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干脆你叫‘冷冻咖喱鸡’好了。”家爱笑话妹妹的发音不正,就自己也试试,说:“董嘎哩——阿吉——”显然没好到哪儿去。
“咚嘎哩嘎哩啦!”家宝反击,干脆唱起童军歌来,“咚——嘎哩——嘎哩,咚——嘎哩——嘎哩——”
两位在地乡亲虽然对二位堂妹的“港台腔”调笑不是全盘领略,快乐的气氛却有感染力,全车笑成一团,连始终面朝窗外的臭脸潘信都偷偷抿起了嘴。家勇一面开车一面耐心纠正发音。可是四人同车,三人说笑,过不一会儿,成了第四个人的潘信不甘被冷落,又见家勇教得仔细,就算对自己的偶像也不耐起来,就转回头冷笑道:“家勇哥,你礼貌你喊婆子金爹,又不喊细十二爹?”却不待人赏他白眼,说了立马偏过头去不看人。
李家勇一只眼箭果然只射到潘信的后脑勺,心中暗骂:“猪孬的万人嫌,信不信老子什么时候收拾你这个姓潘的杂种!”又旋替自己的台湾叔公不值。他这几年有机会和他叫十二爹爹的谨洲说说话,很觉老人有见识,就常去请益,连决定“下海”做生意都多亏台湾叔公鼎力支持,还替他摆平家族中反对他主动砸掉铁饭碗的老老少少,甚至家勇在外面的人事周旋上也有时用得上“老县长”这块掉了漆的金字招牌。家勇一般外人前面都称“我台湾爹爹”,常恨自己不是谨洲亲孙子,深觉他要是亲孙子生意还要做得大发。家勇对慎思、潘信父子恃亲而骄的行径一直不耻,在他自己爸爸跟前多次抱怨要去叔公前面揭发潘家人在背后拿尽好处却时时鄙薄老先生的言行,吓得老好人的谨洲老侄劝儿子:“儿啊,千万千万,我们疏不间亲,谁要他们人生得亲了呢?”
果然台湾客人问了:“‘金爹’和‘细十二爹’有什么不一样?”
家勇一面右线超车,一面摇下车窗粗野地对刚超他车的骂一句乡骂后,回过头来直视后视镜里两姐妹眼睛,平静而诚恳地说:“我是兄弟姊妹里最小,解放以后才生的,没有看过你们祖母。我哥哥姐姐小时候叫她‘细十二爹爹’,我就也这么叫,我爸叫她‘细十二叔’。我们这里说‘细’就是‘小’的意思,就是说跟叫你们爷爷一样的称呼只是前面加个‘小’。我爸说细十二叔是读过大学的,他们不能和叫其他婶娘那样叫。”
家爱想起小时听祖母自豪地讲过她是李家侄辈的“细十二叔”,而不是“十二婶”,因为当得起家族中的男性称呼是要看文凭、凭本事的,这个习俗大约是和称呼有社会地位的女性“先生”同一个年代吧。就像她们的奶奶只有一个,出门前爸爸还特别叮咛别乱喊人;在李家小辈心中,哪怕无缘亲谒,“细十二叔”或“细十二爹爹”也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对她祖母致敬。
“我记得听我奶奶说过。”家爱说,忽然觉得心中莫名其妙地一暖,不懂自己是在那一刹那认下了这个司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第一个共血缘亲戚的缘故,只是自然而亲切地学着叫人:“家勇哥,我懂了。”看见身旁妹妹一脸茫然,心知自己两岁不是白大的,就做解释道:“家宝,爷爷现在这个太太呢,我们叫‘董奶奶’,就像对爷爷、奶奶的朋友那样就好了。”
可能因为语言不全通,董婆对台湾孙女当她普通长辈一样叫“董奶奶”并没什么特别想法,却对台湾老头在地的儿孙辈很有意见。
“我不去!你的侄子没有一个当我婶婶。”家爱二人打电话回家的次日,董婆董金花在自己家中对她的台湾老头李谨洲抗议,扬言杯葛李氏为台湾来客送行的家宴,“我今天一定不去!”
