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错,告诉你,我才没有想错!”林太太国语也说得不错,只是说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吐音清楚,又有力,又大声,“你们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他给你写信?”

月娟正在向脸上泼水清洗,无法辩解,林太太抓住机会,继续发表高见:“你自己要卡注意。现在是吴信峰对阮不起,你若和伊冤家,随和这个老大有感情,人若不知,是讲你变心啰,没确定还讲是你抛弃吴信峰——”

“啊你是在讲啥咪哪!”月娟抱怨道。取毛巾擦脸上的水,又挤牙膏刷牙。

林太太还倚在浴室门口,不肯走开:“讲不是阮在爱讲,不当给伊坏人来做这好人——”

“无哪!无人在爱我啦!”月娟打断她妈妈。差点吃进牙膏,咕噜咕噜赶快漱口,好作抗议:“普通朋友而已啦,你是想到哪位去了?”

月娟跑回房去更衣梳头,只怕这一耽搁上班会迟到。然而林太太也跟踪而至。她其实对月娟这样斩钉截铁的否认有点失望。她知道刚才那种说法的试探已经无法奏效,就换一个方向来进行:“啊你那时不就讲你那老大的爱饮酒,少年人爱饮酒最不好!”

“睬睬伊!那伊家的事情!”月娟手下不停,梳妆工作进行得飞快。

“你们也识在快要两年,大家的性子都卡了解。”林太太要套女儿的心事,正反两面的话都说到,以示无私,“没钱不要紧,人好最重要。”

“伊人是不坏啦。”月娟果然上当了,可是不愧林太太的女儿,立时惊觉,笑道,“无啦!朋友而已啦。人一个日本查某追伊追的!你免那操烦啦,伊还讲要替我注意,找一个对象,叫我条件开给伊。”

清耀的信和林太太的盘查双双误事,月娟赶了出租车又碰上交通阻塞,到公司果然迟到。她轻轻地推门,尽量不让鞋跟在瓷砖地上喀喀出声,正在她想说不定可以顺利溜入座位之际,小妹却从外倏地推门而入,木门恰好撞在她手上横提着的小提琴盒子上,砰的一大声。小妹慌忙去验门,月娟低头验琴盒,经理当然也抬起了头。

“林小姐,早。”经理望着墙上的钟跟月娟打招呼。

“早。”月娟行起礼来,东洋味十足,原来提在背后的琴盒自自然然地随着双手到了最显眼的膝前,一办公室的人都看着。她硬着头皮走向座位,皮包塞进右下方的大抽屉里,一个小小的提琴盒子居然找不到地方搁,试了一两处,她终于狠心将它小心地放在桌子底下。

“你带小提琴干什么?”邻座同事问她。

“我今天下午去上小提琴课。” 月娟透露道。想一想,还需要解释,就又说,“讨厌死了。我本来不要带来公司的,可是今天中午我们同学会,回家去拿,上课又来不及——”

“林小姐,”秃头经理喊她,“这两封信你拿去写一下。”

月娟对自己轻吐一下舌尖,不敢再聊天,乖乖拿了信回座写。这天是星期六,她两封信涂涂改改的,很快就到了中午下班时候。然而这家公司和台北市大多数的私人公司一样,喜欢职员早到迟退,一干善体人意的职员,索性在周末也带便当,下午免费奉送老板几个钟点。真要回去的,也拖着,和老板比赛谁耐得了肚子饿,通常是老板去吃饭了,小职员才敢告退。

月娟到这家公司一个月了,星期六都要搞到一点多两点才能到家,可是这天中午她有餐会,经理迟迟不走开,她可再等不得了。她把信送到经理桌上,讷讷地说:“黄经理,我中午有同学会,要先走一步。”

经理看她一眼,又看看墙上的钟,鼻子嗯嗯地哼着,自管去拜读那他应是看不懂的日文信。月娟算是知会过了,就在众人歆羡的目光中提着她的琴盒子施施然走出公司。

星期六中午行人特多,她好不容易叫到车,又卡在忠孝东路上,耽误了许久,她一面听司机抱怨,一面担心她那几个高中同学要怎样啰嗦她。

“小姐,你是日本时间啊?迟到整整一小时!”

“你自己说要怎么罚?”

