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姐有消息吗?”子杰问舜蒂。
舜蒂做个怪相,表示不知道。社交圈里传说金家二媛离家出走后加入了共产党,她的名字,大家心照不宣,没人愿意提起。家里姊妹多,舜蒂跟大了四五岁,中间还隔着几个姊妹的二姐也不亲近,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
舜蒂另起话头,关心地问:“你学校也停课吗?从前你都不跟我们玩。 ”
“你五姐呢?”子杰把舞伴又转一个圈,闲闲再问。舜蒂的五姐舜菲,前不久跟个外地人订亲之后跟未婚夫去了重庆,打算复学。“她考上哪个学校?”
“你老问我姐姐做啥?”舜蒂不开心了,借着舞步飙开一撒手,正要换个舞伴,子杰脚下滑一大步,伸手作梗,把她抢回身边。
“跑啥?不要跑,跟着我就好了。”子杰开玩笑,“没发觉今朝这里其他人都配不上六小姐吗?”
舜蒂瞟一眼子杰俊美的脸庞,看见他弯弯像月亮的眼睛带着调侃的意味笑望自己。她勇敢地直视对方眼眸,大胆响应道:“发觉啦,发觉就你配得上呀。 ”
子杰猛不丁被回吃一记豆腐,惊觉小女孩长大了。他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因为嘲弄而加深,却不懂手心为什么忽然对握了许久的柔软腰身有感起来?
子杰扶着舜蒂纤腰的手掌温度逐渐上升,眼睛落在舞伴丰满的红唇上也再挪不开。望着眼前微微开启,似嗔似笑,涂满艳丽唇膏的两片嘴唇。子杰喉结一动,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他在心中惊疑自问:这还是以前那个大嘴小丫头吗?
一曲既终,音乐暂停,舞池里的双双对对轻轻拍掌,优雅散伙。子杰没放手,舜蒂挑挑眉,斜睨舞伴,看见子杰不笑的眼睛从弯月变成了满月,亮得让舜蒂想都没想就陪他立定在原地了。
舞曲再度响起,快步华尔兹换成了慢蓝调。子杰感觉掌中少女的细腰跟着节拍,像水蛇般蠕动起来。他搂着那恍若无骨的腰肢,明明什么都没想却心乱如麻。低沉的贝司渐渐和心跳形成共鸣。他们不再如同刚才那样你来我往地想招斗嘴,专心共舞的两人之间只剩下呢喃情话一样的音乐流淌。子杰无意识地在每一个带转的进步,向舞伴的脸颊再贴近了一公分。
次日早上醒来,子杰洗了把脸,整个人回过神,这才想起舞会近尾声时,在幽暗无人角落发生之事。第一时间他脑中闪过的不是终于亲吻到诱惑了他整晚的红唇有多甜蜜,反而是“要死啦”!
如果对方身份不同,子杰“闯祸”之后的第一选择应该是“消失”。可是作为一个男子汉,面对的不是交际花,是情同自己妹妹的淑女,他不能没有担当。懊恼不已的子杰拖延了数日,最后还是像个绅士一样地勇敢面对,亲自登门拜访。
佣人都延请他到客厅等候了,子杰还怀抱希望,幻想高高在上的金六小姐会因为感觉受到轻慢,见面搧他一耳刮子报复舞会当日的冒犯,那他就会抚着发烫的脸颊,低头惭愧离去,然后从此两清,一切回到原点。
奈何天未从人愿。小姑娘看见早该出现,却姗姗来迟的伊人,不但没打没骂,还没隐瞒相思之苦。最让子杰难以招架的是,笑盈盈出迎的美少女毫无避忌的一把挽住他,完全不想自己的酥胸这就似有似无地碰触到了年轻男子的臂膀。只听她爱娇地道:“子杰哥哥,今天才来!你不晓得人家会的想你啊?等下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三姐不去,我们有多的票子!”
大伙人一起出游的问题是:散会的时候总要面临落单;男女关系发展的问题是:一旦亲密流程启动就难以回头。
子杰自从和舜蒂玩在一起之后,养成了每晚临睡前自省的习惯,他在心里把每一个和舜蒂单独相处的细节都梳理到,要不是存心找茬,简直有点回味无穷的意思了。最后他做个累进统计:第二次到第四次接吻,都是十七岁的舜蒂主动亲
了他。刻意剔除生理上“无法抵挡年轻女性魅力”,以及心理上“确实蛮喜欢活泼小丫头”的两个重要因素,子杰觉得自己跟同学妹妹还没开始正式约会,就成了朋友圈里公开的一对可说是迫于形势。这要怪只能怪他们的社交圈重迭性太高。很快竟连长辈也都知道了“小两口”的事情。这天一个跟两边家庭都有交情的亲友过访程府,竟然当着他祖父的面问子杰:
“听讲金家六媛是你未婚妻呀?”子杰忙不迭的否认,心里的 OS从最早那个“要死(糟糕)!”瞬间成了“吾哪能跑脱呐(怎么脱身啊)?”
