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思哂笑道:“你们台湾也知道‘破四旧’?‘破四旧’怎么看?现在又不搞运动?”可是为了表示友爱,慎思也释出善意道:“依我说,你要有时间,我带你去君山。君山现在搞旅游搞得不错,有汽艇,坐汽艇蛮好玩。”年轻时他在君山岛附近湖面淤地里挖过沙土,汽艇就没坐过。

两兄弟一路话不投机来到了谨洲住的医院。医院是民国时候留下来的花园洋楼建筑,临街的院墙全部拆了盖起小铺面出租给个体户,想是做房东收租也能加强单位的经济效益。大门倒是原先建物的大门,水泥柱上挂着小小一方木底黑字的医院牌子,没人带路还真难发现藏在一排商店门脸中间的这个入口。医院的管理很随性,一进大门,汽车、脚踏车三三两两地停在花木全已铲除让地泊车的庭院里,穿着条纹睡衣的病号,有人扶着或自己走着在停放的车子旁边散步。光闻那消毒水味道,也知道到了地了。

医院护理人员的配置明显不足,护士只管打针,别的一概不理,住院的病患都带着家属任“陪房”照护,陪房可以在医院租住病床,不想多花钱的就在椅子上歪着过夜,病房里各种素质的闲人进进出出:门口买了外食胡乱丢弃生活垃圾的,偷插电壶热牛奶的,走廊上禁烟牌下吸烟,厕所里洗衣裳;反正就是有人把日子搬到医院里来过,弄得一个县级医院住院部挺有人情味,却也脏乱得够呛。慎行这个台北土包子头次看到这样大杂院一样的病房,走在油漆斑驳的长廊上已经心中嘀咕,等到了父亲病房门口,又让一个也不知是陪房还是病人的家伙猛地在他脚边吐口浓痰,吓得他跳着闪开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发话了:“爸爸生病怎么让他住这种地方?”

这下可把才刚在心中原谅弟弟错认董婆的慎思给二次得罪了,只听他冷笑道:“哦——‘这种地方’台胞就住不得?我们这里穷,蒋光头把金子都搬到台湾去了,我们这种穷地方医院就这样!”

慎行正要回嘴,那边先一步走进病房的董婆已经高声向床上躺着的谨洲打起招呼:“谨爹,嗯台湾细伢崽来看你啰!”原先听说病危台湾儿子才特别申请过来探视的老人居然咿咿呜呜地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慎行只得扔下哥哥抛出的金子和医院卫生关系的辩证,一个箭步冲进房去,一面口中叫唤:“哎,爸,慢点,慢点!”

“…”谨洲不理,顾自奋力挪动身子,发出像清喉咙一样含糊难懂的字音,“…”

慎行伸手出去又扶又拦,一面焦急地问:“爸你要干吗?爸你想要干吗啦?”

“慎行,”慎思告诉弟弟坏消息,“你不要太难过,我们爷不会说话了。”

“人醒来以后本来没有开过口,后来单会说一个字,两个字都说不得。”董婆用凄凉的声音加以证实。一会儿又说:“右手打不开啰,写不得字啰。”这都经过小红等人一再验证,要是老头能告状,说去过银行知道保险箱失了东西,那还不一下子就查他们头上来?那他们几个早跑了,还敢放心让董婆来照料台湾老头?

“…茅…房…”谨洲像听力也丧失了一般,不管众人议论,顾自挣扎着发出难懂的声音,“…茅房…我…解手…”

三个人都听懂了,老人这是要去上厕所。董婆吓得一脸煞白,台湾老头能说成句的话了,她真不知该喜该忧。天地良心,她是做了对不起他的坏事,怕被揭穿,可是再怎么坏心肠,她也没希望他气得中风,更别说死掉了,不然何至搬进医院陪他住了个把月?陪房看护那是多辛苦的事,把屎把尿,白天黑夜地照顾一个病人!

慎思、慎行乍听老父恢复说话功能,吃惊之余则有点喜出望外,就同时伸手去搀扶,一人拽谨洲一只胳臂扛在肩头拉老人起床。不想老人其实站不起来,只靠在两个儿子身上任凭他们向上拽,拉扯之间谨洲身上盖了几层的被子陆续向下滑,竟然露出一个光屁股。慎行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的下身,大为震动,马上转过脸去。慎思做过劳动人民,不像弟弟那样大惊小怪,却也急得吼吼叫叫:“裤子裤子,这么凉的天怎么不给他穿裤子?”

