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止放开她,靠回椅背。一会儿又端起面前已经冷了的牛奶喝一大口。他把牛奶杯子齐眼睛平举,瞪着杯子道:“你并不爱我。”
云梅还在恍惚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第一次说,我从没有说过。如果我——那我为什么要——”
他冷静地打断她:“你并不爱我。”把杯子放下,他看她,非常肯定地说:“你只是在替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也许应该生气,拿玻璃杯砸到他头上,也许大哭起来也好。偏偏云梅钝的,光是慌。我我我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像样的句子。一止望着她摇摇头,说:“算了。”不知是要她别想说什么了呢,还是他对她做的一切都算了。
一止动一下,也不一定就是要站起来。云梅一把抓住他,颤声道:“你…要我怎样?要我死?”
她没留着长指甲,太用力了,捏在肉里还是痛。一止任她抓着,低低地说:“唉,为什么要爱上我?”云梅听说,心中酸楚难当,眼泪这才流了出来。
为什么要爱上方一止?问了自己多少年,多少遍,今天轮到方一止来问。也爱爸爸,也爱妈妈,什么时候要爱得走着想,坐着念,睡里梦里去惦记。而父母什么样的恩情,方一止又是什么样?云梅愈哭愈恸,完全是对自己的同情。
本来一止在女孩子面前演惯了的戏,好人恶人随意能拣着当,现在竟这样翻翻覆覆,和云梅一样昧了道理。原来是拿惯了的人,要他给,就特别地舍不得。想是一止也动了真情,就是恨不能拿云梅给杀了,再来哭她,祭她。
“其实你也没什么爱我。”一止自问自答。最后又下结论道:“人还是最爱自己。”他这大概是推己及人。
“那你爱不爱我?”云梅问。虽是慌乱伤心,事情还是能分缓急,她对他如何实在不忙确定,该清楚的非先弄清楚不可。
“你?”一止咬牙切齿地道,“你是鸦片。”说完他又吻她,喘着气道:“明明知道不好,还是想。”
一句话拨开满天云雾。云梅心满意足地瘫在一止怀里任他温存。够了,得这样一个“鸦片”的美誉。果然他也是一样,既不放心又不肯甘心,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好,要问他,可不是现在…
她一排细白牙轻撕他的下巴:“你是苦茶。”
“哦?苦后甘?”一止用手梳她的头发,一面有点心不在焉起来。
终于他拍拍她,示意坐直。
“怎么了?”云梅看一止的样子不太好。
“累了。”一止看看表,“该走了。”
真的晚了。武昌街的店铺一家家在下门面。这里哗地拉下铁门,那里喀啦喀啦地上闩。晚场电影倒还没散场,戏院前面也就剩了几盏灯。一止两只手抄在夹克口袋里,缩着脖子,踽踽而行,像和旁边的人毫无牵扯。云梅扯紧风衣,用力得指节泛白,心里疑惑不定。屋里的纠缠竟不耐春寒,随风远去。
“你坐几路?”一止问。是出了“我家”以后,他的第一句话。
“零路。”
他点点头:“我到超级市场坐欣欣。”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也许大一,也许大二,她还跟他们班上十几个人都玩得热闹。舞会散了,他一个人送她回家——吴维圣?也许没去,谁记得?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他列举他的妻将要尽的种种义务,她笑着羞他:“哎呀,谁做你太太就倒霉了。”他说:“要就是你怎么办?”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里去。她啐了他一口,假装生气不睬他。好久他问:“你坐几路?”她才知道那个笑话已经全部说完了。
现在,想必又是另一个笑话的完结。云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一止竟有共鸣,“零路最难等了。”
云梅要告诉他不必陪她等,才看向他,却异道:“咦?你的伞!”
“车子来了!”
“那你的伞——”
“大概掉在‘我家’,我等下去拿。”
“人家关门了。”
“没关系,就不要了。”
“真的掉了——”
“不会,还是拿得回来的。”
一把伞弄得临别依依,上车了还要回头叮咛。像是一世的牵牵绊绊,都赶着这分秒要交代清爽,只怕错过今天再没有了。
果然没有了。云梅却不甘心。她考虑了许多天,他不找来,她难道就不能找去?
