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相信她,不替她出头,气愤的津晶只能用小女孩自己的方式报复。她开始躲着福亨,特意早起,不让福亨骑车载她,自己走路去上学,下了课留校自习,不让“仇人”接她送她。一回家就躲在房里,不跟“仇人”讲话。
事情过去好多天了。一开始,福亨心里尚存的几丝道德感还让他惭愧害怕、坐立难安。他也想过向津晶陪不是,求她原谅。可是他更怕把事情闹大,不知道以后怎么收场。
福亨虽然是个大人,受限于自身修养,并没有自省的能力和习惯,无法自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丑事,只知四下搜寻替罪羊,为自己找开脱。他和津晶两人之间有了这样一个大秘密,福亨心里渐渐把津晶当作罪行的共犯。他想:她凭什么装得没事一样?难道做错事的没有她!
津晶的冷淡激怒了福亨,冲淡了他的歉疚。福亨拼命想着自己有多少冤枉:舜菲自从怀孕以来,就不跟他做夫妻了。天地良心!这样干熬着,天天走过津晶的房门,他也没有动过津晶的歪脑筋。谁知道这才第一次溜进津晶房里就被发现了!那个夜里他原来只是想去看津晶有没有踢被子的。后来,后来他看见她的胸前隆起…
战火阻断了归乡路,福亨来到台湾娶了个年纪大自己那么多的寡妇,让他失去了少年爱慕少女的权利和机会。他想知道触摸少女的感觉。只是好奇,无意冒犯。不对,不是冒犯,他对津晶是真心喜欢的!
福亨忽然觉得自己娶舜菲,其实是因为爱津晶,才心甘情愿照顾她们母女。可是津晶这个没有良心的丫头,不晓得人家为她做的所有牺牲,还把他当成仇人一样。福亨心中怨苦失落,宛如失恋,渐渐由爱生恨。
“你看津晶小人对大人啥个腔调?”福亨背后挑拨舜菲母女感情,顺带发泄对津晶的不满,“哼!我讲她长大了翅膀硬了,以后你就看她对我恩将仇报!”
舜菲抱着刚请人起了大名叫“曹光耀”的幼儿,心里老想到在船难中失踪,一去不回的津晶哥哥,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这个名字长命的哦?我这个儿子不会死的哦?”
“瞎七搭八!”福亨怒道,“有你这样咒自己亲生儿子的娘吗?”
舜菲没听见丈夫的质问。她的思绪最近时常飘忽。女儿把家丑吵开后,舜菲其实心下不无疑惑,可是她选择了相信提供母女庇护的福亨。解不开的新添矛盾,让舜菲原本稍有起色的衰弱精神再度陷入困境。
客中不比老家,不像以往产后有专人侍候做月子,奶妈带孩子,产妇可以好好休养。虽然不是第一胎,却是头次舜菲生下孩子来要自己喂养。哪怕现在的这个乡下人丈夫什么都会做,也包揽了家务,舜菲还是感觉身心俱疲。每当她的脑子不堪负荷时,她的思绪就会更加飘飘忽忽,开始说话答非所问。失序的思绪飘着飘着,一旦钻进个牛角尖,还会自动切断跟外界的沟通和联系,让种种混乱的忧思卡在一个没有出路的小尖角里,膨胀,膨胀,直到充塞了她整个脑袋,就感觉随时都会爆炸!
