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着忘了时间。花园里天色渐暗,屋内早已掌灯,忽然自鸣钟响起,正好打牌的搬风,看牌的小憩,一片乱哄哄声中,有佣人来喊开饭,请大家入席。舜菲至此,也已经听完名叫韩兴邦的斯文客人报完家门,陈述了目前生活状况,甚至抒发了将来志向。
兴邦出生河北耕读之家,老家在京津之间,自己从小离家求学,个性独立成熟,小学和初中在北平住校,高中在天津就读,三年多前才到上海考大学。不想日本侵华,家乡沦陷,和家人断了音频,幸好盘缠未尽,生活不至于无着。他比舜菲大五岁,是金家一个亲戚的大学同学,今年已是毕业班学生。
这天第一次跟着同学过来金府,他不会跳舞,什么赌戏都不会玩,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校兼任助教。他读的知名国立大学,因为战争一分为二,名义上的正统已经在重庆复校,留在原地的教职员,不愿校产被日本人和汪政府接收,找了洋人做人头校长,改名挂了私立南洋大学的牌子。后来重庆方面答应支持的办学经费不继,全体师生苦苦支撑。像兴邦这样的高年级生,根本就在老师家里上课。
兴邦辛辛苦苦读了四年,到头来文凭拿不拿得到都不知道。国内遍地烽火,毕业以后去哪里发展事业,报效国家?甚至自己还有没有家乡可以回去?能不能再见到父母?在在都是苦恼。他替姓金的同学补课,人家借亲戚生日派对邀他一起出来散散心,打打牙祭,他到场未久却感觉无聊,还没吃饭就想抽身,不意竟与舜菲廊下相遇。说是谈得投机,不如说是找到了一个愿意倾听的知音,他和舜菲讲讲谈谈,一个下午晃眼而过。
兴邦当天晚上为这缘分兴奋难眠,披衣而起,鼓勇写了封长信给舜菲表达自己心情的激动和对佳人的倾慕。
舜菲才情有限,收到信读了又读,撕碎了一刀纸,也没能回成信;心中正是焦虑万分,深怕打击了男方的追求之意时,兴邦又来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一封比一封词意缠绵,情深爱厚。
舜菲把一封封情书翻来覆去地读,字字句句烂熟于胸,早把一面之缘当成认识了一辈子;虽然她除了天天等信到几近茶饭不思,实际行动上却无所作为,只感觉自己已经回答了千言万语,而心上那人都该知道。
然而兴邦从何知道?苦等回信不得,他也失望伤心,情绪低落。想想人家上海千金小姐,哪里就看得上他一个前途未卜的外地人?
正好迁到大后方的校本部成立了兴邦向往的造船专业科系,他的恩师应了重庆方面的聘书,决心不在沦陷区苟活,要全家冒险西进。恩师带着家中老弱妇孺逃难,一路需要青壮照应,他视兴邦如子,知道造船报国是兴邦的志向,虽然流亡大后方路途险阻,还是邀了得意门生去当助教。兴邦正感觉前途茫茫,得到这个机会,赶快整理情绪,抛开儿女私情,积极准备西行。
可是无论兴邦怎样忙碌,只要有一点闲情,伊人倩影就会浮上心头,让他十分困扰。他想大丈夫顶天立地,即使人家看不上他,自己这一方做人做事都应该有个交待,决定写最后一封信给舜菲诀别,大意说:高攀不起,就此别过,即将离沪,再无相见之期。今后一心报国,遥祝佳人事事如意。
兴邦寄走了信,感觉总算把这段还没真正开始的感情做了了结,心下渐安。没有想到就在出发前夕,舜菲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兴邦和同学合租一个亭子间,室友看见来了女客识相地避了出去。兴邦手忙脚乱地挪开杂物让坐,慌着奔进奔出找房东借炉火张罗茶水。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才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应酬话,舜菲就忽然悲从中来,开始啜泣,断断续续只有一句话听得清楚:“…你好狠的心…”
兴邦让舜菲哭得手足无措,心中凄楚,虽怕房东听见误会,可是想到离别在即,自己也流下泪来。鼓勇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舜菲的手,说:“如果时局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哪怕明知配不上,我也会追求到底,可是我要走了,只怕是一定要辜负你的。 ”
舜菲温柔而坚定地打断他道:“你去哪里我都跟你走!”她在心中给他写过无数封不存在的信,尽述相思,早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说什么都不感觉害羞。
兴邦虽然吃惊,心中的感激和爱怜却压倒了一切理智,尤其他和亲人因为战争阻断,漂流他乡,时时感觉孤苦无依,竟然有意中人来到他的陋室,说要随他去到天涯海角。他激动地把舜菲一揽入怀,眼角流下欣慰的泪水,觉得自己是那个得到富贵千金以身相许的贫穷书生,他说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要一辈子照顾你,对你好。天涯海角,我们永不分离!”
