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上岸那天时近黎明,四周却仍昏暗,被赶下船的几条“黄鱼”在海中载沉载浮等待接应,舜蕙几次出手拉住那个站立不稳的女人,看她奋力把婴儿举高,用脸颊暖着被海水冻得面部青紫的孩子。
为什么在上海就没有人对她母子伸出援手?!
“我要你赔我一个儿子!”她对着难得来一趟的汶祺胡闹痴缠。
“儿子的事是命。”汶祺轻轻推开妻子,沉声道,“你听好,人家早就要我不要来了。我也是听命于人的,身不由己。还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接了你来,看来你二姐对你还是有姐妹之情的。 ”
“我二姐?她在哪?也来了台湾?我们家十几年没她的下落,怎么你有她的消息?”舜蕙忽然醋意上涌,翻身而起,对着丈夫怒道,“你们一直有联络?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她才是你的心上人!”
“我哪里见得到你二姐?”汶祺喊声冤后,旋即警告妻子,
“她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是我多话,为了我们的安全,以后再也不要提她了,好不好?”汶祺看妻子一脸狐疑,并没有被他说服的样子,又接着叹气道:“你是我的发妻,世上我只相信你。心里有别人我会次次冒险来这里看你,给你送钱?现在的局势比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还危险,我们走错一步,就退无死所,要是去年我就知道这里是这么回事,我也不会去求他们把你接来。现在谁都不能相信,我们只能相信彼此。 ”说着他起身梳洗穿衣,准备离去,“我得走了。 ”
舜蕙泪盈于睫,抛下脸面,拉住丈夫手臂,放低姿态道:“不要走。 ”
汶祺望着妻子悲伤地说:“我也只想好好和你过下半辈子,可是现在由不得我。”行前他一如既往地嘱咐妻子不要随意外出,也不要结交朋友,最重要的是把他带来的钱妥善收藏。他们在台湾人生地不熟,将来夫妻逃离生天长相厮守要有积蓄。
虽然不明就里,舜蕙谨记丈夫的交代,日子过得小心翼翼,跟邻居很少招呼,小菜多半跟挑担经过门前叫卖的乡下人买,连市集都非必要不去,每天窝在家中打打毛线、听听收音机、看看书报打发时间。日子清苦寂寞却不是没有希望,舜蕙觉得自己偷渡到台湾后至少天天有盼头:白天盼夫来,入夜盼天亮,更无时无刻不盼着国共打完这一仗,不逃难了可以回家。
岂止舜蕙,流落在岛上的外省人不知有多少都在盼着赶快回家!不管信不信老蒋能反攻大陆的人都想:跟日本人也不过打了八年,自家人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国共内战难道会打得比对日抗战还久?
然而转眼舜蕙在台湾一等八年,和平没有盼到,却盼来了怀孕的意外之喜。
三十九岁才再度怀孕,舜蕙除了高兴,自然还要担心,她盼着汶祺来了陪她去看医生。可是那个八月从 7号开始一连三天滂沱大雨,收音机里报的都是坏消息,播新闻的管暴雨不停加山洪爆发的这场灾难叫“八七水灾”,死伤的人数天天增加,还说不但中台湾农田积水不退,全省铁路也柔肠寸断,到处都在抢修,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通车。
汶祺来家的时间本来就不一定,再加上天灾延误,舜蕙等不及丈夫来了再商量。看看路上水退了,市集里商店也重新开门营业,她就向买过几次毛线的小百货店老板娘打听,自行找到镇上医院,填了单子申请产检。
哪知后来那张填了“紧急情况通知人:张汶祺;关系:夫妻”的病历就跟着她去了“警备司令部”,成了证明她隐瞒“真实身份”的证据之一!
“是我的亲笔没错,”刚被公家“请”进去的时候舜蕙脑子还清楚,她对坐在桌子对面,审讯她的人分辩道,“讲了很多次了,我不认识你们要找的张世棋。张汶祺的确是我丈夫。
如果怕人晓得,我就不会照实填写了。 ”
另一个面貌不善,站得远点的公家人,劈手抽出张西式请帖,扬起来问她:“这是你的结婚喜帖吗?”舜蕙看见粉色信笺上面大红的“张金联姻”和浮印的 “W&M”,就说:“是的, W&M是我们英文名字开头的字母,Wayne和 Maggie。”站着的人把请帖翻开看,头也不抬地说:“可是你说你叫金舜蕙,不是金舜菁。”舜蕙有点不耐烦地提高声音道:“你们我要讲多少次?金舜菁是我二姐,超过二十年没见了。 ”
那人冲到舜蕙面前把请帖向桌上一拍,凶恶地道:“你给我老实点!要说这张请帖是你的,那上面张汶祺娶得可是金舜菁,不是金舜蕙。 ”
舜蕙忽然想起来,是听说过许多请帖来不及收回,还写着二姐的名字,可是怎么有那么无聊的人把张作废的请帖带到台湾来,还交出来成了指控她冒用身份的证据?
