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勇正好转身回来,闻言笑道:“妹妹想吃西瓜啦?这个老者也姓李,不过早出了五服,自己说以前种过我们家的田的,他刚刚说还记得慎行叔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来我们家斗地主的人多了,有他没他谁知道呢?”
谨洲这时也和十房老侄走过来听见,就说:“我一生只朝前看,过去的就算了。”老侄叹息道:“老家造新房二哀家真是花了好多心血的,我还记得她踩两只小脚——”谨洲真正回到故乡后却不愿追忆前尘往事,尤其不能提及自己没能尽孝送终、孤独饿死在赡养院的亡母,就打断老侄的唏嘘道:“算了!我就当被强盗抢了,被小偷偷了。”
家爱从没想过自己曾祖母是个小脚老太婆,来此前也无法想象那堵又大又老的院墙和上面无字的家族史诗。她环顾四围茅屋水塘一片青郁的田野,想到这里竟是自己的原乡,心头忽然一热,觉得爷爷带她们来扫墓祭祖真是件浪漫的事啊。
家爱的浪漫情怀三十分钟后在她向居停女主人借厕所时终结。
“帽低?”家爱惊吓到跟着女主人说起土话来了,她瞪大眼望向妹妹:“家宝,她说没有耶!”
家宝不信,慌忙上前比手画脚帮助沟通:“厕所?洗手间?茅屎坑?”又转头向家爱求援,“爷爷他们怎么说上厕所?”却又急得不待家爱答应,自说自话道:“欸欸,解手,对对,解手——不对,他们说‘改手’。”想到了,家宝又转回去对女主人清楚有力地说道:“哪借借柠檬肢胳嗑那里改手?”当然家宝以——为——她说的是“那姐姐你们自家去哪里解手”的家乡话。
被叫姐姐的女主人按辈分恐怕是家宝的远房侄孙媳妇,这下被台湾天兵姑奶奶的家乡话笑弯了腰,只能喘着气笑不成声地说了一串两姐妹完全摸不着头绪的土话,然后快乐地跑了开去。一会儿家勇过来了,嘴角明明含着笑却又面作难色地告诉她们:“乡下的条件不好,这家还是新修起的,大修以前这里是祠堂,所以宽敞些。这里的睡房好些也新些,可是茅房比较远,要过去田那边,等下七妹仔她们过来了,教她带你们去。”妹仔前加个数字的都是再下一代了,比如家勇的这个亲侄女儿在他和自己老十房哥哥姐姐的子女中大排行是老七,就叫七妹仔。
家宝疑道:“那这家人自己很急的时候怎么办?”
家勇拿手一指不远处的池塘,笑道:“到处都可以呀,这里就不错。”四面一望,看见旁边还有一猪舍,就说:“怕丑,到那里也行。”
家爱决定进猪舍解决她的问题。两姐妹站在低矮的茅屋边观察;小屋里黑黑的,闻到动物的臭味,可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家宝劝家爱:“等七妹仔她们来吧。”
“我不能等了。”家爱告诉妹妹替她把风,就像个赴义的烈士一样地走进了小黑屋。
家爱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告诉家宝:“我上好厕所的时候那只猪动起来,我以为它要攻击我,我一慌就踩到——”两姐妹同时望向家爱足下白色名牌旅游鞋。
“那么贵,还新新的耶。”家宝婉惜着,忽然想起问道,“你是踩到猪的还是——”
“闭嘴啦!”家爱喝住妹妹,一面双脚互助踢掉鞋子,一面流下眼泪,无助地道,“现在怎么办?这么脏不能洗了啦!洗了我也不要了啦。”号称 有毛细孔会呼吸、夏天也透气的名牌鞋,看得出来是剧毒入侵没得救了。
家宝随着流泪的姐姐默然片刻,忽然想到办法,高兴地说:“我们有带拖鞋呀!外面也可以穿。我去拿给你。”
第二天家爱就穿着夹脚人字拖,跟着爷爷并家乡亲戚一行人在田埂和小山丘上穿梭,到一个个近亲长辈的墓前去祭拜行礼。稍后家爱两只光脚丫起了许多水泡,夹脚的地方也磨破了皮见血。到晚上吃饭时候家爱没去,爷爷过来问起,家爱就哭了,说:“爷爷,我要回家。”
“想家了!”“想爸爸妈妈了!”“台湾那么老远跑来掐了亏啰!”“多住几天惯适哈就好啰!”