舜菲忽然把抱在手里的婴儿重重放下,哭喊着说:“拿走拿走!我带不好孩子!我对不起他。拿走拿走!”福亨一把抢抱起被母亲大动作吓哭了的儿子,骇声道:“你脑袋坏掉了吧!拿走去哪里?你是他娘你不欢喜他,谁欢喜?”他摇晃着身子,安抚婴儿,对看似稍微平静下来,却仍颓坐流泪的妻子,少少感觉有愧的心里一软,放缓语气道:“你带孩子辛苦,我晓得的,这都多少天你没好好睡一觉了。真的,我要有奶喂他,我马上带他走!以后改吃奶粉好了吧?弟弟搬到津晶房里去过夜,你晚上也可以睡个好觉,少发点神经。 ”
虽然正是贪睡的年纪,那夜被惊扰之后,津晶再度变得浅眠,非常容易惊醒。承担了半夜起来泡奶粉换尿布这些事情没有带给她困扰,反而因为房里多了个弟弟带给她安全感,津晶坦然接受了成为家中小保姆的命运。
小学是模范生的津晶,上初中成了灰姑娘,功课渐渐落下了。上课也老打瞌睡。原来喜欢她的老师们都对她的退步表示不解和失望,上课的时候,把津晶跟其他坏学生归成一类。津晶感觉自己像渣子,被从老师眼睛里过滤了出去一样。只有从初一就开始教她们班美术的路老师还是喜欢她,上课的时候对她微笑,走到她的座位旁边,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说她有天赋,懂得欣赏美。
学校里失去了温暖,家中和继父无言的冷战持续经年。津晶感觉很寂寞,心理和行为都开始反叛;能不待在家里,就一定野出去。即使在家,她也借口照顾弟弟,情愿独自吃剩菜也不跟大人同桌吃饭。
回敬津晶的态度,恼羞成怒的福亨收回了所有的关爱,报以加倍的冷淡。
舜菲对家里的气氛或有所觉,可是她只要一往下想就头痛,越想集中思绪,思绪越浮散,像云雾化开成了水汽,让她脑中一片迷茫。有时候她感觉好点,还能勉强压制内心烦郁,机械化地尽力对付日常生活。心里实在乱得不行了,她也只好丢开幼儿,躺在床上或哭或睡。
舜菲的家常日子过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有天福亨下班回家看到屋里锅凉灶冷,已经会走路的儿子把茶几上的东西扫得一地,坐在客厅中哭叫喊饿。舜菲则充耳不闻,仿佛病倒在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消失了。
福亨请假带老婆去厂里附属的保健室看医生。没看出什么名堂,让交钱打了一针保肝,再开了点维他命带回去安慰安慰。医师只说要病人少操心、多休息、多运动,以后应该会好。末了加一句:“如果情形有变化,你就带她到省立医院,挂个精神科检查一下也可以。 ”
回到家来,福亨把舜菲安顿躺下,叫住两年没有好好说过话的继女:“喂,你妈妈这个病要多休息。家里什么不要用钱?买小菜吃要钱,买药吃也要钱。我是一家之主我要出去上班赚钱的。 ”
福亨让已经在升学班里的津晶转学到夜间部。他自己天天加班赚加班费。家里的买汰烧,看护妈妈,照顾弟弟,所有的家务都丢给了十五岁的津晶。
舜菲遵医嘱,每天去海边散步。回来后常戴着墨镜不摘下,坐客厅里发呆。“津晶,留声机开大点声。”舜菲忽然微笑着对正在厨房淘米煮饭的女儿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津晶哪懂病人开始幻听,只诧异道:“什么留声机?”一面擦干了手,走到母亲身边问:“你说隔壁在开收音机吗?”舜菲变脸道:“乡屋人连留声机都不晓得!”津晶委屈道:“就没有啊,妈你是听错了还是怎样?”
来去几回后,舜菲忽然怒火中烧,情绪狂暴起来,站起来劈头劈脸就是几个巴掌打向女儿,口中一面喊叫: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没有!你骗谁?明明就有!”
地上一旁自己玩着的光耀大哭起来,舜菲把头一回,目光狠狠盯向儿子。津晶顾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痛,奔过去双手才护住弟弟,妈妈已经操了饭桌上的一把长柄汤勺敲了下来。津晶手上、头上挨了几下狠的,额上打出来的包都隆得老高了,才找到空隙抱着弟弟夺门逃出呼救。
宿舍邻居都是熟识的同厂员工眷属,婆婆妈妈闻声而至。舜菲虽然被无名怒火烧到暂失心智,看来还是知道要顾脸面。只见她躲在自己家里并不追出,眼睛骨碌碌从里面看门口聚集的群众,隔着纱门也听得到她大声自问自答,尽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邻居自动分了工,有把俩孩子带回家去安置的,有去路口店铺借电话叫男主人赶快回来处理的,还有几个留守在曹家门口看情况。
舜菲留在厅中与门外的人对峙,露出困兽一般的目光,等到福亨进门赶紧投诉道:“他们把我们家小人抢走了。 ”
福亨已经听说了事件始末,又惊又气道:“你就发神经吧。走!走!我们去挂精神科。 ”
根据专科医师诊断,舜菲的病属于亚型精神分裂症。病人缺乏病史,只能认定为初发,根据发病描述,症状介于紧张型和紊乱型之间,偏紊乱,要定期复诊、持续观察才能确诊。医生开了药,要家里人尽量不要刺激病人,就让福亨领着回去了。
福亨和津晶早已不面对面谈话,有办交代必要时,只好找还不懂事的光耀寄语。“可怜呀,我们父子家门不幸——”闹了一天,福亨等妻子服药安神就寝后,在小厅里拉着四岁儿子大声叹气,哭道:
“我也不懂你妈妈这算个什么病,你还这么小,我就怕她是疯了,以后还能不能好啊?医生也不说清楚,只说要按时吃药,多休息,别惹她生气,每个礼拜带去看,我看医院就是想赚钞票啊!”