“如果没话说了,”先前主审的那人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那你就签个名吧。不要在身份这种小事上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
妹妹代嫁的一段公案说来话长,舜蕙思绪乱了,说话也变得有点支支吾吾:“我…我丈夫本来…不是,我可不可以——”
舜蕙怀孕刚满三个月,算是进入妊娠,虽然不再害喜,却容易疲倦又频尿,尿意上来了还特别难忍。然而她再不机灵也明白现在不是请求上厕所的时候,只是生理需求压迫着她的膀胱,让她无法好好思考,情急之下几句跳到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金舜菁到底做了什么事你们要抓她?就算犯了王法,是国民党也不能拉妹妹顶罪对不对?你们这样还讲不讲理…”
语音未落,站着的那人忽然出手揪住舜蕙的头发,向上一提,恶狠狠地道:“金舜菁,你太狡猾了!自己的事不一五一十的交代,还敢来问我们!”
舜蕙的脖子被拉得爆出青筋,扭曲着一张脸胡乱哭喊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是金舜蕙呀!”
“混帐!”那人用力扇了舜蕙一耳光,怒道,“我们认识你的妹妹!你没想到吧!”
被打得眼冒金星的舜蕙只觉得小腹一紧,随即有液体流过大腿内侧,人晕过去前她脑海还闪过一丝羞意,以为自己终于没能憋住,尿了裤子了。
小产后的舜蕙被安置就医,却并没有受到礼遇。军医院里医护人员对她冷冰冰的态度,和被铐在病床铁架上的一只手都提醒她,自己是个犯人,而身上所有的不适也在向她证实,这几天所遭遇的一切不只是场醒不来的噩梦。
虽然没人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根据本能她也知道孩子没了。她捂着似乎平坦了不少的小腹,感觉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弃,满心都是问号,却无人可诉:没人知道她被关起来了吧?不晓得丈夫是否安全,是不是正在寻找自己?在这里她听不到丈夫的消息,丈夫有没有她的下落呢?她被关起来会不会连累汶祺?大祸是舜菁替他们惹来的吗?二姐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国民党要连坐二十年没见的妹妹?
“我好冤枉呀!”孤立无援的压力大到让舜蕙再也不能顾及风度。她一看见有人靠近就止不住地大哭大闹,重复控诉:“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们是凶手!是魔鬼!”
太吵了!医生要护士加重镇静剂,还告诉司令部的人,好把身体上已无大碍的犯人带走了。他们这里不是精神科,没有人力和专业安抚小产病人的情绪。
负责金舜菁一案的调查人员回收了烫手的山芋。他们对镇静剂过量而眼神迷离犯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也不是没有疑虑,可是同一组人去年才抓了妹妹“金舜蕙”,而且采信了当时那个妹妹的说法:姐妹失联几十年,妹妹对姐姐“金匪”的作为一无所知。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很谨慎的,错抓并没轻放,军法庭以偷渡为由定了罪,不久前才把那个妹妹送去了绿岛。
看似能转圜的错误发生在公门里,也就起手无回了。既然已经有个“金舜蕙”在绿岛服刑,后来抓到的这个就只能
是“金舜菁”了。可是犯人坚不吐实,身子还娇贵得很,一巴掌打下去就装死,领回来了又继续卖傻,问东答西,做记录的兜不拢,主官无法结案。正在头痛的时候,同伙的另一要角落网,根据情报,化名“老贾”的路嘉桐正是“金匪”的下线。世上没有比老贾更有资格揭发金舜菁这个神秘人物的真面目的了。果不其然,本来怎么都不肯合作的老贾,看到先他落网的“金舜菁”显得震惊不说,连对质都要求免除。老贾同意以把他的唯一死刑减成无期当交换条件指认昔日长官,坦白了一切。
有了同伙的自白书,“金舜菁”嘴巴再硬也由不得她了。这笔姐姐妹妹自始就搞不清的糊涂账,至终才得以顺利了结。
这么一个大案办得漂亮,没出一点纰漏,工作人员个个记了功。庆功宴上同仁们欣慰地相互敬酒,感叹敌人无论多么善于伪装,还是让他们找出了破绽,大家的力气没有白费,狡猾的“金匪”终于伏法!
