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涛站起来,向月娟伸出手,等着拉她起身,道:“现在就走。”
“你不要去。”月娟笑了,“人家才不会相信我哪里来这么一个表弟。”
“那让我送你去。”程涛很诚心,“我在外面等你。”
月娟看看他,终于握住他的手,让他把她拉起。当他俯身替她拾起琴盒的时候,她忍不住轻轻地道:“你对女孩子可真好啊!”
程涛对她一笑,露出唇边的小窝窝,他很高兴帮她的忙,这小孩显然已经忘掉海伦带给他的苦恼了。
吴信诚律师事务所在闹区一栋旧楼的二楼。程涛主动接过月娟的琴盒子,温柔地鼓励她:“上去。把你想讲的话都讲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站在这里,前面有一家咖啡专门店,你到那边去坐一下,我等下去找你。”月娟还真不习惯有男人这样伺候。
“你不要管我,”程涛微笑着,可是不容说服,“你上去就是了,不要管我 ,我会在这里等你下来。”
月娟两句说不动,自己又实在正紧张着,没精神再管程涛,就只好走过去准备开门登楼,却被程涛叫住:“有什么事,你就叫我。”他腾出一只手来握拳笑道。
月娟白他一眼,心情却自缓和下来。掠掠头发,她拉开楼梯口的玻璃门,像出击的战士一样走了上去。
程涛拎着两只琴盒,靠在骑楼的廊柱上,闲看过往行人。等女生他是非常在行,多久都不以为苦,何况月娟上去也不过十来分钟就下来了。他一看见,忙迎过去:“怎么样?给他们没有?”
月娟微俯着头,默默拿回自己的琴盒,径自前行。程涛赶快跟上问:“怎么了?”
月娟摇头,却不肯抬脸。程涛弯腰去看她,却见一个红红的鼻尖、两只肿肿的眼;发现他来窥探,月娟眼睛一眨,又流下两行清泪。程涛忙圈住她的肩,带她走出骑楼去拦车。
“济南路。”程涛告诉司机。
“去哪里?”月娟虽然哭着,还是要知道去处。
“我家。”程涛说。
“我不要去你家。”月娟皮包里抽出面纸擤鼻子。
“那送你回家?”程涛顺着她。
“我也不要回家!”月娟的泪又来了。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见不得亲娘。
司机从镜中偷望他们一眼。程涛看见,就下决定道:“那还是去我家。”
月娟摇头不肯,这样子怎么去做客?她正想坚拒,听见程涛说:“星期六我爸妈都出去打牌了,我妹妹一定也不会在家,先到我家去好了。”月娟就不再说什么了。
程涛家不比林家,就是市中心的普通公寓房子,布置得还算大方精致。这时候家里果然没人,他延月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就去开冷气,倒冰水,打毛巾。月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殷勤会服侍人的男孩子,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再加上她还要捉空儿打量环境,伤心就差点忘了一半。还是程涛又提起:“怎么了?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人欺负她。
她上得楼去,恰好信峰的哥哥信诚和他妈妈都在。他们这写字间不住家,可是吴太太在家无聊,每天过来事务所照看,办事的人去出庭什么的,她也接接电话,更重要的是这么一“上班”,家事就理所当然地交在信诚太太手里了。
吴太太看见月娟当然意外,立刻戒备起来,月娟见人家比往常大是不同,心里就已经不痛快,拿出项链放在茶几上,将自己的来意款款道来:“伯母,这以前信峰送阮的,听讲伊要结婚啦,这个消息也不知有确实无,是这拿来还伊。”
“免啦,免啦。”吴太太小心地把那小包往月娟这边推动一点。
