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是个踌躇志满春风得意之人了。主要倒不是因为有了文凭,入了党,
当了秘书,是因为他打人了一个小圈子,一个纯粹的文学圈子。而那个圈子其实
并不小,有能挣点稿费的人,却没有一位可敬的作家或诗人。那个“纯粹的文学
圈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常常谈论或商议的并非文学方面的事,纯粹是与文学无
关的事。
比如怎样为了圈子内的人扬名显姓官运亨通公开吹捧暗中鼓噪四面串联八方
活动。以小圈子的利益和小圈子中的每一个人将来的利益能否兑现作为前提,这
也许正是八十年代互相帮助的精神? 为这个小圈子,他付出了些什么? 还将付出
些什么? 获得了些什么? 还将获得些什么? 她则不清楚了。在这方面,他对她一
向“无可奉告”,她也一向无心过问。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的入党,
这个小圈子是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圈子里的几个核心人物或日头面人物,移
尊屈趾,聚集在他们原先的家里,吸烟饮茶之间,细致分析,严密策划,统一部
署,分头落实。那时他在他们之间显得多么受宠若惊、多么局促多么自卑啊!
“如此看来,支部通过这第一关似乎没什么问题了吧? ”他们中的一个自信地说,
随后扭头问一个:“你看呢? ”
“七票中四票可以担保举手,我看也没问题。”另一个肯定地说。
“正副书记的态度很关键。张凤鸣是正书记还是副书记? ”第三个深谋远虑
地问他。
“正书记。”他慌忙地回答:“可张书记对我印象一般,我跟他顶过一次嘴
……”
深谋远虑者淡然一笑:“没什么。那正书记这一票我包了! 他儿子是咱们圈
儿内人。副书记谁? ”
“郝大钧……大小的大,千钧一发的钧……”
“你们谁认识这个姓郝的? 三哥,你没调到公安局之前,不是在车辆段么?
认识不? ”
“郝大钧? 不认识。我在的时候,段里的党支部副书记不姓郝哇! ……”
“不管认识不认识,这个郝大钧交给你办了! 你不是在车辆段党内党外仍有
一帮弟兄么? ”
“有是有,不常往来了。临时抱佛脚,有点……”
“有点什么? ……”第一个说话的插言了,“你要换煤气,那专管换煤气罐
的也是佛! 不临时抱还天天抱着? 是佛的多了,你抱得过来么? 入党又不是每个
月入一次的事儿,抱一回就得了呗! ”
“我尽力而为! ”
“尽力而为是什么话! ”深谋远虑者不满了,“你要抱定他的佛脚不放松。
你要将他拿下! 你拿下了姓郝的,志松的党票就笃定到手了! ”
“好吧! 姓郝的包给我了! ”
“这还像句痛快话! ”
“局里那一关,要不要也开展一下攻势? ”
10
“支部通过了,局党委无非履行审批程序罢了。局党委书记是我大学同学的
老岳父,有我大学同学的面子,会给照应着的……”
深谋远虑者又开口道:“现在不是号召各单位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么? 志松你
父亲不是在‘文革’中因一次列车的安全牺牲的么? 不是铁路局的烈士么? 你写
一篇怀念你父亲的小文章,我给你润色,我给你拿去发表。你父亲是党员不? ”
“是……”
他当时对那几位圈子里的人何等诚惶诚恐何等感激啊! 他那种自卑而感激的
样子当时令她觉得多么害臊啊! “好极了! ‘七一’快到了,争取‘七一’见报
! 一位烈士、党员、老工人的儿子,在党的生日,缅怀父亲,向党表白真诚的热
爱之心,报社要组到这样的文章如今还不太容易呢! 这叫舆论先行! ”
他们看出了她有反感情绪,深谋远虑的那一位严肃之至地对她说:“志松应
该入党,这是我们经过研究才做出的决定。所以我们要成全他。他具备了某些可
以入党的条件,为什么不入? 不入党他就转不了干,就永远没有提拔到某一级领
导岗位上去的可能。
就一辈子是个工人! 我们这些人中,需要有当官的! 需要有掌实权的! “
可以这么认为,他还不是党员之前,实际已经在组织上人了党。批准他的是
那个圈子的核心者们,尽管他们都不是党员。他们另有他们的标准,他们另有他
们的原则;信仰与否并不重要。
这个圈子的基本成员充其量四五十人,核心者也就那么七八个。但它像孙悟
空的如意金箍棒。倘说小,则可能小到那么七八个核心者中仍有核心,甚至仍有
核心的核心的核心。倘说大,则圈子外仍有圈子,甚至仍有圈外圈子的圈子。这
是一种积木式的隐形的社会结构。他们之间,彼此了解的,你手指肚上有几个
“斗”,他头顶有几个“旋儿”,详知难诈。他们之间互不认识的,即或在一个
工作单位一个工作部门,也许过从极少。它的结构特点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
峥嵘。”
煤气罐弄不到? 你来找我,我去找他;他找张三,张三找李四……圈儿套圈
儿地找,准能找到煤气公司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找到煤气公司经理头上。
煤气罐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 那你烧蜂窝煤烧到二零零零年再说吧! 我
考驾驶执照没考下来,该轮到我去找你了,该轮到你去找他了。不就是驾驶执照
没考下来么? 不就是这么一件事儿么? 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交警大队的某
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交警大队队长头上。活动活动,花点钱,请一桌,
驾驶执照给你弄到了。包公爷管着呐? 那也给你弄到了! 你不是圈儿内的? 考不
下来是你没本事。活该! 他小舅子栽进“局子”了,该轮到他来找咱俩了。咱俩
只好分头去找了。什么案? 溜门撬锁? 不就是溜门撬锁么? 有前科没有? 没有前
科? 没有前科不必发愁! 有前科? 有前科也不必发愁! 圈儿套圈儿地找呗! 办案
的执法如山? 又不是杀人放火抢劫银行盗窃国库的大案要案,执法如山也得给点
人情、网开一面啊! 回家等信儿吧,当场释放有点那个,半月内保证那位小舅子
自由自在地逛马路……
如此这般些个等闲之事,不劳圈子的核心者们烦神,圈儿里圈儿外的圈儿兄
圈儿弟圈儿朋圈儿友们串联起来,疏通疏通各方面关节就“安排”了。
这种圈子像儿童积木,单摆浮搁,每一块都是不太起眼的涂了花花绿绿的颜
色绘了各种图案的木块而已;组合了则变化无穷花样层出。又像一台机械,一旦
因某一件事运转起来,发挥着难以想象的性能。
王志松最初是怀着自哀自怜的屈辱心理挤入这样一个圈子的。他始终难忘曾
当过冰球队长的荣耀。它在他头脑中遗留下仿佛显赫一时的旧梦的幻影,它奇异。
对它的回味愉快而妙不可言。
他靠回味它度过了多次精神危机。如同熊靠舔熊掌度过漫长的蜷缩的冬季。
然而人在艰难时日终究不能靠回味旧梦轻松潇洒地生活下去。这种回味也终究不
