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行知道为了三岁那年兄弟互换位置的事,慎思一辈子饶不了他。而且他也自悔说了那些酸话,固然没人会喜欢增加开支,可是一个月汇六千台币给老爸慎行自忖是省得出来的;还真像慎思说的,他在台北跟着老婆回娘家聚餐、送礼,月结也有此数了。事实是父亲决定终老故里不但替他省了钱,更不知省了多少事。他应该庆幸,怎么会一时想不通,跟慎思、有庆他们计较起来?慎行恼羞自己成怒,又怕慎思还要讲出更多不顺耳的话,就加快脚步,想赶快走到宾馆就可互道珍重。可是哪怕他腿生得长些,台北长大的又怎么走得过慎思?

“欸,你说喔,”慎思果然不弃不离地快步跟上,连气也不喘地道,“你说喔,像我这样的去台湾能做什么?”所幸慎思忽然换了题目。

慎行第一个想到的工作是“照顾老人”,可是这答案有点敏感,就说:“你觉得自己想做什么呢?”

“像我五十多岁了在这里就是在家里带孙子啰。在乡下要是做得动,还能养猪、种菜。”慎思说,“在台湾五十多岁能干些么子啰?”

“可以去上小区大学,”慎行觉得要给哥哥一些希望,“小区大学没有年龄限制。”

慎思变脸道:“你跟爷一样,你们都嫌我没文化!老子难道是存心让人瞧不起!”说着一百八十度向后转,竟然绝裾而去。

慎行先前一路加快步伐想摆脱慎思,不料却是自己被突然甩开,结果虽然没差,心情大异。慎行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失散了四十六年后才有缘聚首的哥哥的背影;虽然兄弟之间并没什么共同成长的记忆,谈不上伤感情,可是想起两周前初见时的误解与此刻作别时的不愉快,他还是感觉怅然,长吁了一口浊气。慎行这下反而不需急着回宾馆了;他在大街旁伫立良久,直望到慎思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华灯初上的解放路人群之中,他才低头慢步踱回宾馆,静待次日清晨出发去省会赶飞机结束他的首次返乡之旅。

就在一九九五年那次慎行首次送终未果以后,谨洲成了个拖字局,而且一拖四五年。慎行在二〇〇〇年这次又来送终前也数度探亲。可后来的几次也都跟头次一样,和哥哥慎思一时好一时坏。有那么些时候觉得就算没有一起长大也真是亲兄弟呀,可是更多的时候却因为一言不合就反目相向如同寇雠,最糟的是每次都弄到难得相聚的两兄弟不欢而散。素未谋面的两妯娌光听丈夫转述就互相讨厌着,还在枕边谗言——潘氏挑拨台湾弟弟瞧不起农民,慎行老婆直断哥哥命硬兄弟缘薄。可是父亲毕竟是两个人的,所以手足情深不深是一码事,谨洲既还在一日,他们就是雷打不倒的两兄弟。只是谨洲半身不遂已经第五年了,现在更已屎尿失禁,口不能言,这个卧床不起的老人还能拖多久呢?

“阿姨,你看这次我爷还拖得过去吗?”慎行对着在昏暗灯光下为父亲忙碌劳作的董婆发问,“我在想还是把机票改晚一点。你看延一礼拜行不行?”万一他一走,父亲就过世了,他无法即刻又来。虽然说都讲好了,全交给哥哥慎思处理还是让人不放心。

“嘘!”董婆挤眼嘬嘴作势噤声,小小声道:“你爷都晓得,没有他不晓得的事。”

慎行也降低音量至耳语一般说:“那我该问我爷?”看见董婆点头,慎行半信半疑地对床上缩得像坨梅干菜一样、不言不动的父亲提高音量道:“爸!我把机票延到下个礼拜好不好?我留在这里可以看着你。不然这里就要交给慎思了。”

刚擦完澡,被董婆重新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老人在床上蠕动起来。董婆端着盆脏水,待要走出去倒了,见状又站定一旁,眼睛直直地望着床上。慎行身处臭烘烘的昏暗陋室之中,看看一卧一立的两个老人,自觉荒诞——本地医生虽然几度错判,根据的也还是科学,更何况父亲现在的情形明摆在眼前,无须专业也知道老人辞世是时间早晚问题,只是自己能不能、要不要等下去的决定。他听董婆的胡扯在这里请神一样地问着病危老父,难道要等谁起乩不成?

