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你单独也完不成这个任务。你别以为我在随心所欲扮演一个荒唐的角色。
你得为宁宁想一想! ”
她终于理智了。也终于明白了几分徐淑芳的良苦用心。尽管她仍很怀疑两个
大人如此这般“勾结”起来用计谋对付一个两岁的孩子是否道德,是否能像她们
所希望的那样达到目的,但也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尝试了。
她犹豫了一阵,说:“好吧,我听你的。”
徐淑芳微微苦笑了:“那我们今天就跟两个孩子痛痛快快玩一天吧! 你可要
处处证明你是一个比我更爱自己孩子的妈妈。”
她也不禁微微苦笑了。
“嘿,怎么又笑了! ”
“这不是成心逗人玩么! 哥儿几个哎,干脆撤了吧,没戏看啦! ”
溜旱冰的青年们,齐发一声哄,哗哗地溜走了。
徐淑芳说:“我们到那边去照几张相吧! ”
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们一同向前走去。
几个围观者心有不甘地跟随在她们身后,徐淑芳转身大声对他们说:“你们
别太不知趣了,这有什么意思! ”
他们才不再跟随,都有几分扫兴的样子。
她们玩得还真算挺愉快。徐淑芳抱着“她的”贞贞照了一张相,她抱着自己
的宁宁照了一张相。随后她们在长椅上坐下,让俩孩子自己玩。贞贞像一位小姐
姐,宁宁被她哄着玩得怪高兴的。
“你从哪儿抱来这么一个小姑娘? ”她眼瞧着贞贞问徐淑芳,也有几分暗暗
喜爱活泼的贞贞。
女孩儿天生是男孩儿的伙伴,贞贞和宁宁围着长椅捉迷藏。
“借的。”徐淑芳坦率地回答。
“借的? ”
“是呀。借邻居家的。自从宁宁离开了我之后,每天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想宁宁想急了的时候,就到邻居家逗这女孩玩一阵。
贞贞跟我混得可熟呢,要不她父母哪能允许我带她出来玩呢! “
她脸上不禁显出了内疚。
徐淑芳看她一眼,笑笑,低声说:“我现在不那么想宁宁了。”目光却盯着
宁宁。
“你骗我。”
徐淑芳沉吟良久,低下头,承认道:“是的……”复抬起头,望着江北遥远
的某处,有些歉意地问:“你不介意我说心里话吧? ”
她摇了摇头,想表示理解,可找不到适当的话,不知该回答什么。
宁宁和贞贞玩得快乐极了,不时嘎嘎笑。到底是一个才两岁多点的孩子,玩
得高兴就完全忘了妈不妈的。可怜的宁宁,你又怎能知道两个女人“勾结”起来
正设下计谋对付你呢? 如果你将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也知道了这一天我们
两个女人是怎样合谋对付你的,你会作何想法呢? 会感激我们呢? 还是会咒骂我
们呢? 无论感激还是咒骂,只能由你了! 只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个正直
的男人! 不……不能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弃儿! 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
“你在想什么? ”
徐淑芳碰碰她的手。
“没想什么。”
“可你分明是在想什么。”
“真没想什么。”她掩饰地问,“贞贞也算是我们的同谋吗? ”
徐淑芳又苦笑起来:“也算,也不算。我只是嘱咐她听我的话,我要她叫我
‘妈妈’时,她得甜甜地叫。她表现不错,是不是? ”
徐淑芳每苦笑一次,她的内疚便增加一重,尽管她自己的每次笑,也总是苦
的。
“是表演不错! ”她纠正道,努力用诙谐使谈话轻松。
7
徐淑芳又碰碰她的手,低声问:“你不至于觉得宁宁是种负担吧? ”