她在他家附近打了个电话给他,刚好他在,她告诉他是到同学家路过,她并没有骗他,声音还是发抖。
一止出来,穿了一条黄卡其旧学生裤。那天热得奇怪,像夏天,他上面单着了一件汗衫,趿了一双咖啡色胶拖鞋。看到云梅,一点没为自己的装束惭愧,皱着眉道:“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云梅看到他眼角有眼屎,不嫌弃地摸出自己的小手帕要替他揩,一止闪一下躲开了,云梅讷讷地道:“哎,你那边——”心里悲伤起来,她把他们之间的亲密估过头了。
他问她要不要家去坐坐,她赌气说不,他竟算了。两人走了一会,他问她:“这样热,你找我有事?”
她羞愤起来,情急道:“你就这样算了?”
一止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数脚下红砖,半晌才道:“你不要太认真。”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云梅声音都走了样。
一止不作声。每次走三块砖。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泫然欲涕,“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心已化成他脚下卑微的灰尘,随他的步履阵阵扬起,不知所往所终。
一止停下,抬头看面前的站牌。“你可以坐这个车。”又对她说,“到那边树底下去等吧。”
“你说,只要你一句话。”她逼他,只要他有一句切实的话,她就——她就怎样?忽然她害怕起来,她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有责任的。如果一止真的表明了爱她,要她…管太太的一番话兜头兜脑地上了心。
“你想嫁给我?”一止的语气听来是怀疑与讥诮。“你能等我吗?”他嘲弄地笑起来。
云梅竟没有勇气做任何承诺。这不是一个谈话的所在,她想。心里给马路上的车声人声搅得乱七八糟。
“好——”他等她许久没回音,自己又说,声音拉得老长,是揶揄,也好像有一点凄凉。“还是吴维圣好——”他说着,手轻浮地拍上她的肩头。
云梅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又惊又气,完全失了主张。
正好一班车来,她摔开他疾步去赶车,只要离开这里就好,跑到门前,才知道不是。也不过一秒钟的犹疑,车掌小姐已经皱着眉碰上车门。
她一个人被留在站上。知道一止还在身后的大树下——其实也许走了——她不敢回头。车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来,没戴眼镜,来了也许还是会上错。阳光很热,她走不回去树荫下,汗从头发里流下,湿搭搭地黏在脖子上。后面有一双眼睛在讥笑她——或者不止一双…
不知多久,她终于从魇里惊觉,一举手拦了辆出租车。
悔恨、羞辱,和爱,烧成一团火,在心里煎得痛。好多个晚上醒来,枕巾湿了一大片,梦里有些什么事忘了,人是一止。给维圣的信,越写越长,因为睡不着,竟以迁怀。信上讲起自己的琐碎,也不无安慰。方一止说的:人还是最爱自己。
结婚那天,方一止去了。新郎、新娘到那桌上敬酒,刚巧站在一止跟前。新娘低着头,居然看见一止脚上套了一双女用的雨鞋套。她真是十分惊讶,却始终没敢往上看,心里一下转了许多念头:外面在下雨?他那双皮鞋很贵?带了伞吧?那伞捡回来了?…
散席以后,十几个从前的玩伴去闹新房。走的时候,有人提议吻新娘。七八个排了队等着亲她的脸,吴先生吴太太一边开明地笑看着,方一止什么时候过去的,她都不知道。末后想起来,觉得脸上某一处火辣辣地痛,是年前他吻狠了的旧创,又给招惹得发了作。
最后剩下她和维圣独处。她坐窗台前刷头发,胶水喷多了,她下死劲刷下大把头发来,一面不经意地问他:“方一止现在干什么?”
“还在念研究所。”
“怎么还在念?”
“唉,他那个身体,念念停停。”
当他是死了也罢。今夜是她的新婚,难道还要惦记起他?
镜里看见维圣从身后走过来,她没戴眼镜,也确知他漾了一脸的笑。
云梅在吴家出来已经晚上八九点了。维芬奉母命送她。才走不远,云梅就硬教她回家,小姑娘心悬电视,也就顾不得地去了。云梅于是一个人慢慢散步到车站。
站牌对面本是稻田,现在竖起一块大招牌,路灯下看得见又是房子广告。画得差,风吹得薄铁皮哗哗响,上面的房子也像随时会倒。
要变天了。云梅暗自忖道。拿皮包换了只手拎,一下想起伞没有带出来。暗叫一声糟糕,果然一滴雨就打到鼻尖上。待回去拿,路远了,车子不一定就要来,这雨一下也还下不来吧?
