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不来了。”月娟平和地说。
程涛点点头,默然低头去调弄手中的琴,他猜到她会这样的。他放下弓,用手指轻轻扣出几个音,一面问她:“你不学了?”
“要学。”月娟对他的冷静不无遗憾,却安心,还是好好讲话,“我妈妈说要学就找一个有名的老师好好学,在音乐社比较学不到东西。”
程涛错愕地抬头看她,却看见月娟夷然的小小白脸上是很认真的神情,并没有什么要讽刺人的意味。程涛想自己是多心了,月娟说话一向也就是这个调调儿。他想告诉她名师不收基础班学生的,不忍扫了她的兴,就只耸耸肩,表示随意。
两个人不再说话,月娟找把椅子坐下,程涛也放好琴,定睛只望着自己的手指。小室内因为寂静,也似乎淡淡地有着几分离愁。程涛在心中向月娟送别。如果他说过爱就算爱过的话,那他就正在为这一首短短的恋曲画终止记号;一粗一细,两条复纵线拦住了他和她一起的短短时光,以后各唱各的歌,谁的日子里都不会再有对方了。
他在静默中虔诚地和她交流着尚未分手已然陡起的思念。
“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月娟打破沉寂道,没有注意程涛忽然眉头一皱,他真嫌她多此一举,不懂为什么她要把默契说破。
他不想接这个茬,继续沉默下去又显得太感伤,只好问她的生活:“你以后就在翻译社上班?下班去学烧菜、学英文那些的?”
“烹饪班已经结束了。我现在想找一个日本人来补日文,在翻译社做事没办法。”月娟讲她的计划给程涛听,“英文这一期到月底也要上完了,我要看情形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补,你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实在是——”
“你记不记得?”程涛打断她,他不想听她的琐碎了,也许他们之间还谈不上有过爱情,可是哪怕只是异性之间的一点好感,程涛也希望能结束得更浪漫一点。“你第一次进这教室把我吓了一跳。我们在这里认识,现在你又在这里告诉我不要再去找你了。”
月娟心头却有点害怕,甚至嫌弃了。她不晓得程涛只是习惯性地多情,不是人人像她,所有权弄得极清楚,她是失了或弃了的既已不属于自己,那就再也不悔、不流连。月娟对程涛的恋恋,差不多是有些小人之心地戒备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月娟高声笑着道:“哎哟,我才不像你那么sentimental呢!”
程涛听不懂她讲的那个英文单词,可是那样的笑和声音,却让他不舒服,就沉默下来。
“我要走了。”月娟站起来,“我还有约会。”
“和男生约会?”程涛有点无奈地含笑问她,以示心地光明。
“差不多。”月娟不肯明说。然而真的是有人要跟她做介绍。她是为姻缘奋斗的勇士,赢得了许多女性的支持,她们纷纷四处为她筹谋,她自己也无疑地勇往直前,不负她们的热心。
月娟像妈妈,是个有决断、讲实际的人,既然这姻缘是她笃定要走的路,她就立定志向要在这路上找到她的归宿。现在爱情是跟在她后头跑的累赘,她来不及等它了。
程涛送她到巷口,看着她说:“结婚的时候寄张帖子给我。”月娟的决绝让程涛真心感到一丝惆怅,他几乎快以为自己跟林月娟的这一段,只是他一个人无聊的梦罢了。
月娟听程涛口气是说自己一定嫁得掉,就很高兴地道:“希望很快!”她满怀信心地叫车走了。
程涛目送了一会儿,转身就去打电话找海伦。
那天海边归来,海伦又找他哭了一次,两人就讲和了,可是程涛是不缠人也不负人的。海伦不理他,他难过伤心,回来了也只欢迎,却不会因此和月娟决裂。现在月娟和他分手,他想海伦听说一定会很高兴。程涛懂得女人的这种小心思,就赶紧放下了自己的惆怅,拿和月娟断干净了的事去向海伦献殷勤。
台北晚秋的气候颇宜人,仁爱路宽敞干净,分道岛上椰树迎风,对面校园里有人赛球。红砖道上一个大男孩在讲电话,远远看见他笑时唇边露出可爱的小窝窝。
天边飘过一朵云,日头隐了一下又现,这时才下午两点多,离黄昏还很早很早。
窈窕淑男
她的位子有景,望出去正好是广场上的一座大钟。下午不忙,她就有更多的时间望着那一长一短两支指针一格一格、一格一格地移。
其实隔得这样远,落地玻璃窗又是那种带着蓝的灰,哪里就真看得见时针分针一点点动静呢?可是巧璘看得见。有时候自己也疑心不是真的,就叫住来派信的办公室小弟:
“比利,看。你看得见那个钟上的针在动吗?”