下乡后走到哪都跟着爷爷的一众亲戚纷纷讲评起来,表示他们的了解和同情;除了认为小朋友离开父母一周以上思念成忧,也有摒除心理因素归咎于休息不足,要客人多住几天习惯乡下悠闲的生活。更多赞同是旅途劳顿,“累了”,土话说法是“掐了亏”。
事实上本地二十岁的大姑娘多半有婆家了,像七妹仔就是带着已经成亲,要等及龄二十二岁才能去登记的丈夫同来祭祖。乡下早婚早育更普遍,背着、抱着婴儿来看热闹的村妇比家宝年小的有的是。两个好嫁人的台湾大姑娘在这里装小孩,李村乡亲戚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对谨洲的孙女特别包容,也把二姝当“细伢崽”。可也有人偷着不以为然地说:“台湾妹仔娇惯了咧!”
不管是不是如乡人所讥诮的“台湾丫头宠坏了”,谨洲决定如孙女所请,提早一天回城,可是众亲戚不依,因为次日要开祠堂。
说来可笑,这祠堂其实原也给外姓乡人占住了,初初两岸开放探亲时,乡下堂房亲戚游说谨洲给点搬迁费讨回祠堂,谨洲离乡四十余年是在外逃难不是做官,自然宦囊不丰,可幸那时乡人胃口也不大,祠堂又经过上百年风霜外加几十年缺少维修,已经墙倾圮摧几近倒塌,就给了住户若干“保管费”,达成协议从他姓手里收了回来。乡下亲戚再又怂恿谨洲出资修缮,而且只要他出材料钱,李村的李氏宗亲出工分,重建这个家族共有的殿堂。
谨洲算算所费,实在负担不起,可是让列祖列宗的牌位有归,李氏得以福祚绵延这样的大功德,落到作为子孙的自己身上却又无法推辞。如果勉强做成,谨洲心想,自己和祖宗泉下相见也能俯仰无愧了。谨洲就登高一呼,要李氏在外的子孙凑份子,自己更撙节挪用,东拉西扯,不顾家乡儿子李慎思一家的大力反对,硬是凑了一千美金做了最大份,又赖皮先斩后奏地替台湾的慎行允诺捐五百美金,其他城里亲戚各也五元、十元人民币不等,齐心来办家族这件大事。不想重建后,祠堂反而正式变身民宅,只是这回住户确实都姓李了。
这些宗亲也给谨洲和其他认了份子的亲戚一个说法,那就是谨洲等人所捐的经费不如预期,不够买所有建材,以至李村亲戚不但出了力还出了钱,既与原议不符,出了钱和力而后搬过来住的李村宗亲只是拿自己应得的一份,不算侵占。不过中堂一间祭祀大厅还是具体而微地恢复了昔日风貌,算作李氏公房,现由与谨洲共曾祖父的数房共治共享,因为屋脊高,地面又是百年石板,特别阴凉,平时有人专用来置放腌辣椒或泡菜的大坛子,祭祖的时候就清空私房杂物,摆上供桌香案,红纸写上列祖列宗名号往墙上一贴,哗啦,一个流动李氏宗祠就横空出世,可以展开祭祖大典。
主事这次祭祖的乡下堂侄说什么也要留住他们:“十二叔,天都夜了,勇伢崽又掐了酒,何得开回喀啰?”另一个也帮腔:“我们都搞好了的呀,牌位也写了,香烛也买了——”
“是啰!是啰!”众人七嘴八舌都来劝,其中一人加强劝留力度,说:“谨爹您老人家走不得!这次做了好多准备,我们还请了和尚来唱!”
“狗屁和尚!”谨洲忽然动怒,骂道,“家里又没有死人请什么和尚!不要叫他们来!都是些假和尚!乱七八糟唱些么子东西?对祖宗不敬!”本地几十年无产阶级革命对宗教这一块铲除得比较彻底,谨洲头次返乡迁葬母亲就发现李村乡亲大力推荐的“高僧”俱是附近农民扮的业余兼职和尚,可气这些家伙光讨赏钱不敬业:头都不剃,穿着迦裟却戴着顶道士的帽子遮住头发,还不会诵经,拿个本子咿咿呀呀地唱像花鼓戏的段子。
“对祖宗不敬”的帽子扣大了,李村亲戚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可是如果赌气让财神爷走了,开祠堂祭祖的开销要找谁去报账?