台湾十月早晨的秋意稍纵即逝,太阳刚才爬高,河边即刻湿气上蒸,回复酷暑般的高温。缺少树木遮荫的马场町纪念丘前已经热得让人待不住了。
两位陆客始终没有明说此行原委,静候在侧想听故事却只落得汗流浃背的导游小关失去了耐心。他打破沉默道:“金奶奶,虽然你们什么都没告诉我,可是只要你们满意我的服务,我的力气就算没有白费啦!”
舜菁懂得人家这是委婉宣告到此为止,活动结束。她举手暗自拭去面上不知何时流下的两行老泪,转脸对小关点头致意道:“谢谢你,小关。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可以说让我这个老人死而无憾。谢谢你带我们来这一趟。 ”
这下轮到小关不好意思了,哈腰摆手道:“唉,金奶奶怎么酱子讲?金奶奶你千万别酱子讲!别跟小关我这么客气呀!能载你们来,是我的荣幸啊!”
客人嘴紧,辜负了小关特意起早“加班”,花自已的时间替他们开小灶加景点的美意。光让陪着在土丘前发了一阵子呆,小关什么秘辛也没挖到。即便如此,见多识广的小关只消察言观色,也大概猜出了几分老人此行目的。多话又好奇的小关没有放弃套出隐情的念头,看老人谢他谢得郑重,就乘机献殷勤道:“金奶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帮得上你们。不过就像我讲的,这里只是一个纪念碑而已。这次没时间了,你们在台湾如果有白色恐怖时期往生的人想祭拜,可以给我名字,我上网替你们去查查看。很多那时候的往生者,尤其没有亲属认领的外省人,都是埋在信义区一〇一大楼那边再过去的山上。下次你们来,先计划一下,我也可以带你们去那里。 ”
舜菁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如果有下次,我们一定告诉你,找你帮忙。 ”
小关听见客人还是猛打高空,不透露半点内情,不无失望地道:“金奶奶,唉呀,我都这样,一直把你们当自己人,你还跟我客气…”
舜菁正色道:“小关,不是跟你客气。我从前没想过这辈子会再来台湾。活到这个年纪,别的我不相信,世事难料这个道理,我算是相信了。人生来走一趟,注定要欠谁一份情,想跑也跑不掉。该来麻烦你,我想不麻烦你都办不到的。 ”
高来高去,小关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对两位陆客的马场町之行,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可是一看时间,目前的首要之务是赶回旅馆和大队会合,想想还有几天可以把人家的故事套出来,小关也就不再啰嗦,学着老人含笑点头,表示受教,一面领着客人向停车场走去了。
风乍起
“铜钿没额,派头笃来兮!”金家六小姐舜蒂人都到家了,还在嗔怪同父共母,几年前从台湾移居香港时仓皇得像逃命一样,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周全的嫡亲二姐金舜菁“铜钱没有,架子还挺大”。
舜蒂觉得自己这个姐姐真是不懂怎么当个穷亲戚,刚到的时候,只要亲友问起在台湾有没有听到过其他姐妹的消息,二姐就板起面孔不响,好像哪个犯了她的禁忌一样。这两年变本加厉,越来越不承大姐不计较彼此社经地位悬殊,刻意折节下交的好意,鲜少答应往来不说,姐妹即使难得一聚,也会故意摆出高姿态,要别人处处迁就她。
舜蒂皱着眉头进门踢下脚上高跟鞋,闪过开门后忙着蹲下收鞋的女佣银姐,趿上缎子绣花拖鞋,踢踢踏踏走进客厅,冷面遥对窝在沙发上研究马经的丈夫,刻意提高了声线道:
“都晓得笃(大)姐夫顶欢喜热闹。我就讲一声,下次罗汉请观音,哪个真会要她拿钞票?讲公司不好请假,份子凑凑人不会的到——这种言话伊讲得出!”