能持久地支撑在现实中苟且着的精神。中学时代的他并非智商优越者。在课堂上
获得不到的东西,他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勇猛在冰球场上获得。他是冰球场上的
一头雄狮,是“冰球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这样的溢美之词不仅出于向他取悦的
女同学之口,也出于崇敬他的男同学之口,包括他的冰球队员们。当年在冰球场
上,他体验自我中心横冲直撞任意驰骋难以阻挡的快感,他从发号施令支配别人
挫败别人之中,尽情享受强者的自信、自豪、骄傲和满足。那种快感,那种享受,
那种体验,使他回味旧梦时感到吸大麻般的似乎甜滋滋的通体舒坦。从他返城那
一天起,一种发誓要征服城市征服生活的勃勃雄心,便在艰难时日中被压抑着挣
扎着,好比铁笼中的一头猛兽狂躁地期待着破笼而出的机会。他将城市和生活视
为冰球场,幻想着像当年那样仍成为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
然而他错了。城市告诉他,他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它是泰山也似的巨人。
他单枪匹马使尽浑身解数攀爬,也不过只配在它的脚趾缝间蠕动。生活却愈来愈
向他显示出类乎冰球场上激烈交锋拼搏争夺一个小小橡胶扁球般的真实。区别在
于冰球场上喝五吆六呐喊阵阵,生活的表面却是平静的、庸常的、文明的、温和
的;生活含蓄地暗示他,他不再是生活这个大冰球场上的进攻型队员了,更不再
是什么队长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的精神面临彻底
崩溃的边缘。他性格中刚愎的一面迅速向反面发展,变得暴躁、冷漠、嫉妒。
他卖了当年的冰球服,烧了当年的冰球拍。
他劳智衰神,脱发盈把,瘦得形销骨立终于考上了电大。可因为他是熟练工
人,单位领导不同意他读电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将他引荐到了那个圈子中。那个圈子仅仅是出于对他的
怜悯,发了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一次三分钟不到的电话的作用,他梦寐以求的愿
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
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
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
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干,调到了工会,
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
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
他的精神亦补充着它的精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精神受到它的鼓励。
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
能展开羽翼庇护它。
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
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
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
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辱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
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
一场对话:“你是出于信仰的么? ”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逼迫他
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
“你非入党不可? ”
“非入党不可! ”
“为了什么? ”
“为了一切! ”
“这么入党你不觉得可耻么? ”
“当然可耻! ”
“你甘愿可耻? ”
“甘愿可耻! ”
“没有别的选择? ”
“没有别的选择! ”
“不入又怎么样? ”
“不入一切都是梦! ”
“一切什么? ”
“一切的一切! ”
“你父亲如果活着会怎么想? ”
她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他父亲的放大了的遗像。
“活人不考虑死人怎么想。”
他也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
他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她感到屋里的温度一度一度下降。而他最后那句话,
使她周身发寒。
她注视他良久,摇头道:“我觉得,你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开始
怜悯他了。
不料他猛地站起来叫喊:“是的! 是的! 我全身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
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 冰球场! 一个大冰球场! 人人都在犯规! 犯规也
算合理冲撞! 谁是裁判? 谁? 没有裁判! 没有! 没有! ……”
他两眼闪烁着荒原上孤独的公狼那种凶恶而饥渴的目光。
那一时刻,他使她感到可怕。可怕的感觉比他本人更加可怕。
11
它像疹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
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
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
全部空间,将她和他逼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
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
着他们……
“剪刀! ……”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