谨洲在书房中写毛笔字修心养性。眼睛不好,字写得大了些,一张纸上只一句,桌上、地上已经写妥晾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一时情绪饱满,心中感慨悲凉,悬腕提笔正要写下杜甫诗中最切中他归乡后心情的下一句,却听见老太婆在屋里吵吵嚷嚷,打断他澎湃的诗意,就不耐地道:“你这又是什么事?讲得好好的,等下勇伢崽就来接我们。”勇伢崽就是车行老板谨洲侄孙李家勇,是李氏家族新中国建国以来第一个有车阶级。本地话叫小辈什么“伢崽”,平辈开玩笑也有这么叫小名的,类似闽南厝边叫“阿勇”或者北京胡同里喊“勇子”。
“我不去。勇伢崽也喊我金爹,还说他四十几岁了的人不能喊他伢崽,那我该喊他勇爹?气不气人呀?还有你儿子和你孙子,你不看见就叫我董婆,董婆是他们叫的呀?”董婆头不梳衣服不换,只哇啦哇啦地吵闹着。
谨洲捺下性子不理她,试着充耳不闻,凝神聚气,继续写他的字。两姐妹来了天天有亲戚接去吃饭,亲族应酬频繁了,家庭矛盾就有机会出现。只听董婆兀自悻悻然在那里絮叨:“每次接去掐饭,个个喊金爹,金爹是他们喊的呀?喊得好像跟他是一辈的。”董婆不记得两三年前生平第一次听见人家喊她“金爹”,还曾激动得热泪盈眶。本地风俗喊人“某爹”是尊称,以董婆本城的社经地位,要不是看在谨洲分上,不会有人对她用这样的敬语。可是这个敬称非常微妙,虽然表达尊敬,用在宗亲长辈身上却又有“不认亲戚关系”的意思。
下一句“访旧半为鬼”果然写坏了!谨洲既是昔日国民党一边的,时至今日,家乡故旧何止“半为鬼”?谨洲每念及此总免不了心情失落,现在眼望桌上自己写的鬼画符,耳听董婆的尖声唠叨,感觉厌烦透了。虽然原来也没指望娶这个婆子红袖添香,却没想到连当她无人都不可得,可气她董金花给叫了几十年的“董婆”也没事,才被人叫了几年“金爹”就上头上脸,难道她真以为自己做了夫人?谨洲当下把脸一沉,厉声道:“你不去,以后都不要跟我出去!”毛笔也顺势往桌上一拍,一时墨汁四溅,声势惊人。
董婆愣住了,台湾老头很少发那么大火,她吃惊得连害怕也不会了。她鼻中呼哧出气,花了几秒钟在呼天抢地和俯首听命两种反应中抉择;一会儿不吭气了,走入卧室梳头更衣,准备随夫赴宴。
事实上董婆是很喜欢跟台湾老头出去的,不但请客有好酒好菜吃,在家宝口中“拼酒、讲粗话”的李氏亲戚们,在董婆眼里全都风趣幽默有教养;用董婆自己的话来说是“个个几好耍,掐醉了不打架”。每次跟台湾老头出去,董婆都衷心认为“好耍”,更别说还可以听到、看到很多新鲜事回来讲给儿子、媳妇和孙女听。这次都是媳妇王小红要她一定要想办法临时抽腿不要去,还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如果还办不成,以后董婆就认台湾老头一个人吧。夹在中间董婆真是为难,只好哪个凶些她就倒哪边。小红威胁疏远她,她就找借口闹老头,老头一发威,她也就偃兵息鼓。董婆心想自己也如小红要求的闹过一场了,这不是她想去掐酒,是她犟不过,又能怎么办呢?
“不行,我信不过你妈,”小红这天没上班,在家等待董婆消息,却忽然福至心灵,跳起来对丈夫有庆撂下一句话就向外走,“我过去看看。”母子两家都住桃花井,走路几分钟的事。
“我也去吧?”有庆赶忙跟上,却被小红一个眼色扫住。
“人去多了要是老头在难得解释,”这天娘儿仨要办的可是件出不得差错的大事,小红是首谋,只见她指挥若定,斩钉截铁地道:“你在家等我的信,要你我打电话到隔壁小店,要他们喊你。”
小红匆匆赶过去董婆家时,恰好在楼门口遇到家勇开车来接两老。
“勇爹,您老自己来接啊?好漂亮的车唷,新的不?怕不要上十万?”小红羡慕不已地作势伸出手去要摸一下家勇的车,旋又夸张地缩回手道:“哎咦唷,这么亮!怕我给你摸花了!”
