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平常一样,庆吾眼睛看着报纸,耳朵还是留了个神,一察觉门口有响动,就已经坐直身子,手也摸向了原先摊在茶几上的报。等到听见舜蒂说话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把报纸拿起向上一举,算是全面阻绝了来人向他搭讪的可能性。

舜蒂可想不到有人拿高一层纸当掩护是不想引起她的注意。她眼中看见丈夫这番做作,眉头立刻拧到了一起。除了新婚伊始,都对婚姻和感情还有指望的头两年,两人曾经相互探索、尝试沟通。盛氏夫妇的相处之道,早已是除非起冲突,否则就彼此爱搭不理。言谈单行道是常态。平日里一个讲另一个没听,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该有哪个会被对方的冷淡激怒才是。

然而这天舜蒂之前已在沦落成工薪阶级的二姐那里,碰过一鼻子灰,加上家中那人明明晓得她看似对空气发言的姿态,其实是变相跟他打招呼。老婆大人如此纡尊降贵,丈夫却故意举报遮脸,是不可气孰可气?

一个下午连番遭受两个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冷落,舜蒂心情大败。本待抬腿走人,却又觉得轻飘飘拂袖而去不能明志。就在进卧室之前将房门重重一摔,动静大到把刚退进厨房里的佣人吓得再度出厅。

白衣黑裤的银姐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却只见坐在沙发上的男主人一动未动,只是略略抬头对着太太的去向翻了个白眼,嘴皮轻轻蠕动。银姐读唇解碼,认为先生说的是:

“痴性(神经)!”就嘴角含住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无声地缩回了厨房。

银姐是钟点工,平日里早晨来、下午回,特殊情况可应主人之请加钟。钟点工很少穿制服,可是这家人讲究,严肃地当成招工的首要条件。

前几年街市上常见到白衣黑裤,梳着大松辫的顺德妈姐,现在也都渐渐到达退休年龄层,纷纷住进姑婆屋等待终老。与大陆脐带相连的殖民地拜战后中国政局变化之赐,接收了内地流出的人才和资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都经济起飞,中产阶级兴起,家务工人越来越抢手。当时菲律宾仗着美援,是亚洲富裕国家,汉语里还没有菲佣、外劳一类的词汇,香港俚语也没有“宾妹”、“宾宾”这种对过埠劳工带有贬义的称呼。

本地家务工供不应求,计时工人随着中产阶级扩大逐渐兴起。劳方多劳多得,资方也省下食宿开销。钟点工人很多赶场打下家,嫌换穿制服划分阶级、贬损身份、浪费时间还妨碍赚钱。难得银姐不但是熟练家务工,而且表明只在乎工时固定,不事先讲好不能临时要求加班。穿制服反而不是问题。银姐一生穿惯白衣黑裤,对制服暗示的身份认同无感,反而觉得主人家提供工作服,省下了自家衣物的消耗。她主要钟意这家人口简单,就两夫妻和两只猫。见工双方感觉合适,当天就走马上任。

银姐十四岁父母双亡后离开家乡,投靠替人帮佣的亲戚,梳起辫子当了女佣。家务工环境单纯,又有年长亲戚同工照应,她一辈子生活圈子窄,舌头也笨,广州话听人说起来自然,自己却始终讲得“麻麻”,哪怕来港前跟着老主人一家满中国乱跑,都算是走过南闯过北,连火车轮船都坐了,偏偏乡音三十年难改。心思简单昭华易逝,她在这家“上海人”家里也转眼一年,和东家语言半通不通,从来没聊过闲天;对这对早已分房的中年夫妇所知有限。替他们喂那两只尊贵的暹罗猫时,却常遐想,感觉这么好看的两个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有点为他们可惜。

“咪咪食着没?”很少和她讲话的女主人偶尔也会回应她“太太返来啦”的招呼语,不过也就问问“猫喂了吗。 ”

