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不再多用些?”
巴掌大饼子,四郎竟只用了半个,如何能顶事?
殿试需得一日,也不晓得宫里给不给伙食。临到晌午,万一饿了怎么办?
“足够了。”
杨瓒笑了笑,示意书童不用担心。于他而言,半饱反倒更好,更助于集中精神。
见他如此,书童不好多说,只能目送杨瓒出门。
比起复试当日,杨瓒早起半个时辰,仍比不上半数贡士。
李淳、王忠、程文都在楼下,同另外三两人聚在一处,隐隐形成一个“小团体”。
杨瓒刚下木梯,李淳当即招手,道:“杨贤弟。”
这一幕似曾相识,杨瓒不免轻笑,仅剩不多的紧张情绪也随之消散。
“几位兄长,小弟有礼。”
哪怕之前不熟悉,经过一场复试,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绍,杨瓒也能同余下之人寒暄几句。
这几人出身蓟州,通过程文的关系,方才同王、李两人熟识。对杨瓒的态度不见热络,倒也有几分善意。
在场都是胸怀韬略、能说善道之人,杨瓒乐得闭口旁观,非必要绝不插言。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前响起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清道。
贡院遣人来迎,流程同复试大同小异,只是宫门前的盘查更加严格,除了城门卫,羽林卫,更有数名锦衣卫。
大红的锦衣,金制和银制的腰牌,十分显眼。
候在宫门前,众人早无心交谈。
杨瓒立在队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进略显缓慢,不觉有些走神。
这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明经沉稳若定,必是有万分把握?”
这谁?
借着黎明前的光亮,杨瓒打量说话之人。
一身蓝色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细眉长目,高鼻阔口,倒也符合时下审美。只是面带讥讽,阴阳怪气,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斟酌两秒,杨瓒并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应过,不愿多谈。
万不能在殿试前横生枝节,更不能在宫门前惹事,以致留人话柄。此人底细不明,语气不善,还是视而不见的好。
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
“近日里京城传言,杨明经可曾听闻?”
“略知一二。”
“哦。”该人意味深长的笑了,愈发显得心术不正,目光-鬼-祟,“复试当日,杨明经亲口恭祝谢大才子‘进士及第’,不知在下记错没有?”
杨瓒不愿理会,架不住对方喋喋不休。
苍蝇不咬人,却着实烦人!
转过头仔细打量,终于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闱中排名靠后,同他也没多少交际,难怪看着面生。
“原来是胡兄。”
杨瓒轻笑,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懊恼。
“此乃宫门禁地,胡兄说话之前,仔细思量一番才好。”
“怎么,心虚了?”
“世间流言繁多,真假难辨。你我不过今科贡士,又非顺天府的判官,还是专心殿试为好。”
胡贡士冷笑,还要再说,队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谢兄说过?”
杨瓒实在烦他,压低声音,语气突变得冰冷。
“小弟不才,同谢兄也能说得上话。日前得谢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访,得幸见到谢大学士,必将胡兄所言详细告知。”
说话时,杨瓒脸上始终带笑,哪怕距离不到五步,也不晓得他在威胁人。倒是有不下三人听到胡贡士之言,对他极是不满。
流言传遍京城,在场何人不知?
杨瓒恭祝谢丕“进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晓。
为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来搬弄是非、大动口舌,还是在殿试之日,宫门之前?
流言的“主角”是谢丕,不敢同谢丕说话,却来找杨瓒的麻烦,又算怎么回事?
欺软怕硬,蝇营狗苟,奸邪小人!
思及杨瓒的年龄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结论,必是姓胡的嫉贤妒能,动了歪心思,意图在殿试前扰乱杨瓒,让后者心思不定,在殿试中出丑!
“无耻之辈,用心何等奸毒!”
在场贡士之中,不少正义之人。见胡贡士面色乍变,有不肯罢休之意,当即便要挺身而出。
不想,宫门前的锦衣卫早注意到此处情况,两名校尉回报,穿着大红锦衣的千户手按刀柄,正大步走来。
“宫门之前,不得喧哗。”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钢刀刮过脖子。
胡贡士生生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青。
杨瓒抬起头,瞬间愣了一下。
这不是那日见到的蓝筹股?
顾卿神情不变,目光扫过胡贡士和杨瓒,微在后者身上一顿,吩咐两名校尉留下,又转身离开。
目送顾卿走远,杨瓒忽然笑了。被胡贡士激起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霎时明朗。
宫门之前就见美人,好兆头!
