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小红翻过身去,背对有庆说,“你妈如果能找个从台湾来的阔佬,还是个有身份的,那两个臭婆娘明天赶着你叫哥哥呢!”她紧紧被子表示谈话结束,要睡了。
有庆呆了数秒,喃喃地骂了句:“哪个要她叫!”就也睡了。
可小红闭起眼却睡不着,想着自己今天贸然找上门的大胆行为有点得意,也有点后怕。其实也不是贸然,小红跑去找谨洲之前已经想了一个多星期,跟招待所的服务员小吴也扯过谈,套了一点确切消息,除了姓名、楼层、房号,更落实了谨洲找堂客的诚意。小红不是没想过找个中间人传话,可是怪了,大家都在一个城里还就牵不起这条线。小红这天经过招待所,心想就去看看一个真的台湾人长什么样也不是个了不起的事,再不去,老头住了这么久也许回去了。
“进来!”谨洲又叫。一面纳闷这里的细妹仔要么不敲门,要么敲了门叫进来又不进来,一面自己过去开门。
只见门口一个头脸干净的妇人,一脸通红地望着他。谨洲在宾馆住时碰到过乱敲门的野鸡,没想到不正的风气吹到国企来了,不免皱起眉头摇手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到别处去。”就要关门。
“您老是李家谨爹——做过县长,台湾来的李谨爹?”小红本不确定和台湾老头之间有没有语言障碍,如果真碰上了要攀谈,自己的普通话灵不灵光。不想对方一口地道的街上话,立刻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
谨洲口中答应:“是呀,你哪位?”一面重新打量来人。太年轻了,不是他的子民,可是知道他是县长,就心中沉吟这又是哪个旧部遗属,一面招呼:“进来坐吧。”
小红见台湾老头态度亲切,还又声气相通,编辑了一个星期的开场白就脱口而出:“我叫王小红。就在这个厂里的。”小红走进房间,不敢就坐,站着续道:“我们班上一个丁嫂,外婆是李村人。”
“哦,李村乡里的。坐,坐。”谨洲有点摸不着头脑,请小红坐下再问,“请问你外婆是哪位?”
“我外婆——”小红说着知道误会,脸一红笑了,“不是我外婆,是丁嫂的外婆是李村人。”小红连丁嫂娘家的姓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丁嫂在李村的外婆是何许人,更不知道死了的老太婆是不是台湾老头的熟人,小红只知道这个疏远的关系经不起盘查,就赶紧回到自己打好的讲稿,不让谨洲再有机会提问:“丁嫂外婆上个月走了,她回李村送外婆上山,就听李村的人讲起谨爹的事。”
谨洲听不懂这是哪和哪,可是叙述中既有宗亲提到自己,就微微颔首说:“哦?”并用眼神鼓励小红往下说。
底牌总是要掀的,可是事前想好的话,等见到了西装革履,自己一个人在房里也打扮得像要出门见客的八十岁老头儿,小红不知怎么竟替婆婆害起羞来,只见她低头搓手,又轻皱眉头,又嘴角含笑,终于低声道:“丁嫂说李村人说谨爹想在家乡找个人伺候——”
这下真的是误会大了。
谨洲完全没兴趣追究谁是丁嫂的外婆了,他瞪起眼睛细看面前被服厂女工;气质一般般,人才却确实有几分人才,完全可以接受,可是太年轻了,恐怕比儿媳妇还小好多岁,他李某人可不是台湾话叫的什么“老不修”、“老猪哥”,可是她敲门自荐,有手段!有气魄!嗯,可能也有缘!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谨洲放柔了声音问。
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对异性好感的敏锐度总是比较高,哪怕对方八十岁。小红赶快亮最后那张牌避免加深误导:“是我妈,她叫董金花。今年六十三岁,属蛇的。”小红怕人嫌岁数大了,又补一句:“六十三岁可是身体很好,会伺候人。一个人住六楼一口气爬上爬下。”
谨洲顿时感到轻松起来,微笑道:“好,好,是个孝女。”由女鉴母,谨洲已经满意三成。小红又主动提出身体健康、会伺候人等优点更让谨洲觉得正中下怀,更妙是听言下之意这个孝女之母竟独居有房。还没见面,光凭小红媒人一张嘴,谨洲不及考虑自己原先还有“知书达理”这个条件,已给董婆六十分,派司。
一时主人与不速之客有讲有笑,等到谨洲搞清楚小红是孝媳不是孝女,小红面对谨洲也不是半小时前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了,谈话之间始终没弄明白是谁的丁嫂和她死了的李村外婆也功成身退,不再被提起。
“谨爹,”小红满面堆笑,“我们跟您老人家有缘,这么大的事就自己闯了来,你也不见怪。”
“欸,见面就是有缘,怎么会见怪?你们夫妇能想到母亲寂寞,愿意母亲找个老伴安度晚年,是难得的孝子贤媳。”谨洲赞叹不已,又加注道,“时代不同了,老年人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子女的支持和善体亲心是很重要的。”