一度可能成为婆媳的两个女人隔张茶几坐着,像来调节纠纷的客户。吴信诚律师坐在他平时办公的椅子上,他没有接办过情侣分手案,瞠目看着他母亲处理这一切,不敢多话。
“免啦。”吴太太又说,“伊已经送你呀——”
月娟摇头表示不受。她下定决心今天不哭,可是感觉到他家里人的冷淡与对她的提防,她实在委屈不过,就哽咽了。
屋里的人不说话,只听见冷气机的轻响,还是月娟自己打破尴尬:“阮今日来也不是要来跟伯母和大哥讲啥咪,也不是讲阿峰要结婚了挑日来闹——”她的泪又上涌,泣不成声。
“是不会啦,是不会把你这样想啦。”吴家两个人都保证道。“阿峰仔都不爱讲话那你也知。”吴太太解释给她听,“那时你从日本回来也到阮家一次而已,以后都不曾看你来,是想讲你已经回去日本呐。阿看阿峰也这样,这样好像有啥咪心事的款,阿问伊,伊也不讲,阮想讲你少年人的事情阮也不清楚,不一定你日本另外有朋友——”
“没有!”月娟忿然抬头,“我就猜到伯母你们会这样想。那若讲我是绝对没对不起你们信峰。”
“阿怎会二个去闹到这样?”吴太太感叹道,眼睛望向大儿子。
“月娟。”信诚唤月娟,两人交往许多年,家人实在很相熟了,信诚也直呼她的名字。“你们的事我们都不清楚,信峰不讲话的你也知道——”
“大哥——”月娟哭起来。信诚看起来比吴太太诚恳可亲,显得还见情分,月娟含泪悲诉。“伊也没跟我讲,连我也不知伊是为着什么要来和我切,十月给我写信,还讲得好好旧历年要结婚,十一月卡慢才有信来就请叫我另找对象。我第二天就打长途电话回来,听伊讲话就怪怪,我遂决定回来,阿十二月我就回来了,连学校考试也没参加——”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我们都想讲你回去日本了。”吴太太摇头,可是儿子再不对毕竟是自己的,就说,“我们也不知是这款情形,你那人都在台北,怎不来跟我们讲一下,也好让我们了解一下。是到现在——”
“那时我也想到来给你讲,”月娟很难过吴太太言下还有责备之意,“但是信峰也表现了真痛苦,伊讲伊是还没想结婚,伊还叫我自己去找一个对象,若找没,叫我再来嫁伊。我等伊多少年,伯母也是知样,伊和我感情没够深,那是无话可讲,阿伊那时给我讲的理由是伊不爱结婚,到现在半冬多而已,伊又要结婚——”
“那也上个月才决定,”吴太太赶紧替儿子澄清,“那伊也识在才半冬而已 。”又问信诚:“干有半冬?”
信诚点头证实:“信峰调到台中以后才识在,他们台中同事的。”他的信用比较好,月娟接受了这个说法。
“是讲这婚姻也要有缘分。”吴太太下结论道。
月娟一听就生气,忍不住说:“阮妈妈是讲信峰若没想和我结婚也应该量早讲,阿伊拖到现在,我也老到没人爱了。”
“不会啦,不会啦。”吴家两个人又为这项指控着了急。
“是讲那时你勿去日本就卡好。”吴太太显然绝不愿自疚。
“伯母,”月娟泪又盈眶,她实在对这无缘婆婆的态度不满意,“我去日本也是和信峰参详过,伊做兵回来找无头路,又想到我在等伊结婚,我那时看伊整天在唉,我在这里颠倒增加伊心内负担,我才辞头路去日本。我也没想读什么博士,单等伊事业做卡顺利,就回来嫁伊——”她用手绢捂住脸,却挡不住汹涌而至的泪水和鼻涕,她知道自己只是在这个护短的妇人面前丢脸,就撑着站起来告辞:“伯——母—— 我回去好了。这麻烦你交给信峰。”
吴家两个慌忙也站起。吴太太多少有点惭愧了,就把项链塞回包包里,送到她手上:“这莫还,算伯母送你的。”
月娟摇头,又放回茶几上:“本来我是不应该来的,但不过我想到大哥、伯母以前也真疼我,我不爱给你们误会讲是我对不住信峰,才来给你们讲这,阮妈妈也不知样我来这里。”
包包在两个女人手上推来推去几数回,终于还是被留置在茶几上了。信诚向前两步,问月娟:“阿你要回去日本嗯?”
