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她“金爹您老人家”!董婆一瞬之间为这陌生的敬称感动莫名,眼泪鼻涕一起涌上来,她吸着鼻子哽咽道:“你去,你去!”
姓李的侄孙驾驶员对老太婆的激动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想到老土婆子可能晕车难过坏了,药既送到,也就顾自离去。他一面往机场走去,一面想:“十二爹爹老糊涂了,找这么一个堂客?这么吓人还说是做过生意的,嗐,哪个信哪!只怕是住桃花井的就都说是婊子。”这人想起自己跑长途时路店里结识的一个相好,不禁脱口自语:“起码也要看得过才有人买啊。”不比小红浑然天成的销售才能,这个二级县城里的驾驶员在九十年代初期还不懂得资本主义里市场营销对商品的重要性。那时这个六千多万人口农业大省的国际机场正在扩建,四处尘土飞扬。天上一架飞机缓缓降落,是误点的香港航班,一天只飞一趟来回,还很少准时。像之前每次艰苦的返乡之旅一样,下个月就满八十岁的李谨洲,这天又要在两地候机楼枯坐良久,耽误十几小时才能回到台湾。唯一不同的是,他老先生现在在家乡又建立了自己的地盘,哪怕是在名声不佳的桃花井,也是自从四十多年前仓皇逃离家乡以后挣回来的一席之地。谨洲坐在临时候机楼极不舒服的硬胶椅上却面带微笑,他正在细细回味,如何靠一己之力谈判折冲,竟以最经济的办法在有限的时间之内,置办了一头家,一时却又想到和两个不肖儿子就此另立门户,心里竟是又欣慰又有些心酸。
扩音器广播前往香港旅客登机。老先生抖擞精神,准备好登机牌和台胞证。这次真办了不少事,他要回台湾了。
探 亲
“爸,你千万不要来!无论爷爷说什么你都不要来!这里很可怕!”妹妹李家宝拿着电话听筒大吼大叫,也不管整个电信局的人都在旁听她的家务事。
“——为什么可怕?现在讲不清楚啦,反正很可怕就对了——爷爷?爷爷还好啦,爷爷教我们一定要打电话给你,可是我们不要在他家打——反正我不骗你,这里真的很可怕,你们都不要来就对了。”那边显然还正说话呢,她已经把电话听筒往挤在身边的姐姐李家爱手里一塞,匆匆地道:“换你换你——快点快点——我们钱不够了。”
“爸——哦,妈,妈你千万不要来!”接电话的人显然从爸爸换成了妈妈,可能觉得两父女夹缠不清,需要换个对话的组合,却碰巧两造都换了手,又得话说从头。幸而家爱口齿伶俐些,只是和妹妹口径一致:“我们很好,可是这里不好,什么都不方便。爷爷星期三带我们下乡去扫墓,好像走进时光隧道,连爷爷都说李村跟他一九四九年走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进步——我们很好,除了闹肚子,其他都很好——肚子什么问题?嗯,乡下没有厕所——李家宝三天没上厕所——不是吃坏了,只是吃不惯,这里的菜很咸很辣,什么都放在碗公里——什么?——不知道,一碗一碗黑黑的看起来都一样——钱不够了,家宝说钱不够了。不是我们没钱,是电信局打电话很贵。爷爷教我们打电话叫你们来,我们决定不要害你们。回台湾再讲好了。再见!”