云梅翘首望向车的来路,夜里她的近视眼分外不管用,企盼的车灯,近了总不是。又一点雨打在脸上,她心中恨道:“真是个掉伞天!”因为衷心念叨车子,没想起这是谁的话。
一辆脚踏车刷地在她面前刹住。
“大嫂。”维贤刚变音的嗓子听来像和人赌气。“你伞忘了。”
“其实车子要来了。害你跑一趟。谢谢!”云梅感激地道。
维贤懒得啰嗦,喉咙里哼一声,就要走,想起又停下道:“妈说大哥那同学的奠仪大嫂包了告诉她,拿大哥的钱出。”一踩脚镫,他又冲走了。
云梅正待撑伞,车子却来了。她拿出月票给小姐剪,心想不知像方一止这样该包多少,回去要问妈妈。
才坐定,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大雨。她赶紧关上车窗,回手碰到膝上的伞,心里简直是高兴:幸好带了。
一九七六年《联合报》短篇小说奖
惊喜
光冷就罢了,又还湿。他们后面两堂课在地下室里上,白天也亮着日光灯。怕飘雨,两边窗子都关死了。满室郁郁的人气。教室后头的空椅子上,据着一朵朵菌:紫黄面子上落了绿叶,朱红底着上艳黄圆点,阴蓝里浮出一片片橘色花瓣…靠墙立的几枝是黑,缩头收脸,露着伞的原形。
曾纯纯执一支笔在笔记本上涂鸦,先写几个字,再密密地涂成一团,一页纸上就那么一块一块的黑。教室的声音在她身边飘浮,有时候也进去两句:“…台大的学生跟我们不一样…男生头发…穿一件汗衫就来上课…女生这样披下来,露一点点脸——”
“欸!这位同学就有点那个味道!”
学生哄笑起来。纯纯也抬头对教授倩然微笑,一面将落到前面的发丝收拢,顺势朝后一甩:亮丽的长发像黑缎似的流动出光泽。后面当即一个女生骂了出来:“恶心!”
“她也就是那一头头发而已!”另一个女生回应道。
纯纯依旧抿嘴浅笑着,一双眼定定晶晶望着教授,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这一班的女生全恨她,因为她勉强称得上美丽,因为她无休无止地到处卖弄风情——风骚而沉静的,教人上当了都不自知,越发罪无可赦——最最可恨是她竟从不在乎她们的“舆论”。可是这些也不像真正的缘由。倒是张秀卿的说法来得有力:“我讨厌她,不为什么,看到她我就无名火起!”
下课的时候,纯纯又一个人走。她站在廊下要张伞,身后一群女生尖叫着冲出来,一个书包扫了她一记,书包的主人冷然瞅她一眼,顾自去了。纯纯好修养地撑开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们——太不像话!”身后竟有人抱起不平来。
纯纯回头嫣然一笑,是画报上明星的笑法:张大眼睛,小心地勾起唇角,注意着莫破坏了脸上任何一根线条,一点读不出感激或者其他任何情绪。手上占着书和伞,腾挪不开,纯纯摇摇头项,甩动起一头直而长的秀发。
绿伞映在她白瓷般的脸上,仿佛一股青色的妖气氤氲开来。那发话的男生痴着了。她已背转过去,米黄格子呢大衣和墨绿色喇叭裤,谨慎地避过水坑,露出高底拖鞋一点点木根,依然是雨天的好风景。
男孩子赶前两步,和她走成并排。他的黑伞,她的绿伞,两个人还是离得远,可是安心,他对她的恋恋里充满了敬意——不只他,他们一班的男生都是——就不能站得太近。这样的雨天很好,他在伞下偷看着她:她撑伞的手里握着一条淡绿碎花小手帕,十分十分的女性。
“曾纯纯——”他喊她。旋悔自己的鲁莽,变得期期艾艾起来:“我们大家——我们男生——认为——”
她像先前一样地笑看着他,他不能不说下去:“你和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她的笑意似乎略略深了些,却也不是很看得出来,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有点狼狈,并不是因为冒犯了她,而是没趣;也许因为他不会说话,也许因为她…他放慢步子,落到她身后,无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走比较更好。
他们竟一路同车,一前一后坐了两个单人的位子。雨下得大了,窗外哗啦啦地流成了小瀑布,窗槽里盈盈地满着水,随了车子晃呀晃,眼睁睁地就要泼出来。他坐在她后面,也不知怎么就心烦起来。
“这雨好讨厌!”他忽然向前一倾,手指搭上她的椅背。
“嗯。”她转过来轻声答应。脸被椅子遮住一半,光教看见两只眼睛:绿油精广告里的电动眼睛,冷然地左右顾盼着。“你在哪里下?”她问他,却是温柔的有笑意的声音,人跟着侧出来一点,长发顺着一边垂下,嘴角弯弯向上挑起。
“兴隆路。你呢?”
