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三居室住房,当年不知羡煞多少人!慎思在原单位工龄不长,谨洲动用了大把人情才把慎思一家人从乡下搬进城,本以为就此天伦重聚,却没料想生了没教的儿子竟比陌生人还陌生;两岸的隔阂、城乡的差距、父子的代沟、个性的冲突,失散亲人重逢的喜剧竟变调成了伦理悲情苦戏。老先生一九五〇年在台湾上岸未久就因为“逗留匪区过久,思想难免毒化”到火烧岛蹲了几年,放出来后戴着个“匪谍”的帽子几十年在台湾处处碰壁。人既半生不得志,心情抑郁,性情也不随和,就跟身边长大的小儿子慎行一家关系一般。老先生两岸开放探亲后在家乡找到大儿子慎思,情绪太激动,返台后头次中风住院。那时台湾还没有全民健保,他一个倒了半世穷霉的人不免开始烦恼自己老来两袖清风,健康的时候还勉强能独立主张,更老病时却恐怕不能不依赖儿孙。不愿意依傍两个儿子的谨洲乃在七年前下定决心自立门户,在家乡找了个有房产的寡妇董婆续弦,把自己小小一点资产经营盘弄,务求维持老县长、老族长在家乡的尊严和体面,也顾及经济上尽量不让台湾儿子李慎行增加负担。头两三年倒也真如他计划的做到了自立自强,能够不看两地儿子、媳妇的脸色,在大陆老家自己一手组建的“新家”过着舒心日子,直到五年前老先生偶然发现续弦董婆不告而取搬空了自己藏在银行保险箱里的私房老本,急怒攻心昏倒在地。紧急送医后命保住了,却也成了个偏瘫之症。此后健康情形虽然一年不如一年,却又奇迹似的拖着,让医生跌破了几副眼镜,可是这次不用医生发话,任谁也看得出老人是风中残烛,转眼就要油尽灯枯了。

“五年前那时候我第一次来,也是医生说不行了。现在爸爸又挺了这么久,所以医生的话也可能不准。”慎行没话找话打破小厅中的沉默。

一九九五年谨洲两个孙女探亲后返台。谨洲送走孙女当天稍后被录音机上银行留言提醒可能保险箱财物被盗,匆匆赶至银行理论时却忽然晕厥,醒来时人在医院。他当时心中清明,可是视线模糊,看见白天宛如夜晚一般,半边手脚不听使唤,用左手去摸右边身子全无知觉,像碰触死肉一样,他尝试出声讲话感觉非常吃力,口不由心。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一生几经患难,死早就不足惧,他就怕不死不活、半身不遂,那就要苟延残喘仰人鼻息,不知拖到几时方休。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清醒了却懒得睁眼或说话,想着种种办法看如何能自行了断,免受拖磨。本地医院医疗团队对八十多岁的脑溢血病患采取保守治疗,简单用些基本药物,把病人留在重症病房观察,希望病人自己好转,虽然消极,却不致对病患插管灌食瞎整恶搞。谨洲就默行绝食,不配合进食喝水,可是打着吊针,一时也死不去。他一天醒醒睡睡,想来想去心中琢磨,把自己的一生从小时候想起:想自己出生成长于中国被列强侵犯、新旧交替的大时代,在那动乱衰弱的世道里,人命贱若蝼蚁,而他竟寿过八十,还经历过抗战胜利、大登科、小登科种种人生的美好;他也在倭寇侵略的时候,舍弃小我,在家乡组织民兵,奋起抗日,后来还当了一县之长,教化愚民,为乡梓做了许多建树,无愧所读圣贤书;后半生到台湾虽然颠沛流离际遇不合,可是在关键的时刻他也做过很多正确的决定,不但留住性命还活着等到两岸开放探亲,得以暮年返乡重聚天伦。他想,嗯,人生并不是完全的灰暗无望,反正自己现在的境遇已经坏无可再坏,也许就再多活几日静观其变?