“你为什么说我三天没上厕所?”姊妹俩并肩往外走时,家宝压低声音质问姐姐。家宝一米七,体型壮硕,浓眉大眼,高鼻阔嘴,从小人人说她长得像祖父。幸好家宝皮肤白皙,披肩的直头发在脑后扎个发梢内卷的俏丽马尾巴,就不至于那么像个男生。旅行,她背着背包,穿着松垮的棉质白衬衫、及膝牛仔裤,配双七彩短袜和已经在乡下踩成浅灰色的白色网球鞋。
“妈在问,旁边的人都在听,我不能说‘便秘引起肚子痛’或‘我们很多天没有嗯嗯’。”家爱没好气地答道,一边给妹妹一个白眼。她比妹妹矮三公分,可是在那时的县城里也是鹤立鸡群。家爱和妹妹唯一相似的是一样白白的皮肤,可是眉眼秀气,长圆脸小鼻子小嘴,二十岁看着像十七岁。这里天气实在湿热,台湾长大的也受不了。就算家爱素来爱漂亮,短不及肩的头发也不计形象地在头顶扎了一个几近冲天的小扫把。她穿着蓝色开领马球运动衫、洗白帆布裙和在香港过境买的绣花牛仔布露足跟凉鞋。她勤工俭学当家教积积攒攒,行前才买的名牌旅游鞋已经在乡下猪圈里方便时受到严重污染,壮烈牺牲了。
“那你为什么只说我?人家在听,你还叫我的名字?”家宝继续追问。姐妹只差两岁,从会说话起就斗嘴。她们奶奶生前喜欢看武侠小说,曾经仿效书里人物给她们取过“李谷二仙”的别号,取笑两个人在一起就停不了拌嘴。
“如果我说‘我们’,人家就知道是我们。我说‘李家宝’,人家才不知道是说谁。”走出电信局大门,家爱从包里抽出皱巴巴一个渔夫帽戴上,头顶的冲天炮把软帽撑成一个小斗笠。她瞥一眼电信局茶色玻璃门上反射出自己的怪模样,叹口气道:“丑毙了!幸好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她忘了前几天还大惊小怪地说这一城大概有半城人跟她有亲戚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说‘李家爱三天没上大号’?人家也不知道你是说谁。”家宝不依不饶,一面也变魔术一样地从背包外侧暗袋里摸出个白色空顶棒球帽檐系在头上,和家爱并肩而行。家爱没理会妹妹拗的最后一句,顾自对着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大街又叹息道:“这里是江南耶,为什么没有树?晒死了!还好快回去了。”
那时离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鼓励人民“放大改革开放的胆子勇敢去试验”,已经过了三年。中国各地方政府受了感召,纷纷听从“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教导“大胆地试,大胆地闯”起来,到处风风火火地招商、发展、建设,仿佛一时之间全国大小城市都在迎头赶上。
李家两姐妹来访的古城地处长沙与武汉两个大都会之间,是个纵横铁道路线交会的火车大站,并不像家爱、家宝两个台北娇客形容的那么“可怕”。树固然像家爱感叹的是少了点,因为老树早就走进历史风景,十年动荡后新种的还俱未成荫;人口已从民国时期的四十万成长至两百万的县城里,几条老街上房舍也是破旧了点;比如抗战时期的火车站还在营业,那却是因为要等市内新修的大型火车站全面投入营运,以致让旧的还茍延残喘;新街区其实也已有雏形,却又因为到处盖大楼,挖得坑坑洞洞,尘土飞扬,市容全让挂着红色标语牌的黄色、蓝色大型路障和挂着灰绿塑料帐子的竹搭脚手架给遮掩了。
真正让姐妹不习惯的是路上车子比台湾乡下地方还不遵守交通号志,也不让人,光是穷揿喇叭。难怪李家姐妹开玩笑,说是怀疑本地司机可能学开车前要先学按喇叭。反正她们遇到的每个司机都是脚一踩上油门,手就按上喇叭不会错。这里出租车司机也确实特别人来疯,载了客起步时离合器和油门并踩,务必把一千西西弄出开赛车的动静,上了路又忽左忽右,让外来客摸不透这里到底还是不是靠右走,而且最糟糕的是一面疯狂驾驶,一面不停问候别人的亲娘;两姐妹原籍家乡话不会说几句,可那几句乡骂哪怕听不全懂也猜得出来。
来了这几天,她们特别不喜欢“打的”。这里拦出租车叫“打的”,不跳表,无论到城里哪个角落,一律十元人民币,出城另外议价。两姐妹既打定主意要对爷爷叫父母来的嘱咐阳奉阴违,今天离开住宿的招待所就没让亲友做地陪,“私访”电信局以避人向爷爷打小报告,结果一上出租车听了两句脏话,转个弯就到了。原来电信局就在她们住的被服厂招待所下面一条街,几百米也一样收十元。
两人在漫天灰尘和满街废气中,汗如雨下地顶着上午十一点钟的太阳,往两三百米开外的招待所方向步行而去。平时碰在一起便无法不说话的“李谷二仙”,在古城重污染的空气中难得地闭紧了嘴巴,沉默地走着;不用言语,她们俱知彼此心中庆幸两周的假期已近尾声,主要节目就剩明天为两人送行的盛大家宴,后天一早就可以离城搭飞机奔香港转台湾了。两个人这趟探亲之旅出发时候的兴奋之情,十多天来已经消磨得差不多,现在很想家了。
打扮模样与本地时尚大异其趣的二姝对这里失了新鲜感,这里路人对她们二人的好奇心却似乎并没稍减。离开电信局后,零星有半大小孩开始跟在她们身后。不再是初来乍到,见到原乡乡亲就笑的傻妹,家宝把背包移至胸前,顺便狠狠地瞪了跟踪的几个小鬼一眼。她来的第一天就遭窃,虽然只掉了几十元顺手塞在背包外侧找零拿回的人民币,可是生平第一次被个贼这么近过身,总教她心里别扭。
不过人高马大青春逼人的两个小丫头,在旅程中一路没少被人行注目礼,无论在台湾桃园机场出发,还是在香港启德机场转机,夹在一堆老爷爷、老奶奶和陪伴他们踏上返乡探亲旅途的中年儿女之中,几次被其他台湾旅客好奇而友善地询问,等得知二人也去大陆探亲,就都讶异道:“你们这么年轻!怎么会在大陆有什么亲?”
