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给津晶起了英文名字以后从来没有叫过。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还是就是英语,洋婆子管津晶叫“阿麻”还是“阿妈”。津晶觉得那是“老妈子”的意思,很不喜欢,幸好先生愿意叫她“珍妮”。
“珍妮,噢,珍妮!”男主人热情地呼喊芳名。
“法罗先生!”津晶响应。
“叫我马克。”马克喘息甫定,对着津晶双唇深情一吻,温柔地说:“珍妮,我爱你!你是我的天使!你救了我!”他翻下身去,点了一支香烟给津晶,自己再另燃一支,转脸向着津晶问道:“珍妮,我够好吗?我让你快乐了吗?”
津晶说:“你很好!”忽然想起最近学会的英语“好”字“比较最高级”,又加上一句:“你是最好的!你是真男人!”
马克满意了,却又狠狠啐了一口道:“母狗居然敢说是我的问题!她才应该去看医生!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吗?就是她一个死老百姓来我们队上指手画脚上保密安全课。她懂个屁!别人不知道她的底细,我可知道那淫妇就是个人尽可夫一路睡上去的牛皮王!”
津晶的英语没有灵光到可以和洋情人聊天,可是猜也猜得到于公于私都强势的老婆让丈夫在卧房里威风不起来,以致夫妻失和。久旷的丈夫这也才被年轻女管家散发出的异国风情和青春气息所吸引,让津晶睡进了主卧房。
在津晶眼里,面型瘦削、顶着一头稻草色短发、体格过于健壮的洋鬼子马克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外国男人的粗糙皮肤、过盛毛发、浓厚体臭,让津晶抱在怀里感觉像抱家里那只拉布拉多犬──厚实、安全却无法激动起她的情绪。可是一开始马克到佣人房里找她的时候,事后打赏用的都是二十元面额的美钞,那个含糊的绿色照亮了津晶的眼睛,让她诚心诚意地用有限的英语替受挫的男人打气加油。即使在酒家的日子不长,津晶到底是在风尘里打过滚的,比良家妇女懂得取悦男人。在威而刚,或伟哥,那种药还没发明的年代,马克找到了属于他的灵丹妙药,他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叫珍妮的亚洲女人了。
原来洋人也爱传是非,马克和老婆一离婚,旋和不会说几句英语的本地女佣搞七捻三瞒不了人,天母美军小区里传得沸沸扬扬,马克的长官和同僚都在背后讪笑。
可是洋人职业不分贵贱,谈情敢做敢当。马克不畏流言,爱得高调。津晶反正不是外派洋人社交圈里的,听不到闲话,即使听到了也听不太懂。她的生活改变不大,只是从佣人房搬到了主人房。
其实津晶成为女主人以后,并没有更开心,因为她虽然付出同样的服务,马克却不付薪水和小费了。洋男人不给主妇固定家用,按他们的规矩,日常用度,包括女人“买花戴”的开销,据实“申报”也就是了。当时美金和台币官价交换汇率是一兑四十,黑市的行情更高。中学教员一个月薪水换算不到五十元美金,美国大兵比国民政府不贪污的官员还阔绰。津晶傍了个洋阔佬,可是连买菜都要请款,感觉犹如空入宝山。
然而马克很有诚意,津晶一怀孕,他就求婚;还一面打报告申请结婚,一面请调回美。他说不能在落后地区成家,他要回去“伟大的亚美利坚”(Great America)生养孩子。在那个台湾戒严的锁国时代,出国是特权,一般百姓哪敢妄想?
津晶才听到马克说要娶她,带她去美国,就迫不及待地点头: “I do! I do!”一边流下了三嫁得觅佳婿的喜悦之泪。
(四)津
前面一块开放的小草坪,后面一个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三房两浴的平房在台北天母是让人羡慕的“洋房”,建在美墨边界军事重镇的“埃尔帕索”,却显得如此不起眼。小区整齐却单调,一排排建材普通,像饼干模子倒印出来的小房子鳞次栉比,和不远处军事基地用来当办公室的活动房屋看起来像难兄难弟,毫无建筑之美。
津晶麻利地把九岁的女儿和七岁的儿子安顿上车,准备载去学校。一个挺着啤酒肚,灰白头发如乱草的男人忽地从屋里冲出来,对着车子大叫:“贱货!你今天就不要回来!”
已经把汽车开下车道的津晶斜眼看看后照镜,忽地猛然向后一倒,摇下车窗,对着男人喊道:“嘿,酒鬼!马克,对,叫你呢。”等男人望向她这边时立刻伸出中指,一边比画一边粗野地骂道:“操你的脸!”