董婆迅速拉过床上一条被子弯腰把谨洲裸露的下身围上,一面就势蹲低,一只手扯紧围在腰间的被子,空出来的一只手拖过床边柜下一只夜壶,拿着夜壶单手熟练地一兜,就替老人把起尿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静等老人完事,再扶着慢慢躺下。

董婆压抑心中忐忑,规理被子,把病人重新盖严实了。这天早上董婆被小红夫妻押着去宾馆接慎行,怕谨洲喊人不到,就在床上和病人身上都垫了几层防护,又替谨洲解下裤子才离开。可是谨洲虽然手脚不听使唤,羞耻之心却让他无法自觉地放肆尿床,就从醒后一直隐忍,直到听见董婆咋呼进来。谨洲眼睛坏了,只看见一点影子,也知道两个儿子一起到了,他心里高兴,却不想在两个儿子前面叫董婆伺候屎尿,就要求去上厕所,哪知虑一漏万,忘了自己长久卧床没下过地,不但腿脚无力,半边身子也麻木着没有恢复知觉,还是出了个洋相,心中也不免有些沮丧。

“爷你能讲话啊?”慎思有些兴奋地说,“我还告诉慎行说你不晓得说话了。”不但亲属,恐怕连医生都被不合作的病人耍了。

“懒…得讲…吃力!”谨洲渐渐说得流利一些了,“扶我…坐…起来。”

两个儿子扶起老人,医院提供的不是可调式病床,慎行只得用自己身子当靠背撑着谨洲上半身,让病人坐起。行动之间被子又滑动了,慎思就叫嚷道:“把裤子穿了呀!”在旁发傻的董婆又听令动起来,邻床上拿过一条卫生裤三两下给病人套上。

“你这是给我爷穿的么哩裤子唷!”慎思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原来谨洲穿的裤子中间剪了个大洞,是条简易成人开裆裤,遮不得羞。

董婆老脸一红,又规理被子把谨洲下身盖好,低头嗫嚅道:“方便点啰。”

“是方便,也暖和。”慎行看老太婆侍奉父亲得力,给慎思凶得又挺可怜,就解围。又看见邻床上还有一条剪了一半的保暖卫生裤,搭讪道:“阿姨自己做的呀?”

董婆赶紧去收拾旁边的床,一面答非所问道:“我就睡这张床,本来要收二十块一天,陈医生说了一下,我们优待,床铺紧张才要我们把钱。”

慎思乃向慎行介绍这位妇科大夫陈医生和李氏的关系。慎行久居工业社会,在台又是“外省人”小家庭,不懂家乡亲族关系是头等大事,事关几代“欠人情,还人情”盘根错节以及从前和未来的历史与发展,几十岁的人了,听见复杂的姻亲关系居然感觉跟他女儿们八月在这儿时差不多“雾煞煞”,还心中纳闷妇科医生怎么管到他老爸一个中风病人。谨洲却忽然打岔道:“我…这次…多亏…你们…阿姨,”谨洲坐起果然说话更加流畅了,“你们…要谢谢她。”

董婆听说,更加惊疑不定——难道小红说错了?台湾老头不是因为保险箱被搬空了才气得在银行昏倒送医院?或者台湾老头一跤摔得忘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慎行来到原籍还才半天,已经彻底改变来前想法。他本以为这里只有慎思和潘信才是自己亲人,爸爸是因为老糊涂了才行事乖张,亲疏不分。不料昨天先遇见的老十房堂侄通情达理就把个脾气古怪的亲侄子比了下去,今天又观察董婆对他老爸的贴身侍奉竟远不是自己身为人子做得到的,就更别提他那个讲话难听,对人特不友善的哥哥了。慎行不免由衷地说:“谢谢阿姨。”

慎思把眉头一皱,颈子一扭,鼻子里还配合喷出一声大气:“哼!”他完全不想隐藏对今天才重逢的弟弟的失望。

董婆却又惊又喜,心想台湾老头也许根本不知道保险箱是自己几个偷的。这些时候又怕把老头气死了自己造孽,又怕给李家的人抓住把柄了不得了。嗐,都是给小红搅得自己吓自己白操心!董婆想着心下渐宽,就眉花眼笑地谦道:“谢么子谢啰?看慎行说的!不都是应该的啰?”又欢喜地看着床上又老又瘫的自己台湾老头说:“慎行好客气,慎行身子也长,像爷老子!”