两姐妹都是正放暑假的台湾大学生,姐姐家爱就要升大三,妹妹家宝过完暑假也是大学新鲜人了。两姐妹的爷爷,李谨洲老先生,虽然本地乡亲背后喊他“台湾老头”,却是在地土生土长,去台湾以前更做过国民政府时期的本县县长。
国共内战时无论中央或地方,凡是台面人物都要选边站,想想共产党这边绝容他不下,李谨洲决意带着家眷投奔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临行却因为谨洲老娘舍不得放行嫡亲的八岁长孙慎思,谨洲夫妇就只带了三岁的小儿子慎行离乡避祸。没想到在香港边境上英国人放行了会说几句英语的李太太和她抱在手里的小儿子,却挡下了身怀县长派任手令的李谨洲。
谨洲因而只身留滞在广州一带,等了半年才找到空子偷渡,和家人会合。之后一家三口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台湾,谁想退居到台湾的国民政府深怕共产党渗透,全岛实施军法戒严,处处风声鹤唳,谨洲遭人诬陷,军法局明知抓错了也不敢放人,判决书上含含糊糊说他“逗留匪区过久,思想难免毒化”,就那么糊里糊涂地给送去了后来叫绿岛的火烧岛“感训”;追根究底也可以说是在广州耽误的那大半年害他后来坐了几年冤狱,还背了几十年“匪谍”的嫌疑,以致谨洲在台湾郁郁再不得志,困顿了大半生。
幸好活得够久,还等到了一九八七年以后两岸开放探亲。可是台湾、香港、家乡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以后,老先生深感岁月不饶人,无论旅途或是旅费都越来越负担不起,便在几年前于家乡找了个长期据点,再又回台北处理微薄资产并庆祝过八十大寿后,落叶归根返乡定居。
来年家爱、家宝两孙女就来探亲兼寻根,顺带旅游;或者也可说是旅游顺带其他,因为这趟旅行也是两人先后都考上国立大学父母给她们的奖励。不想这一路除了香港过境游在国际化大城市里吃吃买买让两位台北小姐觉得还算有趣,其他寻根节目俱成苦旅,完全辜负了家乡亲人倾情招待台湾亲戚的拳拳盛意。
比如那时还没有后来世界级展馆水平的省级博物院,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国宝就在挖掘原址旁的简易展厅展出,买票参观的一人发副鞋套穿上,聊对国宝尽一份保护的心意。家宝鼻子灵敏,一路看展一路问姐姐:“好臭!你有没有闻到怪味?是不是福尔马林外泄?”
家爱觉得泡在玻璃瓶里的千年内脏阴森森,也对妹妹发表评论:“这是博物馆还是鬼屋?它的目的是教育我们还是吓人?我今天晚上要做噩梦了。”别号“李谷二仙”的两姐妹既到了一起,看到新鲜事物习惯性地要发表及时评论,就在本地亲戚面前讲国、台、英语夹杂的暗语以维持基本礼貌,可是做地陪的亲戚就算听不明白对话内容,闻语气也知道客人对献的宝不甚恭敬,都感无趣,一个有点尴尬地笑道:“不好看回喀啦?”
