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要。书上说。”
大鹏蓦地坐起,被子倏地落到腰间。他佝偻着背,呆望着桃红被面上自己一双手:干净修长,女孩子一样。右手中指因为写字磨出一个茧,二十一年他独做了这写字一桩苦工,他爱怜地用左拇指摩挲起那个茧来。
纯纯把腋下的被子紧了紧,对他道:“你会感冒。”
大鹏回首看见纯纯沉静美丽的脸,本来揉散的长发也不知何时已收拢齐整。他忽然觉得只要用手一抹,她的脸就会变成一个煮熟的剥壳鸡蛋——她也许是个鬼,来害他的。他打了个寒战,才感到背脊上发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许他应该做出点什么,如果定要担这个虚名的话…她的白皙的肩裸露在冷空气里,她的唇角似有似无有一抹笑,她说过她不怕…他凝视她不知多久,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会的,我们又没做什么,明天,明天我先带你去检查再说。”他下床拿衣服披上去开灯。她只是他的艳遇,不能也不会是他的妻。
检验所在罗斯福路上,也还像样的门面,窗棂和门漆得一色白,赫赫一块大招牌,开出检验项目。许多病,光读名字就够教害怕,不能不考虑走进去以后被传染的可能。
大鹏带纯纯到这里来,是经过指点的,他有同学门道熟又热心,什么都替他想到了,连医生都要替他介绍好。大鹏说女孩子不肯,他的同学经验十足地道:“都是这样的,到时候就肯了,保证比你还急。这种事越早越好,不能拖哦!”看大鹏面有难色,又开导他:“放心,人家女的还不是想玩玩,不会嫁给你的。”
他们进去,一个家常打扮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修指甲,抬头看他们一眼,恹恹地扔下锉子,抽屉里翻出一张表格来,问道:“检查?”
大鹏点点头,道:“检查。”见那女的还望着,又补充道:“验孕。”他刷地一下红了脸。
也许是多心,大鹏总觉得那女的要笑。只见她在表上填了个号码,大大画了个“ ”,不认得是个什么字,许是“妊”。又问纯纯:“贵姓?”
“曾。”纯纯在桌上画给她看。
她进去拿了个玻璃杯出来,贴了张有号码的小纸在上头,递给纯纯,指着后面道:“一号在那里。”
纯纯接过杯子,愣愣看向大鹏,大鹏未及发言,那女的已抢先道:“验小便啦。”
大鹏烦不过,自己走开坐沙发上看报。须臾,纯纯拎个玻璃杯回来,是空的。大鹏诧异地瞪着她,她低声道:“我刚在家里上过。”两个人,听的说的都觉脸上发热,从来他们也没有这样相亲,竟要在这种体己事上与共。
“你进去把水龙头打开。”大鹏教纯纯,不晓得他哪里得来的知识。
又是许久。纯纯出来向大鹏摇摇头,大鹏想想道:“你坐一下,我出去买瓶可乐。”
这时候的可乐也是难喝,大概从夏天冰到现在,纯纯给冷得牙齿打颤,好不容易下去半瓶,她又搁下去上洗手间。再一会儿,纯纯捧着大半杯还冒着热气的金黄色液体出来,两个人望着都是欣慰的神情,并不觉有一点不洁。
送进去化验。他们并排坐着等,大鹏扣着张报纸玩,心事担了一脸。纯纯又拿出梳子来梳头,一面道:“早上我打电话去家计中心问。”他看她一眼,她继续道:“他们说那样也会怀孕的。”
“那又怎样?”他气她不过,恶声恶气地道。只要她自爱一点,坚决一点,矜持一点,他都碰不到她的,他自私地怨怼起她。他也去问了人,问他念医学院的朋友,不能说自己,会给人笑死。装得漫不经心,说是杂志上看来,难以置信。“会啊,”朋友说,“这样玩也会。”
“怎么这样倒霉?!”大鹏喃喃恨道,“你是怎么回事?你一天到晚不说话,心里想什么鬼?”他忽然迁怒于纯纯,都是她,这个装模作样的女生!
“你爱我?”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着问她。
纯纯吓得赶紧点头。
“你爱我个屁!你还不是想试试看。好奇,都是好奇而已!”他的声音越说越高,激动得脸孔紫涨起来。他不要跟她吵的,可是管不住,管不住了。他一直没做,忍着没做,还是错了吗?