他耳朵功能没有受损,就在他心思活动又有求生之意的这天,旁边听讲慎行在办手续赶来家乡看他,谨洲就想确实也有些事情还要交待,就用力说了一个字:“…饿!”旁边果然有人大惊小怪叫医生,谨洲乃被随后来到的主治大夫宣布脱离危险,把他挪进了普通病房。

慎思听见弟弟说起一九九五年旧事,就点点头说:“我记得,那次是我打电话给你的。”慎行第一次来老家以前,失散的兄弟长大后还没见过面,只讲过电话,可是同对父亲返乡后大手笔修祠堂、祭祖、派红包、找老伴各种的作为都不满,感觉很谈得来。虽还说不上手足情深,互信的基础只怕比后来还是强些。至少慎思觉得那时弟弟在家乡只相信自己亲哥,跟董婆或者其他李家的亲戚都“不搭讲”。慎思吐口烟,不由衷地轻笑道:“不像这次,这次是董婆给你讲的。”

慎行想解释自己每月都固定打电话到桃花井问候父亲,老父越来越不能讲话,跟董婆讨消息问病情是自然不过的事,可是慎思也许没什么言外之意需要他分辩,不一定多讲多生误会。慎行微启双唇,叹了口无声的气,没说话就闭嘴了。旁边从不走开的潘氏母子把玩着电视遥控器,把频道换来换去,制造着间间断断的声响,却并不参加谈话。分居两岸的亲兄弟对坐无言,房间里只听到电视里忽悲忽喜,一下唱歌,一下广告,小客厅里既热闹又寂寥。慎思吸完一支烟又点上一支,慎行一面强忍二手烟,一面搜索枯肠,却实在想不出除了老父以外兄弟二人可谈的其他话题,就起身告辞道:“哥,嫂子,信伢崽,我回去爷那里去了。明天还要起早。”

他拦着主人三人起身留客,却还是让哥哥送下楼,一面再三叮咛:“哥,我们两个的爷在这里就靠你一个了,有事我们打电话。现在姆妈的遗愿跟爷合葬在老家是我最重要的事,移灵啦,迁葬啦,我回台湾还有好多事要办。哥,你心里有数,爷要走得快,我回去以后要再来,到爷娘都入土会有些耽搁的。”慎思口袋里揣着慎行交付办父亲后事的前金,既不需他自行筹措,胆就壮起来,拍胸脯要弟弟放心。

慎行回到桃花井父亲家时,董婆正打好水要帮谨洲抹身。慎行就洗了手过去说:“阿姨,我来。”

董婆问:“不延了——那你明天回喀台湾啰?”听说是,董婆就把温热的毛巾递在他手里说:“那你来吧!”自己倚在床边看着。

慎行轻轻地替父亲洗脸。董婆在旁指挥道:“头!”慎行就顺势连老人剃得光光的头一起抹了。董婆从他手上拿过毛巾在热水里搓洗拧干以后又递给他,说:“背上,用点劲,他喜欢。”慎行就听令而行,把瘦得皮包骨的父亲翻过身抱在怀里用热毛巾抹着背,一面由衷地说:“阿姨把我爷照顾得真好。”四年多前老人忽然中风,先是半身瘫痪,然后情况一年比一年差,这一年来基本卧床,连屎尿都不能自理,可是皮肤光洁,没有褥疮。

谨洲桃花井的房子也是一间八十年代盖的老公寓二楼,老病的住户显然无力维修,处处都显陈旧破败,空气中更是弥漫着疑是尿骚一类的难闻气味。董婆叫七十的人了,花白的头发是自己剪的,前面齐耳,看着还行,后面就跟狗啃的似了。她上身穿一件看不出式样、手工粗糙的咖啡色女装衬衫,衬得黄黑面皮更显蜡黄,下面一条大了不止一码的黑色裤子,一走一提,站定了就干脆一手拳在腰际提着裤裆。听到慎行恭维,董婆谦虚地说:“你爷老子就是爱干净,每天吃完都要洗了才答应,一天我都洗他好几道喏。”可是毕竟有李家的人看见了她的努力,台湾老头的小儿子那一句话讲到她心坎里去了,遮不住的笑意漫上了她的皱皮脸;屋里光线差,她恰巧站在房里唯一的一盏灯下,灯光打得好,丑老太太笑眼眯眯的居然也有点神采飞扬的样子。