乡下老三房一个堂侄年纪最长,出来做主道:“把和尚退了。”又把眼睛盯住众人之中的一个不容分辩地说:“哪个请来的哪个请回喀。”转过来躬身对坐在椅上的谨洲说:“十二叔,和尚退掉了。祠堂都准备好了,明天早上上了香再回喀?明天午饭就不掐了吧。”
谨洲知道这是底线,他要是真把三天两夜的行程缩短成两天一夜,不一定他哪房堂侄账上要出现亏空。谨洲虽然上的是洋学堂,算他那个时代的“新派”,离开家乡时毕竟也是三十六七岁的青年县长了,对封建大家族里的猫腻,只怕比他这些久经社会主义洗礼因而疏于练习的子侄还清楚。谨洲于是宣布今晚计划不变,明日一早给祖宗上香后就回城,并清楚表示此事不得再议。众人又发出嗡嗡之声,却听不清是还有意见,或只是在做计划临时改变的善后安排。几个对这次家族大拜拜做了投资、期望有回收的宗亲,飞快在心中计算自己的成本获利率,有没有因为大队城里亲戚提早回去受到影响。请了和尚的那个因为做的是无本买卖,损失的只是原来可以到手的佣金以及一点面子,反倒无甚所谓,比较感觉失落的是轮到承包明天中饭的一家,咕咕噜噜地念叨着自己可能的经济损失。
次日一早开祠堂,上香的时候几把香换来换去怎么也点不燃。原先抢着上前点香的宗亲在众人催促之下恼羞成怒,骂道:“哪个哈性买的次货!豆腐都敢卖肉价钱,太杀黑了!”他把香一扔,摆出“老子不干了”的架势,退了开去。
无论品质良窳,“香”是在账上的,扔了该算谁的呢?主事的老三房成员只好忍气吞声地把点不着的香捡起来,一试再试,还是枉然。谨洲双手扶杖于前,脸色凝重,抬头挺立大厅中央,随便众人乱作一团却始终一语未发,顾自垂眉敛目仿佛在与祖先精神交流。
议论纷纷以至嗡嗡不绝的人声随时间过去渐渐沉寂下去,最终只剩老三房的几个还在尽最后一点人事,弄出划火柴的微弱噼啪之声。原本乱得像菜市场一样的李氏活动祠堂却因这件让采购团队出乖露丑的插曲安静下来,居然渐渐有了点肃穆的气氛。
“开始吧。”谨洲终于抬起眼皮开了口。乡下睡房条件不好,谨洲眼睛红红的像没睡足;乡下盥洗条件也不好,谨洲稀稀疏疏的几根白发没梳妥,在夏日清晨的微风中微微颤抖。
负责此次采购的三房众人如逢大赦,老堂侄尴尬地把没点燃的生香分给家爱和家宝,却不敢拿给谨洲。
谨洲对孙女道:“做子孙的孝敬祖宗,莫若自修。你们考了好学校,就是李氏的好子弟。这次你们长途跋涉,人来了就是诚心。我们空手行礼就好了。”说着自己朝香案方向三鞠躬。家爱、家宝拿着几根似香非香的黑头细棍不知所措,只得赶忙跟上爷爷胡乱行礼。唱礼的一时措手不及,等回过神来,谨洲已经转身出厅,两个孙女紧紧跟随在后。
“十二叔,十二叔!”三房老侄子追上去用告饶的声音喊着谨洲,可是认错道歉的话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哎呀,你看弄个假香!三房里这次真是搞得不好!”一个老的城里亲戚低声埋怨着。
“那鞭炮还放不放呢?”年轻的一个乡里亲戚问。
“哈性!弄好了不放你把钱?”中年的一个低声怒骂问的人是傻瓜,又催促道,“快点放,等下都走了还放个屁!”
谨洲祖孙三人便在震天响,却又因品质不良时而要中断重燃的鞭炮声中,走到了村口土路尽头家勇停车的地方。家爱和家宝注意到爷爷浓眉紧锁,一脸的不高兴。二人偷偷交换意见,咸认为是做司机的家勇迟到之故。三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家勇小跑步过来,一面说:“我个爷等下跟他们大车子回喀,我们先走。”
家勇发动车子,一边解释自己为什么姗姗来迟,又为什么他的父亲,就是谨洲城里的十房老侄,原和他们一起坐家勇车来的,现在要随大队。
“一只鸡要五十块,我爷叫我把钱,我说:‘家兴哥,杀黑杀到自家屋里来了!一只鸡要五十块!你何得不去抢?’”家勇讲得眉飞色舞,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谨洲的不悦与不耐。原来准备了今天大队人马吃午饭的六房不堪代垫食材的损失,赖着皮要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鸭鱼肉卖给一众城里亲戚,既是买菜,双方自然是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所以耽误了出发时间。
家勇笑嘻嘻地说:“我个爷拉我到一边说乡下穷些啰,六房三姑哀家可怜啰,十二爹爹这几年也少跑李村了啰。我就把一百块钱给我个爷,说唉呀我怕了你我的爷呀,你只不要带两只鸡上我的车屙屎,我再把你一百求求你了我的爷!”
