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婆喜欢听台湾老头讲他在旧社会的事,像什么组织乡勇打鬼子啦,带领团练剿土匪啦,谨洲在自己的回忆中计智百出,董婆也百听不厌。谨洲有几张老相片,儿子家里没人有兴趣看的老古董到董婆这里成了宝贝,她没事就拿出来细看,把英姿飒爽的游击队长和神气威武的青年县长跟她听来的故事对上号,更把自己镶嵌到她错过的人生里去。她常常遐想翩翩,觉得面前的人和他高贵的一生,比电视连续剧还“有味”,而她,是那个低着头站在镜头画面之外的小妾。桃花井那不堪,甚至非人的过去在现实中被遗忘,在精神里重生的董金花,是大户人家里的规矩姨奶奶。
跟谨洲领结婚证的时候,没人问过她是否“无论环境顺逆、疾病健康、贫穷富贵”都会相守,但她面对已经一文不名、又老又病的丈夫,却看穿皮囊将时光倒转,信守着她从未听闻过的誓约,仿佛面对她此生唯一的男人。她,卑微的董金花,竟蒙月老如此眷顾,配给了当年英俊威武、善良多情的青年首长。桃花井的姑娘自信命苦,人人都藏着一条长而结实的老式裤腰带,她的一条相随半个世纪,白绫都已经泛黄。她胆小怕痛,再艰难的时刻也没想拿出来用过,没想到年过七十,她才晓得,原来人不是受欺侮不过才会想死。董金花不懂什么是殉情,她只知道时候到了,自己就要追随此生唯一恩爱,干干净净地离开这污浊的人世。
台湾老头的健康一年不如一年,董婆作为看护的工作量也越来越重,而且她自己年纪也大了,常感力不从心,要不是她对谨洲产生了类似“粉丝”的激情崇拜,光靠当年偷光人家老本,害得老先生半身不遂的罪恶感,恐怕还支持不了她一个老太婆干这么久的体力活。然而董婆出的力不是无偿的,她要寻求一份最后的报酬。
二老当初的婚前协议,除了女方要求的彩礼,谨洲也有两个条件:一是谨洲死后,董婆一干人再和李氏家族无关;一是董婆死后,不得入葬李氏坟山。当时看来无关紧要甚至可笑的条件,随着时间流逝与环境转变,却成了董婆不治的心病。董婆文化程度不高,脑筋简单,她说不出个道理,可是对身后归宿的焦虑与渴求,却烧得她愿为之付出一切代价。她偷窃财物,有愧于老头,谨洲还在的时候,并不敢开口要求,她只像赎罪一样地照顾老人,等待发落。慎行几次返乡探亲,看到董婆细心看护父亲,由衷称谢,董婆就相信慎行晓得了她的心情,日后会帮助她死有所归。她后来还当遗言一样地告诉有庆:“你要莫得办法啰,就去求你慎行哥!”
老头死的当天,谨洲家乡儿子慎思是连火葬场也没让董婆跟去的。眼看一生最珍贵的缘分就此完结,董婆声嘶力竭地哭唱,围观的人以为她只是在尽一个未亡人的本分,不知道她送走五个丈夫,只有这次真正感到肝肠寸断。她冲上去拦住要带走她老头子的灵车,有庆和小红出死力,才抓住拼出了性命去的瘦小老太婆。
王小红完全不懂她婆婆发的什么疯,他们偌大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也没空操那份闲心。她教有庆留下陪着董婆,自己回家张罗去了。他们两夫妇这几天就要出远门,计划先去省城避避风头。他们这两年霉透了。有庆从台湾老头那里“借”的钱都入股做了瘦肉精的生意,好景不是没有过,头三年效益还真不错,可是那时让股东选分红或增加持股,他们想,钱是跟老头“借”的不忙还。贪念一起,就把赚的又投了回去,没想到红极一时的猪只营养品,转眼成了禁药,政府还抓人。弄得挂名经理的有庆每天要吓好几跳,这时想退股也甩不掉了。现在走到最后一步,就是把大门一关,欠的房租水电罚款都不还了,一走了之。
“林有庆说董婆在爷爷死后几天就上吊了。可是他跟王小红正好不在,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知道。”家宝开始来来回回讲起车轮子话。其实这前一半家宝所知有限,她听的有关林有庆来访都是慎行告诉她的二手传播。说不出新鲜的,她干脆跳掉那一段,拣她知道的讲,“反正董婆死了还不是最恐怖的事。最恐怖的我觉得是‘烧二奶’。‘烧二奶’你听说过吧,就是烧一个纸做的——”
“你不要吓人了好不好?”家爱打断她,“到底怎么回事嘛?你跟老爸的秘密不会就是董婆上吊死了吧?”