然后油门一踩,把已经苍老颓废得变了形的马克留在身后跳脚骂街。
除了马克,这儿的人都喊她入境文件上的名字“津”。东方女人不显老,已经三十五岁,两个孩子的妈,津晶看起来还像二十五岁,五十不到的马克却完全是个糟老头了。
除了洋人不经老的先天因素,马克烟酒过度,加上失业经年,心情不好,也加速了外貌的老化。照说职业军人保家卫国,哪怕退下来公家也应有照顾,不至如此狼狈,可是美国是彻底的资本主义社会,军队也像企业一样,要面对好时机和歹时机,个人如果不懂理财规划,替“下雨天”做好准备,只盲目相信“老板”承诺,那就要有好运气了。
当年马克携眷返国,年轻的外国妻子感觉自己被带到了天堂,把会赚钱、会开车、会说英语的丈夫当成救世主般崇拜,虽然夫尊妻卑,关系不对等,津晶也心甘情愿地为良人生下一儿一女,克服种种困难,努力维系异国婚姻。马克达到服役二十年期限,相对他的阶级正届离休年龄,就自愿退伍,转为一年一聘的特约人员。
小地方的人心思单纯,没有想过军队赖以繁荣的越战会有打完的一天。如果见机得早,从反战团体支持的尼克松选上总统就应该有所警觉。可是马克只觉得聘雇制的文职工作稳定,不再随时被调动单位搬家,有利小孩就学,而且退伍军人有优利房屋贷款,既然已经是四口之家,就拿出所有积蓄做头期款,在离工作地点近便,靠着驻军繁荣的城这头买了房,圆了移民妻子的美国梦。
一九七三年夏天,前一年在美国国会被否决的提案 (Case-Church Amendment)“停止美军在越南、老挝、和柬埔寨境内从事军事活动”败部复活,美国军方自越战开打以来的荣景就开始倒数计时了。单位缩编当然先裁外围人员,基地雇用合同年底到期的特约雇员,包括马克在内,一律不获续聘。
节日来到,夫妻如常带着儿女去选购圣诞树,可是心中没底,欠着车贷房贷,马克看着嗷嗷待哺的一家子,不知道过了新年以后要怎么办?
一筹莫展的马克从除夕夜开始借酒浇愁,几天以后醉眼迷离地拉着结婚六年,可是英语还是不够灵光到交心的妻子,难得地用商量的口气说:“珍妮,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从来不被丈夫征询意见的津晶首次得以参赞家中大事,破碎而坚定地说:“我能工作。这我的家!房子我的梦!”文法有瑕疵,可是丈夫被说服了。
“都是你这个笨蛋!两年前是你说不要卖房子,好了,现在想卖也卖不掉了!”马克把所有的错都怪到津晶头上。随着越战结束,军费削减,基地裁员,埃尔帕索房产大幅跌价,屋主纷纷抛售。有公职的如果被调离,还有损失津贴,可以削价脱手,像他们这样的,依照市场行情即使卖掉,连付给房产中介的佣金还要另外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可是如果不继续付贷款利息,就等着被银行扫地出门,如果继续付,房价持续下跌,白花花的银子又通通丢进水里,简直两头不到岸。
“你不养老婆、小孩,你算什么男人?”津晶把从前用中文骂第一任丈夫的话翻译成英语骂马克。
两年来,她在城里的中餐厅打工,从带位小姐、女招待,一路升到了领班,还兼任大厨的情妇增加收入。丈夫失业以后,她感觉自己独力撑着这个家,马克拿了救济金去买酒喝,她越想越恨,可是英语词汇有限,说不出更恶毒的话,只能哭喊着白描:“我买食物!我喂小孩,我喂你!酒鬼!笨蛋!我恨你!我要和你离婚!”