“你说我们永不分离的呀!”舜菲对着兴邦和儿子的遗照哭断了肝肠。旁边的人全都同情地望着骤闻噩耗的孤女寡母叹气。
代表船公司的几个同事也都离乡背井,刚从四面八方来到台湾,与才被确定证实在船难中丧生的韩兴邦生前并不熟稔,说是代表同仁来致意,除了“节哀顺变”一类的八股词儿,也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语了。
来慰问的同事中只有曹福亨和丧家一样来自上海,不过兴邦从天津调回上海的时间不长,福亨在工厂的时候多,跟一直坐办公室的兴邦连熟人都算不上。福亨单身,让人感觉没有家庭责任,时间自由,同事婚丧喜庆要人充数的时候,总是被拉公差当公司代表。这回不意遗孀是同乡,上海人看重同声同气,舜菲听见福亨说话的口音就对牢他用家乡话倾诉,旁边的几个同事一下都成了闲人。
福亨最后只好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留了下来。娘儿俩的房东原来听说女房客同时死了丈夫和儿子,跟前跟后地就怕寡妇人家想不开,看见一群外省人来慰问,其中还有人留下,虽然语言不通,也至感欣慰地上前拍拍福亨的肩,诚恳地道:“少年哎,你留低这,阮才放心。 ”福亨也不知怎么就听懂了房东的闽南语,慎重地点头响应:“是呀,有我在就放心吧!”就这样,他接下了照看舜菲母女的重担。
舜菲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知道母女落难,应该谢谢同乡的照顾,会出去买点小菜,留福亨吃顿家常便饭。精神不好的时候就倒在床上哭一天,小孩也不管。福亨宿舍离得不远,每天下班都先过来看看小津晶那天有没有饭吃。
星期六公司里上半天班,福亨过中午就来了。舜菲那天特别不对劲,自顾自时而流泪,时而口中念念有词,红肿的眼睛茫然望向天际,完全罔顾哭倒在脚边的九岁津晶。
福亨叹口气,把津晶抱起,跟小女孩打起商量:“叔叔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津晶乖巧地把头伏倒在福亨肩头,还在抽噎的小小鼻息喷在他耳后,有点痒嗖嗖,福亨没有闪避。
房间小,男人脚大步宽,才迈出两步就到了门边,福亨转过身来问舜菲:“要给你带点什么?”
舜菲看着福亨,疑惑地问:“侬啥人?”
福亨吃了一惊,指着津晶问她:“伊啥人?”
舜菲眉头一皱,不耐地说:“津晶呀。”也不再追问其他,生气地把头转了开去,不再搭理二人。
福亨对精神疾病一无所知,完全不晓得先期症候出现的严重性,只是当下有些惊疑不定,胡乱道:“你晚上又睡不好?看买点药你吃吃吧。”一边熟门熟路地走了出去。
虽然都和苦主家庭在原乡没有老交情,原先公司里也还有几个特别有同情心的同事,会跟着福亨来韩家帮帮手,可是家乡兵荒马乱,又不幸发生船难,船公司在台湾和上海两边都遭挨告求偿,自身难保,薪水都发不出来了。员工人心惶惶,人人忙着自寻出路,谁来理会别人家的悲剧?
最糟糕的是遗孀老不振作,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帮她还怕自己沾到手上惹麻烦,逐渐把人家的热心肠都浇熄了。不到一个月,热心群众纷纷打了退堂鼓,只有福亨依旧隔一两天就来探访。也许是因为住得近,也许因为他一个单身汉无牵无挂。
福亨自己觉得他只是同情娘儿俩的遭遇。都是上海人流落在台湾,时局乱糟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船公司的投资人为了船难,官司缠身,别说员工眷属,员工也顾不上了。福亨想到小津晶,如果这个时候他也撒手,叫孤儿寡母怎么办?