“曾女士。”
是喊她?哦,哦,不兴喊小姐的。两人走过去,先前那女的递张单子过来。“没有。”她说,“可是也不一定,你们过几天可以再来一次。”
大鹏接过单子付钱,看都不要看就塞进夹克口袋里,当先推门出去。纯纯跟在后头。
他不会再来的,他想。现在才有心情来笑自己:神经啰,操的什么心,这种几率太低太低了,检验所那女的是生意经,他不会再来了。
大鹏停下来问纯纯:“你回家吗?”她说是,他说他也要回去了。两人道再会,各自去搭车。雨是早上就停了,却到现在才出了一点太阳,红砖道上汪了一摊摊水,莹莹反着光,不邋遢,是新洗的地还没干。
很冷,可是清洁新鲜的冬天。
宜室宜家
到事情发生的这一天,金明英已经做了半年多的章太太。
这半年明英非常快乐,做个太太对她真是得心应手,不但学校里学的都能派上了用场,半年博得的赞美,更是比前二十四年加起来还多。她倒不是生来就这样的顺遂,实在也是经过一番奋斗的。
别的不说,单考大学一桩,她就连考了三年,那时候早都灰透了心,哭着闹着只求罢了,金太太可不许。大女儿明华在美国修硕士,儿子明理也考上了研究所,不信独这小女儿不争气。
专修班、保证班,明英混成了老资格,还当了好几次补习班里的模范生。上至班主任,下至工友,全认识她。
“本班创立十年,金明英同学在本班四学期从来没有缺过席,十分难得。”班主任在结业式上颁奖给她。所谓十分难得,就是前无古人的意思。
明英却很让她的师友母亲失望,历经三度的大学联考、夜间部联招、专科联招,她进了家专家政科。以致结业式上领全勤奖的照片,始终没能挂进补习班的橱窗。
家政科的课十分合明英的兴趣,金太太却断不能忍受别人说她女儿上“新娘学校”的讥讽,非要明英转系不可。明英的成绩够不上金太太理想的商业文书科,倒是勉强转成了服装设计科。金太太愤怒之余,又生新希望:时代不同了,服装设计毕竟可以名“家”。可是明英偏不听调派,毕业后,抵死不考托福。因着同班同学的介绍,进入一家成衣工厂当设计师,就那么样本间边上隔出的一个鸽子笼,几副高桌子圆板凳,教人想不“伏”案都不成。经理一张拳师狗脸,老觑着她们设计室里空闲,不时要送点女工份内的零碎活儿,像做个包扣、绣个小花朵的来做。明英好脾气,也不跟着人抱怨思迁。却是经理又爱打官腔,常嫌她们的Idea不前进,变着新法,一下奖金制,一下凭成绩叙薪,日子过得很受啰嗦。
就在这时候,不晓得什么七拐八弯的朋友,给她介绍了章中平。章中平是一流大学毕业,明华的校友,虽然没有出国喝洋水,却能继承父业,在商界小有作为,算得上青年才俊人物。和明英认识不过三个月,章中平就登门求亲。金太太对明英出人头地绝了指望,弄个好归宿,也说不定有妻凭夫贵的一天,高高兴兴地应允了。
婚后,明英巴不地的辞了职,整天在屋子里愉快地忙东忙西。她常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要从结了婚以后才开始算数,以前千辛万苦地考进家专,就是要换一张匹配得过中平学士文凭的副学士证书,就是要学些教中平赞叹的家庭本领。可不是,茶杯垫子、电视机的盖布,甚至双人床的床罩,都是明英一针针钩出来的。虽然中平不常回来吃饭,只要他在家,哪一次依着食谱烧出来的菜不让他赞不绝口?这实在是太幸福。有这样整整四十八坪的空间给她一展身手,她是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天才。中平更好,他从没干涉过她,随她在屋里怎样地编排,不像金太太——不,妈妈也好,不是她逼着念书,就不会进家专。
一切都是这么好,直到上个星期明华回国。
明华去国六年,结了婚又离了婚。她是持绿卡的高等华人,难免拿国内的一些落后现象很有些看不惯。首先,明英对中平的态度就刺她的眼。