房子便宜卖了,孩子归妈妈,马克孑然一身离开,不知所踪。津晶正式嫁给了老婆在广州老家没出来的大厨,收了一点聘金帮第四任丈夫办绿卡,算是互惠。大厨的手艺很好,原来因为没有身份才窝在德州边界小城不得志。这下不但有了居留权,还有个相对会说英语的老婆,就决定去大城市一展宏图,一家四口奔向丈夫有老乡引路接应的大城芝加哥。
随着年龄的增长,婚姻机动性降低,津晶和同一个男人的缘分越来越长。她和老广大厨虽然感情“麻麻” (粤语:马马虎虎),可是寄居天涯,相濡以沫,这段婚姻维持了十五年。
与马克所出的两个混血儿女和母亲、继父不亲密,相继早早离家独立,就年节通个电话,彼此告知现况。和现任丈夫生的一个女儿十三岁了,读书一般,品性还乖,至少没给大人添乱。夫妻和人合伙开的中菜馆,生意一直不错,两人都在店里支薪,分掌内外场,到了年底还能分红利。
津晶为了安定忍耐着生活,本已打算就和老广丈夫天长地久,共赴白首。哪知丈夫却在大陆文革结束后数次返乡,和为他守节抚养五个儿女的元配重逢,回来就对津晶提出“假离婚”之请。他说老太婆和已经出嫁的女儿还则罢了,他一定要把两个儿子全家都接到美国来共享天伦。
津晶这回一滴眼泪都没掉,痛快地告诉丈夫不用假离婚:“夫妻一场,我就成全你!”
大厨丈夫很感激,虽然是半路夫妻,毕竟一起共过患难,他没文化却有良心,惭愧耽误了女人青春,害二婚妻年纪半百失婚,他想自己一身好本领,儿子们来了衣钵有传人不说,还儿孙满堂,老有所终,生养死葬都有着落,晚景一片光明;分财产的时候就没太计较,自己搬出去,住房留给两母女,只要津晶放弃餐馆股权,还答应按月给付赡养费和两人女儿教育费用,直到女儿大学毕业或者出嫁。
津晶顺理成章地从她早已厌倦的餐馆生涯和婚姻生活中同时“退休”,人生首次自立门户,虽然还是靠前夫赡养,可是感觉竟像自食其力的独立女性一般自在。
她在没有男人的家里打开电视,看见新闻节目里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一排四辆坦克车前面,坦克车向左,男人就向左一步,坦克车向右,男人就向右一步,她想起一句小时候读过的成语“螳臂挡车”。以前和厨子丈夫两人忙生意和小孩,即使有时间坐下来看看电视,也都只看租来的港台连续剧影碟。津晶一下子觉得天地开阔了起来。奔忙了一生,现在才有空坐下来想想前尘往事和何去何从。
她想暑假过后她要接送升初中的女儿,自己也许可以去旁边的成人学校读英文。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忙着找“下家”。那时天气刚才入暑,她想:不急,不急,起码今年要悠着过,好好享受单身的乐趣。她一点不烦恼年华老大,反而感觉自己像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正准备开始展翅高飞,探索世界。当然彼时包括津晶在内,世界上没人料想得到,那一年后来发生了许多大事。再过几个月,连柏林围墙都被推倒了。
小楼寒
随着台北越建越多的高楼,殡仪馆也立体发展,都市里的亡灵和活人一起进了大厦。
礼仪大楼入口处树立着一座大型电视广告牌,红红蓝蓝的闪光字幕,跟机场航班起飞讯息般表列着往生者的灵位,设在第几层几座,来吊唁的人先挤在荧屏前像看榜一样,查找过世亲友的名字和“住址”后再定行止。
韩津晶紧跟在同母异父弟弟曹光耀身后,并没在荧屏前驻足;一前一后,曲线闪过大厅人潮,走向藏身在后厅的电梯间,径自登楼。
集体灵堂的走廊像街边停满违规车辆的拥挤台北巷道,两旁密密麻麻地坐着配合开馆时间,自备小椅子来摩登守灵的家属;有的面容哀戚,更多的却是表情木然地看着人进人出。
虽说妈妈是两个人的,津晶长年旅居国外,母亲生前死后一切都靠在台湾的光耀张罗操办。做娘的送进殡仪馆这都几天了,奔丧的女儿才赶到。
光耀领着津晶走到母亲牌位前,供桌边上抽出几支香点燃,递给津晶,自己对着母亲的相片一躬身,哽咽道:“妈,姐姐从美国赶回来看你了。 ”