猫娇贵,天天吃鱼茸拌饭,主人夫妻倒很少在家吃,即使在家,吃得也很简单。太太教会银姐一道上海菜,黄花鱼红烧肉。对银姐的广东鼻子而言,腌渍在瓶子里的黄花鱼连闻起来都咸得要人命。这样一道不甚讲究的菜烧一次以后,端进端出,两夫妇就着泡饭可以吃上好多顿。穿着制服的银姐多半时间还都花在猫身上,每天煮了鲜鱼之后剔刺,跟从前那家,闲下来工人们要挑拣燕窝里的杂质一样,是细活。

“人食咸鱼,猫食蒸鱼…”银姐每天下工前要清理猫砂带出去。她手上忙着,心里暗自讪笑这家人不懂得吃鱼。像皇族一样被人伺候着的两只猫,名字倒很普通,就叫大咪、小咪,表示复数的时候统称为“咪咪”。

咪咪跟人不亲,很少像一般家猫那样在人脚边磨蹭,反而常像丛林里的豹子一样,盘踞在橱柜顶一类的制高点上,看似懒洋洋不动声色,可是只要屋里一有动静,哪怕只是飞进来一只小虫,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凌厉地扫过去。

它们细眯着眼睛盯住已经走到门口的银姐。银姐一面开门,一面说:“太老爷,走啦!”又提高嗓门,对着内屋高喊:太,走啦!”

主人早上就告诉过她今天不在家吃晚饭,可是太太回家关进屋里以后没再出来,银姐感觉夫妻俩好像没做出门的准备。不过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多问只有多麻烦,就如常提着猫砂出门倾倒,准点去赶小巴。

舜蒂在自己房里开着窗户抽烟。她站在长窗前,左手横过腰际托着另手的肘,举在腮边的右手翘着莲花指,单用大、食、中三指捏着长长的象牙烟嘴,说是吸烟,更像是擎着一柱香。烟快烧尽了,一点红星上飘着几缕白烟。

背山而建的小洋楼基地不大,后院只有挡土墙,小小前院也就百来英尺,所幸建在山坡上,向街的房间都有景观窗,望出去视野尚佳。窗前的舜蒂眼神放空,焦点不知聚于何处。穿着便装走下斜坡的银姐,脚步匆匆,瞬间把静止的街景变成了动画,也没让舜蒂回神。

如果银姐这时回头仰望,会看见换穿了紫色织锦睡袍的东家太太,像张照片一样地钉在白色的窗框里。

刚搬进这屋的时候,舜蒂就喜欢站在窗口远眺。庆吾有时会从背后揽住还算新婚的妻子,与她耳鬓厮磨。那个时候从这窗望出去,看得到的可不只有一条下坡路和山脚下几栋正在大兴土木的高楼。那时在这小楼的窗前极目还能远眺,入眼的尽是青坡绿树、高天远云。早上迎晨曦,傍晚送彩霞,晚上还有万家灯火。

“位在半山”、“独栋有景”的小洋楼,当初全赖女主人对丈夫软磨硬求才成事。这样一处产业自然够不上舜蒂心里的婚房等级,房子地段虽好,却不够大,优点主要只是离大姐家不远。在殖民地,真正的“山顶豪宅”当时对华人买家而言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年代,这个地点得列“可以住”的房子了。

“还可以。”被舜蒂当成娘家的陆家里这么说。

拍板决定之前,舜蒂请大姐和姐夫来帮眼。妹妹们喊“笃阿姐”的金兰熹眉眼似颦非颦,嘴角似笑非笑,淡然道:“两个人嘛,还可以住!”舜蒂听见,这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感觉难中在香港草草张罗的这个家算得到了娘家认证,稍微弥补了自己耽误到三十岁才结婚的委屈。

“你阿姐啥事体都‘还可以’,你姐夫一日到夜讲‘闲话一句’!”后来夫妻几次为了这个房产上的错误投资决定起龃龉,平时不响的庆吾也会反击:“晓得否?在我们那里,可以就是差劲,闲话就是废话!”