“当然。”红头发的小伙子说,“天气好的时候你就看得见。看不见你也知道它每分钟移一下。”
巧璘听说只好摇摇头。
星期五下午,放工去酒吧喝一杯的“快乐时光”里,对女朋友们说:“看多了那个钟,我的时间变成了一个‘东西’——是有长度的,一格一格像尺的。我甚至可以精确地告诉你,一秒是多长。”举起手,用尖尖的红指甲比着。“那个钟,”她饮一口马丁尼,“真让我发疯。我都快要怀疑自己真的看见什么了。”
埃玛手拐子碰碰她,文不对题地道:“看那个男人。帅!他可不帅!”
一桌子女人闻声齐齐望了过去。那边倚着吧台的也不过就是个头干脸净衣着还算光鲜的城里人模样。
一个女同事叹口气道:“埃玛,你的品位太差。”
从德州才调过来不久的珊蜜乔冷笑评曰:“同性恋!”
埃玛马上针锋相对地道:“对,他没有注意你。”
巧璘笑起来。这珊蜜乔是个金发美女,一来就摆明态度是到加州来钓金龟的,可是几个月了,运气都还不太好,再又发现加州这些城里男人不知是有多精刮小器,常常就要口出怨言。
一伙人“快乐时光”过了,酒已涨回原价,就准备散了。走到门口珊蜜乔悄悄拉住巧璘问:“你这个周末回家吗?”
巧璘迟疑了一下,打开手袋摸出公寓钥匙递给她,一面问:“你不是不理他了吗?”
珊蜜乔笑了起来:“不是,这是另一个。下次再告诉你。”
巧璘坐在回父母家的巴士里,长长一节车厢,窗外是黑黑冷冷间有一些灯火的山城。巴士在出城之前每站都停,次第上来几个白的黑的黄的人。巧璘每次坐这路巴士都要想起中学时候的欣欣二十二路,学校“加堂”完毕,黑里驶向那彼时还留有阡陌的信义路。
巧璘的父亲徐老先生开了车在下车站等她,因为从下了巴士到山上的住宅区还另有几分钟的车程。老先生看到女儿很高兴,慈爱地问:“饿了吧?”
巧璘忽然想到欣欣二十二路的问题,就说:“我每次坐这个巴士就想到欣欣二十二路——爸,你记不记得欣欣二十二路?——我就想不知道为什么哦,这个巴士和欣欣客运长得不一样,坐的人也不一样,除了都是公共汽车实在没有什么地方一样。我怎么一上车就想到欣欣二十二路呢?——可是我刚才想到,你每次来接我,我以前在学校里补完习,你也是到车站接我。爸,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呢?就这样我明明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坐在那巴士上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十几年好像没有经过。每次都是这样,你说怪不怪?”
徐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是飞将军,什么没有开过?!可七十多岁开起这辆美国大房车来却实在不能用二心,对女儿的人生哲学问题连唯唯诺诺亦无,只运足目力望穿老花眼镜,将十分钟的路用二十分钟来完成。
等车子平安泊在家门口,徐老先生松的那一口气简直有影有形。他一面领头进门,一面问巧璘:“你记不记得娄伯伯?”
“哪个娄伯伯?”巧璘皱眉问道,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这种事久不久一次,每次都从一个八辈子没见过的伯伯妈妈起头。
“娄伯伯娄妈妈呀。”是屋里迎出来的徐太太接了白。徐太太小先生上十岁,从前养尊处优不见老,这几年到美国来算是落了难,尤其巧璘都隔个一两星期看见一次,有时简直觉得妈妈是一单位一单位地老下去。
“她不记得喽!小,还好小嘛。”徐老先生笑道。
巧璘看见他们又为了这种事情高兴,心里直不痛快,就向她母亲打岔道:“你没去打牌呀?”
“他呀——”徐太太指住丈夫提高声音道,“他不肯送我去呀。”
“张妈妈不是考到驾照了吗?不是说以后都她管接送吗?”巧璘边说边走向起居间,却看到她大哥的两个小孩趴在地上看电视。
跟着进来的徐太太在她身后用一种夸张的声调宣布道:“姑姑回来啦。”
两个孩子看她一眼,洋里洋气地“嗨”了一声,眼睛迅速地望回荧光屏。
巧璘不满地道:“怎么又在这里?”
