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婆望着她的新夫婿微笑,台湾老头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放在一起不大听得出是个什么意思。谨洲也看着这跟自己又陌生、又亲近的女人,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好像甜蜜却又辛酸,可能像个寂寞的老人对住自己的宠物猫;她依着你,在你脚边蹭来蹭去,可是听不懂你的话。谨洲五十年前是新派,和子侄叫细十二叔的谨洲太太两人是学校同学自己认识还经过几年的自由恋爱,散了许多步,交换了许多封情书,把一生志趣与抱负都口头并书面说明清楚后才谈婚论嫁的。经过半世纪,即使这次二婚也算自主,谨洲反而老派地迎娶了一个自己不太认识的女人做妻子,像谨洲这样走回头路在台湾有个新词叫“倒退橹”。

那天董婆用谨洲先前下订的钱置了一身新行头,新做的黑色充羊绒西裤上面穿件百货大楼里买的唐袄;不敢穿大红,暗红缎面上盘了黑丝绒的龙凤呈祥,像外销甩货。新烫的头发染得漆黑,和媳妇小红一个师傅的手艺,图年轻相,也是个顶上起纠的鸭屁股。董婆还买了点胭脂水粉化了妆,美不美“这个不好说”,可是脸上红红白白的确实比先前相亲的时候水色好,人看了也挺喜庆。

其实自从订下和台湾老头的亲事,董婆就一脚踩上了云端:非但再不用一个钱掰成两个用,自己也能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当然也不用上儿子、媳妇家蹭饭了;时不时给秀妹仔点零用,祖孙之间都亲爱了许多。台湾老头不在的时候,老太婆还嚷嚷独住一个三居室的大屋太大了害怕,谨洲就叫亲戚从乡下找了个小姑娘住家帮做家务。董婆这下生平第一次有了使唤丫头,马上把自己五十年以前被卖到桃花井娼寮做小丫头的经验派上用场,常常把垃圾袋打开来检查核对蛋壳果皮的数量看小保姆有没有偷吃。

谨洲拉着婆子的手往自己身边带,董婆以为要香她面孔,不免垂下老脸嫣然一笑;她阅人多矣,男人哪怕八十岁他还是个男的不是?

“金花——你看!”老先生却是怀中掏出一物,虽然没有特别做出个身段,却颇有点戏文里薛仁贵对他寒窑里的妻说“三姐——看宝”的调调。

谨洲手上是本蓝皮小书,比董婆以前见过的小本红宝书薄得多。谨洲告诉新婚老伴,先前答应的养老金替她存起来了,在中国银行开了个美金定存户头,小书叫银行存折,到期凭证取款。因为他在的时候,一切家用归他,这一笔既是留给董婆日后用的,就无谓拿现钱,怀璧得罪,遭人觊觎。中国银行没有联名账户,谨洲特别指出存折上写的是她一个人的名字。董婆识字不多,自己名字还是会写会看的,当下也细细辨识了小蓝宝书上的名字以及金额无误,虽然不清楚银行种种,也还知道“中国银行”是个效益好、后台硬、倒不了的国营大单位,甚至对教她不要拿着现钱显摆,免得“得罪了隔壁”都完全可以领会。至于为什么最后扯上别人的“醩鲫鱼”,虽然不瞭,却猜到是老头拽文,并不重要;反正董婆直觉台湾老头没有骗人。

也像薛仁贵亮过大印以后揣回怀中,谨洲让董婆看过存折以后,收进新买大柜暗屉和他自己的台胞证等贵重物品,收纳一处锁好,郑重收起小钥匙。但是董婆还是真正从心中喜了出来,毕竟是她董金花此生第一本存折,还是美金户头呢!

那时节美金汇率高的时候黑市是十元人民币兑换一元美金,比官价的九块几高了不少。加上谨洲一生都是难民心态,只相信黄金和美元,连每月家用都叫孙子潘信拿了美金去换。这倒真不是谨洲相信自己孙子,而是照顾孙子,让孙子赚点黑市汇差做跑腿钱,毕竟潘信再不可爱也是自己亲骨肉嘛。