小红至此完全为老县长的谈吐风度折服,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土腔讲“幸福”这种有时尚感的词句,从来也只在琼瑶剧里听见讲过。小红为有这样一个体面公公的可能未来感到幸福,竟也文绉绉地说:“要是我妈妈也跟谨爹有缘,我们做小辈的就太幸福了。”
这顶高帽子戴得舒服,谨洲乐呵呵地笑了。心头多日阴郁虽不致一扫而空,与这么一个未语先笑的小女子聊天却实能解忧。
小红也微笑,谈得愉快可没松懈目标,补强道:“谨爹,像我跟您老人家先前讲的,我来找你,我妈妈是不知道的。这里有些的人嘴坏,看不得人好。我们要照事先商量好的来。”
谨洲头点如捣蒜,完全同意,事迹一定要密。别看老先生貌似坐困招待所,却始终有耳报神来递消息,起码他知道自己李氏一族已为八十老族长续弦这件事炸了锅,分成好几派:有恨他为老不尊拖累宗亲颜面无光的,有等看笑话觉得他是虚晃一枪给不肖子孙颜色看的,也有真正大力奔走做媒希望他长住故乡的。他更知道即便慎行有台湾公务员身份不能返乡,和慎思两兄弟却已经隔海结盟,而且发话不信他八十岁老人胡闹得出什么名堂。谨洲地方政坛上打过滚的老将岂能不知两个畜牲放话的险恶用心,他们是吓阻援兵教他成为孤军。谨洲心想如果他竟能无声无息地独力做成此事,他族中这些后辈——包括那两个不孝顺的畜牲——就通通靠边站去!
“你放心,我知道家乡风气保守,事关你婆婆的名节,我会照你我说好的做。”谨洲保证。谈不成他更不想人家知道,两个畜牲领着一班不肖的族中后辈正等着戳他的脊梁骨呢。
小红没上过销售课程也没听过ColdCall这个词,可是她无师自通的头次上门自我介绍完全达阵。临别她再度感谢谨洲愿意配合项目进行:“谢谢您老人家,我回去准备准备,我们就照商量好的来。”想想又补一句:“希望您老人家不会嫌弃我们是桃花井的。我们没读过什么书,我做小辈的不是替婆婆不要脸,我只是,只是,希望老人幸福。”
谨洲至此也为有这样一个贤孝媳妇的可能未来感到幸福了,摇头叹息道:“小红你真是难得的奇女子。圣人说,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书读少了有什么要紧?不读圣贤书,也能做圣贤事才了不起,你孝顺婆婆,竟然能听于无声,我在台湾大学毕了业的儿子媳妇是我讲破了嘴都听不懂的。唉,桃花井以前住的都是苦命人呀,可是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我到台湾也落了难呀,出卖我的也是读过书的人。再讲桃花井也是今非昔比了。我做县长的时候已经禁烟禁赌禁娼,共产党这一方面一向是做得不错的…”谨洲可能心情太好,竟然称赞起他的敌人来了。小红听得半懂半不懂的,站着又等了十来分钟才找到个谨洲讲得口干找水喝的空隙告辞成功。
可能期望太高,谨洲初见董婆毋宁是失望的。整个一干瘪瘪小老太婆,一脸褶子不怕比他八十岁老头还多。风度也不好,可能裤子穿大了一号怎么的,老太婆只要站定了就提裤裆,那个小动作真难看相。这件事最后没有黄掉全赖事前计划周到,加上小红的执行力强才翻盘。
因为一城都是耳目,小红、谨洲都不想安排上馆子会面。去哪儿见呢?小红和谨洲议定走一步直捣黄龙的险棋,就直接闯到小红市场边上的家里去。地方好找,出租车都知道,谨洲更私忖登堂入室正好踩踩线,确定不是诈骗。谨洲下车后,如果附近有人注意,就假装问路要去别处,小红会算好时间和迷路的客人门前巧遇,顺道邀进门,就算邻居看见也不怕没有说法。那天一切顺利,谨洲到访竟也没有惊动外人。
贵人迷路巧遇,小红热情留客,有庆这下不但见到前首长,还有幸同桌吃饭,也就妇唱夫随,倾情款待。董婆对异性一般有专业敏感,尤其媳妇前天才见过,今天就在家门口迷路未免太巧,可是大家都年事已高再加上彼此身份悬殊,董婆不敢乱想,只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旁边市场里临时买回来的菜。
一顿家常晚饭吃得谨洲差点当场求婚。他老先生已在旅馆里熬了两星期,间中虽有子侄请去吃饭,可是更多的是三顿在饭馆食堂里打发,正是久违了家庭温暖。他李某人少年得志,三十出头就当了一县之长,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此刻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陋室之中,有庆倒酒,小红夹菜,秀妹仔讲笑话,一顿饭让微醺的谨洲看到一幅孝子贤媳乖孙环绕的家庭行乐图。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上菜的董婆。嗯,老太婆反正都长得那个样,谨洲想,自己也不是四十几年前的青年县长了,人家看他不也是个糟老头?