谨洲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话题的没兴趣,家勇也终于收到风,闭嘴专心在还没铺柏油的土石路上开车。两个台北来的孙小姐两夜没睡好,也不管车行颠簸,很快在后座打起盹来。只有谨洲心里烦,双手紧紧拉住右侧车门上方扶手保持身体平衡,用像受刑一样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前座,老去的眼睛也红通通的不知是在乡下累坏了还是叫李村的族人伤了心。谨洲大费周章下乡祭祖原想教给“生在外面”的孙女敬天法祖,慎终追远,上上中国传统文化宝贵的一课,没想到李村这些晚辈搞出这么一场闹剧。两个孙女都是聪明孩子,就算一时不明就里,回家跟父母一聊,一定会认为爷爷老糊涂,台北那个不肖儿子李慎行一定要把他对老父忤逆的批评,诸如“喜欢摆阔”、“过族长瘾”等等先在女儿面前说一道,再打电话给在这边的哥哥李慎思说一道,两个不肖子再就一起批评老父亲“喜欢被乡里人当成肥羊宰”云云。
“唉!”谨洲对着自己轻轻叹口气,心想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李村乡里人也是没有办法。其实以前谨洲在家的时候,李村就一直有富户救济穷亲戚的传统。鱼米之乡的农户一般不会搞到没米下锅,可是不到收成的时候,可能缺点小孩缴束脩,或家里办红白事的周转金,小地方没有农会或银行,那就带上点自己田里或池塘里的土产去拜访富裕的亲戚,受访者就用红纸包适量的现金,送给来“看”他们的宗亲。富户谁家会缺几把漂亮的莲子或一条特别大的鲤鱼?可是给的红包不但要多多超过礼物的市价,更要“帮得上忙”。那时候的施者、受者一切都进退有规矩,哪像现在这样祠堂里就做起农副产品拍卖会来?
最让老人伤心的是人心变了,从前施的人懂得客气,保住告帮亲戚的尊严,受的人也铭感于心,全家老小记下这个人情,现在却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要买贵了、买次了,那是买家蠢、“哈性”,再与人情义理无关。谨洲回到家乡快满三年了,不顺心又不顺眼的事真不少;电视剧里出现头歪戴帽、嘴斜叼烟,一口一个“娘皮”的国民党形象角色,他还可以转台,还可以关机,可是人心变了,社会变了,他的家乡也变了,他一个过气的老人就只能叹息着练练字,写写“孤臣无力可回天”之类的句子抒发郁闷之情。谨洲悲哀地想,他的时代真的过去了吗?
谨洲两手过顶拉得手臂、手掌都发麻了,车也开上了较为平坦的省道,谨洲放开拉手伸展一下,紧紧手脸,心中替自己打气:“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一代都管不了,还管下下一代懂不懂慎终追远?自己一家都管不好了,还管李村乡人懂不懂敬天法祖?至不济我李谨洲也是直着身子坐汽车回来的,不是躺在棺材里被抬进来的!”谨洲忘了,年轻时的他理想多么崇高,他是中山先生的信徒,哪里看得起只知独善其身的乡愿?既幸而能读圣贤书又生在共和国,当然要“施行训政”教化愚民,带领乡亲走入实践三民主义均富的新中国。现在他人生成败总结的标准竟低至以自己是直的还是横的回到出生地?!谨洲老了!
谨洲真的老了。那天从李村乡下回到桃花井家中,累得不及注意董婆并儿子媳妇都在而且形迹诡异还不稀奇,可是没发现自己书房中东西移了位,睡房大柜中暗屉也给撬开了锁,那就不只是累了或一时大意能解释了。只怕谨洲是真的老了,老先生老眼昏花,自己家里遭了贼也几天都没发现。
贼自然是内贼。小红一干人倒是没想留个犯罪现场在那儿,等着人回家抓个正着,只是谨洲忽然提早大半天回来,他们来不及整理妥善。董婆心虚得说话牙关打颤,有庆更是躲进了厕所,不敢和陪同送老人上楼的家勇打照面,只有小红很快恢复自若神色把坐也没让坐的家勇送到门口,嘴里还说:“虽然如今这里不一样了,到底还是桃花井,勇爹你车子没人看着我们不放心,不敢留你,否则何得教你不掐了夜饭走!”