一开始,桃花井的人对银行这个他们生活圈之外的机关单位是心存敬畏的,就没想参一份,更何况董婆家用以外还有八百元零用金已经让大家都眉花眼笑,人人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几年日子很快地过去,中国也在改革开放的大旗下飞速跃进,不但百废俱兴,还百物飞涨,连内地这个县城也改变了它的古城面貌;以前乏人问津的贫民窟桃花井,也划入了将来的商圈开发计划;媳妇王小红的被服工厂本业迹近停顿,就废物利用以闲置的工厂园区和营造商做起合建的生意来了,儿子林有庆任职的肉联厂原来是个肥差,可是公家不再垄断副食品的经营后,单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已经停止营运。还有大家叫秀妹仔的董婆孙女林秀秀,和家宝同年,初中毕业以后多半时间在家待业,专心做孙女。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董婆一家祖孙四个渐渐习惯了台湾亲眷的新身份,也开始对他们的李氏亲戚们品头论足起来。

“最不喜欢潘信哥,”秀妹仔向她妈抱怨这天在董婆家,遇上谨洲正牌孙子潘信去送换成了人民币的月费,“他说姓林的老在他爹爹身上打主意。我也不过是喀哀哀屋里吹吹空调,讲讲电话,偏他那么多空话。”那还是家爱、家宝来访之前月余;尚未进入盛夏,天气却已经热得要开冷气了。

小红恨道:“他个姓潘的主意打少了?”真是别人犹可,这个万人嫌潘信就没资格讲闲话。小红以城里人的高姿态骂道:“去年还掏了老头子六千块学开车,他个哈性到现在还莫考到驾驶证!他一大家子不打台湾老头的主意,难道靠潘信他老子三百块钱退休工资活下去?那一家子就该回他容家湾种田!”

有庆老实,劝妻女道:“人家那是亲的——”

小红打断丈夫,啐道:“亲的人家姓李的又没一个跟他搭讲?贼头贼脑,一点不孝顺,每个月就拿钱送钱的时候去一下。”说起拿钱送钱,小红迁怒到丈夫身上,数落起有庆来:“他一个农民,他都敢去换美金赚钱,偏你晓得怕换到假钞票!”

这次却是有庆有远见,潘信终日打雁,果然让雁啄了眼,他这个月送去给老人的人民币竟有一半是假钞!

原来潘信美金买卖做久了,胆子渐大,专拣利高的,而不是有信用的买家去交关,就让歹徒有机可趁。董婆拿了几百元假钞如何放得过前去请罪的潘信父子?自然一面呼天抢地,一面唤来儿子媳妇当援军。五人当着谨洲的面争执不休,推推攘攘,要不是对金主还有几分忌惮,早就打起来了。

谨洲置身这几个只比嗓门大,却不想讲道理的市井之徒与无知农民中间,只能连声叫唤众人闭嘴,还要间中记住深呼吸,怕自己血压上升过急,给这帮自家屋里的无赖气到中风倒下。左邻右舍听见吵嚷,忙来凑热闹,楼道上站一堆本楼名嘴边打听状况边评论,幸好屋中因为开冷气关着大门,以至内外群众一时不得合流,场面不致马上失控。

屋里屋外一片乱哄哄!可叹老县长身边没有侍卫,生得再有威严也难维持秩序。可不是?哪怕包公再世,也要叫唤“王朝、马汉”才铡得了人头呀。谨洲情急智生,拿起自己平日散步用的手杖,哗啦啦一扫,什么烟缸、花瓶、相框等等能砸出声音的摆件顿时碎了一地。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只听见有庆最后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妈呀!真是喝老子一挑!”

谨洲没有采纳潘信的建议把假钞夹在真钞里想办法花出去,也没实行小红的建议去公安局报案把潘信以共谋的嫌疑关起来,而是由谨洲概括承受,补偿损失,总之这个假钞诈骗案到最后真正的苦主只他一人。然而结果还是得罪了亲儿子这边,潘信父子非但没有感激谨洲代为“赔钱”给董婆,还撂下些狠话,悻悻然而去。潘信既然自行解职,换美金的差事就落到有庆夫妇身上。有潘信在银行外面换到假钞的先例于前,没有经验的二人就只敢乖乖地走进银行让人用挂牌汇价“宰”。

小红的聪明不是一般,一回生二回熟,银行才去过一趟,就看出这个气派非凡的大衙门其实和邮局、电信局没啥不一样。里头那些穿着漂亮制服坐在体面柜台后面的青年男女,虽然脸上做出“懒得睬你”的神情,只要耐着性子低声下气地磨,他们什么都告诉你。最坏不过多跑几趟,终究是办得成事情的。小红觉得银行不再是个可怕的衙门,它只是一切照章程,然后那些章程每个银行里的人也只知道或者透露一部分,多排几次队,换几个窗口,厚着脸皮多问问就会了。没什么难的。