子杰去大后方的决定却不是临时起意。最起码,他从没想用“离开上海”来当成摆脱感情纠缠的办法。他告诉自己: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说的总是要说。
“本来几个月前就要跑,”子杰对交往了三个月的女朋友再三强调,一切都是既定的团体行动,“大家一起上路可以互相照顾。不过人多事也多,弄得等来等去的。现在不等了。几个人要快点的,决定先走一步。我早就跟在西南联大的高中同学约了去考飞行员。 ”
舜蒂对子杰的重大宣布从震惊到表示疑问重重。子杰却跳过女友那些“怎么今朝才讲出来”、“你跑了我哪能办”、“啥辰光回来”的无聊提问,直接进入国际情势分析。
子杰严肃地告诉舜蒂:虽然战果惨烈,开战以来中国一直屈居下风,其实敌人也已陷入泥沼,日本侵略初期打的算盘,想速战速决的战略完全失灵。战争的残酷、国际的现实,终于让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孤军抗日的局面改变,以美国为首的欧美国家跟日本关系逐渐恶化,一旦日本跟同盟国正式决裂,上海租界立刻不保,这里像窗户纸一样单薄的表面太平就要捅破了。
“仗要打到自家门口了,到那辰光谁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的过日子,白相的白相?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晓得的吧?”子杰慷慨激昂,握紧拳头,晓以大义。谈完天下大势,开始自我表态。他愤声对舜蒂道:“自己人不争气,小日本才敢欺负我们!中国一定要有人不怕死!我就不怕!我们的空军不灵,我要当飞行员,把小日本飞机打下来!”
一时是星星、一时是月亮的好看眼睛瞪成了铜铃,一时扶在腰际、一时摸上脸庞的温柔双手激动成了指挥棒,男人热情的叙述完全无涉情爱,个人的未来甚至充满死亡威胁。可是这都没吓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舜蒂痴痴傻傻,眼神迷蒙,心中爱意澎湃得比那天晚上献出初吻时还汹涌。
原先子杰让舜蒂着迷的,不过是本色的英俊风趣。像植物到了春天,动物到了求偶期,男孩女孩长大了,对异性有心思了,“知好色”而“慕少艾”,再加上舜蒂本身个性大胆,顺理成章引出好奇挂帅的定情热吻。这之后感情迅速发展,舜蒂意欲委以终身,就要加上子杰的客观条件,让金六小姐一下就认定是个值得拿下的夫婿候选人。
舜蒂很满意自己挑的人,更满意他们的婚前交往形式。相比封建时期的盲婚哑嫁,和同代女同胞的被动,绝对高了不止一个台阶。既符合老妈子讲给小舜蒂听的才子佳人故事,也不悖洋教师要小朋友读的公主王子童话。可是男主角忽然宣告抽身,让少女美梦幻灭,好事眼看破局。舜蒂再有手段,再祈求圆满,下一步也只能痛骂负心,毅然决裂。
金家七仙女中公认最泼辣敢言的舜蒂,呆望着来摊牌的男人,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曾经历的委屈,口里却吐不出恶声。
爱国青年程子杰自顾自抒发完各种没有大我岂有小我的高见之后,情绪逐渐平复。这才注意到舜蒂沉默未语,没有抗辩。他卸下心中块垒,又喜见小女友的反应竟是乖巧听话,身心立即放松,恢复略带轻薄的调皮本性,半真半假地吐露心声:“蒂蒂啊,你那么年轻漂亮,嫁给飞行员要当寡妇的,我哪能舍得?”