月娟已经走到楼梯口,闻言回头,凄然笑道:“我已经不能去了。”
就这样,她跨出了这个她本来差一点要参加一份的人家。
“还说他们没有欺负你!”程涛很气愤,“听他妈妈的意思好像还是你不对。”
月娟却似乎已经心平气和了一些,居然反转来安慰程涛:“其实也没什么,也难怪她要紧张,迟不去早不去的,听说她儿子结婚了就跑去。我只是很难过,以前她看起来那么喜欢我——唉,算了,我假装从来没认识过这家人算了。”然而说着多么潇洒的话,还是禁不住要心酸,才一会儿工夫,她又抽泣起来。
月娟一个人坐着一只单人沙发。程涛拿毛巾给她揩脸,半蹲半跪的就在她跟前。他平生最怜女子流泪,面对眼前这一个泪人儿,他凭空涌起无限柔情,“不要哭,不要哭。”他好温柔地替她拭泪。
月娟真正伤心,大约也仗恃着程涛是小弟弟,就伏在他肩上又泣又诉:“我 ——我觉得——自己——好傻,为——什么——要——去他家——丢——这个脸?像他这——种——人——是——我——自己——瞎——了眼…”
程涛摸她的头发,拍她的背,在她耳边喃喃劝慰:“…你这么好,是他没福气,他配不上你…”
那男孩子的声音轻轻诉说,也许因为流泪的人正圈在自己臂弯里,安慰的话说着说着走了样:“…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多可爱,你笑起来好好看你知不知道?”
程涛说着,温柔地扶起她的下巴:“我喜欢你笑,你这边一个酒窝真漂亮。”
月娟愣愣望着他,并不知道要笑。那男孩的大拇指轻轻抹去她颊上的泪,她从盯着她的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缩小了的自己。在她惊觉到情形不对预备逃开之时,程涛已经吻住了她。
这大概要算乘虚而入吧。程涛先带她回家,安慰她,接着吻她,赞美她,咕噜咕噜说了许多情话给她。再又烧饭给她吃,他自己炸两块排骨,还给她一个机会表演一招番茄炒蛋,虽然她做的汤汤水水很不利落,他们还是吃得很高兴。
“亏你还上烹饪补习班跟名师学烧菜,人家金字招牌都要被你砸了!”程涛取笑她。
“欸,人家我们都学大菜,这个什么番茄炒蛋,”月娟恢复了她的活泼,自己也笑,“跟你讲啦,我是没带笔记来,不然不会这样漏气。”
“这个记笔记没有用,要多练习。”程涛说,“这是经验谈。”
“你常常自己做来吃?”月娟觉得很新鲜,她生活圈里的福佬男性,包括她父兄,都从不下厨的。
“迫于情势,我爸妈都上班,佣人不好请呀,想吃就得自己来。”程涛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手艺高明吧?我妹妹叫我存够钱,一起去美国开餐馆,她做得也不错。”
月娟这下倒有点意外,不晓得他是这么一个志愿:“对,我一直想问你,你就这样教琴,在餐厅演奏,以后有什么打算呢?”她早想问的,现在一吻之后才仿佛领了许可状来堂堂发问。
“没什么打算。”程涛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现在收入不错啊,存点钱嘛,以后,以后看嘛。搞音乐不是天才儿童出身没什么搞头。”
“你可以出国去学音乐呀。”月娟替他计划起前程,也许潜意识里悄悄已经当程涛是自己人,月娟毕竟是老式想法,吻一下对她可是大事一桩。
“要先考这个考那个,我英文不行,麻烦!”程涛摇头否决。
“那你可以去考台北市交响乐团。”月娟又献策。她对自己的前途从无二心,不必讨论,可是“女有归”的前程是建立在“男有份”的假设之上的,后者一定要目标明确。
“好了啦,我的小姐。”程涛显然不耐烦,可是对女士他一定保持风度,“ 收拾收拾,陪我去上班好不好?买一杯冰淇淋给你,听我演奏,你等我下班,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月娟坐在海伦坐过的那个旮旯儿里。她差不多怀疑这是专为程涛女友备的座,有多少女孩子在这个位子上等过他,一等等上三个小时?餐厅里走来走去的侍者和小姐应该习惯了这座上的新陈代谢吧?她没要冰淇淋,从程涛家里出来,她就醒得差不多了,再坐上这副座头,她就全醒了,她要了一杯红茶,她想程涛应该知道,她不是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吃冰淇淋的小女朋友。