偏是在小红对银行作业渐有认识之际,有庆得到一个好机会,昔日肉厂同僚找他做批发瘦肉精的生意,一万元一股,要能一下认五股,就让挂名当经理,每月还开八百块工资。有庆找小红商量,也想入个一股,赚点花红,学学做生意。

小红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还豪气地加码道:“人最要紧还是要有个‘单位’,要入股就认五万!搞它几年,哪怕生意不赚钱,我们也回本了。”两夫妇手里积蓄不过藏在床褥子下应急的几千块,怎么也得留着防身。小红足智多谋地道:“台湾老头是不会借给你的,这件事只有找你妈。”

董婆手里没有那么多现钱,可儿子和媳妇都知道她银行里有。有庆来软的,向母亲哭诉自己从农历年后失去了“单位”的无依无靠与痛苦;小红又吓董婆,说一本存折锁在柜里两年多,晓得上面还是不是董金花三个字。更何况有庆拿了工资是要给母亲利息的,现在银行说有利息谁见过呢?一来二去董婆给说动了心,有庆多大点出息,董婆是他妈妈还不清楚?董婆主要还是被小红的理由说服了,就同意趁老头带孙女下乡祭他们李家祖宗的时候打开大柜暗屉“先看看”,再议其他。董婆还暗藏了个赌气的心,因为老头每有他们李家什么事,都不把她当“屋里的”,说也不说,提也不提。像这次要出三天门,她还要勇伢崽讲了才知道,教她心里怄得慌。于是老头前脚一上车,董婆就打电话叫小红、有庆过来开柜里的锁。哪知这样一件董婆想“看看”自己存折的小事闹腾了两天半,没个结果不说,还差点被提早回来的李家人逮个正着。

小红三人在李氏下乡祭祖的这几天真是过得像○○七一样紧张,并不比自觉在乡下受罪的家爱和家宝吃香睡好。先是董婆不敢叫锁匠,有庆又没撬过锁,起子、钳子工具换了好几样,搞了几小时才搞开大柜里暗屉。一开了不得,里头就些纸张文件和几千块做家用的人民币和点零碎美金,哪有什么董婆说的小蓝宝书?董婆呼天抢地,要立刻赶到李村去找台湾老头拼命。小红、有庆也觉沮丧,反正一闹开就要撕破脸了,撬抽屉搞得一塌糊涂也不去收拾。最后还是小红心细,到了晚上鼓起劲把几张纸仔细看了,跟董婆和有庆说里头有张单据是老头租了个银行保险箱,还把妈的名字也写上面了,会不会是换了个地方收着呢?大家伙也想起来电视剧里是看过富人在银行租保险箱存放金银物件的。

三人又兴奋起来。第二天等着银行九点开门就去了,带去的保险箱单据说没用,让带保险箱钥匙来。这真不知是个什么钥匙,生怕老头随身带走了,又回去翻箱倒柜,把屋里两支不认识的钥匙都带了去银行,居然真有一把书房里找到的中奖。可钥匙对上了,还要身份证,三人又跑回去拿身份证赶在银行下班前进去。谁想理论了半天还是说只能让董婆一人进去,说是其他二人俱未经授权。董婆抖抖索索,犹疑不敢去,拖延半晌,行员就说下班了,改天请早。等三人一出门,银行人员就按客户数据打电话到府找开户人核实,还留了言在谨洲的录音机上。

小红那天晚上没回家,和婆婆一床睡,做董婆的工作,搞通思想。小红教胆小鬼婆婆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别分心去害怕,专心想五万元是“自己的钱”。小红一再告诉董婆,银行哪怕是个衙门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又不是公安局或法院,没什么可怕。第三天幸好也是银行一开门就去,否则台湾老头回来了他们都还没进家门。出门前小红交给董婆一个大皮包,虽然三人都没见过银行保险箱什么长相,小红想当然尔是一个大家伙里面放着金子和钞票,就叮嘱婆婆道:“我们也不多拿他的。该五万我们就只要五万。”

管开保险箱的银行职员每天换人当班,可能因为董婆等人这天表现得比之昨天冷静有经验,没有强烈提出要三人同进保险室之类的无理请求,当班行员按章程核对身份证后要董婆签个字,就带着进去了。董婆一个人进去放保险箱的保险室磨蹭半晌后,提着大皮包出来,小红、有庆急忙趋前问有没有东西。董婆把个轻飘飘的包向前一递,道:“喏,都拿出来了啰。”

