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他当然不喜欢,他差不多敢肯定自己根本不喜欢日本女人,可是在男女追逐的游戏中,采取主动的一方总是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忍耐着种种委屈。于是在神田面前,清耀几乎是恣意而为。然而他亦不是笨蛋,当然知道怎么样适时地给那可怜的日本女郎一点好颜色,以维系这微妙的情势,但是绝对不能对她太好,现在是她巴着他,追求他,在道义上,在感情上,无论将来如何演变,只要他没有过承诺,他就能从神田身边潇潇洒洒地走开,既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留下一分歉疚。

月娟却不同了,她有信峰的时候,他可以对她眉目传情,他们天各一方的时候,他可以在信上疯言疯语,这都是自娱。见了面,他感觉到她的魅力、她的威胁,他晓得她在等着他去取悦,去献殷勤,想到日后种种可能有的麻烦,清耀不得不却步了。

清耀许多天没有去找月娟。月娟正下决心要向他示好,他却不见了。这个突变的情势当然教她很沮丧,她的郁郁看在林太太眼里,自然不是滋味,可是女儿早先也没松过口,她做妈的也无由挖了疮疤出来骂。

这天月娟收到京都来信,有事要她转告清耀,就打电话去找人。那边是清耀母亲接的电话,说是清耀早几天回南部老家去了,刚好这天要回来,等下回来了就让回话,交代完了却不道再会,絮絮地只盘月娟的身家,连生年月日都问清楚了,一直赞她温柔大方,驾驶技术高超,最后又殷殷邀她过访,啰嗦许久,才依依挂了电话。

“阿那个伊家啥人?”林太太就在不远处旁听,明知故问。

“伊妈妈。”月娟声气愉快地道,“伊妈妈人不坏,伊在小学教册。”

“讲啥咪是和你讲那久?”林太太紧迫盯人,“伊是问你几年次的是安状? 阿你那个老大的不是比你多二岁?”

“好啊啦,妈!”月娟告饶,“人家随便问问,你想怎么样嘛!”

“轻睬问问?才不在信呐!”林太太大声地说。看得出来她也是愉快的,然而做惯自己一对受过高等教育儿女的反对党,自然要发表一番不同的见解:“生做歹看,肉又黑,爱饮酒,三十几岁了还在读册,没事业,没经济基础。那你若是爱伊,我是不管,你自己去想一个详细。”

林太太其实并不拜金,可是她也很实际。尤其爱女心切,做妈的看到女婿候选人的任何缺失,当然有义务及早提醒女儿,不吝发表意见以供参考,月娟自己还是可以全盘做主。林太太害怕自己为子女操心劳力,到头来他们还来怨她。所以守义过了三十岁还不结婚,她虽急也不敢催;月娟摽梅早过,她虽催却不主张女儿到处相亲。这里是一个母亲小小的自私与自卑,她送他们读太多年的书,学历高得她不敢管了。

月娟却又被妈妈几句话送进了烦恼中。清耀本是除了吴信峰以外和她最亲的男子——程涛的名字在她脑中一闪旋逝,那小鬼!——既然不是信峰,换成清耀她自信也很快可以爱上他,可是清耀这个人本身缺点多多,恐怕还不止她妈妈刚才提出的“饮酒”、“肉黑”那几项。“老大”没关系,可是作为婚恋对象,她对清耀的“条件”其实很不满意。

但是,如果清耀真爱她,她就不会计较那么多了,快满三十岁的单身女郎毕竟是走在青春的尾端了,月娟清楚看见这残酷的事实,就越发要珍惜已经建立起的情感,她赶快把自己带入京都的回忆中:那时从来一个地方只要有他又有她,无论她何时望过去,都会发现他早已对她默默凝视了不知多久。她想起清耀对她曾有的种种的照顾与好,又想起后来她赶回台湾挽救情变,他还请假相送,机场依依…

她孜孜在记忆中搜索证据。就这种自苦,居然也有几分坠入恋爱的味道了。

清耀回电话给她,略提一两句南游情形,也收听了她的京都通讯,后来说:“神田星期二回京都。”

“真的?她好几天没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月娟说。

“哦。”清耀的声音有点含糊,“早走早好。”

月娟听说笑了:“有人舍不得吧?”