“男人老了都是一个样。”一听媳妇问她对台湾老头的印象,董婆就明白今天是给人相了去了。不比本城良家妇女这时可能有的激烈反应,她倒没有强烈感觉受辱,只是有点不忿没有事先告诉,就不阴不阳地问道:“有庆也知道今天有客来呀?”
小红听出董婆声音里的抱怨,巧笑道:“没有,我一个人的事。他死脑筋。不知道你一个人日子难过。”说着小红推开正打算洗碗的董婆,“今天你炒了菜,我洗碗。等下几个菜你都包回去。天天跑,你那里六楼难上上下下。”
董婆有点感动,没有立即走开,留下帮小红收拾,一会儿还搭讪道:“老头那还看不出八十岁。”
小红知道有意了,赶快附和道:“台湾水好,人养得后生些。”又问:“你年轻的时候,他当县长,你看过他没有?”
董婆老脸一红,说:“说得稀奇,我哪里就看过县长?”大人物叫堂会,轮不到她。公家的她认识一个警察、一个收税的,两个都是混账,欺负人,从不给钱。
小红瞄去一眼,知道她想岔了,就调侃婆婆道:“你说人的命怪也怪,以前看不到的,现在跟着一桌吃饭,像一家人一样。”
“是没有什么架子——”董婆想着微笑了,“人也和气,就是讲话文绉绉,有时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人家书读高了嘛。”小红也笑,“又都说台湾人有礼貌,还有钱,就是好色,八十了还要讨婆婆。”
董婆不接腔了,可也没有骂人或者拂袖而去。她沉默下来拿几个铁盒打剩菜准备带回去。
“拿这么些你不好爬楼,等下有庆送送你,帮你拿过去。”小红叹气道,“六楼也是难爬。说是南湖那边盖了侨汇房,洋楼带大花园起得可漂亮了,专门卖给台湾人和香港人。”
董婆不屑地说:“南湖那么远,鬼去住。”
“街上也有商品房啊,还坐电梯的,就在百货城后面。”小红用肩膀轻撞董婆一下,用亲昵的声音开玩笑道,“以后你街上有了好房子接不接我们去玩哪?”
董婆做出嫌弃的表情躲开,假装生气道:“你想房子想疯了。”正好秀妹仔走过来找妈妈。小红扬声道:“秀妹仔快来,你哀家说她的好房子都不接你去玩。”
“爬那么高有什么好?”秀妹仔根本不知道前言,反正她看不上祖母现在这个地方。她扬扬手上红包对小红道:“刚刚那个台湾爹爹给了我一百,爸爸说太多了叫我缴库。给!”
