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以入台证上报低了的生日算来,金奶奶高龄也八十大几了,可是她精神矍铄,背不驼来腰不弯。听喊立刻抢步上前。
“个嗒,”时元指着地上说,“有块碑!”
金家姊妹由大姐起就瞒年龄,排行老二的金奶奶实际高寿已经九秩晋二。连日跟着旅行团赶行程没有露过一丝疲态的老人此刻听说有碑,忽然膝下一软,老侄子急忙靠近伸手搀扶,她才勉强止住脚下踉跄。
未待站稳,金奶奶急忙道:“念!念!”
“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碑文,”老侄时元清清喉咙,用浙普一类的腔调念了下去,“一九五〇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时期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历史事迹,特为保存马场町刑场土丘,追悼千万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吊及瞻仰。‘中华民国八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
“民国八十九年,他们这个八十九年——是二〇〇〇年。这石碑二〇〇〇年才立?没有说埋了谁,是吧?”金奶奶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说话字正腔圆,不但没有时元的上海口音,还带着点南下老干部的京腔。她也像个首长般地微微颔首,对眼前所见做总结:“还给咱们的人都平反了,国民党居然能承认他们当年杀的都是为了追求正义和改革的‘热血志士’。”
金奶奶看近不灵,只能远眺的老眼扫向土丘上端状如烽火台的小小平顶,语气激昂地续道:“你看!国民党这边还给造了个墓。不管有没有名字,让大家都晓得这里埋着的是为了理想牺牲的无名英雄!”
停好车赶过来的小关听见接腔道:“不是墓呦,那个时候枪毙的尸体很多,有家属领回的领回去下葬,没人领的都送去埋在六张犁那边的乱葬岗里啦。”向土丘一指,小关手舞足蹈,以充满戏剧张力的声音描述道:“这里枪毙人以后,士兵拿土把血迹盖一盖,一直枪毙、一直拿土盖,土垫高了,再枪毙、再盖土、再垫高,最后堆出这座小山来了。不然你看这里是河边哦,地都是平的呐,哪会有这样高起来的一块呢?都是清理血迹垫的土,填出来一座山了耶!”
金奶奶沉重地舒了口气,不再理睬多嘴导游的瞎掰臭盖,自顾自缓步向前几步,对着石碑恭敬欠身,心里一一默祝四妹和其他知道的赴难狱友,开始她这迟到了一生的悼念。
被带走时一言未发,好整以暇先拿出梳子梳头,经过她面前仿佛还对她抿了抿嘴角微笑致意的难友叫“白云”还是“白雪”?后来那个一路哭喊,被拖行时高声叫着“妈妈救命”的大学生是“文丽”还是“文玲”?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清楚浮现,名字怎么就记不清了呢?“唉!老了!”金奶奶叹息。
其实名字对老人而言,不过几个符号。心里永远无法磨灭的,除了那些青春的面容,还有午夜萦回耳中,让她无法安睡,等到终于入睡,又每每让她在清晨惊醒,当年总在拂晓时分响起的悲歌: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着路,我们会继续前走。
你是真值得骄傲,更使人惋惜悲伤。
冬天有凄凉的风,却是春天的摇篮。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着路,我们会继续前走。
四妹舜蕙在自己被送到离岛后才蒙难,那时他们还唱不唱这首歌替凌晨被带走的狱友送行呢?金奶奶任凭思绪漫游,一面无意识地,闷声不成调,有字近无音,哼唱出萦绕在脑海里的乐章。
过去种种都到眼前,故人个个音容宛在。金奶奶想:要自己这整代人都死绝了,当年那些忽然从身边消失了的难友,才会随着垂垂老矣的伙伴们完全离开这个人世啊!“好多人的名字都忘了。有的是同志,有的不是。像你四孃孃,真冤枉!”金奶奶对走上前来并排站立的老侄时元感叹道,“国民党、共产党,不都是中国人?脸上没刻字,晓得你谁是谁?你杀我,我杀你,自己中国人杀来杀去,那是个什么世界?就是乱世啊!”
