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哭着哭着,主题模糊起来。外面两夫妇还在吵,房子大,隔远了又关着房门听不清楚,噪音成了配乐。有这样的背景音乐衬托,月娟很难不假想自己是一支为了伟大爱情奋斗的孤军。如果是这样,程涛不能不知道!看看表,她一把抢了妆台上的小钱包就往外冲,没等林太太停战一秒来问行止,她已经一阵风样地出了客厅。
月娟打电话给程涛,两人相约在台大门口。
“早点去吃晚饭?”程涛看见月娟过来,趋前问她的意思,“我去餐厅上班前可以坐久一点。”
月娟摇摇头,不说话。
“你说有事情要告诉我?”程涛问她。
月娟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那先到台大走一走?”程涛很有耐心,出了选择题给她做,“还是找个地方坐一坐?”
月娟还是不说话,可是已经向台大校园走去,程涛就跟上。
八月下旬还是很热很热的天,下午五点钟的校园并不是如何迷人的所在,学校还没开学,人倒是少得理想。两个计划走一走的人,只拣有荫处急行,甚是没有情调。月娟不耐,哑吧戏只好收场:“去理学院那边好了。”
走到有柳垂荫的湖畔,凉风替两人收拾了一身的汗,月娟的爱情才渐渐复活,等程涛再问:“你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她就能娓娓道来,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报告给他听,她是希望他拿出办法来,或者至少要对她的痛苦表示感同身受。
程涛当然知道她希望他说什么,可是他也觉得她必须谅解他,这种情形他实在是无能为力,甚至因为她仅是转述那些与他不相干的人的意见,他根本就痛苦不来。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说:“你不要难过。慢慢他们就会了解年龄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重要。而且,现在谈这些,恐怕太早了。你妈妈不应该那样骂你。”
他说得很温和,可是跟月娟这种人相处,一扯上家人就很难搞,怎么讲都会得罪。只听月娟略有不满地道:“我妈妈也是疼我才这样说。而且他们怎么会想到你是那种只谈恋爱不结婚的人呢?”
程涛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可是此话关系至巨,不便随意答腔,就只沉默着。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一定要结婚的。”月娟再度明志,“有的女人可以不结婚,做一个成功的职业妇女,可是我是一定要结婚的。”
程涛机械化地点点头。他记得她说过的话,他但愿她也记得他的。
月娟看见他点头,就继续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我比你大五岁,也许你不在乎我比你大,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和你拖下去了。”
程涛的眉头皱起来了,他有点不高兴月娟这说法,好像摆明了来逼他似的。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许会和你发生关系,和你同居,可是我不是那种人!”月娟厉害地提出一点。
“我没有和人同居过。”程涛抗议。他当然有过性经验,可是他从来没有在这些事上特意动过任何人的脑筋。清清爽爽地在一起,清清爽爽地道再会,没有人像月娟这样不适时不适地地提出来讨论。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讲是要和你结婚,我知道你的想法。”月娟做出了解的样子,“可是我能了解,别人不能了解,对不对?”
程涛狠狠扯下一根柳枝,一瓣瓣叶子撕了丢在水里。他忽然觉悟到了这笑起来有酒窝的林月娟也有不讨人喜欢的一面。她在那里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他没有见过她妈妈,听她那样描述,应该是很像的——一样自作聪明!
月娟看见程涛老不讲话,又柔声问:“你生气啦?”