小红接过红包,捏在手上想了一下,转身塞入董婆衣兜,一面说:“是给你的。”董婆要让,在兜里碰到小红的手,两人各握红包一角僵持了几秒。这一百是小红月薪的一半,今天请客还花了本钱,董婆拦得严实,她现在还抽得回来。可是小红真不一般,她一用劲,红包到了董婆手里,小红抽回一只空手。
董婆捏着兜里的红包,一百抵她一个月的收入,公房下个月起要一家收两元电费她还正在为那多出来的开销发愁。她没想要这红包,起码不能从小红手里拿,可是一百元既已落袋,她的手拔不出来了。
秀妹仔见状忙说:“爸爸说用十块钱换我的一百。”
小红俏皮地歪下头,似有深意地打量董婆一眼,转过头来对女儿说:“你的十块钱还是给你。等下找我拿。”就这样,默契代替了打手印,小红成了董婆的经纪人。
小红怕夜长梦多,谨洲住在一百一晚的旅舍里等成家更不想拖延。相亲既成,一老一少很快进入正式协商。
他们这件事是本地土话说的“货卖一家”,就是单一买主和卖主的商业食物链。经纪想要牟利只能想方设法促成,因为没有机会“货卖二家”。谈判到最后小红这边保留三大坚持:两万人民币聘金,婚姻要正式登记,女方这边要一个婚房。
谨洲拿得出聘金,也愿意明媒正娶,可是有三大原则决不让步:一条有关谨洲身后,董婆以及她的所有关系人,无论姓董、姓林、姓王,或他姓,谨洲百年后再和李氏家族无关,不得自称李某遗孀,攀附李氏宗亲。一条有关董婆身后,董金花虽登记续弦不是姨太太,可是将来不能入祭李氏祠堂或载入李氏家谱,也不得入葬李氏坟山。最后一条简单,不宴客,不收礼。
谨洲的那几条对小红而言完全不切实际,也不知道李氏在本地是多大一个家族可以收礼,想都不用想就同意了。事态发展至此,送女方一套怎样的婚房成为这件好事可能的最后障碍。
可是至让谨洲欣慰的是小红了解谨洲的财力限制后并没有打退堂鼓,只像一个优秀的企划经理一样,迅速地调整执行细节,务必让项目如期进行到缴出成果。小红当机立断,即刻修正原先计划;她先排除偏远昂贵的南湖花园别墅,再放弃虚有其表的街上商品楼房。
“谨爹,我看你老顶个公房是最合算的。”小红的办事才干已经完全取得了谨洲的信任,是他教她放手去做,“我一家家问过了,我妈妈那里有邻居愿意让。就是她楼下二楼那一家,有三个卧房,比我妈妈那里大几倍。原来是他们厂里领导的房。小孩要接他们去美国,不回来了。这么大的房,一般人顶不起。”县城里的公房只能顶给同一个单位的职工,公家又拥有最终产权,受限多,市场小。小红看着老人脸色,小心地报个价:“说是要能马上要的话,六万块,一口价。”
谨洲年前才帮恢复了退休职工身份的慎思顶了单位一个三房,也在二楼,地段还好过恶名昭彰的桃花井,都只花了一万,后来还有亲戚来报说是实开六千,也就是说儿子一家还落了四千的虚头。哪怕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万物上涨,就算加乘两年的通膨指数,小红这个报价的水分也太高了点。
“哦,二楼好,不受潮,也不爬高。我去年帮儿子顶的房也在二楼。”谨洲轻描淡写地让小红知道他老先生并非不知行情的大呆胞。
小红附和道:“是呀,只有二楼最好,不然怎么领导要住呢?”
谨洲道:“领导怕不是我们街上的吧?桃花井又不一样些,桃花井淹水的地方,以前发水淹掉一两层楼很平常。要住桃花井,三楼好。”
谨洲短短一句话,几次提到桃花井,又直击地势低洼的先天缺憾,小红这才觉得台湾老头有点苗头,不像她家里那几个随便她搓圆捏方。小红辩解道:“现在沿湖筑了大堤,很少淹水了。”
谨洲不动声色,只向小红微笑着,像一只老狐狸坐在鸡笼前望着也来偷鸡的小狐狸,老狐狸没牙去撬开笼子了,可是不留下点什么,小狐狸知道它是偷不着鸡的。小红不想浪费时间,痛快地亮牌道:“人家要去美国帮女儿带小孩,十年八年不回来,可是这里也有些东西要地方放。谨爹,你老人家既然愿意跟我妈妈做正头夫妻,我妈妈一个房也愿意搭进去。如果六万拿不出来,人家愿意跟我妈妈换六楼的小房抵几个钱。”死鬼老头前房女儿消停些时最近又来闹了,顶掉那小破房是小红想出来的釜底抽薪之计。
这个换房的建议听在谨洲耳里就不只是钱了,还有诚意,甚至可能有夫妻情义了。小红并不懂谨洲已把实际问题升高到形而上的人生哲学层次,她只觉得老人目光变柔和了些,心中有数了,就继续说:“我妈妈的房小,又在六楼,顶不了几文。”下面要讲的这个数目学问大了,五千到三万之间,哪个是台湾老头的心理价位呢?小红眉毛一扬,道:“一万,人家有诚意,出一万。”
“那就还要补他五万——”谨洲搭下眉眼沉吟,心中快速换算五万人民币等于多少台币。
小红毕竟只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小狐狸,花头报高了心有点虚,也不习惯以万为单位谈价钱,就又退一步:“谈好了,二楼那家随时可以跟我们调地方,反正他们要六楼房子只摆东西。谨爹要这里先退房搬过去都行。几件大家具他们搬不走,我们添得有限,一来一回可以节余好几千。”
谨洲抬起眉眼,微笑道:“这么方便?约也不签,订金也不要就让我搬进去?”