徐太太压低嗓门怕得罪了谁似的说:“他们爸爸妈妈有个应酬。”
徐老先生正好走近,大声道:“所以呀,你妈妈去打牌我就要一个人伺候他们晚饭了。”
巧璘走进厨房里,仿佛是来找东西吃的却又不该是,酒吧里吃的一堆炸奶酪、洋酱烤鸡翅还在胃里作怪呢。她的眼睛才扫往冰箱,那边徐太太立刻机警地道:“饿了吧?有汤,下碗面好不好?”
巧璘摇摇头,正想退出厨房,却一眼对正面前殷殷相望着自己的两老,只得解释道:“我不饿。”
“不饿?”徐老先生说,“不饿下碗粉丝吧!”
“下碗粉丝哦?”徐太太小心地征求女儿意见,又加注曰,“粉丝一包只有一点点。”
巧璘不忍再违拗,就勉强地道:“粉丝好了。”
屋里的气氛忽然因为巧璘同意吃碗粉丝而活泼起来。徐太太一面张罗,一面高高兴兴地和女儿说着些闲话:“这个牛肉汤下碗粉丝很好的。你天天在外面都是乱吃,吃得这么瘦。你们现在都要瘦呀,其实我跟你讲,太瘦不好,尤其你这种三十多岁,一瘦就容易有皱纹。可是也要注意不能胖,年纪一大,胖就胖个肚子。”
巧璘坐在餐椅上把玩手上一双筷子,听见她母亲的高论心里有点吃惊。虽然这是她亲爱的没有隐秘的家庭,可是每个礼拜在外边那个客气却言不及义、生疏却又你甜心我蜜糖的世界里待五天,回家来的头一个晚上她总要经历一次小小的文化震撼,比如说,把她的年龄这样地拿来做忠告。
徐太太把粉丝端过来就自动入座,徐老先生也端了自己的茶移樽而来。他们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女儿,父亲问:“好吃啊?”母亲却说起一件大事:“娄伯伯他们明天请我们饮茶。”
“台北、香港、纽约、金山 ,”娄伯伯是个胖体型又有说有笑的人,正在炫耀他的见多识广,“那,我要承认,纽约的中国餐馆的菜那是做得没话说,可是说到饮茶呢,金山,我要说那还是要在金山。”
众宾客自然诺诺。兼以大家都是走南闯北经过江湖的人,就立刻能各举出数例以张其说。谈到热闹处,他们这说官话的一桌竟有压过旁边说广东话那桌的声势了。
巧璘和男主角坐了个正对面。她从他头上悠悠望过去,壁上红纸毛笔正楷几个大字:“上午十一时前结账免茶钱。”
一直他们两个年轻的都没怎么参加谈话。桌上总共三对老夫妇加他们;她,他,她爸妈,他爸妈,还有大家的朋友娄家二老。
巧璘心里一点不怨怪人家。她知道自己的风度好些实在是因为训练有素。从小她就跟着父母到处应酬,吃喜酒,吃寿酒,喊某伯伯某妈妈。小时候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到了现在的三十多岁,只要是和“大人”同去的场合,她就马上时光倒流,又成了当年的小学生中学生。
人家想是这一方面的训练不够,看来斯斯文文一个人,那脸上却直透着一派难掩的没奈何,紧闭的双唇像是公告众人他那儿默运着个忍字诀。巧璘简直要同情起他来:就为了和她年岁相当,就该要他来喝这杯茶?
娄伯伯控制时间,早茶如期结束,可是欢会才要开始,一行人再都去娄家打牌。男主角忽然很客气地表示有非早退不可的理由,那边家中大人显然措手不及立即眉紧嘴瘪慌作一团。
巧璘至此也不免觉得这男人有点儿太不漂亮,可是看见那群羞愤交加的老人,心又软了下来。此时男人的父亲正极不满意地责备儿子道:“你这个孩子这么不懂事!你把车子开走了教我们走路?”那母亲也赶紧道:“只有一个车子来的呀,你开走了教我们走路?”