清耀没搭理她的取笑,只说:“神田说明天想去乌来玩,你也一起去。”

“又做你们电灯泡,没兴趣。”月娟半真半假地推托。她和清耀这迷藏捉得辛苦,故意时时拿神田做话柄,是以退为进,想逼出清耀的真心话。

“我妹妹,读小学那个妹妹也去。”清耀一反往常月娟一把他和神田讲到一起就申辩不休的作风,平实说话,“神田过两天要走了,你还是一起去吧。”

“好吧。”月娟说,“我试试看,希望我爸爸明天不用车,星期天去挤公车可吃不消。”

“我也是这样想,有车最好。”清耀说,“你不用带吃的了,神田要做寿司带去。”

放下电话,月娟的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坏。神田做寿司?她在哪里做?当然是在有厨房的清耀家,不会是在青年会啦。清耀刚从南部回来,神田怎么就闻风而去了呢?月娟的心中充满怀疑,幸好周末下午要上小提琴课,她课后立即拿自己的疑惑向程涛讨教。

“我不知道。”程涛也不敢乱说,“也许陈清耀回来先打了电话给那个日本女的,也许那个女的先到他家去了,也许他们是一起去南部一起回来的,谁知道?”

“哼!一定是他们一起去南部的。”月娟被程涛一言点醒,忿忿地说,“只有我这么傻才会想不到!陈清耀一直在我面前说他有多讨厌神田,算了吧,根本都是骗人!”

“好了,不要生气了。”程涛劝她,“我是乱猜的。”

“哼!我才不会为他这种人生气。”月娟口说不气,其实越想越气,“哼!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去呢,说不定只是想利用我家的车子。”

程涛很觉她这话不中听,撇撇嘴做个怪脸,没作声。月娟不察,继续骂道:“他实在太不应该了,这样利用朋友,我如果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京都的人,他们一定也会很生气。”

“那你明天就不要去了嘛。”程涛笑着说,可是几乎有点不耐烦了。

“我还是去好了。”月娟骂归骂,却未打消去意,“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就是个单纯的郊游,清耀和神田没搞什么鬼,月娟却自己惹了一肚子闲气。说起来这件事该怪清美不好。一开始这小鬼就要求坐前座,神田乐得礼让。车子在假日新店风景线的车河里慢慢游着,时速二十公里,还要招呼专门抢道的出租车,和钻空隙的摩托车,一面听见后面神田没完没了的废话和娇笑,月娟这开车一向保持最佳风度的淑女驾驶,也只好猛揿喇叭出气。

真是讨厌的人挑的讨厌的地方。月娟还是中学时候远足到过乌来,不晓得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车子不许开进去,早早就在特产店街这边停下,走过比西门町还挤还热闹的一条街,又过桥,又爬梯的才到了坐缆车的地方。

司机姐姐在车上和坐在旁边的小乘客多聊了几句,清美下车后就拉着语言相通的月娟不肯松手了。月娟只好回报以热情,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小女孩的保姆。一路上光听见后面的神田娇声缠着清耀,一下要人等、一下要人扶的哎哎叫。

等上缆车的队排得极长,候车的大厅里一行行铁栏杆把游客盘成曲曲折折一条大龙,一点点地往前渐进。偏这时候神田又讲起歧阜的缆车搭乘流程如何合理、设备如何干净,以及秩序如何良好。这下连月娟的民族自尊心都受了伤,因为这厅里又乱又脏,铁铸的栏杆也没能阻挡住少数几个非要插队的害群之马。

到了云仙乐园,这才眼界稍微开阔,山道上虽然熙来攘往的还是人多,倒还有点风景可言,只清美这小鬼却黏定了她。月娟想不透,小女孩和神田言语不通不敢亲近,却为什么不去找自己的哥哥呢?