“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她惊愕了。
“别生气,今后你要为宁宁操的心多着呢! ”
“可我是他的母亲呀! ”
徐淑芳不再说什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们都瞧着宁宁,徐淑芳分明也开始想什么了。
她说:“贞贞真是你的女儿就好了。”
徐淑芳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想有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行。”
“贞贞要是你的女儿,将来就嫁给我的宁宁,那多好! ”
“是啊,那多好。可是谁知道他们能不能相爱呢! ”
“我们替他们做主呀! ”
“那不成包办婚姻了? ”
她们都笑了起来。只有这一次笑得都不苦。
后来,徐淑芳说:“我去给贞贞买冰淇淋。”
她说:“也给宁宁买一只。”
徐淑芳说:“应该你自己给宁宁买。”
她说:“咱俩一块儿去买。”
徐淑芳说:“你错了。应该等我买回来,给了贞贞,贞贞吃着,宁宁看着,
你再去买。”
她明白了徐淑芳的用意,就坐在长椅上等。
一会儿徐淑芳买回来了,对贞贞说:“贞贞,先别玩了,过来吃冰淇淋。”
贞贞就停止了跟宁宁玩耍,跑到“妈妈”跟前去接过冰淇淋吃起来。
宁宁馋涎欲滴地在一旁看着。
“贞贞,好吃么? ”
“好吃。”
“谁给买的? ”
贞贞聪明地回答:“妈妈买的。”
真是一个理想的合谋者! 一个骗局的小小参与者。
宁宁看了贞贞一阵,又看着徐淑芳。徐淑芳却不理睬宁宁。
宁宁看了徐淑芳一阵,又看着她。
她柔声说:“宁宁,过来,到妈妈这儿来。”
宁宁便向她走来。
她抱起宁宁,问:“宁宁,你也想吃冰淇淋么? ”
宁宁说:“想吃。”
她说:“那妈妈抱你去买。”
她就抱着宁宁去买了一只冰淇淋。
她和徐淑芳并坐在长椅上。她怀抱着宁宁,徐淑芳怀抱着贞贞。
她内心里暗暗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
徐淑芳悄声问:“你带的钱多么? ”
她说:“两三块钱呢,够花的! ”
徐淑芳说:“两三块可不够。一会儿还有你买的呢! 我为贞贞花钱的时候,
你也得为宁宁花钱。咱俩今天就比着做宠爱孩子的母亲吧! ”说罢,掏出钱包,
抽出拾元钱,塞在她手中。
她发窘地说:“那算你借给我的。”
徐淑芳正色道:“你若还我就等于侮辱我。”
你真好。她想。歉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 ”
她脱口而出地说:“我喜欢你。我们认干姐妹吧! ”
徐淑芳也笑了,温和地说:“我也喜欢你。我比你大,当然是姐姐了。”
宁宁和贞贞吃完冰淇淋,在徐淑芳的提议下,她们抱着两个孩子过了一次江
桥。
自从一九八。年初那个夜晚,她和王志松一起踏上过一次江桥之后,她再也
没有踏上过江桥……
那个夜晚真冷。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大。那个夜晚月亮也被冻得惨白……
宁宁从没置身于江桥那么高处,望着滔滔江水显出了惊奇和害怕的样子,双
臂紧紧搂抱住她脖子,服服帖帖地偎在她怀抱中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宁宁,别怕。妈妈抱着你呢,你不会掉下去的! ”
她心中充满了母亲的柔情。
下了江桥,她们又抱着两个孩子乘公共汽车去到动物园,各自买了一个塑料
袋儿,蹲在小河边,用各自的手绢为两个孩子捞蝌蚪,各自都捞了几十只大大小
小的蝌蚪。看到两个孩子非常喜爱小蝌蚪,她们捞得很起劲儿。忽然管理员走来
呵斥,还要罚款,她们面红耳赤地将蝌蚪放人河中。
宁宁和贞贞大为沮丧,几乎哭了。