家勇明知小红做作,可是有人,还是个不难看的女人,夸自己的新车总是件开心的事,就笑道:“说你王小红不识货吧,我给你二十万你替老子搞个一样的来。”
“那不怕是要三十万了吧!”小红惊呼,奉承地把车价往多里报。按辈分家勇该叫小红“姑妈”,至不敬也该叫“林家姑哀家”表示是远房长辈,可家勇碰上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红,心情好点就连名带姓地喊,平常还不客气些,叫她“哎”。可是小红身段柔软,并不计较这些虚套,只更做小伏低,近乎撒娇地对家勇道:“是啰,堂客哪里懂车子的事?勇爹,你发财的人不和我们一般见识。”
家勇哈哈笑了,一面尖起眼睛监看窄巷中挤进的一辆三轮板车不要刮到自己的车。小红注意到了,就乖巧地说:“你坐在新车里吹空调,我替你上去催催你十二爹爹?”小红自忖家爱、家宝才来第二天时,她想起帮自己任职的被服厂招待所领班小吴拉两个客,就游说两姐妹从家勇代订的华侨宾馆搬到招待所去住;虽然此举算是还了小吴一个遥远到谨洲和董婆成亲以前的人情,却只怕小小得罪了家勇,这下找到机会赶快对家勇卖个乖,希望弥补一二。
家勇果然高兴,喜道:“那我谢谢你了。我就开到前面墙下阴凉的地方去等,正好掐根烟,两个老的可以慢慢来,去掐饭也还早。”家勇忽然想到台湾堂妹那里学来的一个新名词“鸡婆”;他当时也回报教给她们家乡话,本地方言同义词应该是“能事婆”。年轻堂妹“好耍”,马上现学举王小红为例玩造句:“王小红是个能事婆”、“王小红很鸡婆”;家勇一路微笑着把车重新停好,想着这个“鸡婆能事婆”也不总是讨人厌的。本地重人情往还,谁欠谁的情,怎么还,各个心里一本账要记一辈子,哪怕家勇赶上改革开放的潮流,走在家乡多数人的前面,因而心胸和眼界开阔了变得比较不计较,这可不表示小红猜错了;是啊,就算事小不记恨,家勇可没忘了王小红十天前贬低他订的宾馆还抢了他的客的事。
“哎咦唷,两个小姑娘不好住华侨宾馆的啰!”那天是小红和两姐妹在爷爷家初见面,听说她们下榻宾馆先大惊小怪,再又以本地旅馆权威的高度做持平姿态分析道:“要我说,以前还可以,第一个星级旅馆还是可以的,后来就不行了,被南湖宾馆赶过去了,朱镕基来了就住南湖,也是星级的,现在外国旅游团来都住那里。”小红顿一下观察听众表情,觉得不妨继续,又说:“可是南湖太远了,不方便,还是我们单位招待所方便,你们小姑娘又好住,又便宜。要是喜欢,我们今天就可以搬过去。”
每事问的家宝就问:“那小红姑妈你们单位的招待所在哪里?”听说就在自己姐妹住的华侨宾馆对街,家宝又问:“那我们为什么‘不好住’华侨宾馆,可是‘好住’对面的招待所?”家宝不是找小红麻烦,初到贵宝地,两个台湾妹根本无法精确掌握“不好”这个副词在普通话里的含义;比如到处听见的“这个不好说”,在台湾人耳中听来就不是个否定句,反而比较像说的人知道一些内幕在拿俏,希望听的人表现得更渴望知道,哀求一下才要告诉你。
小红想这个小的有点“哈性”,本地方言“哈性”就是傻瓜、傻气的意思,一面口中漫应道:“你们爷爷就最喜欢住我们招待所了。”小红聪明,当着李家人从不说“我爸爸”或“我个爷”惹人反感,“住外面最要紧是干净,”小红凑向两姐妹神秘兮兮地道,“没有乱七八糟的人。”看到两姐妹未明就里的表情,就补强道:“乱七八糟的人不敢去国营单位的。”家宝还是不懂,小红只得说:“宾馆里有作风不正派的。”她看见家宝瞪着大眼睛等她说下去,脱口而出道:“那里有妓女。”一面朝里屋看看歇午去的老人有没有在听她们讲话。
家宝不懂小红怎么就红了脸,还以为是乡下人保守,不能说“妓女”两个字。家宝不知道小红和自己一样是个如假包换的城里人,而且就在本城最市中心的桃花井市场一带出生成长,娘家更和本城从清末以来就声名狼藉的红灯区只隔两条窄街,比之家宝这种纸上谈兵的“学生伢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脸红其实只是“妓女”这个平时用不到的“学名”让小红觉得在婆婆家里讲出来有点犯忌讳,不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呵喔妓女!对对对,一定是妓女!”该家爱大惊小怪了,她兴奋地道,“晚上一直不停有人打电话到我们房间,我一说喂,对方就挂掉。一定是妓女打来的,接起来听到我是女的声音就挂掉。”听见家宝质疑怎么她没听到什么半夜妓女打电话,家爱就驳回去:“你睡得那么死,别说妓女打电话,妓女来敲我们的门你也不会醒!”