董婆等慎行擦完病人的背和手,再打了热毛巾就不递回给慎行了。她说:“剩下的我来!”慎行依言让开,在董婆解开尿布替谨洲擦下身时,做儿子的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一面想起他看见董婆和父亲在一起的第一刻。他是从五年前的那天起就没埋怨过爸爸在家乡讨续弦的事了。可是他没法说服哥哥慎思跟他一样想,慎行心中感叹:慎思怎么就不懂,哪怕是半路夫妻,有些事上夫妻就是比父子来得亲啊。

慎行其实原来跟哥哥同心,也对父亲充满了误解,可是自从一九九五年秋天他首次探亲以来,慎行就渐渐开始理解父亲返乡后的作为与苦心了。

那次也是因为医生搞乌龙通知父亲病危,慎行才初次回到他三岁就离开的家乡古城。当时他两个女儿暑假时才来探过祖父,太太基本住回娘家照护刚开刀做了白内障手术的岳母,慎行拿了父亲的病危通知申请公务人员特批准备只身前往。说是急件,各种手续一加,也办了六个星期。老人八月下旬倒下,慎行赶赴大陆时,江南老家秋意已深了。

和自己父母不同,慎行这个外省人对“家乡”是毫无印象,更谈不上思念的。他像一个异乡人一样怀着冒险和探索的心情来到了出生地,到省城机场接机的是亲侄子李潘信和开车的堂侄李家勇。那天诸事不顺,先就因为香港闹“秋台”飞机航班严重误点,让来接机的亲戚空等了四个钟头。一行人折腾至深夜才到宾馆,近两小时的车程家勇一面开车,一面维持着热情,“慎行叔”、“慎行叔”地叫着,一接到人就先简报了谨洲的最新病况,还亲切地问了家爱、家宝回家后的情形,仿佛和台湾来的堂叔过去不是从未谋面的样子。相形之下,慎行觉得还在电话里打过几次招呼的亲侄子就显得过于冷淡。慎行起先不敢相信那小子是为了久候而恼火,还以为亲侄子到底是从农村来的,可能内向害羞,车行之间主动搭讪,才开口叫人:“家信——”潘信就冷笑地打断话头道:“叔叔这是喊哪个哟?”

慎行听声音不善,可是初次见面吃不准对方什么意思,就平直反应道:“喊你呀,不然这是喊家勇?”

家勇干笑着打岔道:“家里人都喊我‘勇伢崽’,慎行叔也这么喊吧。潘信我们都叫潘信,慎行叔要喜欢,喊‘信伢崽’也行。”潘信本来脾气臭,空等了大半天等得他饥肠辘辘,机场东西贵,李家勇不但不请他客,还不肯应他的请开出去找吃食再回头,说是进来要重新买机场停车票“麻烦”,弄得潘信火冒不止三丈。认亲前因为父亲慎思隐姓埋名入赘潘姓农户避祸,他生下来就姓潘,改城市户口时在前面加了个“李”字算是归了宗,并没有依家族辈分改名,平时一向自外也见外于李氏宗亲,这下听见叫他一个没有的派名“家信”难免极不顺耳,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叔叔前面,且把新仇加上原先让多等四个钟的旧恨一起算了,就冷笑恨声问叫哪个。他这个讨人嫌的品性有时也只是像调皮孩子捣蛋一样要别人注意,倒也不是存心得罪第一次见面的叔叔。