保险箱只是个几十公分长的扁平匣子,董婆花了很多唇舌描述她如何见机行事,又如何和银行人员两把钥匙齐用才打开保险匣子。重点是打开后里面又是一小包、一小包分别包着的东西,董婆紧张之余索性清空匣子,免得漏了东西等下媳妇怪自己不会办事。三人得手后急忙“打的”回家,关起门来查看,其中果然有一包是董婆的蓝色存折,连图章一起放在一个透明胶袋里。董婆看见小蓝宝书无恙欣喜无比,以为这次任务圆满达成,几天辛苦没有白费,冒险就此结束,浑然不知上了贼船就不容她想下就下了。

小红知道董婆颠三倒四的靠不住,可偏这个糊涂婆婆是正主儿,办这件大事少不得她。讲好今天不参加李氏家宴,三人同去银行取钱,万一又跟着老头去了就糟糕。小红在老人小区门口成功拦截了家勇后,赶快上楼,果然看见董婆已经准备好了要和老头共赴李氏为家爱和家宝送别的家宴。

“哎咦唷,我个亲娘欸,我就是怕你喜欢掐酒又要跟我个爷喀啰!”小红在大腿击掌表示痛心。这样直截了当地拆穿共有阴谋,董婆不及反应,只能呆立原地听媳妇摆布。

“我个爷,”没外人的时候小红都是亲热地像叫亲爸那样唤台湾老头,“我妈呢,这几天你老下乡去,她人不舒服,胃痛——看了看了,看了医生了,教她不能掐酒,饮食要清淡些——是呀是呀,我这不是今天班都不上,过来陪她啦?”

小红一面说着,门口鞋柜里拿出皮鞋过来蹲下替谨洲换上,一面催道:“刚才上来,勇伢崽已经在下面等了。”搀起老先生往外走,却对董婆说:“妈你就好好休息,今天就不去,等哈我煮稀饭你掐点。你这个毛病又没什么,就是一个忌嘴。你等哈,我送我个爷下去就来。”又笑吟吟地跟老头低语:“我妈就是喜欢掐酒,今天我们就不带她去,要她在家乖一天!”谨洲就笑着被小红牵着走出门。下楼的时候还听小红在那儿说:“明天一早我就来,家爱、家宝去飞机场前要到你这里来的唦?我带秀妹仔来跟她两个台湾姐姐、妹妹说再见,今天是李家的席,没有我们坐的…”结果老先生一个人上了家勇的车,到招待所接孙女吃酒去了。

这下摒除了障碍,应该顺利取出属于董婆的钱了吧?没想到等小红带婆婆到银行排上了号,却被柜台告知这是个五年优利定存,银行的人解释给她们听,现在解约取钱,利息上要吃大亏。董婆至此已经越来越觉这笔钱是自己的了,也证实了老头是说话算话,没想欺负她的好人,就只想把拿出来的东西通通放回原处,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地回去过她滋润的小日子。可是小红不依,千辛万苦才到手的东西,看一看就放回去是不可能的事!

三人那天在谨洲回来时收得匆忙,而且一眼就找到存折了,其他保险箱里的东西都还不及全部清点。这天时间从容,就把一包包对象打开细看。私人文件、证件,甚至几样小金饰,三人均无所谓,只有一包五十张百元美钞吸睛。

“真是喝老子一挑!”有庆望着小红手里的信封惊叹出声,也表示自己识得外币:“这么多美元!还都是一百块一张!”

“我说,趁老头没回来赶快送回银行喀。”董婆一再催促,“给人知道了,我不得了呀!”一面伸出手去仿佛要夺回信封放回包中。

小红身子一让躲开董婆伸过来的手,瞪着眼睛说:“不该我们的不要,该我们的呢?”她把装了美金的信封紧捏在手中,强词夺理地继续说:“台湾老头三年前就答应了给五万,我们妈才跟了他,谁知道他欺负我们不懂银行的事,存心赖五年,我们现在拿他的都迟了,还差利息呢。”

“小红,”董婆哭起来,可是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一句,“人家知道了,我不得了的呀!”

