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爱本来妹妹一哭自己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听到爷爷说要活到九十岁,算算减掉老人今年的八十三只剩七年,就也哭出声来。两个孙女儿一人抓住爷爷一只手抽抽搭搭,屋里另外四个在地的哭点都低,不关他们什么事也闻声掉泪,只有家勇一面担心自己新车在楼下停久了不安全,又注意到谨洲脸有愠色,知道年纪大的人忌讳这样哭哭啼啼,赶忙出来打岔,说路上修路,路况不佳,如果不吃了,最好早点出发。赶不上飞机事大。众人闻言重又互道一番珍重,终于谨洲亲送两个孙女下楼上车,祖孙洒泪挥别。

“两个妹妹不要伤心啦!”车子都上了省道,家勇看家爱、家宝虽已停止哭泣却还未收泪,想起接二人来时多了个万人嫌的李潘信在车上,大家还一路嘻嘻哈哈讲讲笑笑的情景,实在不愿回程这么低气压,就劝慰道:“十二爹爹身体很好你们自己看见的。讲句良心话,我们亲人尽管再不喜欢,也要承认桃花井婆子这一家对十二爹爹也是蛮巴结的。你们在台湾的亲人不要担心,这里像十二爹爹讲的,是他自己的家呀。”

“哇爷爷呀——”家宝闻劝却大哭出声,她可不觉得董婆家是爷爷家,“我不要留爷爷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带他回家回台湾啦——”

家爱也和妹妹抱头痛哭。“李谷二仙”心意相通,都觉得她们留下爷爷在一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险地”,可是二人年小力薄,还连个理由都说不上来,爷爷既救不出又带不走,自然伤心,什么都不能做,就只会哭了。可是这样没个说法的胡闹,豁达如家勇至此也有些不悦了,觉得两个台湾妹仔是不是有点瞧不起自己的祖国家乡?台湾不过是蒋介石搬了全中国的金子去,除了富些台湾屁点大又有那么好?十二爹爹选择落叶归根回到自己的家乡,两个妹仔哭得像是把十二爹爹留在贼窝里了。真是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差不多同一时间谨洲也正在银行里对着行员发火。

家爱、家宝前脚走后不久,董婆一行四人也说要买菜什么的先后出去了,留下谨洲一人在家等今天会回来上工的小保姆。谨洲到书房里摸东搞西,无意间注意到书桌上录音机闪着信号灯,听到数日之前的银行留言,不禁大热天吓出一头冷汗,匆匆拿了保险箱钥匙和随身携带的台胞证赶往银行,却开了一个收拾得清洁溜溜的空保险箱,不免找来银行人员理论。银行职员一个推一个,扯了老半天,就是没人能够说明保险箱财物为什么不翼而飞。理论良久,银行终于发现这个老头不容易打发,只好请入经理室中坐下奉茶。银行经理出面又从头了解情况,谨洲投诉既然有人打电话找户主核实就是感到来人可疑,可是为什么查证时又只留言在机器上就放人入库,以致客户财物被盗,这是银行失职。

银行经理照例推托一番之后,终于做了简单的内部调查,不久就出示董金花申请表上歪歪斜斜的签名,表示银行一切按照程序无误,如果客户坚持是盗窃,就只能报公安处理。谨洲虽然焦急万分,心中也渐渐清楚这是家贼难防恐怕确实不是银行的责任,感觉被背叛的气愤一下子涌上来,盛怒之下忘记了自己的血压需要特别注意。谨洲从椅上一跃而起,想教银行经理即刻报警,可是张嘴无声,只旋觉脖颈无力,头就慢慢垂了下去,在完全倒地失去知觉之前,他仿佛听见有人尖叫:“幺幺九——快打幺幺九——”

那时手机还不普及,消息传递缓慢。这边谨洲在银行忽然脑充血昏迷送医之际,家勇正在从机场回城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心里还在想两个台湾堂妹高高兴兴地来,却未能让她们也高高兴兴地回去,真是遗憾,不过客去主人安,这两个星期做她们的地陪,出车出人,正经生意耽误了不少,回家要和兼职公司会计的老婆核计核计怎么向十二爹爹报账才能弥补损失。

家爱和家宝也正蔫蔫地登上下午两点飞香港的班机,不但来时的兴奋完全消失,连回家的喜悦之情也被离愁别绪全部取代了;两人经过这一趟探亲之旅好像忽然长大了,两星期前叽叽喳喳一路讲不停的“李谷二仙”沉默地坐在位子上,仿佛都有心事。