慎行哪里知道初次见面的侄子脾气拧,幸好他是个深沉的人,未即动怒。听出家勇在打圆场,而且暗示另外一个还姓着潘呢,就对这个圆融的堂侄添了几分好感,稍减了几分来之前对老十房的成见。他更收起对冷落了潘信的歉意,只细细地向家勇问起自己父亲的病情。

家勇说老人刚中风时确实很危险,在医院里住了个把月,家属三次被通知准备后事,这几天却渐渐好转,已能进食,说不定再住一两星期都能出院回家了。

“我爷说是听慎行叔要来,十二爹爹就好了!”家勇赔笑道。慎行明知奉承,也微笑了,一面说:“真是老天保佑。也亏得我爷身体底子好。”

“是呀,十二爹爹一向健旺。只不过——”家勇变得有点吞吞吐吐,“只不过呀——医生说了——以后这个,这个腿脚,右手右脚,就是右边这半边身子,会——恐怕会——不利索哟。”

慎行听说,心中惊疑,正自琢磨父亲的后遗症状究竟有多严重,耳边却听潘信唱了起来:“瘫——啰——爷爷偏瘫啰,以后走不得了——哟!”

这是潘信用土腔替家勇的乡音普通话做翻译。慎行幼小离乡,家乡话确实“不利索”,基本上只是改变了四声的国语,本地人听了都是不地道的,以致潘信觉得需要多此一举把家勇说的再翻译加强。可是像唱歌一样农村表示悲伤的七字哀调听在慎行耳中却成了油腔滑调,甚至不无调侃的口气,不免气往上涌;受激之下他也懒得费力说家乡话了,就用自己最熟悉的国语正色道:“潘信,这要不是你的亲爷爷,我会以为你很高兴呢。”

去掉了不标准方言的喜剧效果,慎行改讲普通话的严肃语气果然让潘信有点紧张了,虽然不知道哪里就得罪了头次见面的亲叔叔,也只好老实起来。再就主客一路无言,深夜抵达宾馆,三人挥手作别。临行约定第二天由慎思来接弟弟慎行同去探父。

次日上午慎行果然在大堂见到了当时已经分别了四十六年的亲手足李慎思。

无须旁人介绍引见,慎行一眼就从群众中认出了自己的哥哥。慎思长得像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少年,可是现在站在面前的哥哥却更像慎行记忆中母亲最老病的那个时候;一样瘦小,可能曾经清秀却已苍老的面庞满布皱纹和愁容。

“慎思——哥——”慎行趋前认亲,三岁以后没有叫过的哥哥呀,他心中酸楚,面对陌生的亲人却无泪可流。

慎思生硬地点头答应,看见比自己高大体面的弟弟,心中也万分激动,却只说:“慎行——弟弟——”

度尽劫波重逢的陌生兄弟心情激荡,可是既挤不出笑容,又哭不出来,更不懂像西洋人那样用肢体去表达感情,然而僵着相望也不是事,慎行看到慎思旁边站一个干瘦猥琐的小老太婆,想是自己农村来的大嫂,就诚意地问候道:“这是嫂子吧?”

慎思迅速把脸一垮,抢白道:“是你妈唷!”

慎行马上就知道自己搞错了,小老太是董婆,可是打错招呼的歉意只在心头一闪,情绪立刻被愤怒取代,脸也沉了下来;他狠狠瞪了侮辱了自己和亲生母亲的哥哥一眼,忽然发现与其说慎思像母亲,毋宁老子和儿子潘信更像一家人,连声音和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慎行抑制胸中怒火,勉强平静着声音对董婆招呼:“哦,你老人家是董阿姨。”