状似发怔的董婆忽然点了个头道:“你爷要你相信慎思一回。”一边说着,端着水就往外走,口中不以为然地念着:“这是您家哪,一样是儿子,要我就信不过那个大的啰…”

慎行跟出去说:“阿姨,你说我爷要我相信慎思一回?我怎么没听见他说话哩?”

董婆开始搓洗老人换下的尿布等对象,仿佛不大高兴受到打扰或被质疑,忽然尖起声音道:“那你自己问你爷啰!莫得哪个拦住你呀!”

慎行莫可奈何地回到谨洲床边坐下,呆望着床上枯槁失形,只比木乃伊多口气的父亲。他从小就和爸爸不亲,向来觉得和父亲之间只有义务,并没有多少感情,此刻陪伴着状若昏迷的父亲,想到这就是永别,却顿感悲伤彷徨,如失所依。父亲从绿岛放回来的时候慎行已经十岁了,母亲任教学校分配的老旧宿舍就一内一外两间房,他在父亲回家的那天起被搬出了卧室,开始睡外面的房间,直到考进大学住校。慎行只记得父亲脾气暴躁,常为小事打他,除此不记得跟父亲有太多互动;父子之间最温馨的记忆片段是他在成功岭受军训的时候,父亲自己一个人来看过他两次,那阵子父亲没有工作,时间很自由。

慎行苦恼地自言自语道:“今天不改机票的话,明天就回台湾了。在这里蹲下去也没事干。台湾反而有一大堆事等着办,可是——”他说着悲从中来,慎行自母亲死后十几年没有流过眼泪,说着说着却哽咽了,“爸呀,你听得见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回去上我的班,过我的日子吗?”

“你…走…”床上的老人断续地说了两个倒也能辨识的字音。

要不是清楚看见和听见声音确是谨洲发出来的,慎行还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他激动地握住父亲像鸡爪一样的手叫道:“爸,爸,你跟我说话?阿姨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要是谨洲还能轻松自主地讲话,一定会先骂慎行一句“废话”;可怜他这么自尊自强的一个人,现在讲每个字都要用尽全身之力。谨洲扭曲着五官,抽动着身体,挣扎着一字一字地从胸肺里吼出来:“跟…你…妈…埋…一…起…”

“是,是!”慎行泪流满面地道,“爸你放心,李村那里都弄好了的。我回去就带妈妈来。”他哭出了声:“爸啊,我一定会把你和妈妈带回李村!”慎行沿着床边跪了下去,把父亲的手捧在额前哭道:“爸我不孝啊!”他怨恨了父亲一辈子,从来只担心老人拖累,这几年一个月汇六千台币赡养,都常不甘愿,有时忙了还拖欠;现在跑来送终也连亲侍到咽气都不肯,“你都替我着想,深怕麻烦我!我什么都没替你做过——我一定,我一定带妈妈回来,把你们两个——”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嘤嘤涕泣,间中胡乱说些对父亲忏悔的话。

慎行这样跪倒父亲床前悲泣许久,直到董婆收拾完毕进房才把他拉起来,小声道:“莫吵你爷啦,你爷睡啰。”慎行只好收泪回房,却意外发现经这一场好哭,他人虽疲倦,但觉心中块垒全消,似乎完成了此行任务一般地轻松起来。等他漱洗完毕刚爬上床,董婆却来到他开铺的书房门口,没头没脑地对他说:“慎行,你爷要我跟你讲,你是好儿子。”董婆用了“儿子”这个词,不是“崽”。

慎行心中顿是一酸,又泪往上涌,脑子立刻乱了逻辑,也没问“爷”是几时说的,或怎么说的,只哽咽回答自己不是好儿子。“——阿姨你不知道,我不孝啊!”

“我们这里讲‘生得爷娘好,一场好喜事;生得崽女好,一场好丧事’。你爷这几年生病就想葬回李村,没有别的啦。”董婆停顿一下,薄尖尖刺耳的嗓子忽然低了好几度,问他:“李村你喀过吗——喔,小时候,不记得啰。我莫喀过,你爷不教我喀唦。”董婆仿佛有许多遗憾,“我死了也不能喀,跟你爷结亲的时候讲好的啰。我倒是想唦。”

“喔。”慎行觉得董婆不是来找他纯聊天了,就打岔道,“阿姨照顾得好,我爷说不定又活五年。”他溜进被子,婉转地下逐客令:“谢谢阿姨出去顺手帮我关个灯。”