时及一九九五年,省城国际机场也已名实相符,不再只一天一班飞香港的班机,除了航线增加,航班也基本准点了。两个探亲归去的台湾孙女在飞机起飞时看见的已不再是当年谨洲一人风尘仆仆往返两岸时灰尘四起的大工地了;机场绿化有成,跑道两旁青青的草地在飞机拔起时成了绿色的绒毯。专心看着窗外的家宝可能又想起一个人被留在家乡的爷爷,不舍的眼泪顺着两腮缓缓流了下来。

 

 

兄 弟

 

 

家乡街坊背后叫“台湾老头”的李谨洲老先生在睡梦中病逝桃花井家中,算虚岁享年八十九,属喜丧,而且此前老人已经瘫痪卧床,几年间数度传出病危;亲人对老人辞世早都做了充分心理准备,以致老先生过世的消息似乎没有带给大家太多伤心与惊讶。

那天清晨天将黎明,与谨洲一房睡着的他在家乡讨的续弦,董婆董金花,先被老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惊醒,赶快打电话通知谨洲一九四九年逃离家乡时没有跟着去台湾的大儿子李慎思,慎思就匆匆带着老婆儿子赶来桃花井送终。慎思老婆潘氏素与公公不睦,儿子李潘信的态度随娘,一进屋只往老人睡房门口站了一站,娘儿俩就坐在客厅等消息,留下慎思和董婆站在老人床前泪眼婆娑地等待那重要的一刻来临。

算上这一次,董婆已经是第五度做未亡人,加上不列入记录的,送终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恐怕一般年轻医生也没她看得准。果然,慎思一家被通知到来后也不过等了一刻钟左右,卧房里就传出凄厉叫唤,客厅中的二人像触动机关一样地弹起身,冲向卧房。潘氏更依本地农村习俗,也不看看天还未大亮,起步行动之间就高声唱起七字一韵的哭调送亡。哀歌很快惊动了左邻右舍上下楼层,在本地亲属纷纷赶来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这栋建于公元八十年代内地县城的老公寓楼已经闹闹哄哄,很有几分喜丧的气氛了。

人多固然好办事,可是嘴杂意见也多,谨洲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程序就在家乡各方亲友七嘴八舌时有争执的情况下当日走完。到了夕阳西下时分,黎明时分还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的老人已经化成了灰,封存在一个土黄色的陶制坛子里,交到了儿子李慎思的手上。

火葬场是山脚下一个铁栅门圈起的院落,就在市郊公墓区的入口处。还不到下午下班的时间,黑色铁栅门敞开着,一条浅灰色的水泥车道把院内长了几丛绿色杂草的棕红色泥地一分为二,笔直地通向近山边几间黑瓦白墙蓝色梁柱的房舍,再往后一点,衬着陡峭绿色山坡的是一只耸立的黑色大烟囱。这儿虽离人口爆炸的县城市区不远,附近却难得地没有什么人烟,只见旁边比丘陵略高的坟山上整整齐齐一排排面西的墓碑还映着夕阳余晖,不当西晒的山脚下火葬场这时却已经渐渐阴暗下来。

慎思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罐,和儿子潘信并肩走出火葬场。慎思左右看看,这一带显然不是出租车会来兜生意的地方,不禁心下有点后悔,中午把亲族中属于有车阶级的李家勇也随其他亲戚一起骂走了,现在看来得捧着骨灰坛坐公交车或走路回城。

“爷你骂人不打紧,现在到哪里去打车?”李潘信心中和父亲想到一起去了。他一面说出二人心声,一面手指骨灰坛,用不以为然的口气道:“带这么个东西,人家何得让我们坐公交唦?就该把点钱寄在那里等台湾叔叔来了再——”

慎思恶狠狠地瞪儿子一眼,怒声打断他道:“畜牲!‘这么个东西’是你爷的爷——是你爹爹!畜牲你何得不说点人话?”