慎思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却不愿道歉,只说:“婆子是自己来的。”用手一指门口,用不屑的口气道:“喏,一家子都来了,在外面不敢进来。”董婆是自己儿子林有庆、媳妇王小红领来的,本来三人在宾馆门口等慎行出来,不想看见慎思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小红就把婆婆向前一推道:“跟着他!”董婆跟上慎思的脚步进了大门才发现小红和有庆没有进来,一时失了主意,只好按照上个接到的指示,紧紧地跟着慎思。慎思是不跟这家人说话的,只拿跟在身后的董婆当空气,当然也没做介绍,以致引起弟弟慎行的误会。

董婆见台湾老头的“台湾细伢崽”态度客气,看来没有握住自己这边什么把柄,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地,哼哼嗯嗯赔笑以对,只不敢胡乱说话。她今天是一万个不想来,可是小红说她家一定有人要来,不来不但担心别人会看出他们心虚,而且万一他们这边没人在场分说,李家的人可以随便把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

三人会合后一同步行前往医院,走出宾馆门口时慎思和董婆都留意到不见了小红和有庆二人踪迹,想是自行离去了。医院就在宾馆附近,都属本地“街上”,“街”发音同“垓”,是本市的城中区,从前一溜两边都是衙门、机关、大商家,和富户的花园宅第,现在是百货公司、银行、城里第一家星级宾馆,和各式各样的商店。历经沧桑与朝代更迭,几起几伏还是本城主要的商业区。医院在宾馆西面不远,三人在江南十月早晨的凉风中步行而去。慎行昨天听说老父命已保住,“送终”既成了“探病”,心情就已经不如来时路上沉重,此刻走在马路上也就有了几分观光之心,不免抛开适才小小不痛快东张西望起来。这一带原来笼统称为“街上”,后来拆修了条解放路,打横又拆修了条人民路,沿街耸立的楼房也开起了麦当劳、KFC、便利超商一类缺少城市特色的商铺。可是那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县城里还不及全面拆迁旧时“街上”横七竖八的小街道、巷弄,慎行三人走在解放路上,每隔不远就看见夹路口上一块画了箭头的小牌子上写个古意盎然的路名,像“茶巷子”、“杨家花园”、“观音阁”、“红船巷”,循箭头所指望去,可以看见弯弯曲径,虽未通幽,残破的古墙旧瓦却似别有风景。

走不一会儿,慎行忽然看见一块小牌子上有“孝移巷”三个字,他触动机关一样地喊起来:“孝移巷——孝移巷?小鱼巷!——哥,哥,那是不是我们家?”那时县长公馆在县府后面,可是另有一个出入门牌,奶妈抱着三岁以前的小慎行是不走前边县政府办公楼的,怕“毛头”受到徘徊在衙门口等着申冤的冤魂惊吓。天气好的时候,用人在公馆院落里一面做些轻活,一面逗他玩,叫他“行妹崽,行妹崽”,本地大户人家的小男孩兴叫“妹崽”,可能跟其他地方取粗贱小名避造物者忌是同一个理论——手上忙活,嘴也不想闲着的大人对小孩施以恐吓教育:“行妹崽在街上丢了,要说家住哪里啦?”小慎行的标准答案是“小鱼巷”。

“行妹崽灵泛啰!”带他的奶妈赞他“聪明”,在大襟兜里摸呀摸的,掏出颗粽子糖或者几条细细的灯盏糕给他做奖励。旁边的女佣笑:“不是‘小鱼’呀,是‘孝移’呀!我们家住孝移巷。行妹崽大舌头,给拐子拐走了就回不了家啰。”

慎行不记得这一切,他的童年记忆里只有台湾。在籍贯成为岛上原罪的检验标准以前,身份证上的原籍对三岁离乡的外省人李慎行而言没有具体的意义。此刻幼时在家乡的一片空白,忽然填入了一个如此陌生又仿佛熟悉的巷名,哪怕只是一个路牌,慎行竟像忆起前世一样地兴奋。