“我去找我姐姐。干姐姐。”
她靠回去,压住他四根指尖,却恍若未觉。他不敢抽回,就保持着前倾的坐姿,想接着问干姐姐是哪一站,几个字在脑子里盘旋,终于没问,却该下车了。
纯纯坐到底站,还得再剪一个洞。月票拿出来崭崭新,是她特为去办的欣欣车票。不然,跑一趟来回车费就要十块钱,太不经济。
这里的雨比市区还大,马路成了湍急的小河,两旁骑楼前积了盈寸的水,看着也走不过去。纯纯空执着一把伞,除了个头脸护得好,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她沿着马路走下去。弯过一条桥,熟门熟路走进一间孤零零三层楼的房子,旁边都是田。
是农家建来租给学生的房子,楼下住着房东一家,正看着电视的午间节目,见她进来,也不过打量一眼,没问一句话。她往后上去阴暗的楼梯,两个男学生正下来,笑眯眯地给她让路。
楼上用甘蔗板隔得一间间,门上贴着海报、留言板、名条,也有挂了块黑板在旁边的。她在尽头的门口站定,搁下伞,把书夹在腋下,小皮包摸出梳子来梳头,长头发一把把抓起来梳,梳得服帖向里弯。她的举止端庄,虽然是面壁,脸上恭敬专心的神情,却真正如见贵宾。
她都准备好了才叩门,有礼而轻声的三下。
“进来!”里面一个男孩说。
屋里小而乱,幸而面街,大约是全楼采光最佳了,却也还觉得暗。靠窗是书桌和椅,靠墙搁床,和一个红花绿叶的塑料衣橱,拉链坏了,大张着嘴,吐露出五脏六腑。另有一把老旧的藤椅,满满地堆了衣服,也有书。地上扔着本英文杂志,翻开一张饥民的照片,图里的孩子大眼睛大肚子,蹲踞着像只褐色的蛙。
程大鹏站起来走向她,顺脚踢开地上的杂志,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好大雨,衣服都湿了。”她温婉地笑道。
“吃饭没有?”他问。她点点头,他猜是骗人,可是懒得再问,反正他吃过了。两人缄默下来。大鹏退回椅上,道:“坐啊。”
她脱下大衣,里面是套头白毛衣,却在前胸印了个热裤女郎。大鹏接过她的大衣,挂到墙上,她端丽地坐在床沿,只是笑望着他。大鹏给她望得踌躇不安,索性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用臂圈住她,摸着她的脸道:“你看人的时候很奇怪。”
她仍默然微笑着。大鹏不耐起来,一下扳倒她,就吻她。
“你都湿了。”他腻在她的颈窝里。高领毛衣碍事,他艰难地往上扯,有点恨她从来不帮他的忙。
“脱掉算了。”他说。一面爬起来为表率,先脱了自己的上衣,瞄准藤椅一掷,冷,他一骨碌从她身上翻过,扯过被子钻进去,再催她。
她却有条理,慢慢地收拾起自己:毛衣、卫生衣翻出袖子再叠平放好,长裤比齐裤缝弄撑再放好。他躺着看她,终于在被里说:“你这个人实在很奇怪。”
三个月前,他们在舞会里认识。那天排排坐的一溜女孩子叽叽呱呱吵得要命,就她一个人出色,静静地微仰着脸从下向上看人,羞怯天真地向每一个打量她的男生回报微笑;中分的长发,挂面似的两边垂下,遮住大半张脸,五官不大能确定,可是白,白得生辉。他抢先请她跳舞,她说不会,他教她,她学得认真,他被她的虔诚感动了,还不知道认真是她脸上不换的表情。他再没有放手,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半天才发现症结:原来每次慢舞,她的左手都下死劲反扣在他肩上,生生地把他拉得恁近。舞会没完,他就带走了她。在漆漆黑的咖啡屋里,他和她温存着,一面却怀疑:太简单了,简直像个外国片。如果是小太妹又好说了,可是她…