可是程涛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用小提琴演奏热门音乐,一点都不记得才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为海伦跟他绝交难过伤心。月娟很怀疑,她坐在这里,都能想起海伦,他难道就想不到吗——还是来来去去的女孩子太多了,就忘得特别快。
程涛一曲毕,移两步和旁边的钢琴手打商量。月娟遥遥看着他:穿着黑西装礼服、打了红色领结的程涛看了真小,小得像她幼儿园里的同学,也是一式的打扮又夹着小提琴。她端起红茶啜了一口,有点苦,是她忘了放糖。
(六)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月娟在跟同学讲电话,没有注意到本来在厨房里的林太太已悄悄摸进客厅,“——有,昨天上完课,他就请我吃饭。我们现在差不多每天都见——没有,他们都不知道——不会啦,我想不可能,他太小了。他比我小五岁——所以呀,还是要靠你们——没戏唱了?早就没戏唱了你不知道呀——受不了,意见太多,台北每一件事他都看不惯,好像他是美国人——李玉芬还要帮我介绍一个她先生同事,可是我现在对相亲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乱讲!不过说真的,自己认识的就不会计较什么学历呀、身高呀那些条件,如果是人家介绍,就要考虑很多——对,有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对啦,说是这么说,有好对象我为什么要放过——当然不急,我现在呀——嗯,我不知道算不算。可是我跟他在一起真的很高兴,以前跟吴信峰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他真的很好,可是他太花了,我有点怕——不会啦,他那么小。不过我现在常常觉得他比我大,他自己也觉得比我大,他每次都说…”
这种电话讲起来没个完,林太太索性在月娟后面坐下来听。还是林先生从外面进来,看见太太无事端坐客厅,就大声发问:“你坐那里干啥?”
林太太未及反应,月娟已然惊觉,匆匆和同学道过再见,就要溜回房。
“冻呐!”林太太杀气腾腾,一声大喝。月娟乖乖止步。
“你今哪日给我讲清楚,你和你那个引梵哦铃的小子是在变啥咪鬼!”林太太挑明叫阵。林先生闻声也驻足疑望过来。
“你怎么这样乱讲嘛!”月娟坐下把头一扭。
“是啦!阮都乱讲的啦!”林太太起身跳向月娟正面,非要她看到不可。“你读册人讲的都是道理啦!”林太太挥动着双手,很生气。“每天都给我骗,引梵哦铃引到公园去,引到咖啡厅去!每天妆得水水跑出去,就是和那个小子约会!”
月娟被骂得哭起来。林先生护女,挺身而出大声地说话,企图减低太太的气焰:“好啦,有话好好讲,是闹啥咪?是闹啥咪?”
“你——莫给我歹!”林太太可不吃这一套,声音更大,“你甘知伊偷偷摸摸跟那个引梵哦铃的在谈恋爱?”
“那又怎样?”林先生维持着先前音量,“你若不赞成,你不就好好地讲?我是有多歹!你讲嘛!我是有多歹?”
“你卡莫在彼大小声!”林太太向林先生吼道,“两个都是你惯侍的——”
“是在吵啥咪啦?”林守义从自己房中出来。他在郊区大学里教课,天天起早,老觉自己睡少了,这会儿正在躲星期天下午的懒觉,被人吵醒,十分痛苦。
“什么自由恋爱,没有条件。”林太太学月娟说话。旋下结论:“没见笑!查某囡仔自己讲讲出来!阮也不是不准你去谈啥米乱爱,你那啥米梵哦铃老师是比你减五岁哦,你若是要嫁一个这款的,我是送你读那么多册干啥?”
“我也没有说要嫁给他!”月娟也大声抗议。
“不要嫁伊,是和伊来往干啥咪?”林太太不满意这答复,“你也不想看莫?你是十八岁嗯?还恋爱嗯?伊减你五岁当然还不想要结婚,阿你是一个吴信峰耽误青春不够看,还要找一个猴囝仔跟伊继续拖到老嗯?”
“我讲不嫁他,又不是说我不嫁人了!”月娟自认有理,并不相让。
“你卡莫给我骗!”林太太有证据,刚才听来的那个电话在她脑里录了音。“人家我现在对相亲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我要自由恋爱,人家介绍的我不要!”人脑录音再放通常无法“原音重现”,林太太却不管,十分理直气壮地学着舌。
“不相亲又不是不结婚!”月娟索性和妈妈吵起来,“人家讲电话你为什么要在后面偷听!”