“啊呀!听我说——”

“你要把我们饿死啊?我可不能死,我现在死了是一尸二命呀!”

“啊呀!听我说嘛——”

“不听不听,你拿过薪水没有?你请客好了。请客就原谅你。”

“我请客?”月娟高叫起来,“我拿那两个钱付我自己的补习费都不够!你们有良心一点。”

“打电话你天天不在家。不管几点打去,你妈妈都说去上课。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用功?”

“为老小姐生活做准备啊。”月娟说了自己笑,“我忙死了,学习各种武艺。”

“你还学这个啊?”说话的人拍拍她旁边占张椅子的琴盒。“嗯!我等下还要去上课,今天第一天。我小时候学过,都忘了,我家小提琴就有三把,有一把小的,我小时候用的。”月娟指指那个大肚子同学说:“ 以后送给 你儿子。”

“少讨厌,我要生女儿。”

“生女儿才不好,嫁不出去烦死了。”月娟说,“我看我妈妈现在比我还急。”

大家边吃边聊,主题是婚姻,各女友都出来现身说法,月娟是这群中唯一的未婚小姐,每个人都有意见贡献给她,一餐饭吃了许久,害她去音乐社的时候又迟了到。

月娟低着头走入练琴室,一进门就向老师鞠个躬:“对不起,我是林月娟,请指教。”再抬头看老师,却只见面前一个面红耳赤的大男孩正在对她傻笑,好像被她的多礼弄得不知道怎么还礼才好。月娟向来在比她小的男孩子面前非常活泼,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林小姐,我是程涛,请指教。”那男生学她九十度鞠躬,又学她说话。

“你是老师啊?”月娟笑着问他。

“怎么,不像啊?”程涛把下巴一抬。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孩子,眼睛不大,可是很亮,鼻子挺挺的,嘴很大,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嘴角出现几个小窝窝。还谈不上帅,可是这一类纯洁无辜的面庞常常要激起女孩子母性的爱怜,是危险人物。

“不像!”月娟把他当小弟弟来逗,“你还在念书吧?”

“毕业了,当兵都当过了。”程涛显然长于与女孩子打交道,“搞不好我比你大哦!”

“才不会呢。你几年次的?”月娟打开琴盒,一面取琴一面问他。

“我怎么可以先讲?”程涛笑。他对月娟没把握,先头她进门的时候,他以为来了一个日本少妇,以至于吃了一惊,后来她一笑,又逗他,他又觉得有趣起来。“到时候你骗我怎么办?我说四十,你就说三十九,我说三十九,你就说三八。”

月娟很少听笑话,一点点乱七八糟的俏皮话,她就可以乐上半天,长相普通的她笑起来又特别好看,酒窝深深,贝齿雪白,真是个甜姐儿。

程涛把她的琴拿过去审查,试音。她问他:“那你猜猜我几岁?”

“三十。”程涛看也没看她,武断地说。

“啊——”月娟笑着尖叫,“那么老啊?”

“你结婚没?”程涛问。

“还没。”月娟说,“希望很快。”

“好,那——”程涛细细地打量她,“那你二十四岁。”

月娟笑:“还要多一点。”

“不能多了。”程涛一本正经地说,“学生不能比老师大。”

月娟又要笑倒,喘着说:“那你刚才还猜我三十岁。”

“结了婚的话不该三十岁了?”程涛理直气壮。

“我看起来像结了婚呀?”月娟可不甘心。

“现在不像了。”程涛说着也笑,露出唇边迷人的小窝窝。“刚进来的时候,哈,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吓我一跳。”

两个人又笑,还是程涛说:“上课上课,再不上课你就要下课了,那你今天学费白交,就亏了。”才结束这课前的谈笑。

月娟从此爱上了周六下午的提琴课。年龄问题对她关系至巨,她早早确实弄清楚了程涛要小她四五岁,脑子里立刻自动从可能结婚对象名单上排除, 两人这就能安安心心地做朋友。程涛习惯性地对女孩子小处极费心,很爱和她聊天,又怕她计钟点上面吃了亏,就每次课后邀她去吃点心,两人再痛快地聊,有时她请,有时他请,不是男女朋友,谁也不欠谁的人情。

有一次两人在点心铺里吃油豆腐细粉,月娟痛骂那秃头经理:“…气死我,他一直在那边拍日本客人马屁,那些话之恶心的,还要我替他翻译,我就跟他说:‘经理,对不起,这些话我不会讲。’他气得不得了,一直说:‘京大的这么简单的话都不会讲!’”