送走谨洲遗体,董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对有庆说:“台湾老头走了,我也不久啰。我剩的钱,把你还账怕还差一点,你住的房虽不值几个钱,也是要搭进去的。你不要怕落到没有地方住,记住我是你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养你大,做鬼都不会害你唦。只要记住我的话,你们就在这个房里安生,有我死在这个屋里,别人不会来抢你的。”趁背着小红,董婆又要有庆指天发誓替她完成心愿:“我养了你一世人,就要你替我做这一件事——”她死时会把谨洲的相片缝在衣袋里一起烧化,然后无论用赖用强,她的骨灰要撒在谨洲夫妇墓旁。
“我的娘老子呀喂!不好吓我个喏!你又莫得病,不会死的啦。骨灰政府不让随便抛的呀。”有庆语无伦次地哭诉,“讲好的死了就两边莫得瓜葛的啰,李家知道了要扯皮的呀。我不晓得谨爹埋的地方呀!”有庆是个老实人,没有门牌号码,教他一个城里生城里长的,到哪儿去找一个藏在乡下犄角旮旯的李氏坟山?
有庆那时候并不知道董婆已经存了死的心,看见老娘沉浸在丧偶的悲痛情绪中,除了陪同悲泣,也无法和她商量什么事,连自己一家要离乡逃债的计划也都没有深谈。没想到他和小红出去躲了半年回来,母亲已经烧成了灰,那还是邻居报了公安处理的。邻居讨人情,绘声绘影把看见的、没看见的都详细描述了,有庆听说母亲死状种种,羞愧难当。找到慎行后未语先悲,又哭又跪,死乞白赖,说什么也要求慎行帮忙他完成老娘的遗愿。
“董婆上吊不是秘密,可是林有庆要把他妈妈的骨灰撒在爷爷奶奶坟上,不能让李家亲戚知道吧?如果我们老爸帮人家乱丢骨灰不犯法吗?那也不能跟人家讲啊!为什么不是秘密?”家宝强辩道。
“好了,好了,”家爱告饶,“后来呢?老爸不会帮他这种忙吧?”
“老爸一跟我说林有庆要把他妈妈的骨灰撒在爷爷奶奶坟上,我就‘喝一大挑’,马上想到‘烧二奶’,老爸居然说他也想到了,他说他要做这种事,奶奶会托梦来K他。”家宝言归正传继续说故事,“可是那天林有庆死缠烂打,老爸被他缠得没办法,就说这个事只能去‘博杯’问我们爷爷、奶奶;如果都得‘胜杯’,就是爷爷、奶奶同意。”
慎行无法推拖,只好诿之鬼神,说是要在父母坟前掷筊,都是胜卦就是谨洲和元配取得共识,可以推翻生前约定,接纳董婆“入住”,否则免议。
“第二天一大早,林有庆带了一个包到宾馆来堵老爸。老爸本来没要带他去,也不想告诉我,被我发现了‘秘密’,只好跟我说了。林有庆就跟我们一起去了李村。”家宝细细追忆当日。
两父女本来就安排好车辆,要回坟山检查封墓的后续工程,这下无奈携上有庆。幸好司机是亲戚车行派来的生面孔,不认识有庆,少废许多唇舌做解释,否则事情在亲族中传开,一定引起麻烦。
“哇——”家爱把嘴都张大了,“你刚说什么‘烧二奶’,不会真的都得了胜杯吧?听起来简直是灵异事件!”
“这个喔?嗯,有点像灵异事件。啧,很难说,有可能是老爸看林有庆可怜,唉,我后来也想过是不是老爸放水——”家宝沉吟起来。
“李家宝——”家爱气得从床上坐起来,“你卖什么关子!”