小红脸上的红晕还未从自己生平头一遭使用“妓女”这个正式名词的心虚或激动中完全退去,就听见两个百无禁忌的台湾小姑娘在她婆婆的客厅中“妓女”长“妓女”短地争论不休;小红觉得脸上发烫,这个学名不知道为什么比“婊子”还让她刺耳;她不晓得现在台湾“妓女”都算俗称了,董婆从良以前的这个专业现在在台湾正名叫“性工作从业人员”或“性工作者”,属于服务业。
“妓女”、“妓女”的听了一会儿小红觉得有必要在台湾同胞前面捍卫本市的荣誉了,虽然她自己是这个话题的始作俑者。她提高嗓门道:“晚上打电话那也不一定是妓女,我们这里电话也常常接错线的啰。”说了自觉有语病,索性放弃解释,赶快回到主打的换旅馆主题,就斩钉截铁地挂保证:“要说我们这里有那种事,那也只有宾馆里有。那我们单位的招待所是干干净净的。”
“啪!”家宝用拖鞋打死一只可疑的小虫,给已是斑斑点点的招待所墙上再加一点。“我们怎么会听那个王小红的话搬到这里来?这叫‘干干净净’?家勇哥说我们来这里住她一定有好处,我们被骗了。”
“王小红说得也没错啦,这里真的便宜不止一半,而且晚上安静多了,我睡得比较好。”家爱倒是心平气和,只望着房门说,“今天怎么还没来送热水瓶?”
“废话!这里房间没有直接线,谁打进来吵你?这是哪一年了!你看过打电话还要去柜台打的吗?”家宝抢白完又问,“你等热水干吗?”
家爱叹口气道:“我想早点睡,又不知道服务员什么时候会跑进来换热水瓶。”家爱衣冠楚楚地坐在房间里等待从不敲门的招待所服务员。夏天里她们的睡衣都是短裤和吊带背心,招待所自然不提供浴袍,家爱心思细,怕服务员太土,以为台湾妹在房间穿的是内衣,就穿着外出服在房里坐等。
家宝笑得翻倒在床上:“不会吧?这个我要记下来回去讲给老爸听。喂,你总不会早上也起来换好衣服等她来换热水瓶吧?”家爱慢条斯理地点点头,噘着嘴说:“真羡慕你到哪儿都睡得这么死。唉!谁要我在香港乱买呢?只好在旅馆上省回来。节省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是姐姐,管着两人的旅费。
正说着,自备钥匙的服务员果然没敲门就自己开门进来换热水瓶。家爱说:“嘿,说到曹操——”两人就望着那个年纪和她们差不多的在地小姑娘笑。服务员虽然不知道两个台湾人“扯么子卵谈”,却怀疑是笑话自己,就面露不豫之色,手脚也重了。家宝就说:“麻烦你以后进来先敲——”
“砰——”服务员重摔上门算是回答了家宝的请求。家宝气得扬言要去柜台投诉。家爱拦住她说:“算了算了,王小红说这里是国企不是观光酒店,她们就这样。早点睡吧,明天、后天都住李村,大箱子还要寄在这里,等下人家不爽,把鼻屎抹在我们箱子把手上你也不会知道。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要出发去乡下。”
带两个“高中”的孙女儿回祖籍祭扫是李谨洲老先生安排的探亲之旅重头戏。
虽然李村离城区实际距离不算远,因为公路一段段修筑,那时还不完全联结,除非像从前那样骑马、坐轿或步行,开汽车绕来绕去竟比去到省会还花时间。祭祖不是小事,即使做足准备,也是个三天两夜的节目,城里亲戚就派了先遣队回乡打点安排借宿事宜。
说来伤心,谨洲当年也是地方上响当当的人物,现在落到回乡祭祖还要借房子住。他当县长时老母亲翻修了祖屋,可是揪斗地主的时候谨洲家却从老太太到孙子一起被乡亲扫地出门。乡人赶走了主人,却无法决定谁家当得起偌大一个宅第,就算多几家来分,谁住正屋谁住厢房也摆不平,一时之间谁也不服谁,乡人们打破了好几个头,折了好几条胳臂和大腿也没个结果。