舜蒂对空翻个白眼,心里暗骂鸟肚鸡肠、沪语发音不正的丈夫:乡下人!

她后来当然也后悔,当初应该留着唐楼:地点好,基地大。老土房子虽不好住,倒也不需要忍耐多久,整条街就成了精华区中的精华。改建大楼以后,他们晋身中环商厦的包租公婆,每个月坐收丰厚进账,哪怕不回家乡也永世不愁。

可是人生在世,如果天天只想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今朝还过不过了?夫妻吵架的时候,舜蒂会把这些道理一遍遍拿出来讲。除了说服丈夫,也是安慰自己。她警告丈夫,一个真正的上海人,绝对不会拿离乡背井当借口就窝囊度日。人生凡事将就,那亲戚朋友还要不要来往?体面还要不要维持?结了婚他们就是一家人了,她要搬家不也都是为了替她嫁的人家做面子?

“你以为自己蛮有学问嚄?”庆吾嗤之以鼻,“今不屑地道,朝有酒今朝醉一句老言话,被你讲成了啥么大道理一样!”

按照舜蒂一向的脾气,听见人家讲话口气稍有不逊,当场就要抢白。不知道是年纪大了,涵养渐长,还是已为人妇日久,对“人老珠黄”这个成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虽然还是把不高兴秒摆上脸,表示已被得罪,几句伤人的刻薄话也能及时硬吞回去了。

现在只无声叨念的“乡下人”一词,本来是以前和庆吾吵架,舜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开场白。这句是她男人的死穴,她晓得只要一喊出来,对手立马崩溃,好用得很。可是必杀技使多了,回回得手,一张口就将军,鹿死谁手一点悬疑都没有,让她感到胜之不武。

而且庆吾的反应今昔有别,以前言语交锋,她轻描淡写几句,能激得平时不大响的男人吱吱跳,连从来不在人面前说的家乡土话都逼得出来。可是慢慢地,不堪一击的对手改变了策略,从一言不发到愤然离开现场,最后还玩儿失踪。这一切在舜蒂这个胜利者的眼里,虽然只是讲不过了就跑的败相,独守空房却不是她所追求的战果。

尤其可恨的是,常常让老婆窒得无话可回的男人事后已然不再涎脸求和,只用拖延时间来淡化争端。夫妻之间的小日子,也就居然在大大小小的冲突后,一次次自动自发地回归轨道,如他所愿!

舜蒂岂能吃这个闷亏?居家日子细水长流,她就不依不饶,一方面拉长冷战战线,一方面逮到机会就翻开旧账,重燃战火,争取在每次的口舌之争中保住上风。结婚七年后的某日,两人又为家庭琐事产生歧见,丈夫再度未待言语分出胜负就拍屁股走人,舜蒂愤而找来锁匠在主卧房门上加装暗锁,晚上不得其门而入的庆吾那次没有大吵大闹,只站在门口冷笑了两声,从此搬到顶层阁楼的客人房独眠。

两人成了同屋不同房的室友,各自上下楼梯、关起房门就能停止交集。孤掌难鸣,热吵的机会明显降低,冷战也不彰显,家瑞安静许多,可是这并不代表舜蒂少生丈夫的气了。“伊气我呀!”舜蒂常常拉着姐姐诉苦,“阴阳怪气比吵相骂还触气!”“侬自家作天作地!”姐姐反而怪妹妹喜欢找麻烦,还劝她消停些,“居家过日子,总归要太平点——”

“笃阿姐,”舜蒂打断大姐,撒娇地说,“侬妹妹嫁得差!”

“十三点!老夫老妻了有意思否?”姐姐蹙眉轻斥,假装不懂妹妹只是貌似开玩笑,实则吐心声。她偏头想了想,淡然补上一句:“现在讲嫁得差,忒晏啦!”