那天去机场接她,出入机场的门、家里的门、酒店的门,中平都一路领头走着,完全没有让一让的意思。吃晚饭的桌上,金太太一块肘子夹到中平碟子上,中平就移到了明英的碟子上,明英解释道:“他不吃肥肉。”一面送进自己嘴里。明华狠命瞪着中平,中平却只一笑,端起酒杯笑道:“给大姐接风。”她那个不知眼色的蠢妹妹,唯恐不及地跟着举杯,肉还在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姐,敬你”那样的废话。
“怎么也叫起大姐来了,”过了三十的女人,不能不在这上头计较一些,“我还晚你大半年呢。”话说完,笑抿一口酒,环顾周桌,续道:“你们不知道,”又不知多好笑地喘着。“章中平和我大学里同班呢。”
众人不免哦哦地惊讶一番。明理道:“还真不知道,我以为你学管理的呢。”中平一声哈哈:“亏你自己兄弟,该罚!”明理道:“好,罚!”仰脖子就是一杯,一亮杯底。席上又纷纷敬起酒来。
“以前问你,你说认识姐,不晓得还和姐同班。”明英笑眯了眼,真是好,愈叙愈亲切了。想想又要说起。
“金明华这么年轻漂亮,要我跟人说是我同班同学,人家也不信哪!”中平冲着席上诸位笑道。再又斜过来望望明英:“你还不是以为我要高她好多班?”
“才没有,人家才没有嘛。”明英娇笑道。中平睨着她,也不知是有多宠的样子。明华向来没把明英看进眼里过,现在竟是纳闷:自己这个妹妹这么上不了台盘?
“来,我们敬二姨。”中平站了起来。明英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一打岔,这话头终教给搁下了。
散席以后,中平自告奋勇送二姨和表妹们;金太太、明华和明理夫妇一车回去。车里头一家聊些闲天,却因为明理太太和明华是新见面,明华的婚姻生活又被避免提起,就只一路谈些席上的人和话,还是时续时停。
明华就像不经意,却老问起章中平对明英好不好,两个人怎么认识的。金太太一面回答,一面稀罕,倒是有几句话早忍了不知多久,索性说了出来:“你自己一个妹妹结婚,连礼都没备一份像样的,你还在美国哪。现在这么关心?啧,啧,你那张卡片喏——”金太太想起了都要生气,也不管守着媳妇面前了。明华脸一红,辩道:“人家那时候什么心情——”说到这个,金太太也不言语了,没人了母女俩还得好好谈谈。明华向来也没教她操过心,这件事却真做得差。虽然金太太和大女婿是照片和录音带里结的情分,一个博士谅也有不了什么大错处。
“章中平油头滑脑的,小妹哪里管得住他。”明华又先开了腔,“只怕小妹要吃亏。”
“吃亏就是占便宜,人家小妹过得蛮好的。”明理回过头笑道。
“小心开车!”金太太喝住明理。想想又看一眼身边的大女儿道:“你妹妹的事少管。”金太太也不知道自己这话因何而起,却竟像不能不说。
第二天,明华主动地和几个老同学联系上。不免又是餐会。席间谈些往事,又一些人的近况,明华的心里就很有了几分。
“姐,你说要来我好高兴。妈他们怎么不一起来?”明英这半年胖了好些,偏就学会了这么撒痴撒娇的,明华遭她从门口揪着跳着一路进来,不说自己妹妹还真有点肉麻。却见她亲热,倒是好进言,明华出国的时候明英还留个鸭屁股头呢。现在这样义愤填膺地护着眼前这一个,真教理直气壮不起来。
明英招呼明华坐定,自管饮料点心地张罗个不休。明华道:“章中平也不给你请个佣人?台湾不比美国,反正人工便宜。”明英道:“欧巴桑早上来做趟清洁。她做好几家,很能干哟。”明华道:“你也是打发时间啦。”明英愣愣地一笑,不晓得明华什么意思。
“这垫子还真精致,台湾就是这些手工艺。”明华搁下手里的山楂奶露,搂过个沙发上的抽纱靠枕细看。明英喜滋滋地道:“书上的样子,我自己做的。”
明华摇头叹息,怜悯地望着妹妹,正想说什么,电话倒先响了。明英蹦过去接听,才喂了一声,就笑开了脸,按着话筒对明华道:“中平打回来。”