舜蒂虽是初尝恋爱滋味却也不傻,闻言心里一酸,心知肚明男人嘴里说舍不得,终究是来分手的。
可是理该被她大骂无赖的子杰在这一刻,除了好看的外表、匹配的家世,又多出了一种舜蒂不解的魅力,牵绊住她,让她失去理智,脱不了身。刚才那个夸夸其谈、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眼里显然看不见女人的纤腰和红唇,也明言心中只有天下和苍生。就在那几分钟之内,一些“不知何物”的神秘元素加入了她的求偶方程式,启动少女大脑内部复杂变化。舜蒂被绍兴戏启蒙的爱情,瞬间上升到“直教生死相许”。
舜蒂抛却淑女矜持,转身紧紧抱住子杰腰身,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子杰心中一动,顺势低头吻了她的头发,胡乱道:“如果不打仗…真的欢喜你…你那么年轻,不能让你当寡妇…”
“如果我二十岁的生日你不来,我会去寻你。”舜蒂忍悲打断情郎。胸口心脏的位置扎扎实实地绞痛了起来。子杰未置可否。谁晓得到那时候,他这个人还在不在人世间?
子杰离开上海没有多久,日本就偷袭了珍珠港。两天后,十二月九日,大批日军开进租界,英国领事馆当天降下了从一八四五年起就飘扬在上海滩上的米字旗。在租界昂首阔步了近百年的欧美白人,只剩下德意志人还挺着腰杆,其他的和华人一起成了丧家之犬。
上海全面沦陷,青年学生不愿意接受日本统治,不顾管制森严,冒险流亡大后方的更多了。舜蒂没有一天忘记三年之约,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九岁生日,更加思念远方那人。正在她为相思所苦到达高峰时,听说熟人圈里有人要去大后方,无需细想她就决定了。她以去后方升学为名,年纪相仿的四男三女组队结伴,踏上征途。
他们一行七人,平均年龄二十岁,相互之间的关系叙起来盘根错节、个个沾亲带故。虽然明知前途险阻,但是年轻气盛,有伴胆壮,出发头几天兴致高得像郊游一样。直到在队友杭州亲戚家里等了十天,还找不到机会渡过钱塘江,如愿离开江这边的沦陷区到达对岸的国统区,一伙人才发现旅途远比预料的困难。
“日本人看得很紧,昨天夜里有条带学生的船,被日本人一阵扫射,翻到江里连尸首都找不到。”出去雇船的队友带回坏消息,“加钱也没有船肯带人过去。 ”
队伍里的四个男孩都要去内地升学,三个女生除了学业,更主要的动机是为爱走千里。除了舜蒂有点妾身未明,对外说到重庆去投靠五姐、五姐夫,另外两个女孩都有订过亲的未婚夫在四川等她们。
哪怕士气受了打击,几个年轻人商量以后,不甘心到了这里白等那么多天,一致决议,无论多危险,都要把既定的路线继续下去。
“大家都说不能调头回去!过得去就过,过不去就死!”舜蒂跟子杰重逢后,讲起长达五个月流亡的痛苦和惊险,余悸犹存。
她和同伴在杭州一带就滞留了近二十天。好不容易才雇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船,趁夜冒险偷渡。船到桐庐后他们改走陆路。小地方交通不便,管你在上海是小姐还是少爷,到了乡下都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同伴个个都磨破了脚再磨破鞋,苦难逼出潜能,赶路的时候,金六小姐舜蒂曾经一天步行上百华里。
一路跋山涉水,到了广东以后有火车搭了,可是班次有限,不但挤得水泄不通,还时走时停,何时停靠哪站竟没一个准。从广东韶关到广西桂林,他们在臭气熏天的车厢里挤了好几天,吃喝拉撒睡都在座上,内急要靠同伴遮掩解手。所幸到广西后,公路交通相较顺畅,车子能到的点多,车和旅客也多,舜蒂一停下来就打听有没有人去昆明。
“晓得你早毕业了。我就想,到昆明寻空军官校不难,那里一定有人晓得你在哪里。假如我跟他们跑去四川,就没办法寻到你了。”艰巨的旅程让骄纵的少女成长。在大后方的茫茫人海中,竟然如此顺利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舜蒂从上帝谢到菩萨,感觉人生苦难已成过去。她想子杰一定也会为自己没去重庆找五姐,直接来到昆明的明智决定感到高兴。
“难为你了。”重逢后比两年前沉默的子杰,用一句话替舜蒂近半年的流亡大冒险加了个平淡的脚注。昆明市内旅馆紧张,子杰把舜蒂安顿在一个透过熟人介绍,类似女子宿舍的短租民宅里。这里有通铺大间,也有放了上下铺位的二人、四人房,厨浴公用,寝区还挂了块“男宾止步”的小牌子,是个简单干净的正经地方。刚好有个二人房下铺空出来给舜蒂,算是先替她解决了住宿问题。