林太太避开月娟对她偷听电话的指控,只对这桩恋爱继续发难:“轻睬你爱嫁不嫁!你假阮不知,你不爱相亲,是爱嫁那个小子。人不爱娶你啦,人减你五岁还猴囝仔呐。你免那里讲得好听!”
“人家不要我,你不是更高兴?”月娟顶撞道,“那你还吵什么吵!”
“歹适啦!”林太太双手往腰间一叉,又捏着嗓子学自己女儿,“吵什么吵?我不好意思啦!没你脸皮那么厚啦!”
月娟明知道林太太国语说得不够好,词句轻重上不太能把握,可是当着父兄被骂得难听,还是很气,就趴在椅背上哀泣。
林先生听两母女舌战,听出一点端倪,心中也不以女儿为是,就调停道:“月娟,你莫哭了。你妈妈听你讲电话是不对,阿伊也是关心。若有影和你梵哦铃老师有感情,那我也是不赞成。”
守义也以理性的态度加以讨论:“我是还不清楚你们的交往形态啦,不过,林月娟,我要提醒你一点,婚姻这种关系是有它的社会性的,你不要被你们的爱情冲昏了头,冲动地结了婚再后悔。你们必须事先考虑到,你们有没有接受社会批判的勇气,将来也许有人会对你比他大的事实指指点点。你必须想到别人对你的婚姻怎么想。”
林太太并不全懂儿子提出的一番道理,可是局部同意——差不多听得懂的全同意——就加以诠释道:“对嗯?阿义也是这样讲!你若嫁伊,阮不就给人笑死?没确定讲你给人抛弃嫁不出去,才会来嫁一个引梵哦铃、比你减五岁的小子。你若嫁伊,是叫阮和你爸爸面子放在哪去?”
“是啥人讲阮要嫁伊啦!”月娟大声喊冤。
“若无是上好!”林太太却不饶她,“连感情也不必!对现在起,你那梵哦铃也不必去学了,我不准你和那小子来往!”最后一句她常在电视剧里听见,受到影响,国语发音字正腔圆。
月娟呜呜哭着奔回房去。客厅里林先生又为母亲管教女儿的态度和措辞,与太太开始另一场争议。
月娟关着门还可以听见外面父母口角,她生着妈妈的气,可是真不愿意他们又为她吵架。月娟很觉得自己不孝,这样大了,在家中坐吃闲饭,还不能曲意承欢,连一项婚事,都要教老父老母操心。可是这一家人多么不了解她啊!她想着又恨起来,爸爸妈妈误会她,连她那个留学美国的哥哥也凑进来胡说八道。她不是个不会想的人,他们说的那一套,她的心里何尝不是清清楚楚。她当然也知道程涛不够理想,才一直紧紧瞒着。事实上,从那一吻定情以后,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月娟现在回想一下,她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才像恋爱,跟吴信峰都不能算。她跟吴信峰的恋爱不是“大家谈”,就是“谈大家”,中间阴魂不散的总有一班同学和两家子人。可是和程涛在一起,完全是流行歌曲里说的那样:谈完了自己再说你,谈到了别人没兴趣。
再加上程涛又是谈恋爱的专才,最擅长于爱情气氛的经营:他会在上琴课的时候,带给她一朵玫瑰,又会在约会的当天寄出一封限时专送,里面只有一张印了卡通人物的书签,上面两个大字:“想你!”恋爱中的人该做的小动作,程涛没有一项漏掉:举凡坐公共汽车还握着她的手,替对方整理本来就很整齐的头发,并肩走着忽然转脸对对方深情一笑等等。
面对这样迷人的爱情,月娟留恋着却没有沉醉。她知道她是和何等样人在谈恋爱,依她对自己对手的认识,她可以再提出比林太太多一倍的理由来否决他。可是这新的恋爱经验太令月娟感到新鲜愉快;她现在没有工作,一时也没有其他的人可交往。她气林太太小看了她的见识,又伤心自己的快乐要被剥夺,才有这一番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