看见有游泳池,神田提议租游泳衣游泳,月娟第一不会游泳,第二又嫌租来的游泳衣不干净,首先反对。清耀先也不答应,可是神田和清美,一个说日文,一个说中文,吵得他头昏,他又肯了。月娟坐岸边看他们三人在池中戏水,失败感又加深了一层。

“现在要像神田明子那样才有办法!像我这种是嫁不掉了。”事隔一周,月娟和程涛说起来的时候,已不似先前激愤,只有无限感慨。

“那女的走了?”程涛随意问。

“走了。”月娟硬是没去送神田,她实在看这日本女人不起。她讲神田明目张胆勾引清耀的事给程涛听:“我们回去的时候在那边等缆车,排队的人多得不得了,大家一直往前面挤,陈清耀的小妹妹站在最前面,再来是我,再来是神田明子,最后面是陈清耀。好,大家都向前面挤对不对?只有我后面那位小姐是向后面挤,我本来不知道,后来不知道什么事情一回头,哇,看见她差不多是倒在陈清耀的身上,整个人倒在他身上噢,你知道陈清耀很高嘛,她的头就刚好靠在他肩膀上,我保证陈清耀向后退一步,她一定摔跤。”

月娟又笑又叫又比划:“反正我做不出来就对了。回去的时候他们两个走前面,神田明子就用小指头钩住陈清耀的小指头,这样牵手的哦。”

“那你要跟那个日本女的竞争啰?”程涛说笑,“我对你有信心,五块钱赌你赢!”

月娟的脸倏地一沉,一言不发地收琴就要走。

“生气啦?”程涛忙拦住她。

“下课了。”月娟看表,“时间都过了。我不应该走吗?”

“等一下。”程涛也快快收琴,“一起走。”

“不要生气嘛。”程涛陪着她走,一面赔小心,“我开玩笑的嘛。”

月娟白他一眼:“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子呀。我为什么要去跟那种女人竞争?我算认识陈清耀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种性格的男生,他就是那种不甘寂寞的人。而且他现在三十几岁了还在读书,他不一定想结婚啊,反正我对他很失望,真的,太失望了。”

“那你以后不理他了吗?”程涛问,他并不太了解月娟究竟是对她和清耀婚姻的可能失望,还是对清耀的人格失了望。

“也没什么理不理的,”月娟个性中讲求实际的一面抬头,她小小的脸上十分冷静,看来竟很绝情,“大家还是朋友嘛,他在台湾来找我,我有空当然还是会理他,他回日本给我写信,我还是会回信,没什么。”

程涛用带点狐疑的眼神瞪着月娟看,月娟问:“干嘛?”

“没什么,”程涛把琴盒子换个手,隔两人中间碍事,旋又换回去,“只是 觉得你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月娟斜仰着头望他,一派天真。

“很奇怪,”程涛笑着摇头,胡乱说道,“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高,有时候很矮,有时候很胖,有时候很瘦…”

月娟一面笑,一面用力地在程涛背上拍了一掌,程涛假装要呕血,却把最重要的一句话缩了回去,他本来想说不懂月娟为什么有时表现得异常多情,却说翻脸就翻脸,结果又怕说了她真翻脸,就没往下讲了。然而这疑团他独自是参不透的,因为他自己是个大情种,不知道一身系住了多少感情上的牵牵绊绊。

“喂,告诉你。”月娟忽然叫住他,欲语还休地抿抿嘴,又说,“算了。”

“讲就讲嘛。”程涛凑她的趣,“不要吊人家的胃口。”

月娟其实自己想讲,就说了:“我同学明天要帮我介绍,是一个博士。”

“那好呀,”程涛也替她兴奋,“多大年纪?”