乱世里一切失序,敌友难分,人在江湖也多有化名,即使是同志之间,也不见得知根识底,甚至有坐进大牢再验明正身,“正法”之后还不知是错杀了的冤案。
将近半世纪之前,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一个金秋送爽的清晨?金家四小姐舜蕙挂着被军法官画了个大叉的“金舜菁”名牌,绑赴刑场。是不是就在这里?随着溪畔的枪响,妹妹含冤代替姐姐倒卧在这个土堆之前。
舜蕙倒下的时候,金奶奶,当年的金二小姐,正牌的“金舜菁”,正以“金舜蕙”的身份被押送离岛。对于妹妹代替自己被捕,最后还遭到枪决的悲剧直到出狱时都一无所知。
服完以偷渡入台却未能及时自首为主要判决理由的五年“轻刑”后,舜菁离开绿岛时年纪已近半百。再履斯土,人事全非,台湾不但未能如她所愿的被“解放”,她眼中的边陲小城反而在美帝的庇护下成了老蒋的“反攻大陆复兴基地”。戒严令下的台湾气氛肃杀,她与组织完全失去联系,昔日同志生死未卜,密友也不知所终,他们当年的头号敌人小蒋,已贵为“上将国防部长”此时金舜菁在台北,却只是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前科犯,她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报效党,而是怎么生活了。
虽说舜菁被捕前就知道金家姨太太所出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在台湾,可是金家二房和三房素来不合,舜菁只怕说起家世是手足,翻起旧账成仇人,哪敢投奔?幸好在生活面临山穷水尽之前,联络上了一位先她毕业的绿岛“同学”,这才找到人作保进了翻译社任职。薪资虽然微薄,也还足以糊口,算是解了断炊的燃眉之急。她也赶紧搬出环境污浊又不划算的日租小旅舍,找了个比较长远的落脚之处,再赶紧依律主动向管区警局报到。
自认学了教训的国民党退败台湾后,对百姓思想言行明订管控流程,非常重视户政,像舜菁这样的自然登记在册,方便管区警察随时查访。久而久之,在地分局里几个巡警竟成了舜菁蜗居仅有的固定访客。
这天舜菁回到房东违章建盖在院里分租给单身房客的小屋时,门口站了个没穿制服却一脸公家人样貌的生面孔在等她。
“金舜蕙小姐?”退守到台湾的此时已经不流行称女士为“先生”。长久以来女人不分老幼,兴喊小姐。舜菁点头答应,心里不免狐疑:自己冒充舜蕙,背着点小案子,不致惊动便衣。这人是什么来历?她把客人让进一床一几的简陋住处,打算出去公用厨房取水奉茶,来人胳膊一抬把她拦住,顺手递过一张名片。
“王专员。”舜菁看名片上印的单位和头衔可比管区警察厉害得多,心下顿时提高警觉,就用怯懦的声音道,“我现在是良民,我们这里的警察常常来查户口的,他们都认得我,晓得我的为人。 ”
王专员客气地说自己只是单纯来关心一下近况:“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你在这里还习惯?…对了,你有几个姐姐?”来人盯着她的眼睛问。
“真正的亲姐姐只有一个,我们是大家庭,同父异母的自然还有。不过不清楚大家现在都在哪里,反正没来往。”舜菁谨记自己金家“四妹”的身份,小心应对,“被你们关了这么久,出来敢投靠谁?现在就是孤家寡人。”她伤感地叹息。来人默默点头,似乎流露同情之意。
舜菁察言观色,觉得面前便衣人员看来资历尚浅,应该不难唬弄。决定反守为攻,说着忽然面罩寒霜,语转薄怒道:
“又问我有几个姐姐干嘛?冤枉被你们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查的呢?你告诉我,像我这样让家族蒙羞,关过放出来的,有什么脸去找兄弟姐妹?还来问这些有意思吗?麻烦你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好吧?你要听了答案不满意,再要保安司令部把我抓起来问也可以啊!”