“好好休息几天。等我休假了带你到处转转,滇池那边风景还是可以的。”子杰出现当日陪了舜蒂一整天:帮她接洽住所,听她说话,带她采买日用品,连躲空袭时往哪跑的路线都领她走了一遍。虽然远不如舜蒂期盼的热情洋溢,态度却很成熟负责。道别的时候,人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郑重叮嘱道:“我假设有事了,来不了,会要别人来跟你讲一声的。 ”
子杰走了两天,舜蒂就开始心慌。这宿舍也就板子隔开的几间房,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房东带着个三四岁的女儿住一个单间,其他十几个房客也都是年轻女人。早晨用上干净水刷牙洗脸,晚上在没有臭虫的床上睡了安稳觉,旅途上的可怕记忆逐渐散去,舜蒂上海小姐回魂。可即使她端着城里人的架子,不怎么跟那些南腔北调的邻居说话,隔壁凄厉的哭声还是声声震耳。
好奇心让舜蒂放下身段跟同房搭起讪,这才听说这里的女人都是千里跋涉到大后方来寻夫的现代孟姜女。她们冒险犯难,为爱走天涯,却未必盼来圆满结局。像房东大姐虽是云南本地人,也是从娘家腾冲携女寻夫才来到昆明,可是丈夫在妻小来之前的一次大轰炸后“失踪”,没有见尸她不信丈夫遭难,只担心丈夫回来找不到娘俩,就守住丈夫店铺原址,改经营起专收外地女客的短期宿舍。这里住了几个女人就有几个战争时期的爱情故事。这两天不绝于耳的哭声,来自南京小姐赵丽琴,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未婚夫,却被对方要求解除婚约,在那里自伤飘零。
“重庆那边这样的更多,有来找丈夫的,也有来找未婚夫的。”同房的很幸运,已经联系上跟着工作单位迁移到后方的丈夫,可是一时半会两口子没办法团聚,暂时住在这里。“房子借到就搬。都说我们这间房风水好,住进来的人心想事成,最后都是被自己要找的人接走的。欸,那天我看到你男人了,长得好精神!是你丈夫还是未婚夫?”
“跟我同房那位沈太太,问你是我丈夫还是未婚夫?”舜蒂向子杰转述旁人对她的疑问。十天后再访舜蒂的子杰闻言,嘴角扬了一下,说:“全中国的三姑六婆齐到昆明来了。 ”
舜蒂旁敲侧击,自然是想子杰亲口说出“未婚夫”三个字。没听见标准答案,她有点小小失望,可是哪怕目的未达,听见子杰讥诮室友的风凉话,还是笑了。两人在上海短暂交往时,她就为子杰的幽默机敏所倾倒。任子杰如何胡扯,换人听来可能是轻言薄语,可从心上人嘴里说出来,却句句都戳中舜蒂笑点,把她乐得花枝乱颤。然而重逢后的子杰不但样貌比从前清瘦黝黑,人少言寡语,神态也落落寡欢,这之前,更是一句俏皮点的话都没说过。
昆明春城之名不虚传,舜蒂到后天天风和日丽。十来天后子杰如约而至,还开了一辆单位上借来的吉普车载美出游,舜蒂心花怒放,一扫等待期间的相思之苦,连埋怨的话都忘了多说。
有车方便,几个小时他们就把昆明转了一圈,最后落座在滇池旁边的露天茶座上等看落日余晖。舜蒂喜笑盈盈地坐在情郎身边。绿树蓝天,微风起浪,偌大滇池望不到边际,几艘颜色污浊的矮棚船水上摆荡。寻常风景此刻在舜蒂眼中远胜西湖。她感觉自己走了大半个中国,躲过日本人的机关枪,突破国统区的重重关卡,把脚上走起水泡,衣服穿出盐晶,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和风蔼日,和子杰并肩而游的下午。
灰灰黑黑的小船摇近岸边,竟有游人准备下船。随着游客钻出船篷的动静,小船大幅摇晃,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人扶着一个年轻女子,一面保持平衡,一面大声嬉闹,引岸上人人侧目。舜蒂和子杰也随众望向三个嘻嘻哈哈,旁若无人的洋男华女。
“杰!嘿,杰!”哪知上了岸的洋人忽然老远对着子杰打起招呼。
子杰跟他们挥手致意,一面对舜蒂“你们认识”的问题解答道:“十四航空队的老美。新来的喜欢跟人打招呼。”他拉起舜蒂,对有可能走过来寒暄的外国熟人提高声音,用英语说:“你们好好玩,我得走了。 ”
回到车上舜蒂还在自己琢磨:“那个女的哪能嘎面熟啊?”一会她想起来了:“就是我们宿舍里那个南京来的,我跟你讲过,我刚搬进去头两天,天天在那里哭的…”
子杰不大耐烦地打断她道:“如果没搞错,回去你少理她。她是‘吉普女郎’。”
舜蒂笑道:“我现在坐吉普车上,我才是‘吉普女郎’。”
子杰眉头一皱,声音严厉起来:“勿要瞎讲!侬晓得‘吉普女郎’是啥?”