家勇佯怒道:“中饭还没掐呢教我掐夜饭!”旋又展开笑脸问安告辞一通,准备学他两个先到点下车的台湾堂妹跳过今天误掉的这一顿中饭回去补觉。等小红送走三人都忌惮的李家勇,有庆还正想从厕所出来,却听见台湾老头到处叫小保姆,说要吃午餐。
小红说:“妹仔说家里有事,爷你又这几天不在,我妈就叫她回乡下喀,叫我们过来陪她。”一面系上围裙向厨房走,可走到哪嘴都不停:“这几天爷不在,没有么子菜,我妈是我个爷不在,伙都懒得开哩。哎咦唷,真是莫得么子菜,爷煮碗泡饭掐吧——不想掐泡饭?好好,叫有庆出去买碗米粉?有庆,有庆,这个人!掉到茅厕去了——”
小红风风火火地拉着老人又问乡下情形,又报告这两天城里小菜价钱、桃花井邻居趣闻,以致谨洲累得吃完有庆买的点心后也倒下睡了。等老人鼾声响起,小红、董婆、有庆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先快快地轻手轻脚湮灭证据,再又关起房门共商大计。
“真是喝老子一挑!李家就那个李家勇能事,老子懒得搭讲!”有庆抢着开场,他一直惦记着为自己躲进厕所的行为做个解释。
小红妙目横扫丈夫一眼,她才是跟他“懒得搭讲”。却又等董婆也发表了几句废话以后,三人闭门会议才得以进入正题。
小红总结成果:今天成绩不错,虽然台湾老头早回来半天以至来不及去银行取钱,可是不比前面两天瞎忙活,现在头绪有了,要的东西都找齐了,剩下只要去趟银行就办妥了。有庆等钱用,要明天就去。董婆说老头出去了几天,小保姆不在,家里离不开人。其实董婆掺和这事真是被儿子、媳妇逼上梁山,心里是万分害怕得罪台湾老头。说起来也怪,跟过这么些个汉子,只有台湾老头没打过她,可是她偏就最怕他,虽然跟老头谈不到一块,也不知道老头天天写字呀,叹气呀,到底心里想么子,她就是想顺着他,仿佛只有顺着老头,老头心里舒坦了,她就也喜欢。
小红看自己婆婆这时不行,那天不敢的窝囊样子忽然心里有气,严重警告道:“大柜里暗屉的锁是撬过的,台湾老头随时会发现我们开了银行保险箱拿了他的东西。妈我劝你,这事开了头就不能停,李家是好惹的呀?亲戚站出来一人吐口痰都把你淹得死!”看董婆吓得脸都白了,又放柔声音道:“我们是拿自己的钱呀,又不是旁人的,他们李家也要讲道理的。钱在自己手上才当得了用,说是给你的钱不让拿,就不能当用,台湾老头做过国民党的官的,知道人家是不是欺负我们是桃花井的呀!”
对,衙门里出来的都不是好东西,就不把桃花井的人当人!董婆让小红触动前情,想起从前一个警察、一个收税的,那两个就专门在桃花井欺负人,从来都是说了给钱又不给钱的。
小红软硬兼施,终于议定明天按兵不动,还让董婆陪老头一天,后天李氏家宴的时候,董婆借故不去,小红和有庆来带她去银行取钱。
怎么搞到董婆取“自己的钱”弄得像做贼呢?这就要回溯到两个老人成亲以前的财产分配协议;谨洲当时同意除了出钱顶桃花井的这个房子用董婆的名字,每月还给董婆零用金八百,另外家用实报实销,更有一笔五万人民币答应了给董婆养老。这样的条件当时让董婆母子喜出望外,小红虽直觉上有些疑虑,可是凭她三年前的见识,实在想不出以这样优越的条件嫁掉六十多岁,光会在她家里吃饭的婆婆,自己这方哪里可能会吃亏,也就没有异议了。谨洲答应的条件一一兑现,只这一笔“养老金”数额既高,给的怎么给,收的又怎么收,套句时髦用语,却是两造认知不同。
结婚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连谨洲家乡儿子李慎思一家都没来贺。两老冷冷清清,草草领了证,当晚谨洲心下过意不去,拉住董婆一只手,心中感慨,想起东坡先生先两句诗,不禁吟哦出声:“不念空斋老病叟,退食谁与同委蛇。”再又叹道:“今后就是你陪我了,虽然如今我李谨洲在家乡只是一介草民,你也是我屋里的了。这样的没有排场是委屈了你,可是你要体谅我顾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