王专员果然被她破罐子破摔,豁出去撒泼的样子震慑住了,赶紧安慰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冤枉不敢说,不过你确实是受了你姐姐金舜菁一案的牵连。 ”
“不要提那个人了!”舜菁恨声打断来人,把门一推,示意送客,“为几十年没消息的姐姐,关我五年还不够吗?”王专员解释道:“金小姐你别误会,今天来是有你香港大姐的消息…”
既然不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三房弟弟妹妹找她,舜菁慢慢松开了架着纱门准备逐客的手。
原来金家大小姐当年虽然晚婚,却钓到了一只金龟。多金的夫婿叫陆永棠,一九四九年以后定居香港,摇身一变成了台湾当局亟欲争取的港澳侨领。
陆永棠在上海变天前夕,举家移居香港,他不相信共产党,可是对国民党更没好感,哪怕太太娘家在两岸都有亲戚,两边也都愿意笼络在侨界有影响力的成功商人,他却不为所动。等到大陆开始一波波的政治运动,陆永棠才终于接受国民党邀请,下定决心到台湾考察投资环境。
陆家几代华侨,亲友长居海外,在寻亲方面国民党对他本人并无可效力之处,倒是他的夫人金兰熹说自己在台北只和三妈妈生的儿女有联系,其实另外还有几个失散的二房妹妹听说也在台湾,机会难得,烦请相关单位帮忙找来见面。
舜菁冒名的老四“金舜蕙”有案底,找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需要争取点时间做“勤前教育”,万一人在绿岛改造得不够彻底,遇上亲戚大讲当局坏话,那就不如不见。另一个老五金舜菲其实也找到了,住在基隆,可是任凭怎么劝说,五小姐和家人都不愿来台北和姐姐团聚。至于已经伏法的“二小姐”,就只能等陆先生和夫人到了台湾再做说明了。
经由公家牵线和大姐联系上,舜菁才首次直接听说自己离家后父母家中发生的大小事,连舜蕙到台湾以后的遭遇,也得到线索拼凑,轮廓逐渐浮现,最后更经由管道,让金家姐妹看到了“匪谍金舜菁”行刑那天拍的“遗照”,证实四妹舜蕙的死讯。
除了内疚,舜菁更为以亡妹的身份继续在台湾待下去感到不安,再三央请姐夫作保,帮她尽快离开国民党控制下的这个“险地”。
即使有侨领当靠山,当时国民党治下的一般老百姓轻易不得出入境,背着案底的舜菁奔走经年,护照申请书上才盖齐所需要的章子。
她在一九四六年奉派到台湾,深入敌营二十年,不但一半以上的时间耗在逃亡、坐牢、躲藏,最后还要靠久违的娘家人,以一本代替她死难的妹妹“金舜蕙”名字的护照脱险。
感慨万千的舜菁来到香港,却发现国内的整肃运动已经铺天盖地而起,她虽再度死里逃生,却还是陷在报国无门的窘境里。
大陆十年浩劫期间,社会失序。离开和对岸完全隔绝的台湾,到了消息灵通的香港,舜菁不用找到同志打探,只要天天翻开报纸,就看见一条条惊天动地的新闻;各家报纸深怕消息不够耸动输给同业,图文都拣残缺不全、五花大绑,或者被斩去头颅的尸体来描写红卫兵派系之间斗争的惨烈。香港记者采访不到见证人,就发挥想象力,弄得看报像读惊悚小说。
舜菁思之再三,决定不轻举妄动,她选择性地和组织保持失联,继续当她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婆。
然而她在香港的姊妹毕竟不同于台北那些可以老死不相往还的亲戚,慢说大姐夫妇对她有恩,六妹舜蒂跟她更是一母所出,可是姐妹们的人生志趣相差太多。香港小如弹丸,想躲开熟人没有说起来容易,舜菁只能尽量避免和富贵的姐妹往还。
“铜钿没额,派头笃 (大 )来兮!”六小姐舜蒂讲到二姐就发火,“请不到的呀!我今天跟她说,对笃姐夫都这样,那叫不识抬举,忘恩负义!”