家宝没卖关子,她自个儿一直也没太弄明白,后来到底算怎么回事。
家族的坟山其实是大片耕地中隆起的一块丘陵。车子只能开到村口土路尽头,慎行支开主动来领路的热情宗亲,带了女儿和有庆下车步行,去到谨洲夫妇合葬的新坟,考察封土后的水泥工程。墓地是谨洲生前自己看好的,紧挨着李氏夫妇因为出亡台湾未能尽孝送终的太老夫人,虽是双人合穴,不是土葬坟并不大;墓碑自然是崭新,听说本地颜料掉色,描上的金漆红漆都是特为从台湾带过来的;除了正中间墓碑刻了显考显妣,两旁各立一块石碑,一边一行,刻上了谨洲的遗墨:
仙谪瀛台越东海 梦断蓬莱归洞庭
这原是谨洲生前悼念亡妻的诗句,不过夫妻同命,盛年流落海岛,都是有志难申,用作挽联也一体适用。反正李氏这个诗礼之家到了新中国,也没有后人写字作诗了,还是晚一辈里唯一读过大学的慎行,在老先生的字纸堆里找了两句堪用的充数。谨洲恐怕也没想过,他从垂髫练起的书法,八十年后在自己最后一站派上用场。三块碑并立坟前一字排开,看起来很是庄严肃穆。
有庆一见新坟,立即双膝跪倒,一边不顾硬泥地上碎石枯枝,膝行前进,一边如丧考妣痛哭失声:“谨爹呀——我老娘命苦呀——你老神仙,要为我做主呀!”一根粗树枝咻地划破了他的裤管,腿上渗出鲜血。
慎行父女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双双大惊失色,忙着劝慰拉扯,霎时乱成一团。
家宝看见有庆凄惨,又当着爷爷奶奶墓前,一时感触,也陪哭起来。剩下还有些理智的慎行赶紧说:“我们就来问我爸爸、妈妈的意思吧。”他抢前几步走到父母坟前,裤袋里摸出两枚铜板来做道具,扭过身来对有庆说:“字是正面,花是反面,一正一反是胜卦。我各问两位老人家三次,都同意了就由你。”
慎行在坟前跪下,双手合十夹着硬币高举过头,祝祷一番后撒手,如是多次后,站起来神色古怪地说:“有庆,我爷同意,可是我娘不搭理你这个事。”
“是不答应还是不搭理?”家宝问,“奶奶是一连三个‘笑杯’吗?”慎行点头证实女儿的推测,一边补充道:“爷爷是一连三个‘胜杯’。真是神了,我各问了两次都一样欸!”旁边的有庆虽听不懂什么“杯”,可是既不是都同意,那就办不成事,想起董婆的遗愿难了,又啼哭起来:“我是莫得一掐用哟——老娘你苦命啊!”他跪下正对墓碑咚咚咚连磕响头:“谨爹你们都是做神仙的呀,可怜可怜我老娘吧,她不想做孤魂野鬼,死了也要留在谨爹身边伺候——喔喔——可怜我的老娘呀——我不是她亲生的儿哦,我是没爷没娘,路上捡回来的呀——她待我恩重如山哦。我一点事为她办不成,不如跟了她去哦——”他的额头上磕破了皮,泪水、泥灰、血丝,一脸狼狈相。
家宝数年前来古城探亲时初见董婆和她的家人,觉得这家人虚情假意,印象很差,离开时甚至感到留下爷爷在“坏人”手里,还一路哭回台湾。这下旁听有庆的泣诉却惊讶地发现,在她记忆中贪婪庸俗的董婆,竟然抚孤成人视同己出是个慈母,那个猥琐结巴的“喝老子一挑”林有庆,竟然知恩图报有信有诺是个孝子。她有点感动,就代为求情道:“爸你再问奶奶一次好吗?”
没想到慎行竟然动怒道:“这种事怎么能一问再问!”他把两个铜板往跪在地上的有庆跟前一掷,道:“你不服气你自己尽管去问!”拉着女儿就下坟山越田垄,直奔村里。两父女走到村头又有年长的宗亲出来留贵客喝了茶,盘桓了一个钟头到父女都上车了也没见有庆追上来。
家宝替有庆担心,没搭上他们的车,等下怎么从偏僻的李村回城?慎行就教女儿别操心,说是“有诚意,爬也爬得回去”!