房小,董婆一抬手就关了灯,可她没走开。客厅的灯早关了省电费,影绰绰远处照过来只有老人房里的微弱灯光。董婆继续用那感觉陌生的嗓音说:“慎行,我也不瞒你,我是配不上你爷的啰,可是我晓得你看出来我是真心待你爷。也只有你晓得——”

怕是江南四月夜里春寒料峭,慎行人窝在被子里,手上汗毛却全站起来了。幸好黑灯瞎火的,不然面前站着七十岁老太太对他父亲表心意,还真不知教人要如何面对。

“你爷呢,也是真心待我的啰。他应了我的,都做喽。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一句重话不讲——”董婆的声音竟有点甜丝丝的了。慎行把被子又拉高了一点,如果不是怕太失礼,他会把头钻进被子里去。

稍停一会儿,董婆声音更慢更低,近乎幽怨地说:“你爷走了,我也活不久了啰。他死了要跟嗯姆妈葬一起的。嗯姆妈是大学生,结亲就讲好你爷屋里是莫收旁人的啰。我就讲,那是莫死的时候,是吧?死了不算你爷背信,是不是啰!”董婆等了一下没听见动静,忽然恢复了一贯急促尖锐的声音问:“慎行,你睡啦?”慎行只好应了一声。董婆就恳求道:“慎行,你要帮帮我啰!你晓得我对你爷——我一辈子没有过的。那我侍候你爷,天地良心!我真是没有不情愿的!你帮帮我,我走了以后,灰就撒在你爷旁边。不埋的啰,石头上也不写名字,没有人知道的!”

慎行翻身坐了起来,问:“阿姨,你跟我爷讲过这个事情吗?”

董婆静默良久才说:“从前也讲过的,你爷不把啰。”谨洲中风后,她自觉惭愧,再也不敢提了。

慎行想老太婆也算诚实,父亲早就说话不清楚,很多事都由董婆传达算数,她居然没想到假传圣旨。慎行就很恳切地说:“阿姨,我做崽的要听爷娘的。这个事我做不了主。”董婆哦了一声,听来甚是失望。慎行不忍,又说:“阿姨,我娘不在了我爷还在,也神志清醒,就像你讲的,他什么都知道。明天早上我们问他好不好?”

“我同你讲啰,我不同你爷讲这个。”董婆说着,赌气似的走了。

慎行暗自摇头,来了几趟,还是不太懂本地的说话或行事风格。这里人说话常倏然而止,就像打电话结束时不道再见,啪!就挂了,听的人常不知是讯号断了还是讲完了。慎行溜回被子里重新睡下,心里想:什么同自己讲不跟老爸讲?这说的是什么东西?好啦,反正是不讲的意思就对了。慎行一大早就要到省城赶飞机,折腾这许久,现在睡不了几个钟头了,想到转机劳顿,他只希望收拾杂念,赶快入眠。可是翻来倒去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从父母的命运想到李氏兴衰,从兄弟的相处想到两岸关系…鸡终于在他想到台海和平和中华民族前途时叫了。

他起床时天却未亮,是哪家养在院里的鸡看见灯光叫早了?他听见董婆在“水房”里开始新一天照顾瘫痪病人的洗洗刷刷。看准时间,他换好衣服提了行李去到老人房中再度拜别,父亲却还在熟睡。他跪倒在地,就床前磕了三个头,轻声说:“爸,我回去了。你是对的,没人比阿姨还照顾得好了,你会长命百岁,妈知道了也会安慰的。如果你走了,我一定带妈妈回来,完成你和妈合葬老家的心愿。”他忽然想起昨夜董婆的请托,可是自己是母亲的儿子,还是让他们老人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吧。

那时原先开包车的亲戚李家勇已经是有大小几十辆车的交通公司老板,自己不跑车了。他派的司机准点在楼下等候送慎行去机场。进入公元二〇〇〇年的省会机场更是今非昔比,有各路航班飞中外大城,一天之中更早晚都有多班次港澳航线接转台湾;不但不是十几年前谨洲返乡时那样一个空空落落到处挂着大幅幛幔遮住原先军用机场陈旧墙面的统舱式候机大厅,也不是五年前谨洲孙女来探亲时那样要自己走到停机坪爬上爬下的简易航站。广播登机,慎行提着行李从空桥直接走进机舱,飞机升空时看见黄花机场又在扩建,才启用不久的航站大楼又已陷入重重工地的包围,工寮的铁皮屋顶在晨曦中反光强烈,刺眼生疼。慎行拉下遮阳板,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及想,就累得睡着了。