潘信一下子给骂蒙了,这个罐子里化成了灰的老东西今天以前还是他家的阶级敌人,是他心中和国民党狼狈为奸、鱼肉乡民的土豪劣绅形象化的活见证;过去多年他已经习惯照三顿诋毁,而且骂得有创意还会得父母嘉奖。

潘信一直记得他的台湾爷爷还没找到现在这个董婆,可是到处宣称要在家乡找个“堂客”的时候,他们一家在背后讲老人闲话,讲得兴起,他一下说溜了嘴:“台湾爷爷八十岁了性欲还那么强哦!”没想到父母不但没见怪,他爸更在跟他台湾叔叔李慎行打电话的时候复述了一遍他的话。父母的这种反应无论在几岁的子女眼中都是以行动表示认可,那个土话里没有的词汇——“性欲”,对那时刚进城的潘信而言真是活学活用得新鲜刺激,就算鄙薄的不是他心中等同“国民党+土豪劣绅”的自己祖父,光说说都可以让人兴奋得脸红,更何况父亲还再三引用?潘信对台湾爷爷的态度因而从此定调。多少年就这么过了,他爸爸现在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潘信不免纳闷,老人活着的时候自己父母背地里是这样的态度,怎么人才死了半天,就成了祖“仙”?看他爸爸捧着骨灰罐悲伤恭敬的样子,怕不还要把个吓人的坛子弄在家里供起来?

慎思果然不顾潘氏母子的反对,把骨灰坛在家中供奉了起来。没有供桌,慎思拿条长板凳加高,自制了一张简易香案摆着正对大门,把骨灰坛恭恭敬敬放在正中;过两天,又拿谨洲台胞证上的相片翻照放大,配个框子高高钉上坛子上方墙面;房顶矮,钉子钉得太靠近天花板,留的高度不够,相框被迫挂得有点向前倾斜,照片里的谨洲也就成了个俯视之姿,天天看着他这一屋嫡亲的后人。

每天慎思不忘供杯清水,自己的烟盒也放在案上,不拿烟来抽的时候,也有一点供奉香烟的意思,有时蒸了一碗腊猪头肉,吃以前也在案上先摆一摆才开动,他记得父亲也好这口。

慎思八九岁时就和祖母一起被扫地出门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十三岁报大年龄做了筑堤的苦力以后,就再也不去想自己八岁以前有父有母,还是县长少爷的日子;几十年来他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里生活了一辈子,早就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并没有什么死者为大这些封建的想法,对于早年将他无情抛弃,顾自逃命的国民党县长父亲身后,他做孝子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慎思自己都很感动,不免一再在电话中,向人在台湾准备迁移母亲灵骨回乡与父亲合葬的弟弟慎行提起;虽没挑明,也确实有点连自己都难以承认的向弟弟邀功、寻求表扬的念头。

“从天光一直走到天黑,那里打不到车的呀!”火葬场回去那天慎思和潘信无奈徒步回家,下午四点离开火葬场,晚上九点才到家。本来是能走的人,可是从农村搬进城里多年,已经缺少练习;那天也确实辛苦,不比在乡下是赤脚踩在软泥地上,城里走路穿了鞋还走硬邦邦的柏油路面,两父子脚底都走得起了水泡,别提还捧着个沉沉的陶罐。“捧着我个爷,也不敢坐公交,走得苦啊!我就想我的命苦啊,爷娘老子抛弃了我,我现如今还替爷送终啊,看着他断气,替他抹澡,把他烧化,捧着他一路走了八个钟头,走得脚流鲜血啊。我边行边哭啊,我说:‘爷,你跟我回喀啦!’——喔喔喔。”

不如以前讲到这里,两兄弟就会同声共泣,慎行竟然只咿咿哦哦,明显像是应付一般。慎思一个人寂寞地干嚎数声,难免心中不悦,暗想老子一个人替你料理了两个人的老头子的后事,骨灰也丢在我家里几个月,老子替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好像还不耐烦一样。正想得快要翻脸,却听那边慎行说:“我这边手续都办好了,等大女儿学校放圣诞节的长假,她从美国过去,我们从台湾带着‘妈妈’过去,两边配合行程很麻烦,这两天等机位确定了我打电话告诉你。哦,你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暂时就先别打来了,我家里事多,还要安排行程订机票什么的,很忙。可能找我也不方便。”

两兄弟挂上电话,心里都不痛快。慎思家门户浅,他讲电话的时候,潘氏母子都在旁边听着。讲完话一收线,三人就及时评论分析一番,齐心往坏处去揣测。最后得一结论是台湾的李慎行嫌他们这半年来,打多了对方付费电话,不高兴了,所以态度冷淡,还要慎思以后少找他。台湾亲人不看重亲情只在乎花了多少银子固然可气可鄙,可是带着钞票的亲戚来访有期,而且专程来办父母合葬的大事,却更教人兴奋;慎思一家乃就新话题重启议论,潘氏再三叮咛丈夫,这次一定不能再让“别人”像以前牵着老头子那样牵着他弟弟走。潘氏在家庭会议结束前做出结论道:“不然好处都落到旁人家里去了。”