舜蒂被子杰的恶声搅得心里火起,也没了好气:“啥?”
“专门陪洋人的交际花!不懂不要瞎讲,好否?”子杰的声音很难听,忽然又改口说英语,道:“Grow up,shall you?” (成熟点好吧 )?”
舜蒂没仔细分辨,听口气也认定子杰最后那句英语是在骂她幼稚,就怒道:“我搬进去的时候,她还天天哭,她未婚夫是个陈世美,她还舍不得,怎么几天跟洋人游湖就成了交际花?哪个晓得她不是出来散散心?”
“散散心?你跑到昆明来也是散散心?儿戏!”子杰也借题发挥。千辛万苦才重聚的两人,竟然为个不相干的人认真吵起架来。
眼看快到女子宿舍了。舜蒂不甘两人美好的一天结束在龃龉不断的车程上。短短沉默后,她放低姿态问子杰:“下次放假是啥辰光?”
稍早已经表态要回队上还车,不跟舜蒂一起吃晚饭的子杰把到点的车停了下来,目视前方,头都没转一下,生硬地说:“已经联络上你五姐和五姐夫,你准备一下,我过两天请好假送你去重庆。 ”舜蒂一听炸了,举起手砰地在子杰肩膊上用力一捶,恨声道:“你这个人!哪能这样?重要的事题随随便便讲出来!”
再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恐怕也搞不懂女人生气的逻辑。子杰哪里晓得电光石火之间,舜蒂话才出口之际,大脑已经自动加上当年男人突然宣告离沪的前账。
女人手劲有限,肉厚的地方狠挨一拳也不算痛,不过舜蒂过激的反应却让子杰受到惊吓,他本能地一闪,同时挥手自卫,旋即和舜蒂两肘相交,恍如格斗的起手式。子杰人瘦骨硬,情急之下,虽然意在自保却忘了控制力道,舜蒂感觉肘上剧痛,上身被震得向窗外一弹。
“动手动脚做啥么子!”子杰怒斥。
舜蒂正恼怒手肘被打痛了,竟又听见子杰先发制人,还抢了她的词,立刻气得失去理智,疯狂挥动两只手,对住子杰上半身乱拍。“动手动脚?自己动手动脚!讲啥人动手
动脚?”
男女热恋时打闹,男的让女的在胸膛上拍几下权当撒娇,可是两人之间不但浓情已远,此时还正在论理。子杰怒啐一口:“嗟!”捉住舜蒂双手,把人向椅内一推,自己翻身欺上前去,
怒道:“你这个女人讲不讲道理的啊?”
舜蒂被压制陷入车椅,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近在眼前,好像嘴噘高一点就可以吻上对方的下巴。然而她记忆中的弯眉笑眼,又瞪成了铜铃,而且衬上黝黑瘦削的面庞、太阳穴旁爆出的青筋,柔情不再,只见狰狞,一下让她联想到的竟是,经过国统区时穷找他们流亡学生麻烦的卡哨上军人。
舜蒂奋力挣脱,子杰同时放手。静默虽只数秒,总是让人难堪。子杰叹一口气,道:“就算我当你自己妹妹,你也要讲点道理!”
“自家妹妹?”舜蒂之怒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你要不要面孔?你对妹妹都是这样子的吗?”
这话逻辑虽也曲折,可是子杰立刻领悟到了言外之意。在男人的记忆之中,昔日热吻的感情虽淡,形像未泯,可是他的惭愧只维持了一瞬间就烟消云散。因为舜蒂没有见好收风,反而语带讽刺,补上几句:“我一个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寻你。你一个男人,‘未婚妻’三个字,你都讲不出!”
“你跟我订婚了吗?”子杰暴怒反击。舜蒂的言语进耳时他的脑子自行剪裁,最后的解读是,舜蒂明讲暗示,就是要骂他“不是个男人”!