是呀,太迟了!姻缘一误再误,等到逃难他乡,摽梅早过。草率下嫁,转眼人到中年,宝贵的青春已经蹉跎殆尽,嫁得不好也无法重来啦。

“就这样老了吗?”舜蒂追悔着失去的青春。现在除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她还有什么?没有爱人、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她所希望的足够的钱。余生只是困在英国人当家的岛上,坐等衰亡?

几年前亲友相聚,大家还都相互打气:“等回去以后就好了。”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不再听人提起这个话头。

舜蒂想:亲友圈内人人已经都当他乡是故乡,那么外面世界的人呢?大家都不再想回家了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昔日已远,上海人积习使然,只要温饱不是问题,那么社交就必须继续。当年沪上欧美租界,今日港岛女王领土,哪怕阵地转移,人和人只要通得了声气,攀得上关系,旧友牵新知,自然成帮,时相酬酢。有钱就跑“波”(ballroom),舞厅炫耀行头,小资就亲友宴会餐聚,正式的、家常的,派对不能停。在舜蒂的生活圈子里,社交就是存在感,如果某人不再收到邀请,等于从人间除名。

大人打牌吃酒,边上为下一代另开的“小人桌”越坐越壮大,和父母一起离开家乡的已经长成青少年,在香港出生的也从襁褓到幼童,年轻一代相互之间用粤语交流,讲沪语的大人渐渐两鬓飞霜,随着岁月更替,从中壮步入初老。

欢庆五十大寿的金家大姐夫陆永棠,百无禁忌地对亲友夸耀自己高瞻远瞩,先前购入的大片墓地,短时间翻倍:“吾才买了多少辰光?现在坟地价钱不要太大啊!”

无论置身何时何地,他们这个圈子都无条件地崇拜经济角力场上的胜利者。可是一片赞叹声中,也有人半真半假地表达“不开心”,用酸溜溜的语气,既奉承又抱怨地说:自己闷声发大财,不找亲友一起来投资,难道还怕肥水落入外人田?

“寻侬?侬不要骂吾不讨彩头啊!”陆永棠哈哈大笑。生意人有钱赚,不在乎吉利与否,何况永棠真心认为返乡无期,反正资本额不高,买了丢着,最坏还能自用:“吾买给自家的,吾屋里厢子女多、太太姊妹亲戚也多——”

“人来疯!”兰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骂了一句,精准地打断了丈夫的口没遮拦。

“笃姐夫是孙悟空,我阿姐就是阿弥陀佛,伊跑不出伊的五指山。”通常宴会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都是回味时间,舜蒂到家换了衣裳又步出房间找丈夫说话。其实夫妻话不投机,要不是有正经事想谈,舜蒂已经很少把丈夫当成谈话对象了。

庆吾轻轻溜她一眼,带着一丝不耐打断舜蒂的开场白:“有事题?讲!”从前两人出去打完十六圈麻将,回家可以开几小时的追悼会,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庆吾真怕妻子开口。相处经验

让他觉得,这个女人讲什么都可能是个陷阱,例如,她也许是故意错讲“阿弥陀佛”,等他出言纠正,她好借题发挥,找他吵架。

“现在房子价钿是勿得了啦,今朝听笃姐夫讲了否?伊讲坟地还是可以买的。 ”如果不是家庭经济的题目需要共同磋商,舜蒂还真不想好声好气了。她小心地探着丈夫口气:“本钱倒是不大,就是有点触霉头。 ”

庆吾闻言半天不响,舜蒂被冷落到火气都来了,他却又开口道:“啥霉楣头?你姐夫有钱赚,面子不是不要紧了!”这话舜蒂只觉不顺耳,完全没想到丈夫费时长考,是认真思考她提案的表现,回答的重点更在第一个反问句,意为:“何来不吉利的顾虑。 ”“姐夫面子”云云都是可以忽略的语助词。舜蒂把嘴一撇,立刻偏离主题,出言讥诮:“哎哟,侬有啥要紧面子啦?”