慎思看不下去董婆那个怂样,臭着脸出去抽烟,从走廊上望进病房看见弟弟居然还在和婆子攀谈,心中怒火就不打一处来了。“哼!还真是你妈唷!”慎思心中咒骂,把烟蒂重重一扔,大声对里边三个道:“我走啦!”慎行在给父亲做靠背不便起身追上,分离了四十多年亲兄弟的首次会面就这样既无欢笑也无眼泪地草草结束了。

这以后两兄弟的关系就好像没之前电话里那么亲了。慎行住在宾馆,天天去医院看父亲后,就被李家的亲戚接去吃饭,跟慎思只在父亲病房里偶遇,虽说是一母同胞,生长背景不同,对父亲的看法又日形分歧,渐渐连话都聊不上多句了。慎思对弟弟和对父亲一样失望,可是毕竟晓得是亲人,也想尽点力挽回;进城后绝少请客的慎思就在慎行假期结束前一天慎重地请了弟弟到家里去“掐夜饭”,潘氏也诚心诚意地整治了几个农家菜招待小叔。

那天开始气氛很好,连潘信都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慎行还主动地批评了几个李家的亲戚,因为他们总向慎行抱怨当年如何被老十二房连累。慎行说他们“几十年前的一点破事唠唠叨叨,爸爸做县长带给李家的好处一句不提。他给我们一块钱要你记三代,我们给他一千是该他的”。慎思一家虽不那么认同李氏家族或以谨洲为首的这个老十二房,听到台湾客人派李家其他亲戚不是却也能同仇敌忾。这天谨洲两个儿子在一起竟没怨他们“爷老子”的糊涂,只商量着次日何时去接老人出院,以及父亲出院后续种种安排。吃着、喝着、商议着,两人渐渐都有找回了兄弟的感觉。却没想到酒过数巡,正是酒酣耳热之际,慎行还是出言不逊,气得慎思当场把弟弟赶了出去。

“嘎?他说‘都是命’!老子就不认命!谁叫老子认命老子就不认谁!”慎行人都走了,暴怒的慎思还在家中咆哮,“除了他李慎行,谁都能告诉老子‘都是命’,就他不能说老子‘都是命’!”谁都知道当年父母要带走的是他,是慎行占了他的位置,偷去了本来属于他的命运,现在还敢在他面前说风凉话,叫他认命!慎思伸脚踢翻慎行刚还坐在上面吃饭的小板凳。矮胖的圆凳像个球一样地弹在矮饭桌边上,把桌上一个酒瓶震倒,残酒汩汩地流到了地上。

比日式和桌高个尺把的矮饭桌支开来摆在进门的玄关兼饭厅里,再拖几个小板凳过来坐下就可以开饭。潘氏母子吃饭维持农村里风卷残云的习惯,一会儿就扒完饭进客厅里看电视连续剧去了。留下兄弟俩对酌。慎思举杯示意,再抿一口白酒,对弟弟说:“别嫌哥哥没文化,我是只念到小三,可是如果去台湾的是我,我跟你一样是大学毕业,你信不信?”

“信!”这话慎行已经听过十几遍了。他举杯还敬,也抿一口,觉得这里的酒不如金门高粱,太辣,他赶快挟块腊肉过过,哇,太咸,只好又喝一口酒冲冲。慎行一直提醒自己别计较慎思讲话“冲”,就权当借只耳朵听他苦命的哥哥发发牢骚。可是酒精却渐渐松弛了他的神经,舌头也蠢蠢欲动:“你说过八十遍了,我都信,为什么不信呢?我们爷做过县太爷,我们种好,我们聪明!”

“你小时候哈性!”慎思讥笑弟弟,“几岁了话都说不清楚,莫得哪个欢喜你,只有你那个长沙奶妈,几蠢都讲你‘灵泛’,笑死人。”

慎行也笑:“是呀,小时候都说我大舌头,姆妈也讲我嘴巴就伶俐了一回,清清楚楚地说了一次话——”

三岁的慎行牵着妈妈的手,口齿空前清晰地说:“带我去吧?我乖,我不哭!”他就这样和哭倒在祖母怀里撒赖,坚决不肯跟父母去的八岁哥哥慎思互换了人生。

“喝酒喝酒!”慎行打断自己,浮一大白算自罚失言。慎思干杯后替客人和自己满上,一面说:“如果去台湾的是我,我现在只怕比你混得还好些,你信不信?”