舜菁听到任何闲话都装没听到。她自食其力,凭借外语能力过关斩将,一把年纪考进洋行当文员。混迹在中环脚步匆匆的人潮里,做低眉顺目的普通小市民。
直到文革结束,她得知自己的上线通过各种渠道居然熬过改造,从劳改农场回到北京,官复原职。舜菁也就和组织重新取得联系,更费尽力气恢复本名,以延安时期老革命家的姿态回归祖国,更以爱国华侨和离休干部的身份,得到了一个涉外单位的顾问之职。
到任的那天,年过六旬的舜菁老泪纵横,心中万分感念党和组织,居然没有想到自己的新职有可能再度沾了“侨领”亲戚的光。中国人讲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大陆改革开放,积极争取海外资金了。
身为新官,舜菁自忖,哪怕半生无成,党竟没有忘记她!她慷慨激昂地对着办公室里负责打杂的大爷发表上任感言:“我人会变老,我报效党的心永远年轻!”其实除了有个办公室可以坐坐,舜菁这份闲差和老得退了休也差不太多,一天都有二十四小时要打发。
舜菁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一头一尾居住和上班,每天两点一线,到哪都是看报喝茶打毛线张罗吃食,逐渐也就习惯了把自己的生活照顾好,一天过完就算完成那天的工作。
非官非民地,舜菁上午从胡同尾走到胡同头,下午从胡同头走回胡同尾,也算驻京十年。眼看着胡同里一幢幢一九四九年那个点上,产权由私转公的四合院,被拆掉改建成高楼,再卖出产权证,由公转私,成了一个个新北京人的家。房地产的兴盛带动百业,新中国日渐富强,国庆节天安门前排排站着的大官都换了舜菁眼中的生面孔,算起来全是她参加革命以后的二代甚至三代人。
人心和社会的改变终于让舜菁不能不服老了。老左派这才算掐熄了自己此生最后的一点报国之心,对祖国更欢迎像她姐姐、姐夫那样带着铜钿的资本家回乡的现实,也从咬牙切齿到坦然接受。
中国和国际接轨,统战部门闲置的特立机关遭到裁撤,连他们单位那幢原来没人看得上的小四合院,外墙上也画了个大大的红色“拆”字,金舜菁老人别无选择,只得接受家族的召唤回到出生地上海养老。当人生对政治的热血洒尽,没有丈夫子女的老人,在生命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刻,回头拥抱她向来不屑的封建亲情,每周固定三次和她从前的阶级敌人,也就是当年她那些一听见“又闹革命”就赶紧落跑,后来成了“香港上海帮”或者“纽约上海帮”,却在改革开放以后荣归故里,搭伙在北上广炒楼,赚回家产的亲友,一起下馆子、打麻将、想当年、话家常,过起解放前租界金府里那种,年轻的舜菁当年嗤之以鼻,谓之为“集体浪费氧气”的日子。
二〇〇八年台湾对大陆开放观光时,舜菁已是耄耋之年,想想行将就木,就算自认依旧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却可能人老智昏,又和港台来的三姑六婆们在一张牌桌上,东拉西扯了十年,难免受到影响,午夜梦回就也开始思考,如果死后有知,跟舜蕙在泉下重逢,妹妹会不会怪二姐姐太过无情?
过年家族聚会时,她表达了想要去台湾祭拜亡妹的人生最后心愿。拿姑妈们当成父母般孝顺的金家子侄就领命去办理手续。
共产党员入境台湾,哪怕是离休干部参加旅游团,也要盖比平头百姓更多的章。八个月后,老人终于拿着印了舜蕙生日,和她金舜菁之名的入台证,来到疑似四妹当年的绝命之丘。
“四孃孃的名字我们都记得的。”侄子时元恭敬地说。
时元的父亲是金家么儿安勤。安勤大排行第九,上面有七姐一兄。一九四九年上海局势混乱,亲友纷纷走避海外观望,时元母亲临盆在即,行动不便,家族决议,同意安勤这一房留下来看守家业。
家族中最后一个在老屋里出生的时元刚好赶上新中国。在各种政治运动搞得热火朝天的年代,他们家虽然和分住了金家大宅的新邻居们一样,穿著蓝色的衣裳,用粮票排队买副食品,可是不管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家里抄多少次,地板下或者墙壁洞里,仿佛还是能掏出个什么物件深夜把玩。没有外人的时候,橱子里也摸得出几颗巧克力之类的稀罕零食给孩子们解馋。除了特定时间,从香港邮来的信件和接济,隔三差五也都能到手上。
那个时候中国普遍缺乏娱乐活动,哪怕曾经是远东第一大城的上海也不例外。时元成长时期的重要家庭娱乐是听父母讲古。虽然他们这一辈没赶上亲身经历金府的全盛时期,从满清到民国,曾经被认为是罪恶渊薮的大家族在人的嘴里去芜存菁,几代革命志士拼出性命打倒的封建,成了值得缅怀的传统。年、月、日、时、地、人,在见证者的口中说出,扭曲的记忆比史书还权威。金家孩子们听大人讲讲,就好像自己也从其中走过。国内国外,死的活的,随便哪房亲戚,都在家庭闲谈里留在了身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也就没有从时元“新中国的孩子”这一辈的成长记忆里缺过席。
平辈亲友谈起二小姐年轻时的胆大妄为,喜欢撂英语的还会偷偷说一句: “She is the black sheep of the family(她是家里的黑羊 【黑羊意为败类。】)!”