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
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
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作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
洋洋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 空的呢? 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
? 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
奖品更好么? 多经济啊! 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
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可怕……”
“什么? ……”
“你冷笑的样子……”
“是可怕……你害怕了? ……”
“我? ……我怕你? 我谁也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们都凝视着镜子,都凝视着对方,也都凝视着自己。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镜子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她说。
“是用你的工资买的又怎么样? ”他说。
“不怎样。但这是一个事实。”
“是一个事实又怎么样? ”
“不怎么样。我在跟自己说话。”
“莫名其妙! ”他嘟哝,开始剪一张报纸。
他已在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小文章。每篇一千多字,至多不超过两千字。有
一篇还获了“青年论坛”二等奖。他的笔名“文竹”,女性味儿十足的一个笔名。
她认为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笔名是可笑的。为了保存他那十几篇小文章,他花九
元钱买了一册大
影集,将它们剪下来贴在影集里。她看过几篇,毫无文采。也无思想可言,
但她为他高兴过。后来就不为他高兴了。她觉得写那类向别人进行说教的东西除
了获得一笔小小的稿费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她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生活对她的最成功的教育,正在于使她明白了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为了钱,
不一定非要去写那一类连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奉、时常背叛、却偏装出诲人不倦的
样子向别人进行说教的新道德经。是的,她认为他是在贩卖新的虚伪的道德经。
什么“爱情的原则”啊、“幸福家庭的分析”呀、“个人价值的反思”呀、“我
怎样理解生活”呀……等等,等等。不是煞有介事地重复别人的观点就是七拼八
凑抄录名人的言论。可有些报纸似乎很需要这样的小文章。所以像他这样舞文弄
墨的人便多了起来。“文竹”如今取代了她当年在报上的地位。
稿费他是一分钱也不花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不花。他一笔笔地存起来,他有
一个小本儿,收到一笔记上一笔。十几篇,五百多元了。她不反对他存钱,但没
法儿理解他的心态。想理解,没法儿理解。以后索性不再企图去理解了,随他那
么认真地做……
儿子忽然爬起来,站在小床上转圈,却闭着眼。
她赶紧端尿盆儿,走到小床前,让儿子靠在自己身上,口中轻轻发出类似口
哨的声音。
儿子撒了一大泡尿,扑在小床上,挠腿,挠胳膊。
她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喝足了儿子的血,身体有些沉重,已飞不太动。然而
它分明还要继续喝儿子的血,它嗡嗡盘绕在小床周围。
她拍了几次,没拍着。它消失在小床底下了。
她站在小床边不离开,很有耐心地期待它再现。
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嗡嗡声。
她寻觅着,慢慢转动身体——发现它改变了目标,盘绕在丈夫头顶。
他一边吸烟一边炮制向人们进行说教的小文章。只穿着一件蓝背心,蚊子放
心大胆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宽厚的男人的背。男子汉的背? 她蹑足走了过
去……
啪! 狠狠的一掌。
他吃一惊,握笔的那只手碰倒了墨水瓶。墨水横溢桌上,立刻浸透他那两页
写好的稿纸。
“你! ……”
他突地站了起来,恼怒之极地瞪着她。
“你疯啦? ”他吼。
嗡嗡之声消隐了。
失望……
严重的失望。黑雾一般的失望。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安抚无从转移没法减轻的
失望,在她内心里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
12
“你……你又冷笑! 你笑什么啊你! ……”
儿子被惊醒,坐起来,揉揉眼睛,诧异地望着她。
嗡嗡之声在耳。
“哪去了? ……”她自言自语。
“什么呀? ……”儿子懵懵懂懂地问。
“蚊子……”
儿子也转动着头,寻觅着,倾听着。
“那儿! ”儿子抬手一指。
她扑向儿子指的方位。
“没你什么事! 你睡觉! ”
他生气地训斥儿子,接着拉灭了灯。
黑暗中,嗡嗡之声似乎更响了。
儿子悄然躺下。
失望。
黑雾般的失望与黑暗交溶,包围着她。
“开灯! ……”
她愤怒地大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暗中,他镇定地问。
“我一定要打死它! ”
“你就当它已经死了不行么? ”
“它明明没死! ”
“没死又怎么样? ”
“我恨它! ”
‘’妈,……睡吧……蚊子不叮我……“黑暗中,儿子怯怯地说,带着几分
请求。
妈——仅仅一个字,就将长久积压在她内心的阴霾扫荡了。
也将她脸上那种连自己都难破译的古怪冷笑拂去了。母亲的柔情顿时感化了
她。
黑暗中,她走到儿子的小床边,轻轻坐下,爱抚着儿子的小脸儿。
“乖儿子,快睡吧! ”
嚓……一根火柴着了。
那片刻的光亮,使她看到儿子睁着眼睛,被很大的潜在的不安骚扰着,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