边上的闲人听说,都转头打量美国来人。却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洋气老妇,黑 T恤搭配海军蓝窄脚管牛仔裤,足登美式西部短靴,花白的利落短发上推着副墨镜,脸上虽然薄施脂粉,却没有刻意掩盖岁月的风霜,顾盼之间比一般台湾尊称为“欧巴桑”的街市大妈来得气场强大,以在地用语来说可谓“眼神很杀”,完全不像牌位上,相中母亲面容的线条柔和,眼神朦胧,唇角似乎还微微钩起,似笑非笑,带着一抹让人猜不透心思的神秘。
在自己早为人母的津晶记忆中,妈妈始终是一个女儿再困难,也不能依靠的冷漠女人。生父早逝,津晶跟着妈妈改嫁到曹家,自己十八岁又初嫁离家,再就鲜少回娘家省亲。离开台湾到美国以后,几十年来远隔重洋,加上包括经济在内的各种条件都不允许,母女更是难得一会。竟不知母亲老后相貌何时起的变化?津晶若非心中还有几丝丧母的哀戚之情,只感觉遗照中面貌慈祥的母亲是个全然陌生的老太太。
“妈这张相片照得好。”津晶揩拭了因为自伤身世而湿润了的眼角,闲问弟弟,“你照的?”弟弟说:“疗养院里的人照的。他们说那天她特别清楚,自己跟人说要拍照,还化了妆。我看看就选了这张。 ”
“妈从前天天都化妆的。”津晶忽然记起遗忘已久的前尘往事。小时候她赖在妆台前看妈妈梳妆,自己也吵着要涂脂抹粉。妈妈给她两边颊上各抹一点胭脂,嘴上擦上唇膏,递过一面长柄圆镜让她左顾右盼,母女嘻嘻笑笑。原来她和妈妈也曾经当过寻常母女呀。
津晶自觉冷酷得像铜墙铁壁一般的心里,涌上一股温情,眼泪几要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而感伤,垂眉轻语道:“我们妈天天都化妆,就像别人家的妈妈天天要洗脸那样。 ”弟弟点了点头,拿出面纸,本想递给姐姐先用,看看好像还用不上,就自己抽了张擤鼻涕、拭泪。他跟津晶喊叔叔的自己父亲曹福亨一样,并不多话。福亨长期照料精神分裂的妻子,给了儿子最好的身教。福亨等到自己也老病,体力不济后,就把他们的母亲安置在离家不远的疗养院里,每周固定探望三次。父亲过世后,交由儿子接棒,十几年没有间断。也像早起要洗把脸一样,成了根本不必想就做的习惯。
“你像你爸爸。”津晶跟光耀说。见弟弟瞟了自己一眼,赶紧补上一句,说:“我不像我们妈。 ”
“像还是有点像。”光耀说,声音里带上了孺慕之情,“妈妈也一直看起来年轻。”光耀虽比津晶小了十来岁,算算也是奔六张的人了。岁数差得多,又不是一个父亲所出,姐姐离家早,长大后手足并不亲密。要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光耀的独生女去美国留学找上大姑妈,姐弟之间可能就失联了。
津晶牵牵嘴角,并无怪罪之意地说:“还年轻?我都几岁了?真是的!”她插上香,双手合十再度暗祝之后叹口气,说:“没想到我们妈妈那样的身体能活到这个岁数,都靠你孝顺。 ”
光耀不敢居功,说:“是我爸爸照顾得好。要不是怕我们不会照顾,他也不会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到处替妈妈找地方去。 ”
“你说得对。”津晶点点头,没有因为个人好恶而抹煞继父的功劳,“不过她们金家的基因也好,大家都看起来年轻又长寿。真是,聪明也好,糊涂也好,反正金家的人都长命。 ”
“走了吧?”、“走了!”公用灵堂不宜久留,二人数度致意默哀后,几乎同时表达去意。
室外阳光耀眼,津晶举手把头发上的墨镜推下到鼻梁。光耀看着她又说:“你像妈妈。”他是个坚持的人。他想起母亲以前哪怕坐在家里也常戴着一副那个时代被认为前卫,街上都很少人戴的墨镜,“她老说她眼睛怕光。 ”
“我眼睛不怕光,我怕太阳加深我的鱼尾纹,眉毛旁边长出更多的老人斑。”离开了不得不肃穆的殡仪馆,原本就不太悲伤的津晶轻松地微笑了,说:“我和她一点都不像,我长得像我爸。我们妈是千金小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她是娇贵的鲜花,我就是杂草。 ”
一九四九年到台湾的外省女人大多宣称自己在老家是娇贵的鲜花,却都实不可考,可是姐弟俩的妈妈金舜菲虽然很少张扬,倒真是个系出名门,如假包换的千金小姐。
舜菲是沪上绅士金八爷的第五个女儿。金八爷先后娶了三房妻子,从民国元年起的二十年之间,接力替他养活了七女两男。舜菲大排行第六,跟三房所出长男,金家九个儿女中行五的安政同年出生,连月份都前后相连。