在台北家中的弟弟慎行挂上电话后沉着脸坐在电话前良久。他对自己这个在国共内战时,阴差阳错以致没有跟随父母逃离家乡的哥哥慎思的感情在这几年之内已从亲情、同情、不解、不耐,降等到了厌烦的地步。

父亲几年前中风,老人选择长住家乡,因为和台湾长期照护的费用相比,父亲自己的安排所费低廉到让慎行不致增加负荷,慎行做儿子的当然乐得听话。老人辞世以前慎行也跑过好几趟去老家探亲,虽然每次停留时间有限,老人也一次比一次说话更吃力,更不清楚,做儿子的却渐渐对父亲返乡后的心境、处境、想法、做法,从一味的埋怨、反对变得越来越了解,最后甚至到了佩服和感激的地步。老人过世后,他常常回想几十年来父子相处的点点滴滴;谨洲这个遭慎行怨恨多年,认定没有能力、拖累家庭、不慈祥、不公正,背了“匪谍”罪名以致祸及妻孥的倒霉父亲,却在儿子的追思之中形象渐渐高大起来。可是这样一来,慎行和哥哥慎思之间,自从八年前老父续弦念起以后,建立于齐心反对老父在家乡“亲疏不分”出格行为上的难兄难弟之情竟也变了调。

“妈的!他这次走了八个钟头!”慎行骂出了声。慎思每次讲起捧着父亲骨灰走回家时都主动加钟,从四五个钟头到六七个钟头越讲越久,慎思一直隐忍,现在知道原来“八”是自己能忍耐的最大数。想想刚才好像电话那头还有其他人在旁打插,虽听不清内容,想也知道是潘氏母子插花讲闲话,不免又骂出了声:“妈的!他们都当别人他妈的是傻瓜!”这半年来侄子潘信一直缠着要他台湾叔叔资助二十万人民币买辆车开出租,潘氏更言之凿凿地告诉小叔子那是他过世前早已不言不动老爸的“遗命”。

慎行的太太从内室经过客厅到玄关穿鞋准备去医院换她自己母亲的班,并没有太注意丈夫的行动与神色。她仿佛听到丈夫骂“妈的”,可是两人一整天还没说过话,不可能有她什么事,现在她自顾不暇,连动问的力气也要省。慎行的老丈人住院大半年了,慎行太太能请的假都请了,最近只能白天上班,傍晚去替换母亲照顾病人,每天搞得焦头烂额,别说自己先生只是自言自语地骂街,恐怕指着她鼻子骂,她也没力气回嘴。慎行太太当下只含糊对空说声“出去了”,就匆匆出门,连慎行在门关上前对她说,送自己母亲遗骨去大陆和父亲合葬的行程已经决定了在年底也没听见。

慎行这年为父亲跑大陆两趟;晚春那一趟算去送终,计划中的这一趟是去出殡。一件丧事分成上、下二部进行,是因为慎行上半年那次特意赶去送终却没送成。

当年直航未通,两岸距离虽近犹远,旅途劳命旅费伤财,分居两岸的小老百姓家里要有急事更是缓不济急。慎行既已专程去见过父亲最后一面,本地又有立即烧化自然死亡遗体的法令,老人身后事就从权;慎行和哥哥慎思议定把父亲出殡与母亲迁葬家乡两件大事一起拖到下半年合并办理。

谨洲过世前几个月,董婆电话里告诉慎行,医生又说差不多了,要家人准备。没理会董婆还说了依她看会拖一阵,慎行再度信了医生的专业意见,赶着买了机票去送父亲的终。他到的时候,谨洲已经完全卧床不能行动或说话,董婆带了慎行到老人床边大叫道:“晓得哪个来看你啦?”床上已经缩小了好几号的枯槁老人奋力发出两个含糊的音节,董婆一脸笑意地赞许道:“对啦,是嗯地细伢崽——是慎行——他从台湾来看你啦!”转过脸来骄傲地对慎行道:“他晓得你来了。他什么都晓得!”