 

 

归去来兮

 

 

李谨洲老先生逝世五周年的忌日赶上清明节,分居各地的台湾家人终于凑齐时间敲定行程,在二〇〇五年春天分批来到滨湖古城的老家,前后分三间房住进了新盖的星级酒店,打算清明节回乡下祖籍扫墓。谨洲大孙女家爱在美国出生的儿子那时刚满四岁,童言童语非常可爱,家爱的妹妹家宝本来分配和外甥一房,家爱却央丈夫带着儿子睡,她要重温少女时候和妹妹联床夜话。

两姊妹只隔两岁,自小就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家爱大学毕业后就离开台湾,留学、成家、就业、侨居外国,却跟妹妹热线未尝间断,姊妹也一直亲密,无话不谈。这下来到旧游地,两人谈起从前印象,相较十年前来探亲时祖父家乡的破败与今日的繁华,年纪轻轻的两人竟也不胜唏嘘,聊到三更半夜都熄灯睡到自己床上了,还有话说。

“这里真是差太多了,这个旅馆绝对有国际四星级的水平。不像我们以前住的那个什么华侨宾馆,乱可怕的。”家爱感慨道,“床这么干净,闻起来还有肥皂的香味。唉,这么舒服的床,可惜我有时差,累得要命也睡不着。”

“华侨宾馆还好啦,那个招待所更恐怖。”家宝说,“不给客人钥匙,开门的时候要叫服务员。”两人十年前在号称三星的华侨宾馆里住了几夜,为省钱,也为图清净,经爷爷谨洲老年返乡后讨的二婚董婆带来的儿媳妇王小红介绍,搬进了小红单位附设的招待所。家宝说着笑起来:“大概那个经验太坏,造成了你的心理障碍了,你潜意识害怕这里服务员还是随时不敲门就会进来换热水瓶,才睡不着。”家宝拿姐姐十年前晚上要等服务员换过热水瓶,才敢更衣入睡的糗事来开玩笑。

家爱也笑,一面奇道:“你从台湾来,路上也花了十几个小时,怎么精神这么好?你以前都是一碰到床就呼掉。”妹妹提起招待所,让家爱想起爷爷返乡后结的那一门姻亲,随口问道:“你都没听说董婆她们去哪儿了啊?”

家爱话音一落,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

夜已深沉,外面人车渐稀,宾馆窗帘厚重,可是拉上时不小心留了条缝隙,让古城里日趋严重的光害有机可乘,大马路上霓虹灯在无人的深夜里顾自闪烁,细细的一束荧光渗进房来,时蓝时绿;房间虽暗,青气氤氲却可辨人面。家爱略略抬高身子查看妹妹没有睡着,想起家宝素来要讲最后一句话的脾气顿生狐疑,她用询问的口气说:“李家宝?怎么啦?你怪怪的耶。”

“董婆死了,”家宝森森然道,“上吊死的。就在桃花井她和爷爷的家里。”

“别开玩笑!”家爱嗔道,“李家宝你想吓人呀?”

“真的!”家宝翻起上半身,望着姐姐说,“老爸也知道。”

家爱瞪着妹妹,知道不是玩笑话,就责备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家宝砰地倒回去,眼望天花板说:“一开始是老爸说这是一个秘密,教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她转头瞄邻床一眼,“包括你。因为你会告诉老妈,老妈就会埋怨老爸管闲事。”

那个时候的姐姐还忙着跟后来的姐夫谈恋爱,也不是事事都和妹妹分享了,那种姊妹逐渐疏远的感觉,曾经让家宝心里很不是滋味。家宝接着说:“后来我们也很少谈爷爷老家的事。”姐姐结婚以后,两人天各一方,有时空限制的交流,又以顾问彼此的恋爱或婚姻为主轴,这个家宝与父亲李慎行之间,约定不入第三人耳的“秘密”就被保守下来。“要不是这次来扫墓,我都忘记了。”

一个秘密能守这么久,家宝对自己的保密功夫相当满意。几年下来,她也习惯了家爱有了另一个家庭的现实,更何况,家宝承认,家爱眼光还好,姐夫人不错,后来的小外甥就更不用提多讨人喜欢了。家宝当下决定这个秘密的保鲜期已过。对啦,她是答应过爸爸不告诉妈妈和家爱,可是现在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最重要的是,爸爸又没教她“永远”不能说。家宝倒没想到决定跟家爱分享这个更近于家常闲话的“秘密”,也表示她终于接受了姐姐出嫁的现实。