陪同看展的两个亲戚一个是李家的,一个是李家这个亲戚的外家,也就是这个人的母系亲戚,依本地习俗,亲戚的亲戚也算亲戚。家爱、家宝两姐妹在台湾身为“外省人第三代”,成长的环境又与眷村不沾边,父母在台也都是独生子女,两姐妹学校以外的人际关系素来只及自己的小家庭,再延伸也仅止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次来到祖籍原乡,真是大开眼界,不但天天有人接去吃饭,一进去就是一屋子亲戚,还得按辈分介绍和安排座位。
家宝记不住谁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家爱烦不过,想到个解决办法。她告诉家宝一个要诀:“你记不住的全部都是我们的cousin。”家爱还尽责地把这个英文单词教给席间所有的年轻亲戚。有几个跟她们差不多大,却按辈分要叫“姑姑”、“姑婆”的李家晚辈特别高兴,大家立即达成共识,一时“卡人”、“咖忍”不绝于耳,一片欢乐和气。可是也有不高兴的,尤其和两姐妹共曾祖父的八房和十房更感到这样瞎叫有失庄重又模糊了亲疏远近,想得严重一点,简直背离中国传统。一个近支堂兄皱眉苦笑道:“爱妹妹又不是外国人,何得讲英语啰?”一定要讲最后一句的家宝抢答道:“爱妹妹念外文系,就是你们说的英语专业,她老师说学英文有机会就要练习。”
李氏是本地望族,出城二十多公里,行政权隶属本县的李村就是祖籍,也是李氏祠堂所在地,族谱往上可以追溯到宋朝打湖匪留下屯垦的官兵。明、清时候族中也出过几个“族望”,也就是光宗耀祖的族人,壮大了家族声势;然而历朝历代的天灾人祸又形成制约的机制,让家族萎缩沉寂,以待下一个族望的中兴,这样张弛有节制,一个家族竟绵延数百年,没有“五世而斩”。
李村宗亲分支可考的去到了浙江、福建甚至南洋。如果李家二姝将来在台湾开枝散叶之后又追本溯源,她们的爷爷李谨洲就是到台湾这一支的李氏开源某某公。不过诸如此类有关香火承传的宗族封建讲究可能触动男女平权的敏感问题,在没有男孙的台北李家是不大讨论的。兼之李谨洲夫妇都上洋学堂,算他们那个新旧交替时代的“新派”人物,两姐妹就只有时听听祖父母讲讲家乡人物当成故事,对她们自己遥远的庞大家族体系是没什么切身的认识和感情的。
事实上,这次一头撞了来还真有点不适应;首先自然是亲戚多到超过预期,既记不住名字,也搞不清楚关系。
一日城里某房请客聚餐后家宝私下笑问姐姐:“爱妹妹,爷爷明明是他们家老三,为什么我们是老十二房?爷爷家乡那么多侄子,为什么说有的是爷爷亲侄子有的不是,今天还为这个吵起来?难道他们有谁是收养的?”
家爱先笑着说:“宝妹妹,请你别叫我爱妹妹,太肉麻了。我今天还在想还好没人比你小,不然不是有人要喊你‘宝姐姐’?那我会当场喷饭。”再又正色为家宝解惑道:“老十二是大排行,和我们爷爷同一个曾祖父下面‘谨’字辈的连堂兄弟都算进去,爷爷排到十二,可是他们那一辈好像只剩爷爷一个了,其他的亲的、堂的都挂点了,所以我们爷爷现在已经是年纪最老、辈分最高的了。我想他应该算是族长了吧。他们今天一直在讲的死在秦城监狱的老八和被日本人炸死的老十是我们爷爷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因为爷爷的妈妈是他哥哥的妈妈死了以后才嫁给我们曾祖父的,所以八房和十房伯父的小孩虽然是我们的堂伯,他们算爷爷的亲侄子、亲侄女,不是堂的。懂不懂?等上大学以后看看《红楼梦》就知道大家族是怎样的了。”
家宝做个鬼脸道:“爱姐姐,不要欺负我还没上大学。我没看过真正的《红楼梦》,也知道里头都是俊男美女,不是李家这些刘姥姥。人家宝哥哥家族吃饭是要作诗的,我宝妹妹家族聚餐是拼酒、讲粗话和算老账,以前谁牵连了谁。你可真会比得往自己家脸上贴金——还《红楼梦》咧!”