他到底没弄懂她是怎么回事。只一通电话,她就来了。什么都不跟他谈,人生道理,苦闷,甚至恋爱全不谈。到他要她走,她就走了,竟也无留恋。他就简直不能忍耐她的干脆。他冷落她,侮辱她,她也逆来顺受,他渐渐不知是他要她或是她要他;那清纯端正的面貌下竟是这样一个女孩,她毁掉了他对女性的信心,只有他知道她的无言与认真是可怕,而他舍不下,竟是因为方便的缘故。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会是怎样结局,大鹏自己都害怕。还好,他是能克己的,想到这一层,他又觉安慰了。
纯纯温驯地任他摆布。大鹏兴奋起来,却不甘心,喘着还要胡说八道,就刺激她一下也是好,女人一点脾气都没有并不行。“哎!”他粗声喊她,“你这样有没有快感呀?”
纯纯想了一下,夷然答道:“跟你的话就有。”
大鹏不禁失笑,敢情,还是恭维呢。
“你这样跟我在一起,你怕不怕?”他问她。
纯纯道:“不怕。”
大鹏一下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大冷天,却出了一身的汗。他闭下眼道:“你不怕,我怕。”
窗外是雨天的昏暗,路灯不知道要提前亮起。天是深灰,电线杆是黑,上面的灯罩是亮灰。她始终不说话,静默地躺在他身边,几乎不闻生气。隔室忽然听见有人弹吉他,是初习,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简单的和弦,却等不及地就唱进去了。
“哎,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他又生衅。
“我跟我老爸搞不好。哎!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他搞不好?”他编起一个歹毒的故事,这次非把她的胃口倒尽。“我强奸了一个女的,害我老爸赔了十万块。”他没看她,也许是不敢,闭着眼毕竟可以厚颜些。“哎,你还敢跟我在一起呀?”
弹吉他的不耐烦起来,哗哗地一阵乱拨,无调有声竟也夺人。那边大概终于劈手摔了琴,砰的一声之后归于寂寂。外面淅淅沥沥地落着雨。大鹏想:那人摔门出去了,不认识,好像是个侨生。
忽然纯纯坚决地发了话:“我是——绝不打胎的就是了。”
大鹏受惊地睁开眼:“你说什么?”
她看他 ,一点没有余地地道:“我绝不打胎的。”
大鹏愣愣地望着她,离得太近反而失了真,连握着她光溜溜的身子都以为是被。好一会儿他才干笑出声:“嘿,嘿,我们这样根本不会怀孕的,我根本就没有——嘿,嘿。”
“可是我…”纯纯低低地道。
大鹏敏感地问道:“多久了?”
纯纯很有默契,当下道:“慢了两个礼拜了。”
大鹏叫了出来:“开玩笑!我根本就没有对你怎么样!”他急切地安慰自己,安慰她:“不会的,哪有这种事?这样简单的话,小孩满街跑了。”他还想笑,可是喉咙里有些异样,光说话都吃力。
“会的,”她说,柔情而勇敢地望着他俊秀的脸。她近视,看他并不吃力。“有接触就会。”
“谁说的?”
“我看书的。”
他被击败了,却挣扎着,声音小了许多:“根本就没有破,你还是——小姐。”
“不一定要破。”
“可是我——”他迟疑着,竟然先红了脸,又不敢看她,躺平了瞪着天花板道,“我——根本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