“你讲你‘千里迢迢’!请问啥人要你跑来昆明?”子杰早对舜蒂自做主张,以身犯险流亡大后方憋了一肚子气在那里。却也晓得她固然是轻率鲁莽,来给自己添乱,可是人家一个女孩子,也是鼓勇上路、为情吃苦,气归气,毕竟也有几分怜惜,多日以来尽力忍气吞声,维护隐忍。可是相骂无好语,积怨脱口而出,也是舜蒂态度粗恶,让他逮到了一个发泄内心不满的机会。
“程子杰,人讲言话良心要摆在正当中!”舜蒂嘴上还在顽抗,内心早已被子杰两句反问打趴。她嘴上不告饶,脑中自动重复着伤人的答案:,。
“你没和我订婚”“你没要我来找你”“大家都少讲两句好否?我要还车子。你下车好否?”子杰看看时间,态度软化,语带恳求。
舜蒂心中害怕不欢而散,感觉一住嘴就会被迫下车,开始东拉西扯,唯一的目的只是要把谈话继续下去:“急啥急要我下车?会得比你想送我去重庆还急?怕我在此地麻烦你是否?要去我自己会得去,啥人要你送了去?”
舜蒂说的话,句句都做了球给对方,只要子杰否定她提出的任何一条,舜蒂就算得到了下台阶。然而子杰眉头越锁越紧,却不再作声。舜蒂再说几句,也已词穷。车上两人僵坐无声,天色倏地昏暗了。
子杰清清喉咙开口。他明显不愿再燃战火,尽量放柔了声音道:“你进去好吧?我车子回去迟了不行的呀。 ”
舜蒂赖在座上不下车。子杰看她一改先前嚣张气焰,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让他心生怜悯,不忍相逼,只能找话宽解:“蒂蒂,不是我喜欢讲你,到处打仗你小姑娘瞎跑多少危险?你来寻我,我不通知你姐姐、姐夫,你屋里厢以后晓得要怪我的,是否?反正,你也晓得自己留在昆明勿来事,对吧?”
舜蒂低头不响,子杰转脸看到一颗泪珠滴落在她的裙子上。子杰暗暗摇头,长叹一口气,低声说:“不是讲你从来不会的哭?”他停顿了一会,决定说出自己的心声:“对不住,我晓得难为你了。你看看,我现在,哪能谈朋友呐?结婚更不要提,强虏未灭,何以为家?你冒冒失失跑来昆明真的吓到我了!”他把双手一摊,“你自己讲,我不送你去你五姐那里哪能办?”
舜蒂转身抱住子杰,哇地哭倒他的怀中:“走的时候,约好了我来寻你的呀!”
两人同时想到上海彼日,子杰突找舜蒂话别的情景。
子杰模糊记起,那天舜蒂好像是说过要自己回上海为她庆祝二十岁生日。可是现在仗还没有打完,个人生日又是什么大事?他根本连她生日是哪天都忘了。烽火连天中从上海到昆明,又不是从浦西跑到浦东,舜蒂不至于是为了这样一句闲话就横跨中国找他来了吧?
“会得作啊!”他心中叹息舜蒂真能找麻烦,却不敢说出来,只怕“作”这个字要重启争端。舜蒂一头秀发在他鼻尖磨蹭,子杰心中虽无一丝男女之事的联想,却也记起当时两人曾经形态亲密。可是他临行也明确表态要斩断情丝了啊。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子杰温柔地把舜蒂推开一点,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记得否?我讲过,不要你当寡妇。我也说到做到。你晓得否?跟我一期的同学已经牺牲了多少。我自己也不晓得哪天上去了就会的落不来。还是那句言话,我不要你当寡妇。也不要你留在昆明,我自己朝不保夕,哪能照顾你?我过两天调好假,送你去重庆你五姐那里,我才能安心,对你屋里厢才有交代。我跟你五姐夫电话上都讲好了,你不要担心,他们会得照顾你。 ”
这是两人在昆明重逢以来,子杰对她说的最长、内容最丰富的一段话,偏偏舜蒂听入耳的只有他不要这、他不要那。她再度痛哭出声:“哇——你不要我了!讲嘎许多就是讲一句你不要我呀!”