慎思也激动了,他大慎行五岁,应该记事较多;可是自从八岁被父母抛弃,十岁失学,十二岁随祖母乞讨,十三岁报大年龄招进了筑堤队做苦力以后,慎思已经选择遗忘“万恶旧社会”的一切,彻底地让自己改造,站在劳动人民的一边。然而挑担铲土了十几年,文革时乡亲们却没当他是工农兵群众的一份子,更没有忘记他剥削阶级的出身,还是要把他当敌人揪出来斗争。他躲到乡下改名换姓,入赘了根正苗红三代赤贫的潘家,做了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的自我改造是成功的,搬进城里这十年,慎思解放路上走过无数回都没看见这块牌子,也一点没有想起前尘往事。

在“街上”,他一直自我定位为被欺压的农民,虽然转了城市户口,住在“投敌”的父亲替他顶的公寓里,他也从没有放弃过无产阶级的骄傲,至少做到全家天天在电视机前声讨那些背弃了中国社会主义自己先富起来的人。上次两个台湾侄女来了,亲戚中间他最讨厌却深得他爷欢心的李家勇炫富,在自己新屋里请客,他就眼睁睁望着儿子把一只油手抹在主人家的新沙发上没有喝止,要不是家勇的爸爸对他特别客气,他自己也原想在茶几上用烟头烧个洞的。这样的仇富与阶级立场坚定,却让慎行几声脱口而出的“哥”一叫破功,唤醒了沉睡半世纪的温情与深埋的记忆。

是呀,孝移巷,歪个半大脚老追他不上、他叫胖嗯妈的奶妈,天天腰间别着系了红巾的驳壳枪送他上学的侍卫李长胜,站在教室门口陪他上课的勤务兵李长福,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假山窟窿,一次他躲在里面让大人找了他大半天穷着急——慎思倒不记得自己躲起来让父母、祖母着急是因为女佣的恐吓教育:“太太生了毛毛,你不乖,爷娘和哀哀都爱新毛毛,你没人爱啰!”慎思只渐渐想起了前通父亲办公室,后到孝移巷内宅大门的宅院原本都是他的游乐场;他眼前浮现八岁前的自己在花园里跑着,后面有个什么话也说不好,只会哥呀哥呀地叫着,甩不开,还又麻烦又不好玩的小毛头。

“哼哼,”慎思难得真诚地轻笑道,“你小时候叫‘行妹崽’。”

“等下医院看了爷,我们过去老房子看看。”慎行兴味盎然地提议。

“一条破巷子,没有么哩看头,”慎思心虽有点软化,嘴还硬着,“老房子早都不在了,以前的县政府现在是大马路。”他说。想想又以他一贯轻蔑的语气批评道:“奇怪了,你们台湾来的都对又老又破的东西有兴趣,爷呀,你呀,你两个妹崽呀,都要看那些拆了几久的,都老得破旧化了灰了,有么子看头啰?我是懒得看的哩。”

慎行年少贫贱时每听见父母喟叹跟着家乡一起失去的富贵只觉愤怒,等到自己年纪渐长却成就有限以致懂得父母的遗憾以后,又回心转意开始向往起无缘亲与的先人基业。慎行有点不高兴慎思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心想哥哥一生毕竟还有过几年“县长少爷”的尊贵身份,自然不稀罕“又老又破的东西”,哪像自己台湾长大,一辈子当“难民”和“匪谍”的儿子,小时候父亲坐牢,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长期住在破墙烂瓦的陋巷窄屋里还让房东赶来赶去。可是自觉在台湾没有祖产和亲族可以依靠,份属“贱民”的慎行也没当过家乡的“国民党狗崽子”,不懂慎思是在筑堤队做了十几年苦工,一锄头、一锄头,血、汗、泪齐下才“自我改造”成功,跟过去划清界线。慎行更不知道,再讲多一句软话,一句,兄弟两人就可以探视过父亲后并肩去寻访儿时旧居。慎行单只伤心讶异哥哥竟对亲人的寻根念头没有同理心还表示不屑,就有点没好气地道:“对,我们台湾来的就喜欢看‘破四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