六姑爷盛庆吾对老婆娘家的是非恍如未闻,连哼一声都省却。结婚十年,夫对妻的多数话题都已不感兴趣,觉得装出倾听的样子也是虚套。
加上他最近情绪不好,更是对谁都懒得搭理。在老家的时候,何曾想过他盛家少爷这辈子会有银钱上的烦恼?当然,他的所谓烦恼并不是过小日子那种柴米油盐之忧。哪怕异乡逃难,庆吾也认为自己“这种人”的烦恼不同于升斗小民。说是眼高手低也成,说是不忘初心也成,反正庆吾当了十几年难民,自觉肉身虽在流亡地坐吃山空,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惦记以钱滚钱,立志即使非常时期也要壮大家族财富,等到太平返乡,继续当他的人上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和舜蒂成家以后开销大、进账少,庆吾感觉老本越来越薄,最后还从仅存的家族生意里被迫退出,截断了日常现金流上的最后一个活水源头。而且到手的退股金额并不满意,以后的投资门路也尚无头绪。庆吾烦恼中自我安慰:口袋还没见底,耐心等待,香港市道空前繁荣,发财的机会到处都是,总会轮到自己。
情绪虽然低落,庆吾也不守株待兔,赋闲坐等。他天天打扮整齐出门,约人在茶楼酒肆“谈生意”。酒足饭饱之后安排一点打牌、看戏之类的余兴节目,忙过一日不难。只是人在他乡日久,物换星移,原先的老熟人,同辈移民的移民,长他一辈的逐渐凋零,晚他一辈的“大英子民”还在上学。随时能约出来谈谈的人越来越少,居家无聊的时间越来越多。幸好港岛消遣花样直逼当年上海滩,一个人看盘赌马,也能打发辰光。
男人银钱有出入,老婆不能说他游手好闲。毕竟依照他们社交圈里的不成文法,即使因为国共战火离乡背井,落脚弹丸海岛避祸,除非实在走投无路,否则像他家二姨那样,出去当小职员替人打工,说起来是自食其力的时代女性,却比投靠富亲戚还招人非议。
庆吾不跟老婆同乡,并没有舜蒂和她娘家亲戚那些海派规矩。他从小在省城上学,寒暑假回到乡下庄子上,连战争期间都只在老家山里躲过几天,从来没有离开过广义上的家乡。只是胜利以后的几年他到沪游历,穿戴学足了上海派头,也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沪语。上海市民素来排外,可是一九四九年以降,从内地到港的人越来越多。流亡到异乡,大家都成了“外地人”,“上海人”的资格也就被从宽认定。既然说广东话的把不会说粤语的统称为“上海人”,那么讲沪语的也开放给同声同气的都当“自己人”了。
哪怕庆吾平日来往的“上海帮”跟他不见外,老婆舜蒂却常挑剔丈夫沪语说得不地道。庆吾不耐烦在家里老被纠正用语和发音,和妻子讲官话的时候更多一点,只是图方便,难免夹杂些沪、粤语单词;不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庆吾在家从来不说自己最擅长的长沙话,更别提老家乡下土话了。
其实除了分处沿海大埠和内陆省城的地域性差别,庆吾的家族在原乡也是富甲一方的望族,翻起老黄历,论财力和实力都不比舜蒂自认显赫的娘家逊色。两个人背景上最大的差别,不过家风各尚土洋中西,夫妻成长环境有别。
从清末起以买卖发家、地产保值、捐官沽名的盛氏,哪怕家大业大,始终自诩“耕读世家”。庆吾的父母亲对儿子灌输传统教育,虽然不至于鼓励躺在榻上抽鸦片,好把儿子永远留在身边,却也一味要他孝顺守成。虽然家族最后还是让子弟都进了洋学堂,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庆吾已经成功被洗脑:他彻底相信只要“修身”(他的理解就是吃喝嫖赌有节制),就能保自己一生富贵、三代无忧。
家里大人向来只防备孩子“学坏”,家庭教育并不要求庆吾忧国忧民,舍身成仁,急公好义,贡献社会。庆吾算聪明,无论好赖事,学什么都很快上手。他性情乖顺,既然家里大人要求凡事不能“沉迷”,他也就做什么都像蜻蜓点水。说白了,盛家对庆吾的旧式大少爷养成教育颇为成功。
读书、就业、学生意,甚至过日子,庆吾做起来都带点玩票性质,连婚都结过好几次。算起来在香港娶舜蒂已是三婚。