看见津晶留了神,他真切而哀伤地喊着儿子的小名,说:“小子光啊,明天我带你去托儿所,求人家收你,你就早点去上学吧。家里和妈妈就交给姐姐了。我上班赚钱能不去吗?
该带你妈妈上医院的时候,我只好请假啊,这个家难道就靠我一个人吗?”
遭逢家难,福亨和津晶既然在一条船上,再彼此憎厌,也只能搁置仇恨,同心协力地把日子过下去。
虽然没有充分准备,天资不错的津晶初中毕业后,还是如愿考上了省中夜间部。上榜学生返校谢师的时候,进了省中日间部的同学和老师们有讲有笑,津晶遭受了冷落,谢师茶话会没结束,她就提早离席。美术老师路楠赶出来恭喜她上了省中,说:“怎么提早走了?”
津晶鼻子一酸,哽咽道:“我又不是考日间部,人家也不知道夜间部就是我的第一志愿!”
路楠惊讶道:“你为什么不考日间部呢?”
津晶流下泪来,拿路老师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拭泪,一边自述身世,师生就在校园僻静处聊到津晶必须要回家做饭的时刻,才依依作别。路老师摸着津晶的头发说:“你有困难就来找我。心情不好也可以来找我。 ”
要照老人的说法,舜菲这算“文疯”,不发病的时候看来好好的。即使发作,只要旁边的人不要故意对着来,忤逆她,或者硬要讲通什么道理,她也多半不会狂躁。比较麻烦的是一旦舜菲出现幻觉以及妄想,她并不围绕同一个主题,而是随机且不连续的;这种时候以正常人的思考逻辑很难跟她对答,可是不理睬又怕惹她生气。幸好舜菲多数时候都只安静发呆,或者轻轻地和些看不见的人诉衷肠,沉浸在她时空随时都在交错变换的自我世界里。
她常戴着墨镜外出散步归来后,静静坐在厅中,并不摘下,直到掌灯时分,问走到她身旁开灯的人:“天亮了吗?”有时她眼睛里闪着光,换上出客的旗袍,坐在镜前仔细描眉抹粉。打扮完毕以后,问津晶:“妈妈好看吗?”“好看的。”津晶说。
“来,我帮你画眉毛,”舜菲像少女对小姐妹那样,和女儿玩起打扮的游戏,把几样化妆品一一试用,“这个口红你擦擦。”她拿出梳子替女儿梳头,取笑津晶的高中女生制式马桶盖发型:“这个头发谁替你剪的,嘎难看!”
津晶乐在其中,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时半会也忘了母亲和人家姆妈是不一样的了。
忽然舜菲看看腕表,道:“等下我跟爸爸出去看戏,你和阿哥在屋里厢不要调皮啊。 ”
津晶从云端上跌了下来,强忍心酸道:“不调皮。 ”
她洗去脸上脂粉,背起书包,说:“我去学校了。叔叔接弟弟马上就回来了。就这么一下,你一个人行的啊?”津晶把大门内外都上好锁,含着泪眼离去。
照顾有病的妈妈,津晶感觉实际生活上并不吃力,可是心里的负担却让她承受不了。她的困难同学们哪里能懂?没有闺友知交,她常在上下夜校前,绕个道去找能了解她的路老师诉诉苦。
打扮好了的舜菲被女儿独留厅中,自己戴上墨镜,倏忽之间不言不动,成了一尊泥塑木雕的摆设。家里人都不晓得,此刻在基隆这座造船厂员工宿舍楼里坐的只是行尸走肉,舜菲的精神已经飘洋过海,回到了天津的花园小楼里。迎面含笑向她走过来的是西装革履的兴邦,粉妆玉琢的一双儿女坐在楼梯上,隔着栏杆向下俯看穿着体面的父母亲准备出门。
舜菲别无选择地困在来到台湾的这个躯壳里,过着下里巴人的难民生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女儿津晶结婚离婚多少次,从台湾到美国,跟哪个丈夫为她添了几个外孙,一生的大小事,母亲都没参与,也没有表示过关心。舜菲的二婚丈夫福亨也许终究心有愧疚,对神智经常不清的妻子,始终没有离弃。不但好好把儿子光耀拉拔长大,临终还嘱咐要尽心照顾妈妈。
福亨过世的时候,光耀依照父亲遗命,办完丧事后才通知姐姐。人在美国的津晶拿着电话许久没有出声。悠长的岁月化解了一切恩怨,十八岁离家以来,她为生存所做的挣扎,早已远远超过当年小女孩想从梦魇中醒来的挣扎。津晶不想像妈妈那样活在过去,既然走了出来,她很少再去想从前,连当年四口融融的天津家中,那座她曾经深怕遗忘的花园小楼,也早已不再追忆。
津晶在电话里简单地要家人节哀,翌日买了张吊唁卡片,尽自己的能力附上一张支票寄去,谢谢弟弟愿意继续照顾母亲。