于是徐淑芳提议去给孩子们买金鱼。徐淑芳给贞贞买了五条小金鱼,她也给
宁宁买了五条小金鱼,装在塑料袋里。
她们又分别抱起宁宁和贞贞去乘木马……
中午在一家小饭馆美美地吃了一顿……
逛商店的时候,徐淑芳给贞贞买了一个布娃娃,她给宁宁买了一把激光手枪。
她处处显出是比徐淑芳更肯满足孩子愿望的母亲的样子。在这一场“戏”中
她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宁宁对她的感性认识推向理性认识的飞跃阶段,徐淑芳时时
提醒她勿操之过急。
后来两个孩子困了,在她们怀中睡着了。
她们也累了,坐在向阳的长椅上休息。
徐淑芳见宁宁的一只小手伸入她衣襟里,对她苦笑。
她也无可奈何地苦笑。
徐淑芳说:“宁宁在我那儿第一次这样时,我脸都红了。”
她说:“我也是。”
徐淑芳说:“不是自己的孩子,最初总有点儿觉得别扭。”
她说:“像一只陌生男人的手。”
“我以为你改正了宁宁这个坏习惯呢! ”
“我想不出好办法啊。”
“这个坏习惯可不是我给宁宁养成的。”
“我知道不是你,是志松他母亲。”
“他母亲在世时,你见过么? ”
“见过。”
“瞧我问的,你怎么能没见过呢! 上中学的时候,你经常到他家去玩,是不
? ”
“是的。那么多女同学迷上了他这个冰球队长,我也迷上了。
8
想想那时候我自己迷他迷得真可怜。“
“告诉我真话,你后悔过没有? ”
“后悔什么? ”
“后悔十一年中心里始终只爱他一个人,包括和他结婚。”
“不。我永远不后悔,我永远感激他;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常常感到生
活得很累……”
“不累的生活不太可能属于我们。”
“你后悔过没有? ”
“我? ……”
“你后悔过爱上郭……没有? ”
“没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爱的人不遭不幸。是爱,就不后悔,也不忏悔。”
“他好么? ”
“他好。”
“他好你也得忘记他。你不要被他统治着你的心、你的情感,你得忘记他,
他死了。女人不应该把感情奉献给一个死去的男人,无论他是多好的男人。就这
么回事儿! 男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全心全意爱他们。他们死了以后,我们应
该尽快地忘记他们。
这个道理简单而明白,也肯定是每一个男人都乐于接受的! 根本上就应该这
么回事儿! ……“
徐淑芳没有马上回答什么,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她的话。
忽然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早春的第一阵雷。她们不经意间,天阴了。
徐淑芳说:“要下雨了。”
她仰脸看着天,真是要下雨了。
徐淑芳又说:“那我们分手吧,都赶快回家,别让孩子们淋着! ”
“分手吧。”
她们对视片刻,同时转身,各奔东西。
她那番坦率的话没有得到徐淑芳的回答,心里颇有些不安,唯恐徐淑芳会将
她视为一个缺少真实感情的女人。而她深知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女人,也不认为自
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吴茵! ……”
听到徐淑芳叫她,她立刻转过身去。
徐淑芳已走出了很远,对她喊:“今天是预演,下个星期天,我们就在这张
长椅见,怎么样? ”
她也喊:“行! 你还要抱着贞贞来! ”
“你得满怀信心! ”
“有你配合,我不动摇! ”
她和宁宁还是被雨淋着了。
五条小金鱼连同塑料袋掉在人行道上。她抱着宁宁蹲下身去捡。一个男人匆
匆奔跑而过,一脚踩在塑料袋上,五条小金鱼被蹂死了三条。活着的两条在方砖