“啊?这样就完啦?”家爱有点失望,“这是什么秘密?说了半天你也不知道董婆的骨灰有没有撒在爷爷、奶奶坟上,还吓人说什么‘烧二奶’!”
“明天,”家宝说完保守数年的秘密,心里轻松,可是眼皮沉重。她的语气逐渐含糊,“明天就知道了——”话音未落,她已经微微打起鼾来了。
第二天慎行一家人和一众城里亲戚,乘了一辆游览车下乡扫墓。不同几年前出城祭扫要绕路而行,当天不能来回还要借宿李村,现在柏油马路穿山隧道一个钟头直达,下乡只算郊游。公路带来财富,李村里比着盖起有独立卫浴的水泥楼房,小姑娘借厕所,也不必像家爱十年前那样要冒险往猪圈里钻了。可是城里亲戚和老县长的台湾后人来乡里扫墓还是大事,宗亲们在谨洲墓前摆上长长一列香案,请了和尚围坐敲打诵经,另外还雇了乡人在田间放铳。
“It is too loud!”家爱的ABC儿子捂起耳朵,抱怨四野传来砰砰的震天响,“I can not hear the band.”小人儿皱起眉头,说铳声吵得自己听不见“乐队”。
大人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小孩所谓“乐队吹奏”是和尚诵经,这下连因思念祖父正在伤心的家爱姐妹都破涕而笑。小人儿却不高兴人家笑他,一溜烟钻过香案和排排坐着唱念的和尚,消失到坟后去了。
家宝离得近,想也没想就跟着钻过香案追到坟墓背面。这个坟前面是高高三座描金涂红的字碑遮盖,背面却是个穿了一圈水泥围裙的半球体土堆。家宝一把抓住外甥往回走,小孩儿从铙钹木鱼齐鸣的热闹舞台前,一下子转到了萧瑟的坟墓背面,也是忽然一怔,就乖乖地让阿姨拽回去。临钻回去前家宝瞥见乡人事先除过草的坟头清清楚楚洼下去一块,不禁心中一凛,想到林有庆几年前是不是在她和父亲离开后继续哀求祷告,终于征得奶奶同意?而且那个孝子不忍母亲骨灰随风飘扬,就没有撒在坟头,而是徒手埋了,又因为没有工具,土堆回去规不平整,所以留下一个缺角?
家宝本想等坟墓前面道场撤了以后,邀家爱去仔细察看,一解悬念,没想到家乡亲戚现在富了,已在城里订好酒席招待台湾稀客,这边法事才了,那边就吆喝上车,慎行一家就被簇拥着,赶鸭子一样地催着走了。家宝被亲戚架着走在田埂上,心里悲伤地想着祖父母埋在这么遥远的地方,亲人连扫墓都难。她数度恋恋回头,想着千山万水不知自己下次几时再来。
朔风野大,纸灰飞扬。懒云躲进山后,倦鸟飞返巢中。随着人声散去,李村的古墓同今坟,一齐融入了寂静的苍茫大地。
〔跋〕洞中方一日
说来惭愧,我的上一本书出版于一九八〇年,到今年整整三十年了。全时读读写写是矜贵的事,本质上跟柴米油盐不相克也犯冲,所以昔日贫如梁山伯都要带着书童去读书。
少时生活在父母的庇荫下,他们默默承担了银心、四九的任务,让我可以云里雾里地过逍遥日子,达到创作的高峰期,读完了大学也结集了两本短篇小说集,跻身青年作家之列。时值今日,虽然负尽师友深恩,可喜少年文友多不贱,更有人已经引领风骚。讲古时说起三十年前的作家,也有提到的,可是无奈自己不争气,行家的褒贬都成了“飞鸿踏雪泥”。我呢,去国成家就业以后,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员工、下属、长官,偶尔病酒悲秋,身边都会有亲友善意地建议去看心理医生,体质由水变泥,写作既成了病根,就把残稿化为残念,统统束之高阁,再不想起。
幸好人虽不才,身体不错,做了几十年职业妇女兼家庭主妇,虽然“老病须知分”,起码没有“卒于任”,还算是光荣退休。四肢健全,脑筋灵动,却不喜欢玩牌打球,有空欣赏了一些时人的文艺作品,不免也回过头来想起自己从前的花前月下,就把阁楼里藏的一包旧稿找出来整理。本来一面读少作一面骇笑,看到“杨敬远回家”时想起亡父顿时笑不出来了。