“嗯,姐在这里——当然——好,我和她说。好,嗯?骗人——早点回来哦——不等,好——我会乖。好,好,再见。哎!等等,没事。早点回来,再见。”明英低着头,一手执话筒,另手把电话线盘绕在指头上玩。明华见她颈子底下挤出个双下巴来,又老母鸡似的笑不完,样子真是痴蠢,不禁想道:“也难怪章中平,他本来就是——哼,也休想欺负我妹妹就是…”
“中平不回来吃饭,他要我好好招待姐,他说不好意思,改天要好好请姐。”明英搁下电话走过这边坐下。
“他不要是不敢来见我。”明华笑道,明英跟着笑了起来,却没等明英笑歇,明华又道:“他常这样子吧,你都晓得他去哪些地方?”明华问道,笑敛了一半,左半脸单挑着笑眉笑眼,嘴角也向上勾着,右半脸却是阴沉沉。看来是不屑,是怀疑,是——因为是姐姐,就说同情,不是姐姐的话,倒像幸灾乐祸。“呃?他应酬嘛。”
“他也不要你一起去?”
“他们那些才没意思哪。姐,你知道不——”
“我倒是听说了一些。”
“什么?”
明华满意地笑笑,就是嘛,哪有个不关心的呢?她挪向长沙发左边的靠手,紧贴着,也好和坐小沙发上的明英挨得近些。又嫌不够,干脆倾了上半身,几要附了耳才说:“他啊——不规矩。”再就退了一点,静待其变。明英正过脸向着她,笑是不笑了,却木木然,不惊不忧,是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
明华有些泄气,又想她别是受惊过度,吓傻了,就拍拍明英搁椅靠上的手,安慰道:“我不会让他欺负你!”这样的保证一出口,明华更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
“才不会。”明英头一低,看不见了神情,只听得嘴里嘟哝了一句。明华火上心头,敢情她是不信任自己的消息?
“他常去酒廊,”明华眼角一扫,明英正剥着指甲上砖头红的指甲油。“你知不知道?”明华的声音严厉起来。
“颜色不好,我想换一个。”明英说。抬头看见姐姐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道:“知道,知道。”姐姐瞅着她,没再说话,明英猜到自己还没交代,可也不晓得该怎么说。中平要在就好,这是他的事。“他应酬好多。”中平就常怨这个,倒是真没办法的。
明华鼻子里哼了一声,明英是教章中平给洗了脑——如果她还有个脑子的话——自己妹妹,多少要尽些心力救救她,哪怕要拖了拖面对残忍的现实,总是强过被人欺骗,尤其是被章中平。“明英,”明华放柔了声音,本来只打算点破一下,没要说这许多的,竟是不能。“他生意上交些酒肉朋友,往那种地方应酬是有。可是我听人家说,他和那边一个美什么庄的老板娘很有交情,”还是昨天林立告诉的,林立说章中平真有本领,吃花酒还能折扣优待。“怎么样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样简直是自甘下——堕落。”就是不长进!明华愤愤。在学校的时候,功课也不是不好,偏和她吵着说:“我不出国,我对把雄果蝇、雌果蝇瓶子里放来放去倒足了胃口。我爸爸要我接他公司,你说没出息,我倒觉得不错。你非要出国,你自己走!”真掉过头一走,他就再没有追上来过。
明英还是垂着头,一言不发,连嗯嗯啊啊的应声都没有。明华原也没具体地希望她有什么表现,可是这样子毕竟不足,就狠着心再杀一刀,“而且,我还听说,”林立也做生意,和章中平这些事上很有沟通,“他那个秘书很不安分!”秘书,哼,魏正清该死,明华想不透那个发育过良的洋婆子哪一样胜了自己,魏正清竟敢——
“他没有秘书!”明英几乎是愉快地叫了出来。这一点的不符合,足以推翻所有的闲话。
“那总是女职员什么,反正他公司里的没错。”明华不耐地道,却是有个疑问,“你就这么信他?”