子杰不同意舜蒂的说法。可是翻来覆去,再怎么美化,他也无法否认舜蒂总结正确:说到底,在上海、在昆明,不管在哪里,飞上天、掉下来,剩下的生命有多长,他都无意与她共。
舜蒂把从小到大没有流的泪一次哭够。子杰再铁石心肠,也不忍赶她下车。可是他再不归营还车,只怕要出乱子。他跳出车门,走到另一边把舜蒂抱了下来。舜蒂抽抽噎噎,知道自己一放手就是生离,死命抱住子杰脖子,缩着脚不让沾地。
子杰无奈,只好厚着脸皮把人横抱了进屋。房东太太迎上前问怎么了?舜蒂把脸深埋子杰肩窝,不抬头也不理会,子杰知她耍无赖,只好替她遮盖道:“带她出去玩崴了脚不能走路,痛得一脸眼泪鼻涕,怕难看不好意思。 ”
房东太太忙请子杰把人抱进房间,自己拿了热水瓶替舜蒂去厨房打热水。子杰躬身进房,把舜蒂放低在床板上,使劲扳开舜蒂钩住自己脖子的手,趁旁边没人,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不要胡闹!”挣脱束缚,转身就走,口中还嘟囔了一声:“任性!”
舜蒂听见子杰口气这样不耐烦,想到自己追爱的努力付诸东流,心头涌上种种委屈,刚收的泪又流下来。等到她再听见门口子杰拦住房东太太,交代有急事现在要赶回去,预告舜蒂几日后退房,他会来结账云云,更晓得大势已去。她从上海冒着生命的危险寻来又怎样?他说又没订婚!他根本不承认他们有过约定。舜蒂心想,哪怕她现在就死过去,子杰也是铁了心不要她的了!
舜蒂放声而哭。落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除了哭,自己还能怎么办?她哭了很久,有力气的时候大声点,哭累了,啜泣一下,权当休息。她专心哭着,没有听见外面有人问了几次:“怎么回事?哪个哭那么久,哭给谁听啊!”
少女舜蒂才不在乎有没有谁听见她哭。难得一恸,不出清累积的绝望和屈辱,哪里停得下来?
中年舜蒂抱着大床上那只很久没人用过的干净枕头,痛哭不止,一样停不下来。
从还是任性少女在昆明被爱人抛弃,尽情宣泄心情之后,舜蒂再度累积超过二十年的绝望和屈辱又已满溢。这其间,她经历了胜利之后漫漫的回乡之路,回沪后费劲力气才洗脱“程某弃妇”之名,重新活跃在社交场上,偏又遭逢大陆政局更迭,被迫投奔香港大姐家。香港的上海帮圈子更窄、流言更多,愈发增加了大龄女择偶的困难。是时代蹉跎了她的青春和婚姻。十七岁就开始寻觅良人的舜蒂到了三十岁,才抱憾下嫁一个她以前绝对看不上的男人。可悲的是,婚姻没有让她的美梦成真,对人生的妥协只带给她更深的幻灭。
“命不好啊!”舜蒂为自己悲哀。绍兴戏里多少妙龄小姐私定终身都成了状元夫人,她却碰到情郎负心。西洋童话里的公主只要愿意俯身亲吻癞蛤蟆,王子就会现身,可是她的乡下人丈夫不疼她爱她,她预期的人生“快乐结局”(happy ending)已经遥不可及。
她专心倾泄,没有闲暇顾及此时此刻会有谁听得到她的哭声。
庆吾自锁房中避战已是气闷,楼下哭声穿墙而至,让他更加心烦意躁。结婚以来,庆吾首次听见舜蒂大哭,号啕之声还透过楼板。忍无可忍,他比当年昆明女子宿舍里的室友们还不客气,直接对着地板用土话大吼:
“你个婆娘号么子号?老子还莫死啊!”楼下哭声经他一吼,似乎变本加厉。庆吾气得搓手跺脚,却无计可施,自感窝囊到家。
家里的天天找事情吵哪个男人受得了?他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婆,一贯采取“苗头不对,即刻走开”的闪避战法,全是为了自保。今晚他见机得早,趁舜蒂还没开始无理取闹,就已躲到了安全地带。按照经验,舜蒂至多在楼梯前骂几声,这关就算过了。没想到对方竟然发动新攻势,夜深人静了还鬼哭狼嚎,让人不得安宁。他最后气得打开房门,对着楼下大骂:“作吧你就作吧!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活了?讲个‘触啥霉头’,就犯了天条,想气死我你好做寡妇是否?”