人行道上蹦,她单手抓了几次没抓起来,眼睁睁瞧着大雨将它们冲人了下水道…
…
回到家里,王志松严厉地问:“你抱着宁宁到哪儿去了? ”
她说:“玩去了。”
他恼怒地训斥:“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你还有心思玩! ”
他却没有想到应该撑把伞在街口迎迎她,这些方面是他结婚后再也没有想到
过的。
她一句也没解释,有意对他隐瞒实情。她想宁宁开始叫她妈妈了,她要让他
获得意外的喜悦。
第二天宁宁却发烧了,接连三天不退。
三天内他无休无止地谴责她。她默默听着。
“都怨你! 你出的好主意! ……”她在电话里对徐淑芳发脾气,她太感到委
屈了,她心里的委屈总得对谁宣泄宣泄啊! “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吴茵,我
真觉得对不起你! 你可要好好照看宁宁啊! 宁宁的高烧如果还不退,你一定要再
打电话告诉我呀! 你听见了么? 你就对他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吧,完全是我的罪
过……”徐淑芳认罪不已。
幸而宁宁的高烧隔日渐退了。
“喂,淑芳,宁宁的高烧退了! ……”她又给徐淑芳打了一次电话。她不难
想象到徐淑芳会处在怎样的一种不安状态之中。
“……”
徐淑芳却没有立刻说话。
她大声对着话筒重复:“宁、宁、的、高、烧、退了! 听清了吗? ”
许久,话筒中才传来徐淑芳的声音:“听清了……”声音很小很小。
“你为什么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呀? ”
“……”
“我还要告诉你,宁宁,他叫我妈妈啦! ……”
由于激动,她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
“今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我正俯身瞧着他的小脸儿。他那双大眼睛也定
定地瞧着我。我和他就那么互相瞧了很久……后来,他的小嘴儿动了一下,说出
了一个‘妈’字! 我以为我听错了,急忙问他:‘宁宁,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他那双大眼睛仍然那么定定地瞧着我,我以为我真听错了,转身去拿桌上的药。
就当我刚刚转过身的时候,他又说:‘妈妈抱……’清清楚楚的三个字! 我一下
子就把他抱了起来……喂,喂,我的话你全听见没有啊? ……”
“……”
“喂,喂,徐……”
“全听见了……”
“你……你哭了? ……”
“没……”
话筒中传来抑制着然而无法抑制的哭声。
她不知再说什么好,握着话筒发愣。
“徐淑芳……谢……”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当天徐淑芳又给她打来电话,试探地问:“下个星期日我们还见面么? ”
她回答:“那当然! ”
但是下个星期日徐淑芳却没有带着贞贞。
她问:“怎么不带着贞贞来? 贞贞配合得很好呀! ”
徐淑芳说:“借不出来了。她爸爸妈妈要带她到姥姥家,不好意思再开口借
了。”
她们都叹息了一阵。
看来她们都不是那类善于作戏的女人。失去了贞贞恰到好处的配合,她们在
宁宁面前一时都不能胜任愉快地进入角色。当宁宁用他那双单纯而明亮的眼睛瞧
着她们时,她们都不免有点儿感到羞耻,也都有点感到难过。她们是太作践这孩
子的小心灵了,他才两岁多呀,却不得不对真伪进行判断! 却不得不对两个大人
进行感情上的重新认识重新估价重新选择! 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多么冷酷的计谋!