舜菲被福亨送进疗养院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头脑不清却行动自如,每天花很长的时间拾掇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可能因为已与现世完全脱节了,老人脸上的微笑竟像少女一样无忧。“曹奶奶,看我这边一下唷!”护理人员定期替病患拍照,“再照一张。等下你儿子来了拿给他看哦。 ”
舜菲并不感觉人家是在叫她,漫不经心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扫,旋即收回眼神。自顾自双眼一抬,对着窗外极目远眺,眼神迷离,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方?
从散步就能走到海边,住了几十年的老楼房搬进疗养院后,没有福亨照顾陪伴的舜菲不再出去走动,每天只坐在窗前向远处看。疗养院里公用的照护工有限,像她这样不找麻烦的病人,没有人跟着,起居颇为自由。她走的那天也没人晓得她在躺椅上昏迷了多久,只知救护车送到旁边医院急诊室时已然没了气息。
其实在救护员推着担架床急奔时,输氧后的舜菲也曾经眼皮微张,仿佛看见旁边景物飞逝,自身腾云而过。糊涂了大半生,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时,舜菲脑中紊乱的思绪仍然没有归位,生平虽然也如走马灯般闪过脑海,离乡后下半生才结缘的福亨、光耀父子,和发病后以再嫁之法安置了的女儿,甚至少年骤逝的爱子都一一浮现,却无一幕清晰。终于最后强光闪动,出现熟悉的花径通往那幢小楼,里面一影绰绰,舜菲轻轻吐气,安祥闭上双眼。看不看得清楚都无所谓了,她只有点埋怨,兴邦怎么让她等了这么这么久,才来接引她漂泊的魂灵?
歧路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
“金阿姨哦,对不起啦,没办法耶!我们公司有规定的啦。哎哟你看我啦,该叫金奶奶齁!”台湾男导游长相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含羞带笑,语助赘词绝不嫌多,哦呀、啦呀地对着面前两位旅游团客人一再赔不是。可尽管口气委婉,话也说得客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好意思哟,那里不顺路,我们车子赶时间噢。 ”
导游这算一口拒绝了个别团员要求被载到“马场町纪念公园”下车的请求。眼看旅客一脸不情愿,也并没有打算放弃的样子,不待对方再开口,又苦起脸说:“哎呀,讲真的啦,士林夜市比较好玩啦,你们说的地方我也知道,就在青年公园那边啦,可是不是景点哦,我们台湾人自己都不去,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啦。除非你有一定理由非去不可,你们愿意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想想办法…”
“不帮忙就讲不帮忙嘛。我看过地图的,有什么不顺路的?台湾夜市到处一个样,让你讲得有多少好?”年届耳顺的男团员皱起眉头对导游打了几句官腔。转脸朝向老妇人,用家乡方言恭敬地道:“二孃孃,自己打个出租走一趟一样的。 ”
导游带的这个环岛旅游团是乘商务舱、住五星级酒店的高价团,标榜服务一流,把客人当成上帝。照理应该有求必应。可是除了旅行社有保险问题不容旅游大巴随意改动路线,导游更怕团员脱队不归。台湾那时刚刚开放对大陆团体观光,明明大家想赚人民币,官方却又祭出严厉罚则,不但不准散客自由行,还责成旅行社保证接待的观光客“团进团出”。虽说这一团看来都是有头有脸的豪客,不大可能有人脱队留在台湾打黑工,可万一人走丢了一两个,主管单位记点、扣分、罚款的计较起来,旅行社和导游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看见两位客人如此坚持要去一个连本地人都不屑一顾的冷门地点,导游被激起了好奇心。