“真可怜吆!那莫你叫伊安状?”老房东看见母女伶仃,无依无靠,顾不上跟福亨鸡同鸭讲,热心地替沦落他乡的两个做起媒来:“你莫某、伊莫尪…”
老人说:男无妻,女无夫,乱世之中相遇就是有缘。“听阮老大人苦劝一句…”他劝福亨,两家并作一家可以节省开销,不妨凑合:“暂时欸啦…”
福亨是浦东农家子弟,读过几年私塾,和后妈不好相处,经人介绍到日本人的车间学徒。不像其他伙伴出师就成亲,然后一生守着老婆和热被窝,余生再无大志。福亨出师后没回乡下,他文化不高,没有什么汉贼不两立的顾忌,仗着技术好招进了日资工厂,自己还一面工作一面上了夜间技术学校。
日本投降后,福亨虽然在沦陷时期替日本人打过工,一个学徒黑手,倒是渺小得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因为抗战胜利,各处复工,有经验的技术工人成了香饽饽。福亨刚才二十岁就被招进造船厂当熟练技工。后来有民间集资成立的船公司在台湾开办分公司,看得懂日文说明书的福亨又被挖脚,派驻基隆,成为技术幕僚,蓝领工人成了半个白领。
虽然派调到了个边陲小岛,能坐进办公室吹电扇,还是着实让福亨高兴了几天,哪知办公的那张椅子还没坐热,家乡局势丕变,他就回不了上海了。
福亨长得老相,外表看不出来年龄,其实他比一九二二年出生的舜菲小了五岁也许都不止。虽是乡下孩子,亲生妈死得早,后妈没虐待已是万幸。所谓有后娘就有后爹,福亨亲爹随着后妈对他冷冷淡淡,不管不顾。从他出来做学徒的以前和以后,家里都没替他操过心。福亨自己眼界也高,离开老家到城里学艺前大人没有替他订亲,出师自立后他自己也没看上过谁,转眼就蹉跎到了小二十五岁。虽说滞留异乡,可是头婚就娶比自己大得多,又带个孩子的寡妇,哪怕说起来对方是城里人,身份尊贵,福亨自己心里还是别扭。
然而那时的台湾对外省单身汉而言是求偶的困难时期,本地人轻易不把女儿嫁给底细不清的外乡人,外省女人又很少不是随军眷属,适婚年龄的外省小姐成了珍贵的稀缺资源。福亨这个年纪要是在家乡,小孩都几个了,他再不往这些事情上想,也开始向往有自己的家庭。而且,要不要和舜菲走下去的这个大问号里,暗藏着一个津晶。
福亨喜欢津晶,津晶也喜欢福亨。相差十五岁的两人牵着手走在街上,福亨心里没有多少父爱,更感觉像是领着个心爱的小妹妹。一大一小常在一起,种种互动,替福亨无聊的生活制造了乐趣。有时福亨在公司里上班,手上闲下来都会突然想到小女孩可爱的模样和话语,就会盘算下了班过去看看,替母女捎上点什么吃的、用的。
最后却不是因为津晶,而是船公司的倒闭,成了粉碎福亨娶年长寡妇心防的最后一击。
虽然船公司要倒的传言满天飞,福亨见识有限,也不管众说纷纭,自己偏没料到偌大一间公司收得如此仓皇。他原来住着的单身宿舍是公司资产,也被债权人申请贴了法院封条。
福亨提着行李没有去处,心中失了主意。机灵热心的老房东却告诉舜菲,母女报答“恩人”的时候到了。
老房东帮忙在母女床前拉了一条长布幕,把一间房隔成内外二室,酌量加收了点水电费,让福亨在算做起居室的这半边开了个铺。老房东好人不白做,年轻力壮的福亨在他眼中可比无依母女更有交房租的潜力,降低了有天要他昧着良心驱赶可怜外省房客的风险。
老房东没有看走眼,福亨有技术傍身,果然没失业太久,顺利考进了公家的造船厂,捧上了铁饭碗。只是这回没办公椅坐了,他重操就业,回头当了“黑手”。
大陆难民涌入,台湾各地来不及地建设,毁田造房。造船厂虽然也如火如荼地加盖宿舍,可是僧多粥少,从上到下按职位分配住房,工人阶级一时还轮不到。所幸事业单位比普通公务机关有钱,分不到宿舍的,厂里加发房租津贴,有家眷的还能多得。福亨在舜菲屋里住都住下了,哪怕出身悬殊,心里放不下各种不般配,可是福亨身为上海人,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放弃唾手可得的那份眷属津贴。