庆吾一见舜蒂撇嘴,知道要吵,赶紧先发制人,大叹一声,以盖过舜蒂的高声道:“唉——连他这样的人也晓得我们要死在此地了吧!”

舜蒂啐一大口:“嚯!要死侬自家死——”未待她说完整句恶言,丈夫快闪,行动如风地从起居间瞬间消失。“咚咚咚咚——”,舜蒂清楚听见男人一路小跑上到顶楼客房的脚步声。

不忿独留空室,舜蒂呆立数秒后怒极追出,几步就抢到楼梯间。可就这一会儿工夫,乌木阶梯已经随着关门声重归沉寂。原先不知躲在哪儿的两只咪咪被惊动,一先一后跃上楼梯扶手,又双双倏地僵化不动,冷眼扫过人世纷争。

先机一失,舜蒂的满腔怒火忽然化作无名伤悲。她一反常态,没有对空望门破口大骂,反而垂下眼皮,默默叹了口气,放轻步子走回自己屋里,颓然坐在床沿。一眼看见床头柜上,银姐下工前替她摆上的开水和药,就拿起来吃了。她刚满四十就有早发更年期的症状,医生问她还想不想尝试要孩子?不要的话让她吃维他命,还想试试,就吃有副作用的荷尔蒙药剂。舜蒂选择吃药,可是她跟丈夫连话都不能坐下好好讲了。这张大床上另一边的床单平整,如果不换花样,枕头套永远只需要换洗一只。

舜蒂拉过那只很久没有人用过的枕头抱在怀中,低下头无声啜泣,渐至埋首枕中,放肆大哭,不能自已。

都说舜蒂不爱哭。金家七姊妹,家里上下公认老六舜蒂除了话多这点不一样,长相、性子各方面都像大姐兰熹。尤其脾气,她们都是目标明确,勇于实践,想到就做的“度尔” (doer,实干家 )。如果出生时代男女平权,追求好姻缘不是女人的最佳出路,有她们姊妹那份心思和毅力,足够可以参加革命、改革社会了。

当时去古未远,中国社会对女人的要求,基本不出三从四德。别具慧眼,有不同审美观的男同胞是凤毛麟角。在国外长大的大姐夫陆永棠就是难得的典范。他对异性除了外貌,还懂欣赏头脑和个性,起码表面上看起来,从不排斥女性的自我意志和追求。

永棠中文虽然流利,受到生长环境影响,汉语也有词穷之时,微妙处表达要以英语辅助。他曾几度指着姊妹俩说:

“侬金家的小姐都是 go-gotters(能干人,野心家)。”兰熹怀疑丈夫说这话不是恭维,不开心地跟妹妹抱怨:你姐夫臭美,他老以为从前我多想嫁给他!

舜蒂听说却只一哂,感觉这笔陈年旧账是姐姐多心。兰熹瞒小五岁才觅得如意郎君在娘家不是秘密,婚后丈夫晓不晓得老婆的真实年龄,从来没人敢向男方求证,难说永棠会知道自己比妻子年轻好几岁。

而且年龄根本不是重点!舜蒂归结自身经验,深信男女之间“一个巴掌拍不响”,妹有意绝对不够。无论大姐夫永棠 “Go-getters”的评论有没有讥讽她们姊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思,只要郎无情,女的哪怕豁出性命,追到天涯海角,还是要落个“水底捞月”一场空!这是她一生追爱,摔了大筋斗之后的总结。