小红答道:“那两万的签约金还是要的。”说了看见老头眼中笑意,知道漏了底牌,有点不高兴,赌气道:“谨爹,那要不要你说句话,人家等回信。”
谨洲想想,说:“还个价吧,我这里现有一万,你妈的房子作价一万,凑成两万签约金。签约以后就让你妈先搬进去。我呢,回台湾处理点事情再来。”谨洲摆摆手制止想插嘴的小红,续道:“我知道还有,我还没讲完,等我讲完。”谨洲喝口他台湾茶袋泡的茶,好整以暇地继续安排,“五万没有这个行情,欺负人了。两万也贵了,可是你们看了好,我也想你们高兴,房子我都不用看了,我自己无所谓的。”谨洲再度摆手,不让小红插嘴,“再怎么不能让你妈出钱,这份情我领。原来讲好的聘金我再加三万,凑成五万,可是这个钱是给她养老的,等我死了她再动。”谨洲三度摆手,不让小红说,他说:“我现在手边没有现钱,回了台湾再带来。我在台湾的房子有人买可是还要办过户,全部搞清爽也要个把月的时间。”谨洲拿出一个红包,道:“这里两千,给你妈妈在我回来以前用,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她八百块钱零用,家用还归我。”
小红直到签约换房也不知道自己这边是赚了还是赔了。可是自己家,哦,正确说法现在还是董婆家,换了套大一倍不止的三居室厨卫独立二楼房子。原来只开口要两万聘金,台湾老头答应给五万养老。董婆还没嫁,人也搬了大房,每月零用金比小红和有庆的工资加起来还多。小红很难觉得自己吃了亏,可是就是不知道哪里着了那个资本主义台湾老狐狸的道。有庆倒是很为母亲高兴,不爬六楼,一个月八百,简直好得像做梦。最神奇的是肉厂同事邻居这次没人笑话他,都真诚地祝贺他找到个有钱的台湾爸爸。
董婆的脑子有点轻,搬进了新房子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这完全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归宿。她十五岁的时候看见桃花井最红的姑娘从良,嫁给人做偏房,人人说红牌姑娘相好命也好。这又哪有她董金花的命好?
谨洲回台湾那天,包晚辈亲戚的车去机场。既有便车,小红非要拉了女儿和董婆一起去送,顺便开开洋荤看飞机。机场在省城郊区,离本市有两个小时车程。老中青三代女士不惯坐长途汽车,挤在后座晕车晕得一塌糊涂,一人抱一个胶袋一路吐到机场。董婆更是吐到腿软下不了车,飞机也就不想去看了。谨洲铁青着脸,仿佛对带了三个土包子嫌累赘,并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交待侄孙几句,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小红带着女儿既然来了,再不舒服也还是要去机场逛逛的,就跟着拉了行李的驾驶员亲戚一起进去。董婆躺在后座,吐是不吐了可是头又痛起来,紧闭双眼心中只盼自己赶快睡着就不知痛了。忽然听见呛呛的声音,她吓得弹起身,慌乱地四下张望。原来是驾驶员折返来用钥匙在敲窗玻璃。
“金爹,”看她醒了,驾驶员打开车窗递给董婆一个小包,“谨爹买了要我送来给你的清凉油和晕机药,晕车也好用的。”又递过一瓶水说:“金爹,您老人家就车里歇歇,我们等谨爹进去了就送您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