“没有。”程涛看看她,勉强笑一下,甩掉手上柳条,看看表道:“我要去上班了,就到外面随便吃碗面吧。”
“我要回去吃饭。”月娟听说他这样就要走了,心中不悦。
“好吧,那我们走吧。”程涛站起身要拉她,月娟却把手一躲。
“怎么了嘛,小姐?”程涛只好又坐下,环住她的肩问。
“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月娟说了狠话。女孩子在恋爱没有把握时,常会采取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然而或成功或成仁,效果却总是没有她们预期的惨烈。
“感情这种事发生了就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了。”程涛也自有一套避重就轻的遁词。
“我们根本就不合适,你那时候根本就不应该来找我。”月娟却是水泼不进,她只讲自己这一份理。想起这件事果然全是他的错,她同情自己受到迫害,又流下泪来。
“不要哭。”程涛一见女生流泪就心乱如麻,赶快掏手帕替她拭泪,又亲她的脸,“都是我不好。”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两个的交往不太正常,”月娟说,“好像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婚姻尚且望不见,恋爱亦不能公开,时不时让程涛亲亲弄弄的,头脑清楚如月娟者难免有一种吃亏之感。
“不会偷偷摸摸呀,你不要胡思乱想。”程涛用手指轻轻顺着她头发,低声安慰。
“你没见过我的朋友,我没有见过你的朋友。我们每次都是两个人自己出去。”月娟抱怨道。她本来觉得不公开是两人交往关系中的优点,可是一旦当她对他们的爱情失去信心,就又翻巧,声称要到人群里去找见证。
结婚事大,见人事小,这个好办。程涛立刻说:“我妹妹他们星期二要去海边玩,我本来不想去的,如果你去,我们就一起去。”
“我还没有看过你妹妹。”月娟说。
“我妹她三八三八的,没什么好看。”程涛说着笑了,知道危机已经过去。既然谈恋爱,势必免不了这一类的争执,就此一吵而定江山的可能性太小,怎么样漂漂亮亮转个弯,将些不愉快消弭于无形,才是高明手段。程涛感觉自己过去经验的累积,果然让他对付女人突如其来的情绪更加得心应手。
星期二的集合地点就在程家门口。月娟早上又跟林太太吵一架出来,心情颇受影响,在这干少男少女跟前,看来很郁闷。程涛被他妹妹支使着四楼、一楼跑上跑下,也无暇顾她。
一辆绿色四门轿车开到巷口停下,他们这边有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招呼。月娟还没看清来人,已经听见程涛问程洁道:“你没跟我说李海伦要来?”
“我没说?——大概忘了。”程洁满不在乎地说,“她临时才决定,她好像本来不去,听说你要去,又要去,啰嗦!我想反正丁大头开车来嘛,多一辆车正好,我们可以加三个人——怎么了嘛你?不要小家子气好不好!”
“我是无所谓…”程涛越说声音越小。月娟也只装个没听到的。这旅行的意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她挺直背脊,脸上现出甜美的笑,心中却全神警戒,准备应战。
不出月娟所料,李海伦果然不怀好意而来。他们这群人一共有三辆车,李海伦跟丁大头仿佛是一对,可是她又大大方方邀程涛跟他们同车。人称丁大头的那个男生,长得还马马虎虎,头也不见得就特别大,可能是天生着一头黑人样的鬈毛,平白加大了头所占的空间,才得了这么个绰号。他似乎也认识程涛,殷勤地帮着海伦邀人,程涛只好带着月娟上了丁大头的那辆车 。
程洁不跟他们一起,丁大头车里除了两对以外,还有一个落单的女孩,叫张维珍,生得丑,又多话,是个女伴型的小角色,想是李海伦的闺友,两个人一直叽喳不停, 海伦更借着与她说话之势,频频回头,每一次凌厉的眼光都从月娟身上扫过 。弄得月娟很紧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
“哎呀!”是难得的三秒钟静默之后,海伦的第一声。她叫得那样惊惶,把一车人都吓一跳。“林月娟,林月娟,我就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好熟哦。我想起来了嘛,那一次嘛,我们在挪威餐厅,程涛演奏的那一家嘛。”
月娟心中有备,并不生气,却见程涛斜眼瞪海伦,反而不喜,他这样用眼睛责备她,显然是亲切有默契的表示。月娟可不容许自己在这一车小鬼跟前出糗,就笑吟吟地道:“对呀,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还怕你不记得呢!”
“对嘛,那次你们好几个人嘛。”海伦想必年小,声音娇娇的。可惜浓妆打扮遮住了青春本色,反而显得老气。
“我那一次是去相亲!”月娟心知依当时程涛与海伦交情,他当然会全盘托出,还不如自己说破。
“相亲是两个人对看,怎么会很多人?”丁大头把方向盘却不甘寂寞,听他们说得热闹,就插嘴进来卖弄幽默,“两个人就够了。哈,两人一看,对眼!”