另一个两姐妹来前始料未及的问题居然是语言障碍。
“我一直以为我听得懂家乡话,来了才知道我只听得懂爷爷和奶奶的家乡话。”家宝有点沮丧,“更糟糕的是我发现爷爷现在在这里跟别人讲话我也听不太懂了。”
“爷爷跟我们是讲国语。”家爱安慰妹妹,想想忍着笑又加一句,“最少爷爷认——为——他跟我们讲的是国语。”
在背后暗笑长辈乡音重,姐妹偷着乐了。家爱赶紧表示公正地说:“那奶奶讲得很标准,她是老师,她不标准她的学生就完了。”
“那个董婆说的话我就更一句都听不懂了,声音之尖的。”家宝忽然换了话题。奶奶死的时候她还小,很多事不记得了。倒是她爷爷两三年前在家乡找的这一位续弦奶奶董金花董婆,在上百个新认识的亲戚里让她一见就印象深刻,“你说董奶奶,就是那个董婆,说的一定是苗语我们才听不懂,她媳妇可说她婆婆说的是标准街上话,跟奶奶说的长沙话差不多。我听是差很多,不过我也不太记得奶奶说的话了。哇,那个叫王小红的不是盖的,看她婆婆一眼她婆婆就闭嘴。”
说起爷爷现在那几位姻亲,家爱也摇头,附和道:“没错,那个王小红一定是个‘惊世媳妇’。还有她老公和她女儿也够恐怖。”家爱想到董婆孙女秀妹仔对两姐妹衣着和各种小物件毫不掩饰的羡慕之情,哪怕事过境迁还是有点不自在,便学小红丈夫林有庆的口气,用荒腔走调的家乡话讲了句:“真是‘喝老子一挑’!”
说了两姐妹就坏笑。这里劳动人民一般自称“老子”,“吓”在本地方言发声近国语的“喝”,“喝老子一挑”就是“吓我一跳”。林有庆原在市立屠宰场任职,实行市场经济后,奉行计划经济的公家屠宰场拼不过市场里个体户肉贩,这年年初过完旧历年竟然关张了,有庆只得回家吃老米饭;依本地说法他是“效益不好的肉联厂下岗职工”。有庆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依傍着桃花井的传统市场出生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听人家说点见闻常常都真被“喝了一挑”。他时不时说上这么一句完全没什么言外之意,就像台湾有些人习惯说“哇噻”,虽不登大雅,也不算什么粗话,在本地词汇里也就是个形之于声的惊叹号。其实有庆在客人面前已经特别注意言行,怕给老母、老婆丢脸,可是口头禅改不掉,还是教两姐妹暗地里取笑。
二女对爷爷的新家庭不恭敬其实也是受她们爸爸的影响;都怪慎行对父亲几年前在家乡续弦这件事一直不以为然,在女儿面前自然没有好话,甚至临行还告诫二人见到董婆千万不可喊奶奶什么的。
“我们怎么称呼她呢?”家爱问。第一天抵达家乡,被慎行托咐负责在机场接待两姐妹的嫡亲堂兄李潘信告诉她们董婆在酒店等待亲迎。
“就叫董婆啰,”李潘信不屑地说,又阴阳怪气地冷笑道,“要不叫奶奶,你们台湾人不都叫爷爷、奶奶?”这小子本名潘信,是两姐妹留在家乡的亲伯父李慎思的儿子。慎思文革时改名李光入赘农户潘家避祸,所以儿子李潘信实际姓潘。不比弟弟慎行远在台湾对老父续弦只是心里不爽,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短兵相接,争取资源,慎思一家更是把谨洲的新家庭当成了眼中钉。李潘信在城郊容家湾农村潘家长大,跟李家的亲戚们,甚至自己祖父,都是成年以后才相认,性情素来与众人格格不入。对李家随便碰上谁都是找到机会能酸就酸,能损就损,哪怕是面对头次见面的亲堂妹,说话也并不中听。
“宝妹妹、爱妹妹,这是我们背地里,当面不好叫董婆的呀。”司机李家勇听不过去了,出来打圆场。他也是本家亲戚,谨洲的侄孙,这个年轻时当过兵,后来又开货车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笑着说:“我们这里叫祖母‘哀家’,你们想要礼貌些就喊董家里哀家——”
“跟她讲么子礼貌哩!你礼貌你又不喊细十二爹爹?”潘信打岔道。见家勇不善地扫他一眼,就悻悻然咕噜一声,眼望向窗外不再吭气。李家勇前几年还是个开包车出租的个体户,现在已经自己做老板了,今天娇客面子大,李老板开来他新买的私家车接机。此人是潘信在李氏门中唯一的偶像,用潘信自己的话说,是“就他一个老子还愿意搭讲”;潘信认祖父时已过了上学的年龄,一直想台湾爷爷替他买辆车去靠行,将来也像家勇一样做车行老板。
两姐妹自然不懂本地称呼上的讲究,只要不让叫奶奶其他都不为难。一时没想到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努力学舌。
“冻——咖——哩——啊——鸡——”家宝抢先说,她胆子大,而且素信自己会说爷爷的家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