巧璘心里叹口气,开口道:“你到哪里?我送你去吧,反正我不打牌——爸爸妈妈你们同娄伯伯他们走,你把地址告诉我,晚上我来接你们。”
她几句话扫除了全部危机。她自己有几分仗义的潇洒,那几个老人则有点儿感激有点儿欣羡鼓励更有点儿时代不同了的感慨。
男人还没搭腔,娄伯伯爽朗地笑道:“就这么好,就麻烦巧璘一次,好好好。我们再站在这里不行了,人家要赶我们了。”
在徐老先生的大车里,两人齐心望前路,谁也没看谁。还是巧璘打破沉寂道:“你不要太紧张,他们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就是打打牌、喝喝茶——”
“他们怎么不打打球、跑跑步呢?”男人抢白道,旋即自己笑了。
巧璘也笑了。忽然间“他们”、“我们”的情势一分,知道巧璘能有“不要太紧张”的共识,那人极明显地轻松了下来,原来也能说能笑。先头见面介绍时谁也没留心,这时两人重新交换名字,巧璘才知道相了半天亲的人叫林振祖。
一个周末就这样过去了。徐家二老事后虽也批评林家小子的小器、盛赞女儿的大方,却也认定了自己的女儿此番一定是对对方颇为有意。等完了一个星期天没有动静,徐家二老暗忖人家果真是流水无情,自己的女儿受此羞辱,便俱皆忿忿。徐太太尤其激烈,竟然在送女儿回城时发惊人之语,道:“这个林家的儿子真奇怪,三十多四十岁了也不结婚也不交女朋友,说不定是有问题,也说不定是个‘给’!”
巧璘听得失笑道:“你没见过同性恋的男人哪?一看就知道了。我跟姓林的才见过一次,他来找我才是有问题呢。我差不多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徐太太当然认为女儿是嘴硬而已,就凄凄切切地把个形单影只的女儿送回城里去了。
巧璘的公寓在城里的好地方,髹成浅蓝粉白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算是仿古风,三层楼六户人家,一个小坡隔断了尘嚣。
珊蜜乔将这一房两厅收拾得很干净,桌上留了花和谢谢她的卡片。巧璘读了卡片,顺手放进厨房柜的抽屉里,那儿先已经有了另三张了。这几年湾区房价房租都涨得吓人,珊蜜乔这样刚出道的女孩子只能和人合租个套房,新交了男朋友连请回去坐坐的地方也没有。巧璘一向有点侠义心肠,没想到这种地方去派上了用场。
巧璘自己想想可笑,一面把花换了个地方,看看,又换个地方。从小到大,她的每一件事都有太多人参加意见,只有这里,真正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在这公寓里很费了一点心思,虽然没花太多钱,却也舒适美观兼备;她一向认为自己有点室内设计的天分,可惜一来美国,父母先寄望她学医,不成,学工学计算机,又不成,勉勉强强念了个经济聊慰亲心。毕业以后倒也顺利在这家投资公司就业。她性子长,从小职员干起,多年媳妇熬成婆,现在也管着一点事几个人。她买这小房子很跟家里人怄了一些气,她不情愿住在郊区每天花三小时通勤,就为“脚踩自己的地”与五年十年后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增值。这几年城里房子暴涨,不知道办公室里多少人羡慕她在黄金地段有这么个窝。可是她的花还得出借公寓才有人送!她拉开落地窗帘,这坡上的小楼望出去很远。她一个人看了两三分钟的夜景,决定淋浴就寝,早早结束她的星期天。
“你的周末怎么样?”珊蜜乔讲完自己约会的所有细节后,终于回问巧璘。
“像平常一样。”巧璘说,“不过星期六我父母介绍了个男的给我。”
“怎么样?”听众很热心。
巧璘笑道:“他不是我那杯茶。”
珊蜜乔为她惋惜地一喟,又安慰她说下次要找她一起出去约会云云。正说着,巧璘桌上电话响了,珊蜜乔乃打个手势而退。
电话居然是那一起喝过茶的林振祖打来的。
他记得她说过在哪儿做事,找到这样出名的公司里一点不难。他约了她吃中饭,没有经过“他们大人”,这忽然像个约会起来。