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三百人才走进宫门。
此时天已大亮,带路的仍是小黄门,方向却不是谨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过金水桥,三百多人鸦雀无声。
琉璃明瓦,红漆-巨-柱,金龙飞腾盘旋。
比起谨身殿和华盖殿,奉天殿又多一层庄重威严。
众人屏息凝神,脚步都开始放轻。行进间,耳边似有龙吟回响,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却十分短暂,众人很快回到现实。
想要东华门唱名,先要过了眼前这一关。
殿试之日,御驾亲临奉天殿,并钦点十四名读卷官审读策论,为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龙椅,贡士们尚未进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点名的是两名身着锦鸡补服,腰束花犀带,头戴乌纱帽,脚蹬官靴的二品大员。观其年龄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威严感压下,几-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执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兴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责在监察百官,举发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两位都御史居功至伟,更以刚正不阿为百官称道。
此番殿试,弘治帝钦点的读卷官皆为心腹之臣,也是日后留给太子班底。
论才干,十四人均是才华非凡,有能之辈。然其中多数已是花甲古稀,将临致仕之年。五十岁不到的杨廷和,竟连末尾都没能排进去,更无资格同马文升、刘大夏等同列。
点名完毕,殿中捧出圣人画像,殿试读卷官在前,率众敬拜圣人。
十四人多是绯红补服,唯当先三人着御赐麒麟服。
无需细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内阁三鼎,治世能臣。
行礼毕,众人起身。
刘健当众宣读敕书,三百贡士敬神聆听。
起初,敕书的内容平平无奇,多是鼓励之言,众人未觉异样。末尾却直落惊雷,点出两名贡士,当即黜落。
“平庸谄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话,犹如晴空霹雳。被点名的贡士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卫士行出,查验正身,将人“请”出宫门。
喊冤?
嚎哭?
请求天子隆恩,网开一面?
直接堵嘴,改请为拖。继续执迷不悟,拖就会变成抬。
霎时间,万籁俱寂,渺无声息。
除了金吾卫远去的脚步声,唯有风过衣摆的飒飒声。
少数贡士脸色丕变,双手隐隐发抖。多数尚能镇定,只是额头隐隐冒汗。
刘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扫过,众人的表现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记,待敕书念完,悄无声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禀报。
殿试前先来一场下马威,实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刘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书念完,二度行礼之后,数名宦官自殿侧行出,引众贡士入殿拜见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读卷官仍立在原处,看着贡士一一行过,不时点头,不时摇头。
新科明经们被看得头皮发麻,脚底打颤。
这是殿试?不是在菜市场称斤论两、挑肥拣瘦?
轮到杨瓒,虽同众人一般低眉敛、足下无声,底气沉蕴又是不同。得空还能不着痕迹的瞄上两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
前世的杨瓒多以为是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古人诚不欺我。哪怕已是长髯垂胸,发鬓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气质超然,卓尔不群。
十四个老帅哥排排站,杨贡士委实过了一把眼瘾。
马文升捻着胡子,微微颔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错!
韩文亦有同感。
龙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禀报,道:“朕有些看不清,宁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宁瑾躬身退下,少顷,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传话,本该在第六排的杨瓒,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闫璟身后。
杨瓒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没错?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
“杨明经安坐便是。”
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
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
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
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
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
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
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
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
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
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
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
“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
“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
翻译过来,可总结归纳如下:
自古帝王治国,不过道法仁善四字。圣贤之主莫过尧舜禹汤。朕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早起晚睡,不敢以任何借口怠工,唯恐不能尽责。累得像头老黄牛,仍觉做得不够,及不上先人丝毫。
在座诸位都有大才,对此必有见地。有好的意见,尽可当面对朕提。
务必实话实说,不可满篇浮夸,只一味奉承之词。更不可空洞乏味,没有任何实用的建议。
不然,被金吾卫拖下去的两个就是前车之鉴!
若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朕定然采纳。
所以,放心大胆的提吧!
三百人齐齐默然,纵是杨瓒也吓了一跳。
原来复试尚不算坑,真正的天坑在这里!
给皇帝提意见?
如何把握尺度?
说轻了不行,说重了更加不行。前者必为天子不喜,后者亦会被读卷官盖上大戳:狂生!