结这门亲倒是没人问过舜菲怎么想的,反正知道的人莫不觉得此时此地,娘儿俩要活下去,真没有比嫁给福亨更好的办法了。老房东代表男方提亲时,虽然言语不大通,还是先尽责地详述了两造联姻的种种好处。舜菲从头到尾没说话,眼睛直勾勾的只看着津晶。老房东察言观色,拍着胸脯挂保证:“其他的不敢讲,轻睬谁人也看得出,伊这个人绝对莫苛待你的女儿。 ”再婚后的舜菲虽然还是少有笑容,可是家里多了个有偿劳动力,母女基本生活得到保障,现实烦恼骤减,她的精神状态明显进步,多数时间也都能承担起一个妻子和主妇的责任。虽然还是时有怔忡,人家就当她“累了”。只要不去理会,让舜菲自己发发呆,看来休息足了,人仿佛也会复原。反正不发烧,没喊痛,就从没人想到舜菲这个情形该请医生看看。
两大一小,三个异乡人在台湾北边基隆港安家落户。和上海一起失落的前半生逐渐远去。难中重组的小家,重新找到了生活的节奏。福亨和舜菲母女的小世界随着台海大势成形后,也逐渐步入常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有分女有归。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津晶从街坊国民小学转到了造船厂子弟附属学校读四年级。福亨一早上班的时候把津晶带出去上学,下了班再把津晶和当日小菜一起带回家。
萍水相逢,异乡结缘的夫妻之间,缺少共同的兴趣和话题,连对家乡的回忆都隔着一条黄浦江,各自记得自己成长的浦东和浦西。
在城乡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和长大,福亨面对亦妻亦姐,台湾本地叫“某大姐”的舜菲,感觉人家哪怕坐着发怔的时候,好像也比他个学徒出身的乡下孩子有见识。福亨和老婆在一起压力很大,平日相处要不无话可说,要不各说各话。远不及他和小津晶在一起来得自由自在,有讲有笑。
不过夫妻到底是夫妻,哪怕白天站着时是两条不交集的并行线,等到夜深人静,布帘之后,躺平在大床上的姐弟恋却也炙热得烧坏人。
福亨初尝人事,难免投入,舜菲也到了虎狼之年。她发现夜间释放激情有助清空大脑,起码可以暂时麻痹她对亡夫不能停止的思念。哪怕船难悲剧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失去挚亲挚爱的伤痛始终一如当日。舜菲每次散步走到海边眺望,就恨不得追随丈夫儿子,逐波而去,可是看到身边牵手仰望自己的女儿,不但苟活下来,还为生活琵琶别抱。巨大的痛苦吞噬着她的心,她不作践自己的身体何以排遣无尽的悲怀?
夜幕低垂,她在帘后,撕碎文明的伪装,回到乾坤的初始,罔顾礼教,主动痴缠,到了双人同登极乐,舜菲发自肺腑地哭喊出声,听来竟如被困在陷阱里的垂死之兽一般凄厉。
津晶和福亨调了床位,独自睡在厅中开的铺上。夜半被内室动静惊醒,虽然不明就里,小小年纪就已经历过失去父兄之痛的小女孩,还是会为母亲的性命安危担心饮泣。可是巨大的恐惧让她不敢妄动,只能把幼小身躯紧紧蜷曲缩到更小,再闭紧双眼,努力屏息,期盼骚动过去。
要到听见大人下床,母亲拖出白天收藏床下当作夜壶使用的痰盂,揭盖坐上的声音和气味后,不应会失眠的小女孩才渐渐安下心来,神智也瞬间转为迷糊,重新进入梦乡。
帘后女人坐上马桶的尴尬时刻,水乳交融的美好戛然而止,生活回复到饮食男女的平庸。福亨起床擦拭汗津津的身体,一面掀起亚热带海岛上四季都让人感觉郁闷的布帘,走到外间散散热,顺便倒杯水喝。
大床边的微弱夜灯反射出布帘后的女体,一举一动都被放大成了模糊的影戏。福亨皱着眉,手上端着喝剩的半杯水,眼睛看见的陋室一切,都像伴他成长的粗俗家常,感觉刚才与贵妇人的恩爱莫非虚幻?