巧璘在洗手间大镜子里面照见自己:真是太瘦了,可恨的是虽然这样瘦,小肚子却又有一点凸起。她知道自己从来也不是个美女:头发太干,脸太长,牙齿又不整齐。她吸紧小腹,继续瞪着镜中人;看久一点,习惯了,就会觉得整个人也还过得去。无论怎么说,她这许多年的历练,她皮尔卡丹的套装,也不是随便一个小女孩比得上的。巧璘对自己挑挑眉毛,连妆也不补,去了。
振祖选的地方很好,虽然是中午却很幽雅安静。他先为星期六再度致歉,又谢谢她解围。他说:“从来没碰见像你这么见过世面的人。”巧璘想人家大概是赞她大方,听说振祖很小就到了美国,中文也许不大好。
两个人边吃边谈,很是融洽友善。餐后他一直陪她走回办公室,恰好给埃玛、珊蜜乔一干人碰见,不免捉空儿跑到她办公室去问长问短。
“他可不英俊吗?”她们探巧璘口气。因为对东方人的美丑没什么把握。
巧璘想想,眼睛和嘴都太小,鼻子还算挺直漂亮,发已经撤退,露出峥嵘头角,可是男人嘛,便道:“还好。”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穿的衣服鞋子!他一定很有钱。”珊蜜乔说。她进城以后学得很快。
“他干什么的?”埃玛问。
“他是个会计师,好像做得不错,好几个地方有他们的办公室。”巧璘跟她们讲着讲着,心里觉得这个林振祖渐渐变得比个普通朋友有些不同起来。
再以后,振祖在城里的时候都来找巧璘吃中饭。振祖穿着考究,举止斯文,对于股票和税法都很有见解。可两个人谈得最多的却是台北旧事。他是早期的小留学生,十三岁就到了美国念寄宿学校,说起话来却还是口口声声“我们×兴”,活了半辈子,只有小学那一段忘不了。巧璘到美国晚点,高三没念完,昨天晚上都还梦见模拟考写卷子写不完。
他们一起吃饭聊天,因为背景一致,情结一致,很是投机。有一次谈到父母,两人的感慨发到巧璘几乎误了下午的班。
振祖说:“我最怕回家,我跟我爸爸妈妈根本没话讲,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很可怜,不回去看看他们好像很不应该。他们花了那么多力气在小孩子身上,好像人家说好心有好报,他们也应该有点好报才对。可是我最怕听他们说,我为你做了多少多少,你连这么一点也办不到。”
巧璘忙不迭地点头道:“呀呀呀,我也是我也是。像我每个礼拜都回去,可是回去干什么呢?我妈照样去打牌,打回来就对住我叹气,对我永远不满意,觉得我还没结婚是她的奇耻大辱。她也不管我一个人是不是高兴,我想不想结婚。”
振祖笑起来,道:“她们怎么都一样?我妈才激动,她说我不结婚她死不瞑目。”
巧璘也笑了,抬起眼睛看他。四目才交,振祖的目光便飞快地逃走了。巧璘无意识地跟着他望出窗外,是那么一个熙来攘往、无人与她相干的联合广场。她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在美国,在旧金山这样一个大城里,有个人能一起吃个中饭谈谈天,哪怕仅止于吃饭与谈天,也好不容易了。她想,要懂得珍惜啊。
“他害羞!”珊蜜乔说,“你也害羞,中国人比较害羞。”
“采取行动!”埃玛说,“他不采取下一步行动,你来!”
巧璘好笑道:“强暴他吗——老实说,我们谈是谈得来,可是不来电。他是个好朋友,可是也就是这么多了。”
可是,可是日子也实在是太寂寞单调了一些。这么多年了,巧璘连个可以放在心里想想编个梦的对象也没有。现在这忽隐忽现的林振祖,因为是个好人,因为是个可以讲讲话的人,更因为是个家里会认可的男人,她就不知不觉地想得多一点起来。可是不是爱,巧璘知道。
她爱过一次。十年前,一个不能一起织梦的人,教给了她爱情的全部。
她的大哥电告当时还在台湾的父母亲:妹妹和个南美人同居了!徐太太在电话中哭断肝肠:造孽!是做父母造了孽的报应!是做父母的没把女儿照顾好!
那是个注定的悲剧:她爱吉瓦尼也爱她的父母,吉瓦尼爱她也爱自己一点年少荒唐的梦。他要回去了,用他在美国学的回老家去对付这个霸权!徐家两夫妇赶了来。巧璘哥哥嫂嫂们说:那种比台湾还落后的地方!徐先生——那时候还不能叫老先生——骂:共产党!徐太太哭哭啼啼:都是我们上辈子造了孽,女儿才会爱上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