“我们那天是四个人,所以失败!”月娟笑着对海伦说,“你那天好像一个人去的嘛。”
李海伦不是对手,败下阵来,极无风度地扭头观望风景,连张维珍的话都不接了。
车里静下来。月娟靠向椅背,半合着眼,余光扫着其他四个人,心中不禁要叹自己无聊:她是个败将,先后输给未曾谋面的吴信峰的新娘,和那个不吝主动进攻的日本婆神田明子,现在口舌上滞住一个小女孩又算什么威风?她挪动颈项,想正眼看看程涛的表情,额角先触及他的肩,程涛忙回脸望她,两人就一笑。她清楚地看见张维珍冷然地将这无言的亲昵一幕收入眼底。月娟知道她会去报告的。
目的地在野柳风景区再进去一些的一处岩岸。不是假日,游人不多,他们这十五名成员要么是还在放暑假的学生,要么是她和程涛这一类的特殊分子,才有闲在上班日来此鬼混。车子一直开到海边,众人架营设伞,再又更衣,忙乱一番后,纷纷下海。
月娟的泳技几近于零,岩岸浅处长满青苔,也不是戏水的好地方。她差不多是只走到有水处,湿了湿脚就退回伞下看人家玩。程涛被她鼓动着自去玩了,留在岸上的几个女生互相认识,有她们自己的话题,有一个问她借防晒油,她随意问人家几年生的,结果都比她小了七八岁。这答案真让她吃惊,就不愿也不敢去结交。
她跪坐着望海,很蓝很美的海,野柳风景区像一个伸向海中的小小半岛,远一点有两艘大轮船,一前一后行进得还颇快,一艘船身是橘红,一艘船身是铁灰,它们是会动的风景。
水里上来一个人,蛙镜扣在鬈毛上,是丁大头。他走向月娟的伞下取毛巾。
“不游啦?”月娟含笑向他招呼。
“年老体衰,跟他们小鬼不能比了。”丁大头擦干头脸,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果然要比月娟的第一印象老了好几岁。
月娟本来对年纪问题很感兴趣,可是怕问了又受打击,就只笑一笑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下去?”丁大头此人还颇亲切,冰箱里取一罐果汁开了递给月娟。
“我不会游泳。”月娟说老实话。
“程涛这小鬼就是教不会,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等下他上来,你就不要理他。”丁大头说话老腔老调,大概把月娟当成了晚辈。
月娟这下可不服气了,心想只要自己把年纪说出来,不把他吓倒才怪,可是又迟疑着,不愿意被他等下和海伦伙起来取笑。
“你是程洁同学?”丁大头问。
月娟顽皮地摇摇头,很高兴人家把她看得这样年轻。丁大头专心吸烟,显然没有意思要穷究,月娟本喜欢玩这种游戏,被引发了兴头,就说:“我比你们大多了!”
“你比我大?”丁大头笑了,“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哪,我是李海伦舅舅的同学。”
“骗人!”月娟不信。
“真的,你不相信?等下他们上来你问嘛。我比她们大十岁,他们常常叫我丁老头。”丁大头也很得意月娟错看,“没办法,我爱跟小鬼玩,只好装小。”
“我还以为你是李海伦的男朋友。”月娟说。
“我是她男朋友啊。”丁大头说,“她舅舅就是想占我便宜,才把自己外甥女介绍给我。嘿嘿,偏偏我就上这个当!”
“李海伦多大?”月娟试探性地问。
“她跟程洁小学同班同学,”丁大头说,“不过她看起来很成熟——嗯,你说你比他们大,看起来你还比海伦小。她以前跟程涛一起玩嘛,程涛看起来才小呐,我就跟她说:‘程涛跟你在一起,像你弟弟。’哈哈,把她气得要死。 ”
月娟没办法像他那么乐,扯了扯嘴角陪笑一下,专心喝果汁。偏偏丁大头说起海伦就很爱讲,继续发表高论:“海伦一开始嫌我老,我就跟她说老不老你现在还不能说,十年以后,欸,你就知道我刚刚好。我就跟她说啊,男人三十岁,就要找一个二十岁的,你呀,二十已经出了头了,不小啦。哈哈哈。”
月娟听这幽默很刺耳,对丁大头的一点好感已经荡然无存,冷冷地接口道:“那照你这样说,三十岁的女人只能嫁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啰。”
“对对对。”丁大头很满意她的推理,“我二十岁的时候不交女朋友,因为我跟十岁的小女生谈不来。哈!哈!哈!”