“三十五岁,是我同学先生的哥哥的同学。”月娟说起这拐弯抹角的关系自己就要笑,又怕看起来太乐会被程涛误会,就撇清道,“其实博士不博士我是不在乎,人好就行了,我妈也是这样讲——”

“你们约在哪里?”程涛打断她,他才不管月娟妈妈怎么讲,他想到了一个新鲜主意,“约他到挪威餐厅去,我的演奏七点钟开始,我帮你看看,下次我再把我的意见告诉你。”

“才不要呢!”月娟叫起来,“丢脸死了,谁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去嘛去嘛。”程涛像个小弟弟那样撒起娇来。他爱看热闹,不惜把自己赔到热闹里头去,“你去,我也约李海伦去,那你就可以看到她了。很公平吧 。”

月娟终于被他说动了,一方面她想看看那个老被程涛挂在嘴上的女生,另一方面她也想去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在音乐社教琴毕竟只是程涛的副业罢了。

挪威餐厅装潢得像一艘中世纪海盗船的大船舱,天花板都用暗褐色的大木头架着,吊灯里的小灯泡做成白蜡烛的形状,每张桌上又另点一盏小油灯,穿着红纱长裙白围兜的领台小姐将月娟、博士、媒人夫妻等四人领到距演奏台约五六米远的台子坐定。

博士远洋归来,主人特别请吃过中菜才又接受月娟提议,移驾西餐厅喝咖啡听音乐。博士很健谈,才坐平稳,又开始发表意见:“台北的人就是这样一窝蜂,你弹电子琴是不是?好,我请人弹钢琴。你有钢琴是不是?我再叫一个人来拉小提琴…”

月娟没理会博士在啰嗦什么。原来程涛先在专心演奏,没有看见他们进来,后来告一段落时,才在观众中看到了月娟,就用眼睛指示,要她看海伦坐的方向。月娟看到程涛光顾着高兴,没会意程涛眼睛打的派司,就又歪头又耸肩地表示不懂。

“…要那么多音乐人才干什么?家家户户都送小孩子去学音乐,也不管自己的小孩有没有这份天才?有没有这份兴趣?为了虚荣心,浪费自己的金钱,浪费小孩子的时间,只是表示你家小孩会弹钢琴是不是?我家的小孩会拉小提琴,欸,怎么样?”博士讲话不喜欢人家不专心,就问月娟:“林小姐觉得呢?”

月娟当然还是听进去了一些,可是恰巧这番话有点犯她的忌,并不觉中听,却仍是温柔地道:“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而且,我觉得音乐对人生是很重要的。”

媒人夫妇忙介绍道:“林小姐正在学小提琴。”

博士听说,赶快道歉。月娟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程涛放下琴休息 ,走向边边一张台子,那里早坐着一个时髦女郎,长发过肩,身着露背洋装,程涛坐下跟她说话,她回头望月娟这边,同时展颜一笑。

“谁呀?”同学问月娟,“蛮漂亮的。”

“一个朋友。”月娟说,也朝那边笑笑,知道那就是程涛的海伦了。

(五)

“不对!”程涛微微皱起眉头对月娟说,“你要注意,每次到这里都错。再来一次好了。”

月娟颓然地放下琴道:“我今天不想上课。”

“好吧!”程涛说,“我今天也不想上课,我们找一天补课好了。”

“不必了。”月娟说,“是我不想上课的。”

程涛收琴,一面说:“我心情很菜,是我不想上课的情绪影响了你。课是一定要补的。”

“我的心情也坏得不得了。”月娟苦着脸道。她的脸色也坏,眼睛下面都浮现了黑圈。“我今天本来不想来的。”

两个心情都不好的人提了琴盒子走出了音乐社,颇有默契地走向台大校园,在这炙热的七月天下午,傅园独留了一份蝉声与阴凉。

“陈清耀回去了?”程涛问。

“嗯,礼拜四走的。”月娟说。

“你没去送他?”程涛又问。

月娟摇头。程涛揣测道:“就为了这件事心情不好?”

“不是。”月娟烦躁地否认。

“你后来不是又跟那个王博士出去过一次?”程涛说。

“我们谈不来。”月娟说,“不要讲我的事好不好!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程涛往水泥柱上一倚,仰天叹道:“李海伦跟我绝交了。这一个礼拜我天天打电话,她都不接,我去她家找她,她妹妹出来跟我说她不愿意见我。”

“怎么会这样子呢?”月娟关心地问,暂时抛开自己的愁怀,“你们这次吵架吵得太厉害吗?”