程涛摇头:“要是我,我就翻给那个日本人听:我们经理在拍马屁。简单明了。”

月娟笑着继续骂:“更过分!我们坐车经过淡水那边,他一直说这一块地是我们公司的,那一座工厂是我们公司的,叫我翻,好像我们公司多有钱似的。”

“是不是你们公司的嘛?”程涛也不懂做生意,傻傻地问,“如果不是,那个日本人要去参观不就完了?”

“哎呀!大概他们认识的。我也搞不清楚。”月娟说,“反正我跟他们出去跑一趟,差点把我气死了,乱讨厌我们那个黄经理的!真不想做了。”

女生心眼多,再久的交情,也让月娟感觉难以交心。能跟个不讨厌的异性发发工作上的牢骚,很让月娟觉得畅快。程涛也跟她深谈一些事情,有时是他自己的感情烦恼。她坦然聆听,甚至提出看法,两人越来越知心了。

这一天,月娟破例没有迟到,早早独自候在练琴室中。程涛进来,不禁有点意外,看看表道:“咦,今天没迟到?”

“以后都不会迟到了。”月娟说,“我辞职了。”

“什么?”程涛以为自己听错了,“辞职了?”

“嗯,”月娟愉快地点头,“今天辞的职。”

她讲给程涛听,那经理多么可恶,他要她帮那个日商去换台币,她当然拿到银行去换,回来却被经理呵责。

“他好凶,骂我不会办事。我气得不得了,就跟他说:黄经理,私下买卖外币是犯法的行为,而且我不知道哪里有黑市!你觉得我不会办事,那我辞职好了。”月娟说。

“就这么辞了!那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去上班?”程涛问,“以后你要干什么?”

“礼拜一就不去啦。我管他!我一眼都不要再看到那个家伙。”月娟说,“反正我们昨天才发薪水,我只吃今天早上三个小时的亏。”

“那你还要再找事啊?”程涛关心地问。

月娟摇摇头:“我要休息一阵子。你看我补习的项目那么多,都没有时间好好学,我要趁年轻,把我想学的都学会。”

“学会了才可以找一个好老公。”程涛笑她。

“答对了!”月娟大笑,“我现在是为组织家庭、走进厨房做准备!”

“好!那我们现在上课,让未来台北多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家庭主妇,你炖红烧肉的时候,就在旁边拉一曲,肉一定烂得快!”程涛说着一闪,因为月娟举弓,作势要打他。

“欸!你要先学会爱护自己的乐器!”程涛笑出他的小窝窝,道,“别生气,下课请你吃晚饭好了,庆祝你失业!”

程涛带着月娟串巷走弄来到一个位于地下室的餐厅。

“没来过哦?”程涛得意地眨眨眼,“这是一个德国馆子,藏在这里很少人知道。”

他领着她走下楼梯,店里的女孩和他打招呼,显然是熟客。才五点,馆子里只他们两个客人。找位子坐下,开始点菜。

菜名用德文写在黑板上。

“看不懂。”月娟问程涛:“你看得懂吗?”

程涛笑着摇头,指着送冰水过来的女孩说:“她看得懂。我要巴结她,否则她会叫我点一个很难吃的。”

“吃特别菜,今天的是猪脚。”那女孩听说笑了,果然提出最好的建议,可是有条件:“等下为我们演奏,好不好?”

“现在就可以。”程涛说,“去跟你们老板娘说,叫她送我们两个冰淇淋。”

那女孩低声说:“那她宁可放唱片。”笑着走了。

“要不要射飞镖?”程涛问月娟,指着墙上一个镖靶子。

月娟不敢去,这个环境对她太陌生,如果是日本料理店她一定能如鱼得水。她看着那木头原色的吧台,欧洲家庭式的黄绿两色吊灯,不知怎么有点心醉起来。

程涛又叫那个女孩过来:“我后悔了,晚点吃饭吧!实在太早。你帮我先点两杯饮料。”

程涛打开琴盖取琴,月娟讶道:“你真拉呀?”