“信!”慎行说。谁又不比他混得好呢?过了年他就五十岁了,还是一个科长,长年背着房贷、车贷,这里还收着女儿的学费通知,那里夫妻双方父母亲的医药账单就过来了。“我混得不好,你现在就混得比我好!你爸还买了房子给你,我的房子十年了还没还清贷款。”

慎思不爱听这话,不接这个茬,继续自己的梦想:“如果去台湾的是我,我不但大学毕业还会去美国留学,你信不信?”

“不信!”慎行说。服完兵役后,他考取了自费留学,因为家里筹不到路费放弃了。后来他又考取了公务员在职出国进修,却莫名其妙地被人递补了。他一直深信没留成学和自己作为“匪谍”嫌疑人的家属是脱不了关系的。

慎思把筷子一拍,厉声道:“怎么就不信!你瞧不起老子?以为老子就不如你?”

几杯黄汤下肚,摔盏打碗,一口一个老子,在本地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初来乍到的慎行哪里懂这个风俗,就提高声音说起台湾腔:“拜托哦!你以为爸妈到了台湾还跟在这里一样是个什么人啊?我告诉你我们家在台湾就是贱民!脸上写了字的那种!谁都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家有多穷你知不知道?我上大学兼四个家教寒暑假还送货,靠爸妈我大学都没得上。我考上留学,路费他们都借不到。”慎行忽然对几十年前的遗憾来了劲。他的酒量一向差。

“上过大学就了不起?是城里人就可以瞧不起农村来的?”慎思被激得哇哇叫,“你穷你像老子一样做叫化子要过饭?可怜老子有你们这些台湾家属没有得到一点好处,净被连累。嘎?一说有家属在台湾,嘎?批斗、游街、劳改——”

“你哪有什么批斗、游街、劳改?你不是逃到乡下改名叫李光躲掉了公审吗?”慎行打断慎思的话头抢白道。接着自酌一口,摇着头说,“受不了,你们这里什么事都喜欢越讲越夸张。”

“老子叫李光就是老子全家都死光了,剩老子一条光杆!”祖母死后,深深痛恨自己出身与抛下他的父母,慎思起别名时是存了心的。

“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慎行也动怒了。他也厌恶自己的家庭,也对父亲的作为不满,也怨一生被拖累。可是他在台湾长大,国民党败守海岛,教育系统上更紧抓儒家教忠教孝那一套;慎行是一面心里恨着父亲,一面还是恪守着人子的分际,一下听见自己哥哥大逆不道的说法,态度就严厉起来:“我们爸爸还躺在医院里呢!你就不怕触霉头?”

慎思一个无产阶级怎么会去搞慎行那种小资的臭迷信或穷讲究?他纯粹伤心自身孤苦,并没想要诅咒自己家人。其实本地方言骂人不像岭南地方那么厉害,像广东话“合家铲”那样在吵架的时候可以把打击面最大化的概念基本不存在;他更不懂“全家死光了”听在台湾耳朵中的严重性。可是即便弟弟指责的内容慎思听来不痛不痒,弟弟那种疾言厉色说“官话”带出来的臭老九知识分子优越感却像利箭一样刺向他的心脏。慎思啼哭起来:“狠心我个爷娘唷!嗯哪抛弃儿亲生唷!无父无母自成人喏!受尽欺凌——莫书读哟!”

嘈吵这许久,小客厅那头不知是连续剧演完了还是慎思唱歌一样的哭声实在不容忽视,主人家母子终于从邻室踱过来,而且潘氏一到并不问来龙去脉直接就加入哀歌合音陪着哭唱起来。

“嗳!嗳!”慎行慌得离坐而起,嘴里哥哥、嫂子不停地叫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唉呀,不好意思,都怪我怕是喝多了!这个酒有后劲,我酒量差——不好意思!对不起!”

这次却是潘信做了回好人,他拉他妈妈回客厅,说:“号么子号啰?人家都认错了!”又对叔叔摇着手道:“不怪您家,我爷喝酒就哭!”潘信表现得这样懂事也有点歪打正着,他不知道不同本地风俗的轻易不能道歉,台湾除了少数政治人物,一般人都把“不好意思”、“对不起”当成客气话,随时挂在嘴上。

虽然并不明就里,慎行也自悔惹起哥哥伤心,即使这个账说什么也算不到当时三岁的他身上,慎行却和父母一样对留在大陆的哥哥有着深深的歉疚与同情。等潘氏母子又走开后,慎行看着仍在啜泣的哥哥叹口气道:“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我有父母在身边,哪怕再穷再苦,还读了书,你却失了学。”慎行原想告诉哥哥如果不是拼命用功,一路考上公立学校,自己一样要因家贫而失学,一个政治难民的儿子哪里随随便便就能大学毕业?可是一转念,他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虽然主要靠自己,还好那时候台湾有个联考制度让穷人家小孩有机会上学,你留在家乡却连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都没得到。”慎行自觉代慎思说出了心声。

“你一口一个‘穷’,讲讲你是几穷啦?”慎思不哭了,却又和弟弟吵起来,“你穷你做叫化子要过饭?”