舜菲的妈妈是“城里太太”,嫁进金家的时候元配还在,却并没有给乡下那位见过礼,而且等身体不好的大太太一死,金家依照下聘时填房的承诺,舜菲妈妈就成了名实相符的八奶奶。
八奶奶娘家虽不比金家是祖上有顶戴的名门,可是在沪土生土长,占了上海开埠百年的地利,是本地殷实人家的小姐。沿海重商,风气开通的商人家里,女子照样读书识字,学打算盘。八奶奶是能干人,嫁到金家以后一直当家,很有威严,可是入门连生四女,无后为大,也只好忍气吞声,让同年先养了儿子的外室进门,正式磕头拜见,让丈夫公然娶了姨太太。亲生第四个女儿舜菲的出生就是让八奶奶暗吞苦果,吃了败仗的关键。
在生男比赛上败下阵来的八奶奶忍辱负重,从长计议。为了巩固地位,使出手段家中上下拉拢,甚至冒险培训大房留下来的继女舜华帮着管家,以便自己匀开身子养胎。种种努力没有白费,八奶奶到了舜菲的妹妹舜蒂都满五岁,丈夫等闲不进她院子的绝望时刻居然盼来了幺儿安勤。老蚌生珠传为佳话,亲戚之间议论纷纷,穿凿附会,什么故事都编了出来。有一说是舜菲妹妹,六丫头,舜蒂的名字起得好,“舜蒂”、“顺弟”,这不才顺来了个弟弟?
舆论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虽然只是仗了弟弟的势,和舜菲共奶妈的舜蒂,从小就比姐姐得人疼。
舜菲做为家中长期被忽视的女儿,早早养成了多疑不群的脾气,不像其他姐妹拉帮结派,各跟家人、姊妹、亲戚、仆人之中还有哪个最知心相好,舜菲在家没有同党,在外也没有手帕交,到哪里、做什么都是孤军,身处大家庭复杂环境,难免感觉自己处处吃亏。
表面看来不争不抢,舜菲其实一肚子自怜自艾,越长大性子越是落落寡欢,一点小事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垂泪叹息。这脾气照说应该是个林黛玉,可是舜菲才貌普通。金家七仙女之中,最时髦、最漂亮、最聪明、最能干、最有才华,甚至最十三点的形容词,全都轮不到她,如果非要安个把形容词在舜菲身上,除了孤僻之外,大概就只有“最一般”了。
虽然是世家千金,舜菲自知长相平凡,气质、风度也并不出众。除此之外,让她自卑的还有学历。姊妹中除了比她大十岁的大房大姐在乡下长大,耽误了学业,其他三个姐姐都读书升学,只有舜菲中学还没毕业就碰上日本侵华。她上的外国人办的学校,早在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之前,就因上海租界补给不易,成为孤岛,放起不知何时复课的战争假。
外面世界打仗,金家孩子在家无聊,也学着大人串亲戚、邀朋友、凑牌搭子、跳舞、打麻将、在家里开派对,排遣时光。战争一打经年,家里小孩就在牌桌旁边长大。本来几个大点的坐下来正好一桌,打着打着,输了就板面孔,牌技又不如人的舜菲那一脚,就被比她小两岁的舜蒂给取代了。
“不在里面跟他们打麻将?”一个年轻男子走出客厅,看见先他一步独站廊下,发着呆的舜菲,客气地搭起讪来。舜菲无来由地脸上发烫,本来想说人家嫌她打得慢,都不喜欢跟她打,结果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会玩牌,”男子误会了,含笑道,“他们讲边上看看就学得会,可我感觉看人打,死没劲!”舜菲听他口音不正,
沪语带着浓重的北方腔。斯斯文文一个人,却用词粗俗,可笑得让她偷着乐了起来,就唇角带笑地轻轻点了点头。男子看她端庄文静,却友善可亲,心中顿生好感,不顾唐突地问道:“他们这下打上了不晓得要打多久,我想走了。你走否?”舜菲这下真的笑了,用国语俏皮地响应道:“只怕我想走也走不了。 ”低下头轻声解释:说完她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这是我家。今天过生日的是我三姐。 ”
“啊呀!”客人忙不迭地为失礼致歉,又盛赞她国语讲得一点南音没有,简直像北方人。舜菲又羞又喜,虽然不大好意思直视来人,眼角余光也看见对方态度诚恳。偶尔眼神交会,男子晶光闪动的双眸更像有电流袭向舜菲的少女心房,一下就将舜菲对陌生人的提防之心扫除干净,竟和头次见面的年轻男人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