程涛笑笑没说话,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子,开始演奏一首轻快带民谣风味的曲子。月娟不晓得是首什么。

厨房里乐声引出来一个洋人胖子,抹着白围裙,肚子圆圆的,真像个啤酒桶,站在一旁含笑聆听。一曲毕,胖子鼓掌而退。原先那女孩送过来两份饮料,对程涛说:“你赢了,老板请客。”

程涛举杯邀月娟。月娟说:“刚才那是什么曲子?”

“一首德国民谣。”程涛说,“专门用来在这里骗喝的。”

月娟笑得不得了,跟程涛在一起真好玩啊。两个人从音乐聊起,天南地北地又扯上感情,程涛也有自己的烦恼:“我最喜欢女孩子了,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就爱女生。上初中以后,我喜欢我的英文老师,毕业以后还常常去看她。真的,我不骗你,我小学女同学的名字我都记得,男生我一个都不记得了。可是麻烦就是这样,等你长大以后碰到的女孩子,好像都想跟你结婚。”

“女孩子一定会这样的。”月娟自况,“像我就是一定要结婚的。当然像我这种年纪也已经玩不起了,可是我觉得婚姻真的很重要,现在如果有谁说只要谈恋爱不要结婚,我绝对不会接受。”

“可是结婚有什么意思呢?”程涛问,“结了婚,你只能有一个他,他只能有一个你,如果有小孩,还要养小孩;没有钱,两个人吵架,有了钱,你欣赏别的女人,两个人又吵架。可怕!可怕!”

“哪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月娟忍不住抗议道,“我同学她先生对她好得不得了,女孩子就是需要一个人爱她,给她安全感,对她好。”

“像我对李海伦,”程涛说起自己一个女朋友,他常常向月娟提到的。“我爱她,对她好,给她安全感,她偏偏要找了我吵架,动不动就说,你对我好?你会跟我结婚吗?”

“看吧,看吧。”月娟兴奋地同意李海伦的说法,“没有婚姻,对女孩子来说就没有安全感。”

“可是李海伦本来是非常聪明、非常潇洒的女孩子。”程涛无限遗憾地说,“她变了,真的变了。她以前自己都不要结婚的。”

“她不是变了,”月娟用女孩子的情感来体贴海伦,“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以后,就会希望那个男人为她改变。她从前也不一定是不要结婚,也许她还没有爱到想和你结婚的那么爱。”她用上吴信峰的“名句”。

“唉,”月娟叹口气,“反正感情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吃亏就是了。”

“你以前那个男朋友现在怎么样?”程涛当然也听过信峰的事。

“谁知道!听说调到台中去了。”月娟一甩头,“不要谈他了,我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就是了。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一个好对象,赶快结婚,我相信我不管嫁给谁,只要我肯嫁给他,我就一定会幸福。”

“那你日本那个朋友呢?”看来月娟对程涛提到的可真不少。

“你说陈清耀,我们老大啊?”月娟甜甜地笑了,“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们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星期一封信,他说暑假要回来。”

“那你们有没有进一步的发展?”程涛笑问,露出他的小窝窝,似乎不怀好意。

月娟摇摇头:“不知道啦。”她真的没把握,他的信写得亲切却不亲热,一口一个老二,自称老大或老夫,那样的信即使说得再关心,都好像整张纸浮印了一个大大的“一笑”,教她认不得真。一念及此,她对程涛说:“像他那样的人啊,只能做朋友,要嫁给他的话,一定要好好考虑,喝酒喝得像喝开水。”

“我不喝酒。”程涛说,“所以除了做朋友之外还可以嫁。”

月娟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啐道:“你呀,做朋友都很危险,会被你气死!只能把你当成不懂事的小鬼。”

程涛得意地笑了,眯起他的亮眼睛,露出他唇边的小窝窝。

(四)

清耀回来了。月娟接受林太太的建议,开了她爸爸的车子到机场去接他。没想到竟然多接到了一个人。神田明子一看到她,就行了一个西洋式拥抱礼,大吼了一句英文:“Surprise!”