“爷爷、奶奶葬礼一结束你和老妈就先走了嘛。”家宝从头说起。家爱那时假期有限,在祖籍李村乡下,参加完祖父母合葬的仪式后,和母亲先返台探望住院的外公,慎行和家宝父女在老家多留几天,和亲戚们结算丧葬开销、处理琐事。“你知道爷爷和董婆她们有约定,他死了以后,她们就不能找李家了。”

两姊妹鳏居多年的爷爷李谨洲老先生,十多年前从台湾返乡定居,找了当时年过六十的董婆董金花续弦,两人婚后住在桃花井的老旧公寓里,靠着谨洲带来的一点养老本过日子。谨洲再婚时已经是八十老翁,他要的是不靠儿孙,生病了有人照顾,并没打算追求黄昏之恋,所以择偶不像择偶,倒更像买长期照护保险。

谨洲想得远,婚前就和董婆约法三章,撇清了身后留下“未亡人”可能带给子孙或家族的麻烦。老人婚后过了三年平静的日子,直到董婆听了儿子林有庆和媳妇王小红的唆使,三人合伙盗空了谨洲的财物,把谨洲气得中风,留下个偏瘫之症。可是东窗事发之后,谨洲却以德报怨,大事化小,不但没有把他们母子三人送公安究办,还让董婆留下不告自取的五万人民币聘金傍身,小红夫妇偷盗的美金、首饰也让用一张借据抵销了。

两个老的经过这样一场大考验,居然没弄到杀狗散场,更扭转乾坤地让董婆对原来只当作是口“米缸”的台湾老头,产生了她一生对男人前所未有的敬爱。两老临时凑合的婚姻,就在董婆陡升的报恩之心与老头在台湾的小儿子李慎行的金援下维持下去。董婆这边如约照顾到谨洲升天,之后李家只有谨洲逃难离乡时未能跟去台湾的大儿子李慎思,拿了先前立的借据找过小红夫妇几次麻烦,等慎思一家搬离古城去广州打工以后,李家就再也没人和董婆这边有过联系了。

谨洲过世后半年,慎行遵父母遗嘱为早年客死台湾的母亲移灵与谨洲合葬,夫妻双双归葬家族坟山,在祖籍李村盛大出殡,一连热闹了三天,也都没人想到李家曾经有过董婆这一门不知怎么算的姻亲。

“可是就在你离开的那天下午,林有庆找到老爸——”家宝想起来问:“你记不记得林有庆?就是王小红的老公,那个‘喝老子一挑’?”

“哦,我记得,董婆的儿子。”家爱说。有庆有个口头禅“吓老子一跳”,家宝取笑他的乡音,背后叫人家“喝老子一挑”。

“他跟老爸说,他妈妈在我们爷爷过世以后不久,就在家里上吊了。”家宝没理会姐姐的再次惊呼,继续叙述,“他跟王小红那时候,做什么瘦肉精生意怕被抓,正在‘跑路’,董婆在家里死了多少天都没人知道。听起来很恐怖吧?”

董婆命运坎坷,十岁被快饿死的亲生父母卖到桃花井娼寮里做小丫头,不说万恶的旧社会不把穷人当人,解放以后她也被贴了个“破鞋”的标签撕不掉。董婆脱娼以后被单位、街道组织,甚至后来她的媳妇,一共嫁了好几道,经历了残的、穷的、病的、老的丈夫,总之她是个一辈子在社会底层受尽欺凌的苦人。可是她在六十三岁那年转运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相信的,因为老天爷让她遇到了“台湾老头”——两岸开放后返乡的国民党时期本地老县长李谨洲。那以后,董婆总是这样想,自己就算苦到头了。

她被明媒正娶地嫁给谨洲这样一个曾经在本县大有身份的人做填房,聘礼是一套三室的房产、五万人民币养老金,和在她眼中堪称丰厚的月费。最重要的是成了谨洲“屋里的”以后,做人有了尊严,跟老头子出去,人都尊称她一声“金爹”,亲戚往来也上升了档次,走出了桃花井的社交圈。

刚结亲的时候,老头在家就自己读书、写字,不太跟董婆有话讲,偏瘫后右手没劲写不得字,眼睛坏了看不得书,可是说话还行,而且中风以后不方便出门,两老就成天窝在家里“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