咦?怎么又话说从头了?两人不是就从这儿把话说拧了吗?慎行不悦道:“净讲些过去的事有什么用呢?我觉得我们不如朝前看——”

“屁叫!”慎思暴怒地打断弟弟,“你跟老头子一样,‘朝前看’、‘朝前看’,我朝前看阎王啰,叫我朝前看。”他五十四五岁应该带孙子玩的人了,没有前面看,只能想从前,“嘎?把我一家弄到城里来就丢着不管了。本来还让我们做美金,现在几个月也不把一分钱啰!我怕什么?李家里以前有谁管过我?一碗米饭、一根辣椒我就是一顿饱饭。你们一个钱不把我,看我们一家饿得死不?”他的委屈倏忽从一九四九年延续到了当下。

这时候慎行酒已退了一些,虽觉慎思说话全无逻辑,不可理喻,想想无谓跟个躺在地上的人比高矮,就放低身段道:“放心,都是一家人,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呢?我们爷卖了姆妈的房子,钱都带过来了。我们不管你,姆妈地下也不答应。”

慎思听到弟弟提起母亲,又伤心了,抽着鼻子道:“人家都说——老娘一个女的——何得狠得下心,何得——抛下——亲生——喔喔——”

慎行每想到一生郁郁以终的母亲都只有满腹的不舍和心酸,对哥哥的嗔怪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家庭离散完全是时代的悲剧,跟女的、男的、妈妈狠不狠心全八竿子扯不上。慎行虽然心中老大不痛快,还是勉强自己不要与苦命的哥哥计较,就用安慰的语气说:“姆妈到最后咽气都是挂记着你的。她要知道走了就回不来了,说什么也不会留下你的。”接着长叹一口气,诚挚地道:“哥啊,命啦,这都是命,都是命!”像多数台湾的人一样,慎行也动不动会搬出缘分啦、命运啦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强做解人。

慎思闻言啜泣渐止,就在慎行以为自己的安慰发挥作用的瞬间,慎思倏地而起,一脚踢翻自己坐着的矮凳,大吼道:“你给老子滚出去!老子不认命!娘卖×!老子谁都不认!”

潘氏母子赶紧过来打圆场,他们在隔壁听得清楚,两兄弟已经讲到老头卖了房子带来了钱的正题,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又吵了起来?

“你说的像话吗?我娘也是你的娘呀!”慎行也站起身来,气愤地道,“我看是你喝多了!”他朝潘氏母子点头招呼道:“嫂子、信伢崽,我走啦。”拔脚就出了门,两母子连拦一下留客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夜里慎行在宾馆床上翻来覆去,老睡不沉,仿佛梦见母亲,醒来虽不记得细节,却回想像是妈妈要他担待哥哥。慎行一看时间还早,可是天已蒙蒙亮,他决定早点去医院也好。这天要接谨洲出院,本来是兄弟俩讲好的,经过昨晚这么一闹,慎行没把握慎思还去不去了。

慎行吃了两星期宾馆供的早餐真是怕了,囫囵吞了碗白粥果腹就来到医院。到得太早,医院大门夜间拉上了还没开,只留着旁边一扇窄窄的边门让人出入。那头迎面走过来董婆和一男一女,男的手里还抱着董婆的铺盖卷。四人就在小门前狭路相逢,躲都躲不掉。

“阿姨,”慎行不无几分狐疑地向董婆打招呼,“这么早出去?”董婆目瞠瞠地看着他,似乎受了惊吓的样子。台湾话对那种神情有一说,叫“看到鬼”。

“你老人家是慎行哥吧?”跟董婆一道的妇人却热情地叫起人来,“我是小红呀,我们讲过好几次电话呀。这是我男人林有庆——有庆,他是慎行哥呀,你天天想见到的慎行哥呀。”有庆小小声叫了“慎行哥”就把眼睛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