虽然庆吾五十来岁脑溢血,在马场买马时忽然倒地身亡,跟隔着楼板吵架那夜时间相隔小十年,不算是一语成谶。他和舜蒂结婚不到三年就琴瑟失调,夫妻之间大吵小闹鲜有安宁之日是事实,可是庆吾家族遗传的高血压,本身烟酒不断、欠缺运动、嗜吃肥肉,恐怕才更是中风早逝的理由。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妻子给丈夫的压力是元凶的情形下,舜蒂实在不必一个劲儿把“慢性谋杀”这样大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还在葬礼上对每一个上前慰问未亡人的吊唁来宾,自责害庆吾早死。
哪怕一生志业止于成家,再怎么说,舜蒂也是进过洋学堂、流亡过大后方的时代女性。丈夫的追思仪式短短几十分钟,她从进场时那个梳着一丝不乱发髻,身着得体黑旗袍,符合身份的高贵未亡人,到葬礼尾声时变身疯狂嘶吼的师奶,真是吓坏了在场所有来宾。代替致祭答礼的陆家晚辈,几个人上前也拉不住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纷纷疑问:“安娣哪能呐?”“小阿姨怎么回事?”
也有宾客悄悄议论:“今朝‘作’过头了否?”
自虐还差不多,舜蒂这哪儿是“作”?当胡闹没有目的,一切做作不是手段,不想引人注目却不在乎旁人讪笑围观,舜蒂的脱序行为已经失去了公认上海女人最擅长的“作”之精神。
不过也难怪众人吃惊。舜蒂最早得知丈夫噩耗时,确实因为夫妻长期交恶,感情冷淡,虽然也表示难过,还真没有过多伤痛,看似只把所有精神用在清点资产,确保自身权益。她还一直亲自安排打点葬礼琐事,到发丧之前都很冷静自持,人前言行恰如其分。
一直到了丧礼这天,开始不对劲了!出家门前舜蒂跟姐姐通电话,明明聊到的是行礼流程,竟然提起了几十年前的初恋男友:“他们讲按照规矩老婆不能答礼。哦,死了丈夫,寡妇就不好见人了?十七岁程子杰就怕我当寡妇,四十年过去,今朝还是当了寡妇。有寡妇命,嫁给啥人都会的当,早知当初,何必怕嫁不出去嫁给盛庆吾?弄得伊天天寻我吵相
骂,自己也气得早死!”
说几句还跑题,都是些相互不搭界的话题:“刚刚我才想到,我一生最危险的时候就是从上海跑到昆明,如果死在去大后方的路上,算不算替男人殉情呢?我一想,后来我活到现在,过的日子都是多出来的。盛庆吾真作孽!”
不过舜蒂平时也爱说话,虽然这天时间地方都不合适,听的人只感突兀与不耐,却没人太注意她忽然之间胡话特别多了起来。
奔赴殡仪馆的路上,舜蒂跟开车来接她的几个小辈聊天:“葬礼上的未亡人和婚礼上的新娘是一样的,女人这天是主角,被大家当成宝贝、公主、王后。只不过婚礼把爱情送进坟墓,今朝葬礼把我的男人送进坟墓。 ”
负责护送的陆家晚辈不知道阿姨是不是还有心情讲玩笑话,反正当成闲话听听。闻言诺诺,未置可否。没想到这都是舜蒂失态的先兆。
庆吾遗体送焚化区时,事先讲好的按风俗舜蒂须回避,却要陆家派出几个壮丁才拦住非要亲眼看到丈夫化为灰烬的未亡人。老年舜蒂泪水溃堤,哇哇狂号:“你们好狠心呀,最后一眼呀!好狠心呀!”
大姐夫陆永棠讶异地向妻子感叹道:“吾以为伊两个天天吵相骂,哪个会得晓得侬妹妹、妹夫感情嘎好?!”
大姐兰熹替妹妹不顾仪态感觉丢人,低声怒道:“十三点!勿作大,伊勿会得停咯!”气自己妹妹好像闹的乱子不够大,还就停不了了!
舜蒂对旁边的人说什么都恍若未闻,她已经不管不顾。这次她没躲在房里,而是在众人之前公然大哭,在场的听见虽然同情,对她过激的表现也都感不以为然。虽然没人出面喝止,却也都暗暗希望她赶快打住,再搞下去,不但丧家颜面尽失,亲友感觉难为情,葬礼也要变成闹剧了。可是天下人都看到了舜蒂的眼泪,却没有人懂得她的伤心。谁会知道素来看似感情粗枝大叶,让人觉得拿得起放得下的舜蒂,一生追爱不遂,心中始终纠结。少女时期被爱人用以威胁的噩梦今日成真,多年累积的绝望和挫折感再度满溢,她的悲伤全盘爆发,没有出清之前,哪里停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