面对案上白纸,杨瓒很是苦恼。
鼎臣之言,于他太远。纵然想写,也抓不到重心,写不到点子上。但论及明朝面临的问题,他的确知晓一二。
小冰河期是老天决定,人力无法更改。
北边的鞑靼瓦剌,南边的土官土司,沿海的倭寇盗匪,都是不小的边患。至于后期崛起的女真部落,正被朵颜三卫驱赶着上山下海,温饱不济,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
此类尚可以提上几笔,浅言几句。
朝廷内部的问题,却是一个字都不能落笔。
流民四起,军户逃散,土地兼并,豪强大户蓄养奴仆,更是不能轻易碰触的-禁-区。
不客气点说,若没有一座稳固的靠山,没能抱上一条足够粗的大腿,这些会牵扯到士大夫神经的问题,谁碰谁死!
杨瓒愈发苦恼。
一边想一边磨墨,砚台里的墨汁将要溢出,仍没有半点头绪。
复试四平八稳,以稳重见长,殿试自然也不能太过出奇。但想求得好名次,必要有可阐述之言,不致独辟蹊径,发人深省,也不能流于平庸,被打入末流。
边患不能说,朝政不能说,流民不能说,土地不能说,剩下的唯有…财?
念头闪过,顿时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
于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现下,却最是安全!
多数贡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谢丕、顾九如、崔铣等寥寥数人已铺开纸张,落笔成文。观其神情动作,应是早有腹案,堪称下笔如有神。
深吸一口气,杨瓒终于有了决定,提笔蘸墨,悬腕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赌这一次!
“中兴难于创业,乃前人不刊之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难也。”
“天子治国以仁,诸公为鼎,河清海晏。瓒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朝政。唯粮秣之忧,民穷财尽,或有浅言…”
弘治帝背靠龙椅,始终在关注杨瓒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天子,几位读卷官也在关注这个不及弱冠的明经。
马文升和韩文对其欣赏有加,谢迁也是微微点头。
李东阳神情淡然,难说是好还是不好。
刘健则微微摇头,暗道沉稳有余,锐气不足。虽不如老者暮沉,却不是青年人该有。
多数贡士开始落笔,唯有少数几人仍举棋不定。
奉天殿中再无杂声,唯有笔锋轻动,滑过纸面的沙沙之音。
读卷官开始在殿中走动,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点关注谢丕、杨瓒几人。
自宣德朝,内廷有专门教授宦官识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内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记下,复述给天子,却没太大问题。
滴漏轻响,殿中传过回音。
午时中,御马监掌印扶安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的明经送上饭食。
薄薄的两张肉饼,一小碗米饭,一碗清汤。
众人正在撰写策论,全神贯注之下,少有动筷。
中官退下,读卷官也离开考场,同样是薄饼米饭清汤,实难以想象,这样简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谢丕第一个书就全文,其后是顾九如、董王已。第四个不是崔铣,而是闫璟。
几人陆续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汤碗。
殿试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后誊抄即可。
论策论之才,杨瓒的确不如几人。前几排的明经都开始用饭,他才放下笔,转了转手腕。
早有中官将几人的表现一一报述天子。
弘治帝听闻,没有过多表示,只点了点头。
中官退后,屏息凝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宁瑾长伴天子身侧,对弘治帝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见天子扫过殿前几名贡士,眼神带笑,不禁随着看去。
最终,视线定在两人身上。
一个谢丕,一个杨瓒。
宁瑾倒吸一口凉气。
谢丕乃谢大学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试后钦点三甲,已是板上钉钉。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为让谢大学士定心,天子也会亲口为他正名。
但这杨瓒…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宁瑾最终确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小贡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会靠前。
想到某种可能,宁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
老话果真不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
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时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
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
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
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
“杨明经可是做好了?”
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
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
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
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
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
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
为了儿子,他容易吗?
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
还能和天子抢不成?
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
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
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
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
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
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
好儿子啊!
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
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
想死还是想死?
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
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
谁?
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
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
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
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
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
“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
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
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
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天子圣明,宣其问话,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满其文,视其为庸碌,欲当众斥责。这般胸无点墨、滥竽充数之辈,将其当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杨瓒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现眼前,胡贡士笑得愈发得意。
李淳等人面带忧色,却是帮不上忙。谢丕一扫方才的笃定,视线落在杨瓒身上,也有几分担心。
天子之意,实难以揣测。
果不喜杨瓒之言,当殿斥问,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