沉吟一下,决定发挥台湾人素被推崇的热情服务精神,提出了个解决之道:“这样啦,青年公园那边虽然明天不顺路,其实离我们今天晚上住的旅馆不远,而且明天我们行程很轻松哦,早上很晚才出发,如果两位明天六点半可以起得来,早餐给他随便吃一下。那我!”导游拍拍胸脯,夸张地做出个“阿杀力”(豪爽)的表情。“我,小关,开车陪你们过去那边跑一趟。虽然时间不多,至少可以在牌子前面照张相啦。不然金奶奶一直说她参加我们这团,好不容易来一次台湾就是为了去那里,最后没有给她去到,啊换做我也是会不甘心的啦。 ”
次日三人如约在大堂碰头,七点不到就一起登上了导游的自驾小车离开旅馆。
健谈的导游爱交朋友,碰上谁都能聊,平日的嗜好就是东拉西扯,挖掘身边八卦。打从接机起就和团员猛攀交情,有时盘问仔细得像身家调查。偏这两位气度不凡,打从第一眼就让他留了神的海派陆客却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金奶奶、金杯杯,你们叫我小关就好了,不用叫我关导啦。”小关第一次得到机会和两位让他特别感到兴趣的贵客套近乎,说着说着原先有些刻意造作的台湾腔也淡了,更忍不住卖弄起常识来,“你们在大陆听说过台湾的白色恐怖吧?一九五〇年到一九六〇年是高峰,也有人算到一九八七年解严,说是史上最长戒严时期。那个时候我们台湾和大陆是敌对的哦,你们叫我们‘蒋匪’,我们这边叫你们‘共匪’,哈哈,两边互相叫骂,也不想想这样一骂全部中国人就都成了‘匪’。哈哈哈!”
看见乘客对自己耍的冷幽默没反应,小关换了诚恳的声音问道:“请问你们到底要去那里做什么呢?那个地方真的很冷门哦,不但没有风景,还有人说那里煞气重,没事最好别去。而且要是你们叫车去,我敢说计程车司机也不一定知地道方呐。我是我家刚好住在永和的堤防边,每天从窗子里看到河对岸,一直好奇那里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才特别去查过。我干这行的自己都没有去过。今天终于去到,还是托了你们的福耶。 ”
聊没几句,挂着青年公园招牌的大片绿地在望,果真离旅馆就几分钟的车程,公园旁边还是个热闹的早市,一大早就已经人声鼎沸。让导游台普叫成“杯杯”的金伯伯金时元难掩兴奋地轻喊出声:“到了!到了!”
掌着方向盘的小关笃定地说:“不是这里啦。青年公园谁没来过?要到河边才是你们要去的马场町纪念公园。我车子要转过去,那边应该有个洞可以钻过堤防。”他不紧不慢地沿着绿地兜起圈子,一面继续搭讪道:“你听我口音这样,其实我家是从大陆过来的。照台湾说法,我算外省人哦。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一直要去马场町呢?你们知不知道以前那里是国民党的刑场啊?从前白色恐怖的时候,很多人被当成‘匪谍’抓起来,都是在马场町河边枪毙的呐。以前这里有军用机场,叫南机场,这一带都是军营,好像还有个日本人开始的马场,所以叫马场町。几年前才搞了个这个纪念公园。平常没有人来这种地方的啦。你看连我这种专业的都没来过噢…”
“啊,你看我说得对不对!从这里可以过去。”小关得意地打断了自己。转个弯绕过来,果真让他找到了个边上有箭头指向目的地的水门,像打通了条短短的隧道一样,车子穿过堤防开到了河边。
天地在过了堤防的一瞬间忽然开阔。空旷的河岸让被市中心拥挤楼房挡住的视线瞬间飞跃过新店溪,访客正感眼前一亮、一个长满青草,巨如小山的大土堆却拔地而起,拱起在一片风景里,恍如眼中之钉。
虽然离开了熟悉的旅游行程,小关没有忘记他的导游身份,尽责地介绍道:“这里就是马场町纪念公园。你看我没骗你们吧,真的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他暂停路旁,让乘客下车,指向土堆叮咛道:“我们时间不多哦,你们先下来自己走过去看看好吗?我去那边停好车就过来找你们。 ”
“孃孃,个嗒这里!”时元绕过土丘后喊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