写“杨敬远回家”的时候应该是在放产假,不但不用上班,还请了保姆帮忙家务,否则我也不会有时间和闲情写作。我的父亲在我家中小住,两父女天天一起出去满山遍野散步,边走边讲些闲话。那时我离开台湾已经十几年,也如他所愿做了华侨,安全地住在侨居地,绝少踏足国共两党治下的国土,而且一九八八年以后台湾的言禁渐开,我父亲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对我讲话随意许多。我的父亲很有说故事的才能,常常有意无意间成为我小说素材的提供人,可是他也是我的私人审查单位,对我的言行严格把关,避免得罪国民党当道。父女之间多年的互动,我早学会不说不问,他那里说了一三五七九,我这里臆想出二四六八十,就成了个十分的故事。如果他说了一,我傻乎乎地追问二,他察觉听众的兴趣可疑,可能就没下文了。
“杨敬远”自然是捏造的,原型坐了多年冤狱的苦人却是确有其人,可惜我既不追问史实,就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只大约知道这个某伯伯是我父亲旧识,他只身在台,放出来后本当无依无靠,幸而关进绿岛前收养的义子有良心,接回家开出租车孝养。等到两岸开放探亲,同乡募捐凑资助他返乡,却死在半路。我记得父亲欷歔道:“最后连岳州城都没进去,还是没有回到家!”
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我,就在父亲离开我家后动笔写了“杨敬远回家”,用我的方式送这位不知姓名的伯伯一程。和父亲这辈“古人”的“重去其乡”不同,生为难民后代,我觉得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杨敬远回家”的主人翁虽然也一生没能重回到他当年仓皇逃离的老宅,可是终究在我编的故事里回到了“家”。小说发表在《联合报》上,那时父亲因为眼疾已不读报,没他替我宣扬,亲友都不知道,我平静的生活波澜不惊,一片悄然,我还暗自庆幸这篇小说暗渡陈仓,没有引起他的啰嗦,完全没有想到父亲对我的管束固然不再严厉,他的人生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一九九六年父亲去世,再没人给我讲故事了。我既无亲可娱,也就不想再在让父母高兴的道路上走下去,于是独排众议辞职,离开了仿佛大有前途的工作岗位,向亲友宣布我要回头做专业作家。可是那时我已经不是“女儿”的身份,没人会像父母那样容忍我了。“作”了几个月,我在做一个需要人“供养”的单身女作家,和有能力分担家庭责任的职业妇女的前途之间,选择了后者,此后十多年我完全息了创作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过着我父母在世时,希望我过的踏实日子一直到二〇一〇年。
这时候我不但是父母双亡,年过知命的“孤儿”,还成了退休的空巢老人。这样的身份“诸法皆空”,心里的孙大圣已经压不住了,于是决定重拾少女时代创作的兴趣,向《中国时报》申请了个部落格想编一套“民国素人志”讲讲故事,自娱娱人。不想才拟了大纲,就打了岔去写书成后更名为《桃花井》的人生“逆旅”。这要谢谢成为我新读者的侄女,她们在我上一阶段的创作期都还年幼,现在却成了我试读亲友团的要角。她们从读完旧作“杨敬远回家”后一直追问“后来呢”,大大鼓舞了我的士气,激发了发展成长篇的灵感。
“逆旅”虽不是计划中复出的第一本书,可是我万分高兴看到这棵无心柳先发成荫,《桃花井》一系列的故事承接我三十年前的少作《去乡》发展,为我中断的写作注入了“黑玉断续膏”。虽然本书故事情节各自独立,可是人物血脉相连,实在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侨居生涯“好山好水好无聊”,感觉只是洞中一日,却错过了人世间三十年的热闹。既然这本书的第一篇写于一九七九年,就姑且算是我耗时三十年成就了这一个长篇吧。
二〇一〇年四月十一日
〔后记〕此灾何必深追究
虽然我自认写的是写实小说,却只敢对做过功课的时代背景拍胸脯。至于书中人物,即使言行有考据,都是无中生有;即使少数确有原型,也往往拼凑得身世不可考,故事更是掺杂混乱得连作者也难追来处。