丁大头被自己的笑话笑得捶胸顿足,根本忽略别人的反应。还是海里上来两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两个跑到哪里去说悄悄话啦?”双双走上岸来的一对男女正是程涛和海伦。
月娟看二人双双对对出现,当然也有不悦,却看见丁大头也是甚不痛快貌,才心中稍霁。
上岸后两人不再并肩,海伦走前头。她穿着一件头的新款低领泳装,长长的湿头发往后一甩,果然成熟漂亮。让走在她后面大两三岁的程涛真的看起来像个弟弟了。丁大头迎过去,海伦却不理他,好像在生谁的气。程涛也不言不语地来到伞下,坐在月娟旁边。月娟并不是会耍小姐脾气的人,对这两人暧昧的样子看了火大是一回事,手上却还是递毛巾,送果汁的,把程涛好好伺候起来。
“我带你去看鱼。”程涛大约不想跟另一对离得太近,就对月娟说,“不会游泳也没关系,你戴着潜水镜抓住石头就可以了。好漂亮的鱼唷。”
程涛扶着月娟走过齐胸的水,去到礁石堆里,教她戴上蛙镜,闭住气,抓着石头下去看水中游鱼。真的是奇景:那一群群紫色、蓝色、银色的小小热带鱼,就在她的鼻尖前游行,连海底的石头也美,白色、褐色的礁石装点在浅蓝的水晶世界里。
月娟看得着迷了,差点忘记不会游泳的自己正泡在水里。这时一个大浪打来,冲她一个踉跄,她吓得一张嘴,呛进了水,慌得她就去抓程涛的脚,程涛忙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礁石上休息。她摘掉蛙镜,一面说:“吓死我了。”
这才注意到礁石在他们身后环成屏障,他们看不见岸上的人,岸上的人也应该看不到这里。会意过来,她问:“刚才你们,你和海伦,在这里?”
程涛点点头。他还是抱着她,他的胸肌压住她裸露的肩,月娟从来没和男生这样亲近过,和订过婚的吴信峰也没有,吴信峰不会游泳。
水齐胸,浪来浪去,程涛踩稳了抱着她,两个人像躺在波上,也许程涛的姿势让他不好着力,他站低一点,把头枕在她颈窝里,温暖的唇贴着她的锁骨,像一个小小的吸盘。月娟的心突突地加快跳动。
“你们刚才谈什么?”月娟认为自己有权发问。
程涛没说话。
她推开他一点,问他:“你爱不爱我?”
程涛踏水而起, 在她脸上亲一下,轻快地说:“爱你。”
“你爱不爱李海伦?”月娟又问,“不必骗我。”
程涛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月娟心头有惆怅,却同时也觉轻松起来,她从他的怀抱中抽身,自己抓牢礁石,用他初见她时,那种逗小弟弟的活泼语气道:“我啊,真是看不惯你们这一票人,怪里怪气的,男女关系一定很复杂吧,哎哟,我是落伍了唷,不像那个丁大头是人老心不老!”