看起来这次不像五年前的假警报。慎行以为随时要替老人送终,没住宾馆,就在老人桃花井家里的书房开铺,可是转眼十来天却无所事事,只能背着手看董婆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照顾着他年迈瘫痪如同植物人一样的父亲;日子就在让慎行感觉身处异乡的故乡里,每天张罗吃喝拉撒睡中迅速溜走;天天一成不变无聊得让慎行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有天趁董婆出去拿药,他问:“爸爸,送你去医院好不好?”老人就发出愤怒的呜呜的声音。他又问:“留在桃花井让阿姨照顾你好吗?”老人就神色顿霁,嘶吼出一个可能是“好”的单音。

直到慎行半月假期用完,老人虽然不言不动更像株植物,生命迹象却始终旺盛,起码同他到那天相比并没有不同。董婆一天不知喂几回参汤、米水,换洗多少尿布、衣裤却也不见厌烦。眼见送终无期,慎行自己在台北的家里倒有了状况,前两天老婆在电话里告诉他,他的老丈人忽然昏迷住进了加护病房。慎行心想自己泰山泰水好像约好似的,这几年只要他的父亲有事,岳家也就有事。他和老婆大半生就忙着照顾了小的再照顾老的,年过半百都还没有过过自己的日子,真是后中年儿女的悲哀。

慎行就跟哥哥慎思商量:“我也不能在这里这样等下去。”下面没出口的半句是,好像天天在盼着自己父亲挂掉一样。

慎思点头表示理解,一面说:“是的呀,你堂客个爷在台湾也住了医院,你当然要赶着回喀啰。”

慎行怎么就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顺耳,可是经验告诉他别跟慎思在字义上认真,就继续说自己的意思:“我就不改机票了。”本来买了回程可以更改的机票,打算着送走老父就加请丧假,把事办了,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拖着。“可是万一我一走爷就不好了,你就要多担待。我台湾单位、家里,都不是说丢就丢得开的。”头次慎行赶来送终就没送成,从那时到现在,都有五年了,所以这种事医生也未必说得准,慎行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

“你放心,我再穷再莫得钱,也会替你办这件事的啰。”慎思觉得自己答应得像是个哥哥。

慎行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也不对,忍不住说:“是替我们两个的爷办事。”还有忍着没说的是,难道要死的不也是你爸爸?

慎思这次没反驳,因为他说话的重点在“莫得钱”,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人的爷,没钱不好办事是硬道理。慎行拿出一叠人民币说:“我这次来住在桃花井,除了飞机票没花别的什么钱。这里有几千你先拿去看着办。爷的生坟是早就把了钱的,维修的单据在勇伢崽那里,十房里替我们爷做事情都有账的。”勇伢崽是有车的那个堂侄李家勇,他帮谨洲做了事要开销,都记流水账交到桃花井,这些年都是慎行来了,董婆就交给慎行看账。

“他们十房里的就会哄老头子高兴,晓得他真账假账?”慎思撇着嘴道。一面收起钞票,顺带拿出烟抽,也敬弟弟一支,看见慎行摇手,就冷笑着说:“哦,那我这个便宜烟你是不抽的。”

“我戒烟了。”慎行硬起声音道。

“戒么子烟啰?”慎思不屑地笑,“就你们台湾人花样多!”说着专心吸起烟来。

两兄弟在慎思的小客厅里沉默下来;房还是十年前父子重逢后谨洲替大儿子顶的老公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从长期的内部斗争中醒来未久,领导班子惊觉到人民除了政治还有民生的需求,那时候本市解决住房问题是增加面积先于美化市容,造的老公房都是经济实用的方形水泥盒子,留着灰扑扑的水泥本色,水电管线常是明管走在外墙上,这种急就章虽然不符现代建筑工法,可是既省工,又方便维修,那时中国不富,只求简单、快、省钱,能解决迫在眉睫的住房紧张问题就行,于是各个单位自行挪地加盖职工大院,一下子平地起了许多盖得不甚讲究的六七层单位楼房。

本地职工楼很多都像慎思家这样,一排看去就是水泥墙壁上一个个黑魊魊的门洞。摸黑上楼,慎思的家在二层靠里,开门一个三尺半见方,大小仅够转身的地方是玄关兼饭厅,这样小一个回旋之处倒三面有门,一个自然是朝外的大门,依农村民居的习惯除非寒流来袭否则竟日长开,只有个不上扣的纱门关着防蚊算是城里面做派。进大门左手边的门通往现代“水房”,就是厨房、卫生间那些需要用水和污水出口的地方。第三个门有门框没门扉,通往摆了沙发、茶几、电视的小客厅;朝外有光的一面让给了需要外墙水电煤管线通路的厨、厕,弄得小厅窗嘛一扇没有,门倒又有四个,分别连接了外面和三个内居室,这样一来就连走道空间也省了,来往睡房只要穿梭在客厅家具之间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