信不信中平?明英一愣。她从没信他,也没有不信他。在明英,人和人之间哪要费上这么多的情绪呢?顺着日子一过,今天成了昨天,用不到操心的。她想起补习班里一个同学,天天一起回家的,有一次同学问她:“你在想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那个同学大惊道:“什么都不想?你能什么都不想!坐车的时候呢?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呢?”她说就看看车上的人啊,那有什么好想的呢?同学竟是羡慕她,又拿着当新发现到处告诉别人:金明英能够让脑子空下来,思想停顿。好像这也是个本事似的。明英知道她那同学宝气,成天要做作家,不是平常人,当是笑话记下了。这会二吃明华一问,明英不知怎的记起这个老笑话,把明华问的什么又给丢了。
“明英,”明华看她没作声,想是碰到了痛处,便道:“男人啊,再老实的都靠不住,”魏正清都教她走了眼,还有说的吗?“何况章中平。从前他就是不得了的,现在社会里一打滚,更流了。明英,我和他同学,我知道。你年纪轻,人老实,不要容易被人骗了…”明华真是苦口婆心,说得自己都好感动,从前一直没有做到长姐提携保佑的责任,现在为时未晚。趁着这两个月在这里,要拉她一把才行。
明华说了一会儿,为要疏散明英的心情,就电话邀了金太太。母女三人上馆子、逛街,很晚才分头回去。这中间明英倒也没现出难过,明华却不放心,临走切切地嘱咐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金太太虽眼见明华有些鬼祟,随意几句没问出来,也就算了。
这天也真不像个有事的天气。台湾的初冬,太阳稍稍地斜了头,刚收了剽悍,还不现瑟缩。却只是收得早些,不到五点,就有些黯淡了。
明英插花班里回来。她原在学校里修过这一门,却选的初级班,轻车熟路,当然比别人好些,那老师拿她夸得,今天又是风风光光做了大家的示范。才开大门,就听得屋里电话铃是连天响。她慌得不及取下门上的钥匙,甩了鞋就奔过去接。还没道喂,那边明华的声音就喊了起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找了你一下午。快点,我在罗马大饭店,他们刚上楼。哼,绝对跑不了。你快来,我等你。”明英一口气没顺过来,说了个:“姐…”就无以为继。明华那里又催道:“快呀。跟司机说中山北路罗马饭店就行了。我在底楼等你…”明华的声音比平时都高,明英觉得耳里像有金鼓齐鸣,心里怎么也清不出条理。
“喂?喂?明英——真是,我来接你好了,看他怎么得意。我马上就到。”
那头挂了好久,明英还拿听筒脸上贴着。“嘟,嘟,嘟,嘟…”一屋子犯着断了线的嘀咕。她今天用了一个圆盘的花器,插的小原流,采取对称的基本型。客厅蓝色的窗帘要换枣红,这样的话,沙发面子也要整个换过。明华一会儿要来——明华一会儿要来!明英啪嗒一声切了电话,要不是她脸上没有怒容——就一点点惶然——真教人以为这样突兀地把电话扔下,是遭谁得罪了。
鞋箱里取出拖鞋趿上,扔沙发上的皮包拾起。有件太要紧的事,偏怎么想不起来了?明英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客厅里,搜索枯肠,难得这么样地用心,可还是记不得。她有点遗憾地走向卧房,心里犹自惦念不晓得忘了什么。
她够着手去解洋装后面的暗纽,不对,一会儿明华要拉她出去,不用换衣了。却怎么搞的,还是一下子拉链到了底,利利落落地脱下,开壁橱拿衣撑子撑好,待要挂回去的时候,她哇地矮下身哭了起来,却只干嚎几声就住了。明英半跪半蹲在壁橱门口,手抚着毛佳绩中庸洋装的裙摆。兜出绸里子来蒙着脸。她忽然记起想了老半天不得的那件事,匆匆地起身,顺手拉件衣服,竟是才挂上的黑白花色外出服,边走边穿,急急地走出客厅。刚才上课用的花材,虽然甩干又包了两张报纸,搁了这许久,还是沁湿了音箱上白色织花的罩布。
明英蹙着眉收拾,明华却进来了,手上拎着明英的钥匙,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语意未尽,瞥见明英一脸的不痛快,心情也就跟着入港,改口道:“准备好了?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