(七)
月娟收拾玩心,又找了一个工作上起班来。这次是在一家翻译社,他们不要求中文好,月娟做的事是拿一本日文书讲给一个大学生听,由他去胡写乱写。待遇很低,可是上下班自由,月娟自觉很合适她。
翻译社在西门町。这天她又早早自己下班,一个人逛进百货公司。
她习惯性地去看男装,想起她最后还从日本带了一条大红领带给信峰,准备结婚时用的,不知道他结婚那天是不是戴它。她最近常常想起信峰,没什么爱也没什么恨的,仿佛只是重拾多年以来培养出的一种习惯而已。她有点儿后悔,收到他喜帖没去吃酒,虽然同学们都告诉她,那个二十三岁的新娘长相差她差得远,没有眼见,月娟总感觉半信半疑,不无遗憾。
京都也有信来讲起清耀,他倒是没被她看错,他和神田同居了,两个人躲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中国同学都不大来往了,更别提当什么“老大”,老六说这两人的笑话给她听。神田居然十分吝刻,他们家碗筷茶杯只准备两份,表明了不欢迎访客。
琴课她还是去上,可是和程涛的关系已经走向了低潮,也许因为她上班的时间和他错开,除了练琴,约会很少很少了。林太太自然有所觉,也就没有再说要她辍小提琴学的话。
“这件多少钱?”她指向一件翻出白领子的蓝白条纹运动衫。
店员拿近给她细看:“九百八。”
价钱贵一点,可是式样很别致:领口下面带了一块斜襟,上面装饰了一颗木扣,七分袖,下摆开叉。月娟买下了,却想起来无人可送。拿回家去,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送给她哥哥守义。
“不错,”守义一面拆包装,一面赞,“没有女朋友,有个妹妹就够了。” 可是等到窥见全豹,口气顿改。“啊哟,这是男装还是女装?林月娟,你以为你老哥有变装癖啊?”
“你别土好不好?”月娟自己穿衣服品位不新,却喜欢看男生穿着花哨。
“我不敢穿!你发票在不在?拿去退!”守义把衣服朝她一丢。
“讨厌!人家不退的啦!”月娟接到衣服也气得要甩掉。
“好好,你拿来 ,你拿来。”守义改变心意。
“你拿去你要穿。”月娟有条件。
“穿?你倒给我九百八看我穿不穿?”守义大笑,“我送人行吧?还好我有一个敢穿这种衣服的好朋友可以送!”
“送人?”月娟大叫,“送人我不会自己送?要你替我送?”
“你要送就去送,不必向我报告!”守义和月娟斗惯了口,可不饶她,“我说你会那么好?没事送我衬衫?谁知道你心里想送谁!”
月娟被守义气回了房。坐在床沿上,把件衣服叠来叠去,现在她真的是没有人送了。也许买的时候,心里想的人是程涛吧,这样新潮的衣服也只有他合穿,没什么害羞不能认账的事,这屋里没有别人,只有她林月娟影单单一个人陪着她孤寂寂的一颗心。
她环顾她自己这间考究的闺房,是林氏找装修专家设计过的:橘色的地毯,黄绿色的矮柜并妆台,花团锦簇的壁纸…然而无论多么精致舒适,她也不愿在此间终老。她手上把玩着衣服,心中尽是对自己的怜惜:她究竟错在哪里呢? 她从来没有追求过轰轰烈烈的爱情,难道说在她的环境里,要求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两人共偕白首也是奢望?为什么她的同学们一个个都能好好地嫁掉,而她不能?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太太,她相信女人只有先当一个称职的主妇,才能安心地谋求人生其他的发展。
缘哪 ,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字!她感叹着,不知道自己的姻缘路为什么会特别崎岖。
外面电话铃响,守义接听了又叫她。是程涛打来约她去听音乐会。她从卧室匆匆赶出,本来在手上玩着的衬衫也被不经意地带了出来。
“不要,”她温柔而坚定地回绝,“我真的没有空。”
“我现在的工作天天要用日文,”她解释给他听,“太久没用,我的日文退步很多,我一定要用功一点。”她把电话话筒夹在颈颊之间,腾出两只手把衣服叠叠好。
“没有,每天都一样,上班下班嘛。”虽不约会,月娟看程涛关心她,也和人家聊天,“今天我帮我哥哥买一件运动衫,设计很好,可是他不要, 把我气死了!明天我上班再拿去换。 他那种人只穿蓝衬衫跟白衬衫。”
“不是,我哥不是保守。”月娟待人亲疏远近分明, 不许程涛贬低守义,是在心里没把程涛当自己人了,“ 我觉得他很会穿衣服,很合适他的身份和个性。”
电话越说越无趣。程涛主动和她道再会,约了过两天琴课上见。
那天去音乐社,月娟空着手去的。
“咦?你的琴呢?没带?”程涛惊讶地问她。
月娟摇摇头。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穿着她去年在日本买的连身秋装,米色棉纺织品,领子上系一条细细的咖啡色领带,脸上薄施脂粉。程涛看着她,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仿佛又变回了他第一次在这琴室里错认了的东洋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