“那像金子是好东西吧?”小红腾出只手去掂掂那几个戒指,跟原先与董婆结亲时台湾老头给她一家三口的一样重,就说,“那我要我们拿他的吗?我们不要他的金子呀!不该我们的不要,该我的才要的啰。”小红说着也丢下金戒指,委屈地哭起来:“我是贪心的人吗——我不是贪心的人呀——”小红把装美钞的信封往有庆手里一塞,涕泣道:“你们做好人,让我一个人下十八层地狱!我做什么不是为了这个家,想人家看得起我们?”有庆心一酸,也哽咽道:“小红都是为了我这个悖时的。妈呀——你是嗯妈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有庆一面把手中装美钞的信封递回去给董婆。董婆却忙着淌眼抹泪,不伸手去接。小红泪眼婆娑却注意到这个细节,心知三人又上了同一条船,就从丈夫手中拿回装钱的信封,清脆地道:“五千美金银行里还换不到五万,算个整数,我们还算跟妈借了五万,利息照五万块给。”她说着站起来拿手纸擦拭眼泪。

“妈呀,”小红也给董婆几张手纸擤鼻子,一边劝她道,“其他什么存折、金戒指我们都原样放回喀。老头不会知道的。退一万步等他知道了,就说我们跟他借的。借的又不是不给利息,比他把钱放在银行保险匣里生霉不强些?”这边安抚了董婆,那边又跟有庆说:“今天时间多,我把这里仔细归整一遍,你赶快带妈喀银行把东西送回喀。大柜的抽屉也拆下来拿到家具行修修好,不要让人看出来,看出来了我们妈不得了。”

董婆这是吃了几年太平饭日子过得太好了,引鬼上门自寻烦恼,她原本想验证台湾老头对她的承诺,不想从犯给推成了首脑,听小红口气,如果这事东窗事发,显然只她一个会有“不得了”的后果。小红和有庆钱已到手,借不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如果董婆真和台湾老头闹到“不得了”,那她的存折现在又怎么能放回去?存折和美金都拿了,为了几个金戒指和些破文件再上银行冒趟险究竟值不值当?“小红,”董婆哭鼻丧脸地说,“包包暂时先放在家里面啰。这两天银行跑了几多趟,我如今想了还要喀,心里怕得慌。”

次日一早家爱、家宝收拾好行李由家勇从招待所里接来向爷爷辞行,小红一家果然也都早早来到,还带了市场买来的凉粉、米粉、肉烧饼、酒酿鸡蛋等等各式早点,说是她盯着做的保证干净卫生吃了不拉肚子,坚持要二姝品尝本地风味小吃。小红两母女加上董婆两母子四个人又说又做,哇啦啦、铿锵锵,瞬间屋里热闹成一片。董婆两母子还正忙摆桌子,小红母女就亲热地拉着家爱、家宝和陪同上来的家勇坐上饭桌,问长问短招呼饮食,反而谨洲坐在一旁闲人一样没什么话说。家爱就留家宝一人在饭桌上和小红母女纠缠,自己走到客厅挨着老人坐下,问爷爷还有什么吩咐。

“打电话教爸爸妈妈来玩了没有?”谨洲慈祥地问家爱。

“打了电话了。”家爱含糊地道,“前天打的。”自然不会提阳奉阴违教爸妈别来的事。

“要是你们一起回来那有多好啊!”谨洲感叹道,“走了想爷爷就打个电话,你爸爸很少打电话,你们多打打电话,免得爷爷挂念。”

家爱赶快替爸爸慎行辩解道:“爸爸说他跟慎思伯伯常通电话,所以爷爷的情形他都清楚,知道爷爷身体很好,说是回来以后都没看过医生。”

谨洲摇头道:“这里的医生马马虎虎,看不看差不多。”旋又微笑地说:“爷爷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就血压高点,我是久病成良医,自己知道怎么招呼。我底子好,你在乡下山上还走不过爷爷呢。总之你们回去了一定要常打电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希望你们下次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时候爷爷还在——”

“爷爷——”家爱不依地喊起来。

家宝满腔离情让她对美食失去了平日的热情,又感小红母女虚情假意心中不耐,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着姐姐那边和爷爷说话。这下忍不住索性离座扑向沙发上的爷爷,她和爷爷长得像,也更亲厚。家宝也不管自己这么大个子,抱着爷爷就像小时候那样撒赖地哭起来:“爷爷你跟我们回台湾啦——这里不好啦!我不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谨洲这时又成了老派,不习惯被个大姑娘这么钩着脖子,就轻轻挣开束缚,拍拍家宝的手说:“这里是爷爷的家,爷爷不走了。你是大学生了,还那么爱哭怎么行!舍不得爷爷就每年来看看。我身体好得很,董奶奶也照顾得好,我要活到九十岁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