年轻时就被称为“黑羊”的舜菁倒是一点也不黑。金家七姊妹虽然不见得个个是美女,却都有江南女人的白皙肤质。也有好事之徒在家族里硬加区分,说是不擦粉的话,三太太那边的舜蓉和舜美就比八奶奶的四个女儿水色差。
舜菁和舜蕙相差三岁,是金家七仙女大排行中的老二和老四,中间夹了个偏房所出的舜蓉。一母同胞的两姐妹由同一个奶妈带大,姐妹个性虽然一刚一柔,可是感情很好,眉目也有几分相似。
舜菁刚满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就有媒人上门。提的男方也是旧家子弟,叫张汶祺,家族从清廷、北洋、国民政府到满洲国,都有亲戚当过官或者当着官,算是政治世家。汶祺圣约翰大学毕业以后,本来应该接受家族安排,谋个出身,他自己却无意仕途,反而流连十里洋场,借着各种名义赖在上海。长辈问起前途打算,一会说要去投靠“新京”的伯父,一会说要去找在日本的大哥,没几天又宣布要和同学结伴去欧美留学,拿了盘缠转个身却继续去当他的火山孝子。张家太太亲自到沪监军,也没法子让浪子回头,只好另作打算。她想,儿子既然这么喜欢上海,那就让他娶个门当户对,娘家有实力的本地媳妇,哪怕事业无成至少还可以传宗接代,也算是没耽误人生大事。张太太打定了主意,一面也就放出消息,到处张罗打听起来。
金家是遗老家庭,在上海住久生根了的几房都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封建的讲究藏在骨子里,表面上看来洋派得很,男女子弟都送出去上洋学堂,还请家教补习外语,虽然从没不欢迎媒人造访,却声称不盲婚哑嫁。当有人跟舜菁妈妈八奶奶提起张家,八奶奶仔细听了家世介绍以后,笑眯眯地说:“张家儿子欢喜派对否?让他们见见面,小人自己先认识,你看好否?”
跟两家都熟的亲友就找机会带着娇客候选人上门了。
如果年轻人没有抱负不算缺点,论长相、家世和学历,汶祺确实是一个受到这圈子里婆婆妈妈们欢迎的女婿人选。他也是个带得出去的客人。玩心虽重,世家子弟分得清白相和结婚是两码子事。出名的纨绔张二少在金家出现的时候永远是个殷勤有礼,进退有据的年轻绅士,很快就和金府上下混熟,结成通家之好,把介绍人晾到了一边。
其实单看外表,汶祺觉得金家七仙女中,外貌最出众的是大小姐兰熹,不但容貌可人,连一双手伸出来都像玉琢的一样,抚在一张张麻将上,能让看牌的想入非非。有次他在桌边看几个女眷打麻将,兰熹摸的十三张只只不靠,只有陪打的份,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跟紧上家,扣死下家,做出将有大动静的样子,搞得桌上人人自危。一个抗压性明显低于其他三家的女太太口中喃喃抱怨没出阁的小姐牌打得太厉害,一会就自暴自弃,听了个鸡胡。牌一推倒,兰熹妙目微抬,赢家还没开口,她手上屎牌一盖,该给的筹码早就算好甩了出来。汶祺把一切看在眼里,感觉那个美貌的女赌徒有股说不出的帅劲儿,可是他记得自己来金家是替母亲大人找儿媳妇的,对未来的大姨子就止于欣赏了。
不止汶祺却步,金大小姐精明之名远播得早就没人敢上门做媒。媒人在台面上跟张家说“年龄不相当”,像嫌女方虚岁二十五年纪太大,私底下悄悄说的却是:“那位请回家要当婆婆的。漂亮有啥作用?”
舜菁虽然不如大姐漂亮,可也不难看。她身材高挑,和妹妹舜蕙虽然长得像,却因骨架稍壮,视觉上大了一号,举止也多了几分英气。她不像金家其他女眷那样热衷玩麻将牌消遣,反而喜欢文艺和运动,闲暇时要不捧着本小说,要不就找伴出去看电影;又或者天气好去郊外骑马,有时也约人到乡村俱乐部打网球。汶祺对消遣的花样门槛精通,是个好伴,认识以后和舜菁单独约会了几次,家里就把二人看成了一对,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未来也就顺理成章,毫无悬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