舜蒂的两性教育由带大她的奶妈启蒙,奶妈带着小舜蒂听绍兴戏,告诉她“男想女,隔层山,女想男,隔层纱”。戏文里的感情多数顺理成章,都是才子佳人,因果有报,比许多舜蒂长大后才看过的外国小说欢愉圆满。读洋学堂的少女,早已不和落伍的奶妈亲近了,却不晓得自己从五岁起就在等待她的状元郎,为她赢来凤冠霞帔,一如地球另一端的女孩,终身等待白马王子,献上那个打破一切诅咒的真情之吻。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寒假过后,学校开学未久,还没收心的高一生舜蒂正在扳着手指盘算离暑假还有几天?洋修女校长忽然召集全体师生操场集合,哽咽宣布永久停课。回家路上舜蒂有点高兴,说这下不必等就放假了。读同校,长她两岁的五姐舜菲,却为学校关门拿不到文凭,回去躲在房里哭了几天。

地处法租界的金府占地甚广,从这边马路通到那边弄堂,整个街角都是他家。金八爷为姨太太修的院子也自面街,另立门户,可是共一个花园。两边佣人、孩子穿堂走户,好不自由。外观西式的花园洋房蕴含四合院精神,内里还是个热闹的中国大家庭。当家人就是舜蒂妈妈,金八奶奶。

八奶奶这个当家人不容易,家大业大、内外兼顾,嫁进金家养了四女一男巩固地位不说,应酬打麻将更是不能稍停的生活必须。妈妈忙,儿女的家庭教育只抓大方向,细节交付老妈子和各人天命。像五丫头舜菲那样爱伤心的,关起门哭几天没人拦着,像六媛舜蒂那样爱美贪玩的,失了学校修女管束,没几天就烫卷了头发,抹上唇膏,穿上跳舞裙子,成了 party queen(社交女王)。

恶邻入侵,日寇残暴,天地不仁,家国受难。上海租界虽然民生不能自外于局势动荡,机关衙门升起的还是欧美列强旗,一时之间得免日军摧残。

随着抗日战事吃紧,到租界避祸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本地人如果善经营,因缘际会还大发国难财,活得比战前更加滋润。殖民地上的居民一向华洋有别,贫富悬殊,宗教政治各有所宗。在租界避祸的前朝遗老,三十年后讲起共和国还是“乱党”,遥奉溥仪是皇帝,相信满洲国的老糊涂不在少数。

遗老们的后代生于租界长于租界,上外国人办的学校,接受殖民教育,对“市民”身份认同先于“国民”,不可取却并不奇怪;起码比台湾光复七十年后还有头脑不清的追怀殖民帝国不让人费解。当然租界居民反抗日本侵略,有强烈爱国心的人更多,只是像舜蒂一帮,学校既然停课,天天都是假期,呼朋引伴,学着大人跳舞打牌,勤于跑“趴”(party),不知今夕何夕的也大有人在。

“哪能哪里都碰到侬啊?”舜蒂在舞池里玩换舞伴,一转身被个高大的帅哥揽住,脸上就笑开了花。舞林高手双手一举一放,把女伴滴溜溜转个圈,换手回拖时揽得更紧了一点。踩着拍子,年轻男人顺势弯腰低头,

凑近舜蒂耳边轻笑道:“巧吧?”

他叫程子杰,祖父母家就在金府同条马路上,跟舜蒂二姐同年兼同窗,小时候常常在金家串门玩耍,上下都混得很熟。后来子杰跟着游宦的父亲去北方读完中学,因为时局以及代亲侍奉祖父母的缘故,回上海考大学。南北迁徙耽误了学业,二十二岁了大学还没毕业。前几年舜蒂二姐舜菁逃婚离家,同学们被怀疑帮凶助恶,金八奶奶再不许老二的昔日同学上门,旧友星散。子杰当时人不在上海,没列入相关的黑名单,回来之后还是金家亲故的往来户。以前舜蒂只在正式的喜宴、寿宴里看到他陪着祖父母出席,最近却常见子杰出现在他们这帮纨裤子弟吃喝玩乐的场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