创作《桃花井》中的苦人杨敬远时,只知道父亲有一位倒霉的朋友,在一九四九年随着难民潮从湖南家乡到了台湾,不久后却遭人诬陷,大半辈子都在异乡坐牢,却并不清楚是哪位长辈命运如此多舛。编小说时仅凭父亲生动的描述,强把自己对那一代读书人,生长于动乱的同情和哀伤化为想象与文字,写成了“回家”一章。
最近因为准备《桃花井》简体字版付梓,整理稿件时和老哥闲聊,虚拟人物在人世间原有的面貌竟然得以浮现。
老哥说:“你那故事的原型是周金声周叔叔。他是湖南华容人,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投笔从戎,放弃学业参加抗日,胜利后年纪轻轻就做了家乡的青年团干事长,算是少年得志。刚到台湾的时候常来我们家,你小时候他抱过你。那个时候,他在《民众日报》当编辑。
“和其他眼看回不了家乡的外省人一样,孤身来台的周叔叔,就和一个被前男友始乱终弃、婚宴时已经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结合。两人后来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周叔叔人好,对新娘带过来的孩子一视同仁。
“那时报社工作日夜颠倒、薪水微薄,为了顾家,周叔叔就在国民党产业党部谋了一个文职。他的文笔好、能力强,资历也够,进去了很被重视,可是就在要升职的时候,被同乡告发通匪。
“周叔叔被抓去调查,整了个把月也没发现有什么间谍罪行。可是那时候国民党丢失大陆政权不久,风声鹤唳,一般没有什么过硬背景的外省人在台湾没有奥援,哪怕明知冤枉错抓,军法官不敢无条件释放,就以周叔叔在学时参加过左倾读书会的名义,随便判了个罪送去绿岛。
“失去了工作,还背上了政治犯的罪名,周叔叔的老婆因此和他离了婚。他出狱后贫病交加。亲生儿子那时不知是军公教哪个行业,可能因为职业,不敢收容,反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子,挺身而出,接回家奉养。两岸开放,他能返乡时已病重,出了长沙机场就进了医院。就像你书里写的那样,离开故乡四十多年,却死在了门口没能回家。”
老哥叹气做结论道:“真可怜!初迁来台的前几年是抓共谍的高峰期,只要有人告,一定抓。那时算国民党‘业绩’的,你懂吧?”
我说懂:“像美国交通警察开罚单有Quota,要抓够数,所以人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出现,就会倒霉。”
“你懂什么!”老哥啐我,“乱告乱抓,缺阴损德,为了一点告发奖金,害别人家破人亡!”
“我讲的事情有名有姓,有文献可查。”他愤然举例,“湖南有个国大代表叫裴力之,安乡人,觊觎同乡妻子貌美,就举报别人的丈夫是匪谍,打算先陷害了同乡入狱,再去追求人家的老婆。有人仗义,用湖南同乡会的名义发文挞伐,逼得裴力之只好撤告。结果呢?被诬告的那个人照样抓去绿岛关,一世不得翻身,裴力之自己倒吃香喝辣,开公司当老板,国民党的万年民代当到寿终正寝。唉!哪有什么天理报应?”
“我就感到奇怪!那时候在台湾,别省的外省人都抱团;你看以前我们家在西门町开店,左邻右舍都是上海人的生意,湖北人凑钱在永和买地盖房,福建人在新店一起办学校,宁波人搭伙放利息。只有湖南人流行告同乡是匪谍。”老哥虽然说得感慨,可是他更爱说笑,正经几句后又忍不住要说“风话”了,“老妹你的出生地是台北,我可是在湖南生的。可是有人问起,我都赶快说是台湾人。承认了湖南人的身份我还得多解释几句,说大人在台湾告来告去那个时候自己还小,诬告同乡、害人坐牢这种事我可没份!”
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大多已经走完了他们的人生路,我写着他们的故事,想到他们曾经年轻,曾经努力,曾经热血,曾经战火,曾经流离,最后想到了父亲喜欢的东坡先生两句诗:“此灾何必深追究,窃禄从来岂有因?”
资质驽钝,因果参不透,只能学着不深追究;敲打键盘,心愿卑微,只想诉说他们此生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