开了——三人不由分说,往里便闯。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这可是私人住宅,你们知道不知道?”——开门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着毛巾,下巴和腮帮子全是肥皂沫儿,手里拿着刮胡刀。
吴振庆一只手往腰间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还是别人家的私人住宅?”
“这……原先是别人家的……现在……现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点儿被吴振庆的来势唬住了。
吴振庆问:“哪方面批准的?”
“我们区委一个革命组织。”
“据我所知,你们区委十几个组织呢!谁知道你那个组织究竟是不是革命组织?”
“是,是!肯定是!我们第一批起来造区委反的。我们那个组织是‘捍江山 ’战斗队。”
吴振庆微微侧脸问王小嵩:“听说过么?”
王小嵩轻蔑地摇头:“从没听说过。”
吴振庆说:“量你们也不过是一小撮儿!所以我的部下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那男人说:“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吴振庆。
徐克厉声喝道:“放肆!要称‘您’。”
那男人被吓得一抖:“三位红卫兵小将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咱们可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吴振庆傲慢地:“谁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说:“我们是‘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的!鬼,见,愁!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嵩说:“他是我们联合总指挥部敢死队的大队长!全市造反派攻占省委大楼的战役中,他立下过汗马功劳!”
吴振庆说:“这幢房子,本来我们敢死队早就看好了,准备以革命的名义征用的。既然你们在不了解情况之下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可能就来收复。收复时如果发现哪一件家具坏了,我唯你们是问!”
那男人说:“我们一定爱护,一定爱护。”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郝梅的小房间探出头,不安地窥望。
徐克对他作了个恶相,把他吓哭了——那男人赶紧把他拉走。
电话响了——王小嵩走过去接电话,对吴振庆毕恭毕敬地:“吴大队长,副司令的电话。”
吴振庆接电话:“嗯,是我。这家人家还算识趣儿。我看,就让他先替咱们看守着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将电话朝那男人一递:“我们副头儿要指示你几句。”
“副头”就是韩德宝,他在学校里打电话。他说:“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胆敢对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违抗,我五千‘鬼见愁’战士,将对你们那个组织,予以毁灭性打击!包括对你本人!我们的革命宗旨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抗者,严剿不息。”
那个男人连声说:“不敢,不敢!红色恐怖万岁,万岁”他彻底被威慑住了。放下电话后惴惴地望着吴振庆他们。
吴振庆对徐克指示:“你们该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于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皮箱,二人将有用的没用的,能塞入皮箱的东西,尽量塞进去。
在客厅——吴振庆此时已换了副嘴脸,在作手指游戏,逗那男人怀中的孩子:“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了,老头儿老头儿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吴振庆说:“叔叔并不那么可怕吧?叔叔们今天‘造反有理’是为了你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将来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么。”又问那男人:“对不?”
“对,对,咱们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从郝梅的小屋出来了,一个拎着一只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个肩上斜背着一个不小的用床单扎成的包裹。
王小嵩还拎着手风琴箱。
那男人问:“你们这是……”
吴振庆说:“我们要对这家的女儿实行监管。遵照毛主席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这些常用的东西由我们带给她。”
王小嵩说:“我们走后,你要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不经我‘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
“照办照办……”
三人携带着东西走在路上。
韩德宝率十几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韩德宝刹住车,一脚踩在人行道沿上问:“这么快就办完了?我那个电话还起到点儿威慑作用了么?”
吴振庆说:“何止起到了点儿!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你那几句话说的,那真叫……”——没形容词儿,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张口就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韩德宝得意地笑了:“这不,我还不放心,亲自带人来给你们助威的!”
吴振庆感激地说:“一辈子不忘你的革命正义行动!”
徐克问:“哪儿弄来这么多车辆啊?”
韩德宝说:“向老师们征用的!给郝梅代个好!我忙,还得组织老师们学习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真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难得多啊!”——他调转自行车,率众而去。
三个好朋友望着他们,似乎一时又都不无羡慕。
徐克看着吴振庆说:“本来应当咱们掌握政权的。”
吴振庆说:“算了,你没听他说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还要难么!”
三个好朋友拥挤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厦”中,里面有几块用木板临时搭的床。
王小嵩望着门,对徐克说:“你的木匠手艺还真行!”
徐克说:“没有你给我那几块胶合板,这门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说:“不是我妈,我也拣不到那借块胶合板。”
通向里屋的门内,传出了徐母的呻吟声。
徐克赶紧蹦下“床”,顾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问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觉得哪不舒服?”
徐母说:“快……水……心口堵的慌。”
徐克端来水说:“妈,你慢点儿喝,别呛着。妈,等我把小屋彻底收拾好了,给您 再盘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这间见不着阳光的屋里了……我盖那小屋可朝阳啦!我现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会儿徐克从里屋出来了。
王小嵩说:“徐克真孝顺!”
吴振庆说:“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妈生气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后,吴振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久没见到张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
王小嵩说:“是啊。我们毕竟是‘红五类’。不过家里都穷点儿,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却要乐观得多。”
吴振庆说:“她处境还不如郝梅呢,郝梅还有咱们关心关心。”
徐克说:“你们真多余,张萌根本用不着咱们去关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错,还和从前那么傲气!”
吴振庆:“你怎么知道?”
徐克:“我又见着她一次,和一个男的,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还有说有笑的。”
吴振庆问:“手拉着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红代会的一个头儿。二中高一的。你们还记得那一次红卫兵誓师大会,有个小子带头喊:‘踏平伦敦,解放巴黎,占领纽约,光夏莫斯科’么?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张萌也看见了我,把头扬得老高,装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