本地民风剽悍,素有“骡子”的别名,几个不姓李的就商议:“老子既然搬不进来你的房,就把你的房搬到老子家里去。”原来带头的几人打算偷着干,不想风声走漏,管他姓啥,四乡都来拆砖卸瓦。不知道这算不算众人同心其利断金,反正一个几进的大宅院就像变魔术一样地不见了。等家爱、家宝来到的时候连遗址上也建了几户人家。
“这就是我们家以前的院墙。”共曾祖父的十房堂兄家勇指着农户群聚中一堵高广飞檐的墙壁向台湾堂妹们导览,“我们祖屋就剩这面老墙了,是太平天国时候砌的,我爸说那时候我们李家也出了个人物,和你爷爷一样了不起,把个房子造起,后来破败了,到十二爹爹做了县长又大修,照原来的样子重砌。只这面老墙是原来的,因为每代都加固,弄得又高又厚,不好拆。这些人,”家勇指指依墙而建的房子,“把房子起在我们家的墙上,这片墙就留下来了。”
“哇,一面墙这么大!这是围墙吧?好像我们学校的围墙喔。为什么盖这么高一面墙呢?”家宝赞叹着,遥想祖辈当年的家业。她和姐姐都是台北小孩,从出生起就住公寓楼,没沾过地气。
家爱说:“古时候大户人家盖高墙都是防土匪或火灾的。老祖宗大概没想到还能防邻居来拆。”家爱看着仅剩的一片老墙,心中充满着不属于二十岁女孩的感慨;她从来不知道原乡竟真有这样一个祚胤久长的李氏大家族,更想不到的是在自己眼中窝窝囊囊的爷爷在家乡竟然真是号人物;这都怪太多像谨洲这样的外省人第一代在自己台湾儿孙前面“膨风”,夸大了自身的经历或祖宗的家业,以至多数国共内战时到台湾的外省家庭,讲起来不是国民党权贵,就是大资本家后代;从前反正两岸不通,无从考证大人的牛皮,除了心存偏见的政客以讹传讹拿去炒作议题,分化省籍,穷酸外省家庭的小辈反而都是姑妄听之。就像两姐妹,李氏在老家的风光家爱听是听见家里讲过,却从不往心里去,说句不孝顺的话,如果有得选,她多半会选年轻时在嘉义卖米的王永庆当爷爷,而不是年轻时在大陆当过县长,却把她没开封的百货公司赠品,全不告自取拿回家乡送人的爷爷。
一九九五年江南内地县城的乡下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块块水泥积木似的二层楼砖房,当时依李家老墙而筑的,都是泥土糊墙茅草结顶的农舍,几户都参差不齐地盖在避风向阳的墙南,如果单看朝北的一半,那片高达二层楼、顶上垒着黑瓦片的灰白色墙垣屹立在泥地和蓝天之间,竟有牌坊般的气势。看着高墙想象着老家从前的大宅院,家宝联想起总少一间房以至她常常得和姐姐挤一个房间的台北家里,不禁问道:“原来这里没被拆掉的时候有多少间房间?家勇哥,你住过吗?”
“我看都没看过。”家勇感叹道,“我小时候就在城里了,我家里穷得要命,六个人住一间房。我家只有我爸爸在老家出生,还住过大房子。要不是陪你爷爷这几年到李村好多趟,我跟你们一样,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勇爹!”依墙人家中出来一个老人向他们打招呼,“几时来的啊?谨爹来的吗?何得不来嗯屋里掐杯茶?”
家勇上前两步用土话回应,家爱、家宝自然不甚了了,只依稀听懂“谨爹细伢崽”、“慎行”、“台湾细妹仔”。
“欸,他们是在寒喧不是在吵架。”家宝悄悄把自己的心得与家爱分享。
家爱瞪家宝一眼:“拜托,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这里讲话就是这么大声?”
“不是啦,”家宝忙解释,“这些人拆了我们家房子,占我们的墙和地,还把我们伯父和他奶奶赶出李村,这种不是仇人吗?在台湾我们都带西瓜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