“奇怪,这次反而没吵架。”程涛苦笑道,“所以我想这次是真的了。她以前都会哭,这次没声没息的就不理我了。”

“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理你?”月娟想到自己和信峰也是断得不明不白,格外同情眼前的男孩,“分手就应该把理由讲清楚。”

程涛点头说:“我知道她为什么不理我。”

“知道?”月娟惊讶地反问。

“嗯。”程涛望着月娟,亮眼睛蒙上轻愁,是非常无辜、非常可爱的神情,“我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你相不相信,我常常失恋。你不要看我好像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可是我通常都是人家的老二。”

“老二?”月娟不懂。

“对。”程涛低下头,“我不是和已经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是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会赶快另外找一个男朋友,最后我又变成了老二。”

“也许——”月娟想猜猜原因,她想自己猜得出来是为什么。

“海伦说因为女孩子跟我在一起没有安全感,我的职业不好,我的个性不好,我没有同性的朋友,我喜欢跟女孩子来往。”程涛打断她,自己先说了一串,又下结论道,“真奇怪,女孩子不要一个人的时候都可以找出一大堆理由,男孩子要离开一个女孩子的原因就单纯得多了。”

“什么原因?”说到月娟真正关切的话题了。

程涛两手一摊:“不爱了,不想跟这个女的在一起了,就是这样。更多的是有一个第三者出现,变心了。”

月娟双手忽然紧紧攥成拳头:“你说得对!吴信峰根本就是移情别恋了,还来骗我,还叫我不要随便嫁掉,叫我这辈子嫁不掉就回去嫁给他!”

程涛被她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不晓得怎么从他的苦恼又跳到了她过去的伤心记忆,正要动问,月娟已经自己说了:“我同学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吴信峰要结婚了。听说对方是他们公司的同事。我听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放下电话以后我越想越难过,今天我差点都不想来上课。”

“会不会是误传?”程涛并不关心,就随口乱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月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为什么一直到分手他还一直否认他有新的女朋友?我们是班对,交往了这么多年,我不能相信他会这么狠,这样来骗我!”

程涛先伸手想去抚慰她,可是才举起,又放下。他有点怕她现在的样子。月娟的头发摇乱了,眼睛圆睁着,挤出额前抬头纹,脸好红,却没有流泪,她的鼻翼一起一落,气得几是呼呼有声。说月娟是伤心,不如说是愤怒。而程涛素来只会安慰伤心落泪的女孩子。

“我要他亲口告诉我,我才甘心!”半晌月娟终于缓和了自己的情绪,能像平常一样讲话了,可是声音里新添一股哀怨,“我妈妈还不知道,我都不敢告诉她。”

“那你就去问他本人呀!”程涛也打抱不平。

“他调到台中去了,公司地址电话我都不知道。”月娟说,“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就在想,我可以去问他大哥或者是问他妈妈,他们以前都对我很好的。”

“那,那我陪你去。”程涛自告奋勇。

“你——”

“你就说我是你表弟,你妈妈要我陪你去的。”

月娟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首饰包,打开里面一条细细的K金链子,吊着一颗玛瑙鸡心坠子:“这是他从前送我的东西里比较值钱的,我今天把它带出来,就说要把这个还他,请他大哥或他妈妈转交给他,顺便问一下他结婚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程涛拿过来看:“这么漂亮你不留着?”

“他的照片我都剪烂了,信也烧了,送我的一些小东西我全部丢掉了。”月娟说着把链子收进那个小绸布包里,“就剩下这个舍不得丢掉。那个时候我要去日本,他退役下来半年多还没找到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钱买的——唉,我当时很感动,我们没有订婚,可是他帮我戴上这条项链的时候,我觉得就好像跟他订了婚。现在我留着干什么?看了就难过。”

下午四点钟,太阳还正晒,气温又高,幸而有风;风吹过椰树梢,吹过喷水池,吹动程涛和月娟的短发。月娟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絮絮的只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想见他妈妈和他大哥还有一个理由:以前我跟他在一起,人家都觉得我会不要他,后来我去日本,申请到京大的研究所,大家也都认为我一定会变心。吴信峰不爱说话,在家里也很少说话,说不定他家里的人到现在还认为是我抛弃他,我这次去,也要让他们知道,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吴信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