庆吾家乡风俗婚龄偏早,男子满十五、女子过十三就论嫁娶。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因为时局动乱,娘家怕担责任,提早送了过门,可是还没等到新郎初中毕业行圆房大礼,小新娘在日本人围城期间感染急症,延误医治,一病归西。当时人人都说新娘八字太轻,享不了盛家的福。太平日子一直等不来,庆吾父母顾及自己这一房的香火延续,降格以求,在原乡找了个有宜男之相的小家碧玉填房,庆吾在长沙的高中学业虽因战火时断时续,也要等到寒暑假才能下乡。夫妻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深厚,这个填房媳妇三年后难产而亡,为夫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做出了牺牲。这时乡里人又改口说,庆吾八字太重,娶一个走一个,吓得媒人都不敢上门了。
庆吾死了两个老婆,八年抗战才打完。长大了的庆吾决定暂缓成家,就以深造为由说服父母,让他出门历练。他先到上海去考大学,一试落榜,感觉只有沪上繁华才能抚慰他的失意,其后几年就以学习的名义滞留在沪,再不肯乖乖回去尽延续香火的家族义务了。
一九四九年正月,国共内战胜负已见,共军气势如虹,随时可能挥军南下,席卷全国。此时长江民航停顿,内地陆路交通受阻,盛家大人要庆吾不要冒险回家过年,节前直接从沪到港收账,兼负考察资产转移以避战祸的可能性。哪知他人到香港刚才安顿未久,家乡就变了天,而且很快内外音讯断绝。那些说是将来他有一大份的万亩良田、千万家产也说没就没了。还好他这个少东家已经在香港接上了头,盛家在港一点和农产品有关的零碎生意,以及从战后一直被当成家族生意招待所的连栋唐楼,就认了他当主人。
年纪轻轻,出门意在旅游,顺便见习生意的少爷,一夜之间成了家族企业海外代理人,庆吾难免六神无主。他本来也只是想借个名目,从上海到香港换个地方玩玩,基本对家族在港经营的桐油、大米、生猪批发买卖不感兴趣。匆忙接手,只能一切仰仗原先在港聘请的经理。反正特殊时期的粮食生意难做,国内通路不稳,内地货源断续,哪怕懂行的也只惨淡经营。
庆吾不是有经验的生意人,可是在远东金融中心混了几年,颇有些观望时势、未雨绸缪的基本投资概念。既然挂名老板的家族粮食生意插不上手,他就自己拿些本钱出来试试水。举凡插花入股、私人借贷、股票、房市,方方面面,玩得不大,可是样样沾一沾。只是理财没有不缴学费的,尤其钞票有群聚性,喜欢往多的地方跑。庆吾失去了家乡奥援,感觉手上资金不够雄厚,跟上了赌桌台面筹码有限一样,只能小打小闹,施展不开,常感憋屈。
庆吾在沪上流连忘返的时候,没有好好用功考学,也没有认真学生意,专业“白相”却也不算白过,歌台舞榭四处乱转很交了些朋友。来到香港,庆吾靠从前在上海滩一起玩的同龄人,打进了本地上海帮的社交圈,最后更因为这层关系,成就了他和上海大龄名媛舜蒂的姻缘。
舜蒂和庆吾一样,属老鼠。庆吾从战后就离家独立,在香港又独当一面,不算没见过世面了,可是他对异性的审美观始于家乡两任亡妻,成于上海滩万丈红尘。虽早下决心要找个“兴趣相投的新女性”白头偕老,在沪港两地择偶还是小心翼翼,深怕自己会把“态度随便”当成“活泼大方”,上了坏女人的当。可是舜蒂的名门出身等于挂了淑女保证,庆吾一见倾心,感觉如此佳人难再得,绝对不能错过。认识后全力追求,花前月下,送花送礼,不惜血本,做足派头。等出游了几次后,才搞清楚看似青春洋溢,叽叽喳喳的舜蒂不是小他一轮,而是跟他同年之鼠,庆吾既吃惊又遗憾,却又感觉已陷情网,难以自拔。生了一天闷气,还是接受了媒人的宽慰:虽然同年,女方生日毕竟还小他的月份嘛。
两人齐届而立,时间紧迫,交往三个月就尘埃落定,舜蒂、庆吾成了一家人。可惜当日郎才女貌的一对,婚后生活却很快趋于平淡。有家归不得,贫富齐落难;和沪上名门结亲并没像媒人保证的那样,让只身在港的庆吾多位娘家给力的贤内助。碰到老婆找麻烦、挑他刺的时候,庆吾简直觉得自己不是娶了个妻,而是请了位老佛爷进门;原先孤身一人偶尔多愁善感一下,异乡的生活压力还是无形的,有个老婆不吝对他提出各种要求,庆吾的压力源就有了具体的形象,让他的逃避有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