经过津晶的小床边,他驻足俯看。不过一两分钟工夫,津晶已再度进入深深梦乡。好像确知危机已逝,小女孩安然熟睡,四肢开展,面容祥和,犹如天使一般。福亨躬身替津晶掖掖被,掠掠她的发丝,心中顿生的怜爱驱离了斗室中所有的恶俗之气。他没有多想,弯腰轻轻在天使额上一吻。津晶长长的睫毛随之抖动了一下。
妈妈平安。津晶抿了抿嘴角。小小红唇轻嘟,不设防地翻了个身。
津晶发现自己梦魇成真的时候,已经上了省立初中,一家人也搬进了员工宿舍。
之前津晶小学时代的梦,就曾经几度清晰得让她感觉不可能是假的,可是哪怕如此真实,她总是晚了那么一秒钟才醒过来,始终未能确定。
从四年级开始,她就老觉得有人在亲吻她的额角。六年级的时候,她甚至清楚地感觉到有两片冰凉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惊醒时虽然没看到人,唇上却留着凉凉的,水的痕迹。她因此很不喜欢睡在起居室里,过道上的床让她老是觉得夜里有人在她身旁走动,甚至停留。
居室简陋,家务无聊,男人上班,小孩上学后,舜菲常散步到海边去透透气。有时津晶下课得早,就陪着妈妈出去走走。舜菲多数时候都是心事重重,步履沉重,忽视了为她做伴的女儿。难得一次两次,母女也聊上几句。津晶最喜欢妈妈讲她们在天津的家,她在那个房子里住到快七岁才随同家人搬去上海。她记得那座美丽花园里的小洋楼,记得父母亲房里有一张好大好大的铜柱大床。在那个漂亮的小楼里,她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她总请求妈妈一再描述回忆中那个家里的各种细节。津晶好怕时间过去太久,她会忘了那美好的一切。
津晶和妈妈、继父苦等公司分配员工宿舍超过三年才终于如愿。不过也没白等,因为他们家正好添了丁,多了光耀,有儿有女的家庭,得以分配到面积较大的单位。到了可以搬家的时候,没人留恋和老房东一家的感情,全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多一天都不想住的蜗居。
搬到新家后的津晶真的有了自己的小房间。虽然窄小,却有房门阻隔了外面的声响。正在发育的津晶不再夜半惊醒,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然而那扇能掩不能锁的门功效其实有限,虽然它一时的确有助房里的津晶安眠。时间过去,此消彼长;那扇隔断密闭空间里外的门,在安了房里津晶的心之后不久,渐渐也壮了夜半总是徘徊在门口的恶胆。
再次夜半挣扎惊醒时,津晶正梦到叔叔带她看过的日本怪谈电影里章鱼模样的怪兽,以触角紧缠着她胸前初绽的少女蓓蕾,痛得她哭喊出声,可是眼睛和嘴巴却被魇住了张不开。她感觉整个脸都被怪兽的吸盘包覆。怪兽的舌头发出滋滋的声音,像要吞噬她的灵魂。吸盘里分泌出又像凉水,又像唾沫的恶心汁液,沾染了她的面庞。
福亨立刻发现压在身下的津晶醒了。最先松开的是他无意间捏得太用力的手指,随着自己受惊的情绪,福亨的身子也本能地向后一弹,脸朝上扬。接着津晶眼睛猛力一睁,两人四目相对!
津晶蠕动嘴唇,未语泪先流。静默不到一秒,未等福亨回神,津晶尖声高叫起来:“姆妈——!救命呀!姆妈——!”
出了月子以后,新生儿还是夜夜啼哭让舜菲不得安宁,她平日身心就不大健康,产后更见虚弱。舜菲感觉自己每天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勉强混过极平常的一日。
这晚难得和毛头相拥睡熟,迷糊中却听见女儿呼喊救命。舜菲还在挣扎着想醒过来,津晶的尖叫却先惊动了熟睡在母亲身边的婴儿。小毛头大哭起来。舜菲只好一面半睡半醒地解襟哺乳,一面闭着眼睛隔门呼唤福亨去看端倪。
福亨心性聪明现实,也简单直接,既然第一个闪进脑海的念头是自救,天良就不及冒出已遭泯灭。他迅速从惭愧慌乱中镇定下来,津晶的狂叫让他心中魔性陡升,就在黑暗之中用眼神狠狠锁住他向魔鬼献出的祭品,自己缓缓起身,单手往后推,让门开一缝,眼睛不动,盯住津晶做出无言的威吓,单把头侧往舜菲房间方向喊道:“津晶做梦呢!”
他用眼睛对津晶说:“叫吧,没人会信你的!”一边缓慢而阴沉地退出小房间,从容地带上了门。
“关掉!不要讲啦!”舜菲脸色难看,厉声要投诉继父恶行的女儿立刻闭嘴。津晶不依,哭着说:“好久了,我好小他就开始这样,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做梦…”
“做了不要面孔的梦还哇啦哇啦!”舜菲像跟平辈吵架那样,凶恶地打断津晶,“自己不要面孔,还拉一家门下水!你到处哇啦哇啦,我们都陪你不要做人了好吧!”
津晶被骂傻了,嘴半张着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原来只道自己受了欺负,至于损失的是什么还不大明白。让她妈妈一骂总算清楚了,原来她在睡梦中被继父袭胸亲嘴,损失的是“脸”!而且如果张扬求助,更是做出拖累全家的丑事,让大家不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