然而她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们心理上都负担着不轻的罪过感。
“今天还得你是主角。”
“不,今天你是主角。你要记住,我不是宁宁的妈妈,你是。我根本不喜欢
宁宁,你喜欢。你今天仍要处处表现对他的爱。我呢,仍要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就
是了……”
9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冷漠地盯着宁宁。宁宁已经有些怕她那种目光了,宁宁
躲避着她的目光。
那一天很明媚,公园里有很多人。她们玩得却并不开心,宁宁也不怎么开心。
她始终抱着宁宁,徐淑芳跟着她走。她抱累了,说:“宁宁,让阿姨抱一会儿吧
? ”
宁宁就在她怀中扭转身,搂住她脖子,生怕她硬将他塞到徐淑芳怀里。
那一天她给宁宁买了许多小玩具。
而宁宁每一次指着什么玩具嚷着说:“要,要……”的时候,徐淑芳便呵斥
:“什么都想要! 不许要! ”
徐淑芳买了一枚香币,分手时,将香币放入她兜里,说:“我只能推断出宁
宁是属羊的,但不知道他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就当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六日吧
! 这是一枚生日纪念香币,宁宁长到三岁时,你送给他吧! ”
她攥住徐淑芳的手,说:“徐淑芳,真难为死你了! ”
徐淑芳微微一笑,抽回手,说:“生活中,谁也免不了为难谁几次。”
她对宁宁说:“宁宁,跟阿姨再见啊! ”
宁宁是会说“阿姨再见”的,却不肯说,朝别处望。
徐淑芳注视着她说:“吴茵你再也别跟宁宁提起我了。等你在宁宁心中的妈
妈地位巩固了,能让我做他的姨妈妈,我就非常非常知足了! ”
她点了点头。那一时刻,她又想哭。
徐淑芳向宁宁伸出只手,似乎要抚爱宁宁一下,却没有,猛转身走了。
那枚生日纪念币散发着一股檀香……
她明白徐淑芳为什么希望四月二十六日是宁宁的生日——这一天是她和王志
松结婚的日子……
宁宁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妈妈会让你知道这一切……也许妈妈
永远不会让你知道这一切……
到了那孩子三岁生日那一天,她为他拍了纪念照,为他买了一个小型的生日
蛋糕,将那枚香币郑郑重重地送给了他,要他记住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几巴掌。
她第一次打他,她是真生气了。因为他趁她不注意,从床上爬到桌上去,将
热水瓶碰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幸亏他自己没被刚灌人的开水烫着。
他当然哭了。
她不理他,任他哭。
后来他可怜巴巴地缩在床角说:“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她终于心软,将他抱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是他的母亲了,他真正是她的儿子了。因为
她在他淘气的时候已有权教训他了,而他并不恨她,甚至也不怕她,只是寻求挨
打后的爱抚……
在这一个夜晚。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这一个夜晚,他们的儿子睡了。他们的
彩色电视里进行着“家庭智力百秒竞赛”。
“喂,剪刀呢? ”他问,头也不回。他正坐在桌前剪贴报纸,仿佛是一位对
工作极端认真的资料收集员。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这句话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 她努力回想
着,回想不起来。是真理么? 当然是。以她的感受,她这么认为。
“没听见啊,我问你剪刀在哪儿? ”
他抬头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他们面对镜子。他们从镜子里望着对方。
“你……冷笑什么? ……”
我冷笑? ……是啊,我冷笑什么呢? 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讥嘲的冷
笑使她那张祈祷着什么似的脸变得相当生动。她自己给自己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如今宁宁六岁多了。
有一天,她异常严肃地对儿子说:“宁宁,你不久便该上学了,是一个小学
生了。小学生还摸‘咂咂’的话,羞耻不羞耻啊? ”
儿子忽然懂事了许多似的,向她保证道:“妈妈,我再也不了! ”
“你能做到? ”
“能! 我要睡觉的时候,就把两只手都压在枕头底下! ”
从那一天的晚上起,儿子开始伏着睡。
如今儿子已改掉了“摸咂咂”的坏习惯,并且不必将两只手都压在枕头底下
伏着睡了。
如今他们已住进了两室一厅三十九平米的单元楼房,是铁路局分给他的;他
又回到了铁路局。人家对他说的话,和报社对她说的话内容差不多。他没有像她
一样回答“考虑考虑”,所以他的结果就很好。足见男人永远比女人识时务,所
以男人们大抵总有些机会成为“俊杰”。他有了文凭,由工人而转干。他人了党,
由工会而调到了局党委当秘书。他当了局党委秘书,所以他分到了一套一般像他
这种年龄的人在任何一个单位也难以分到的好住房。一切合情合理。在这一合情
合理的背后,还有些什么不太合情合理的事进行过,她一概不得而知。他对自己
的事守口如瓶,从不告诉她。
如今他们的电视机也换成二十时彩色的了,而且是“日立”。
它不是每一个想买的人都能买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