对月娟来说,这倒真是一个大意外。她捺下心中的不快,也做出惊喜状,正想偷看清耀是否会为事前没有提到神田要来而惭愧,那男子却已因为见到自己的家人,挥着手走开了。

月娟既然开了车来,自然要把全班人马塞进去才是礼数,于是她稳坐司机席,旁边坐清耀妈妈,带着清耀还在上小学的小妹妹清美,后座依次是神田、清耀、清耀的父亲。

神田显然很兴奋,一路爆豆子似的说不停,还要趴到前面问月娟的意见,月娟表示太久没讲日本话,快要听不懂了,神田就笑得喘不过气来。月娟从照后镜里看见她借机在清耀身上挨挨蹭蹭,真是不齿。清耀的父母却是老好人型,只不言不语,面露微笑,时而也会对神田的高见嗨一两声,以示听得懂日文。

“她住哪里?”月娟突然硬邦邦地打断神田那唷唷呐呐的娇声,用国语发音。

神田无邪地将眼一瞪,望着清耀问:“什么?”清耀正要翻译,月娟就抢过去用日文再讲一遍:“我说神田桑住哪里。是先送神田桑到旅馆,还是先回陈桑家?”

清耀说:“她住青年会,先送她走吧,吵死了。”他当然说的是中文。

月娟忽觉精神一振,神田再要求翻译的时候,她就笑眯眯代言道:“陈桑体贴神田桑,要神田桑先到旅馆休息休息。”

“今晚请到舍下便饭。”清耀的妈妈也回头邀神田。神田当然答应了。

远来是客,神田这不速而至的家伙居然就此变成了当然女主角,到哪都有她一份。比方说月娟请清耀来家吃饭,就不能不请神田,神田找她陪了去这里那里,再又邀上清耀,走成一个三人行,她也不好拒绝。

月娟这份牢骚只能在程涛跟前发:“我觉得陈清耀也很差劲,他事先也不跟我讲神田明子要来。这个女的脸皮乱厚的,我看陈清耀对她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也不在乎,要是我,我就受不了。”

程涛歪着头看她:“你呀,真是太好骗了。你怎么知道姓陈的在你面前和在你背后,对那个日本女的都一样?”

月娟辩道:“在京都的时候陈清耀就很讨厌她,她一直来找他哦,陈清耀都没有去看她哦,有一次她车祸受伤回家去休养,后来回学校上课,还绣了一幅画给陈清耀。你知不知道,就是那种乱针绣,台北也有嘛,很麻烦的耶,她还把它框起来给他哦。结果陈清耀把它往橱子里一丢,一点都不珍惜。”

“小姐,半年多了,你现在再回去看看?早都搬出来挂到墙上去了。”程涛说,“算了吧,没有男人会那样狠心的。是我,我就办不到,姓陈的迟早会被感动的。”

程涛自己对女孩子最心软,就不相信天下有铁石心肠的男儿,他以为自己应是男生中的典范,从这样一个基础,他继续推理道:“姓陈的一定也很喜欢你,可是你们彼此之间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他是那种怕碰钉子的人,所以你们就有点,有点那种雾里看花的情形,谁也没有把握。可是那个日本女的,就让他很有把握,姓陈的可以确定那个日本女的喜欢他,可是他对你就只能在心里喜欢。”

他的一番话打动了月娟,她考虑着是不是该给清耀一点暗示——甚至于是明示——让他知道老大和老二之间也有发展的可能?

然而程涛却错估了清耀,清耀比那玩儿小提琴的孩子年长这许多,哪里容得他来评判,虽则程涛还是说中了一点:清耀心里的确喜欢过月娟。

可是到了清耀这年纪,喜欢——甚至爱——并不代表了伴随而来的容忍、接受以及责任。他千不该万不该是当年打错算盘,上了二十七岁才负笈东瀛去求学。昔日同侪,去美国留学的莫不已学位在手,留在国内的也能独当一面,只有他还是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游子。因为毕竟还有着喜欢,有着几分感情,他对月娟不是没有做过考虑。月娟和前任男友的交往他很清楚,月娟希望他在吴信峰负心后能即来补位的心事他也不是猜不透,但是他对自己和月娟都没有信心,他看清楚了月娟善良本质之后的实际,这个女人要一个属于她的家,一个做牛做马为她出人头地的丈夫。而清耀,他做留学生做得太累了,父母、社会、自己的期望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愿,也不能,再背负起女人那多出来的一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