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们毕业了服兵役,她也毕业了去教书。维圣还是规规矩矩地按时联络,一止就断了音讯。维圣却因为从前大家在一起的,一止又是好做话题的材料,倒常在云梅跟前提起。云梅对一止的心也就忽冷忽炽,只从来没平息过。
维圣出国前,管太太有意思要先订了婚去。云梅不肯,她跟管太太说不愿意就这样被拴着了——其实不拴着,又能跑哪儿去呢?她心里装不进别人的了,一止却又在哪里呢?
“这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好朋友,吴维圣要我来的嘛…”云梅站在病房门口,手冷心跳,竟像是大难临头了一样,心里又气又慌,真恨自己没用。她有点近视,又不戴眼镜,看病房里六张床上都有人,也不晓得哪个是一止。病床边倒多半有人招呼,一止家里头却也没有认识她的。恰好走了个护士小姐出来,她忙过去请问,那护士睨着眼睛一看,伸手朝里一指,没说话就走了。云梅虽然没弄清楚,有了方向倒也好找,就老着脸直直地走了进去。等到走近了,才见那个人半坐半卧在床上望着她笑,神色憔悴些,形容也越发清减了,一止却还是一止啊。云梅早打算好了如何应对,她要微笑着淡淡地道:“好久不见。听说病了,代吴维圣来看你。”久别重逢的喜欢却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笑才堆上,想起经年相思的委屈,脸又待往下垮,怕在他面前露了难看样子,挣扎着又要笑,两颊牵呀牵的,只是不成个表情,喉咙里咕噜半天出来了一个字:“…好…”
一止毕竟道行深些,那笑却也像有些掌不住了。拉开床边的椅子,向站着的云梅道:“坐。”云梅略镇静一些,也自觉失态,羞了一脸通红。“刚才走进来,他明明看见,都不叫一声。”又恨了起来。一止教坐,她偏不,把手上一盒苹果放到椅子上,道:“好久不见,听说病了——”一止看她没坐,就自己往边上挪了一挪,也没等云梅说完,拉拉她的裙子,要她床边坐下。“唉,他哪里在意过我要说些什么呢?从来还不是他高兴怎样就怎样。”心里怨着,竟又不忍不坐。
侧着身子坐下,可又不敢正眼瞧他,悄悄地梭他一眼,一止却已敛了笑,正等着她这一眼呢。四目一交,云梅忙缩了回来,再想大大方方地望过去,又知道迟了。在一止面前,就有这许多的小家子气,恨都恨不完。一止把她一只手握住,轻轻往身边拖。“这算什么呢?整年不给一点消息,就这样地便宜他?”偏偏这点温柔又太难得,太靠不住,只怕是禁不起一抽手的。
虽然舍不得挣开,云梅却也不甘迁就。那边一止像叹了口气,挨近了些;云梅设不出自己的地位,揣不透一止的心理,话不会说,动作也不晓得动作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把些矜持、面子的问题都丢了,倒要看看一止是不是也有一点心肝。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了。”一止低低地道,一面滑着躺下,身子略略向云梅,云梅的手就被握在他胸口了。一止的心跳、体温从手上传来,云梅心里一软,又赶紧提醒自己:“也不是新鲜把戏了,难道还要为他感动?”一止以前和她跳舞,就总把她一只手摁在他心上,眼睛半闭着。那样子像人是不得已远着,心倒已经贴着了。先头不也为这个心醉神迷,认定他是有情?后来想明白了是他跳舞的“姿势”,竟可怜是气都没处生,只能应了活该…
旁边床上一个人哼哼唧唧地要翻身,先是蠕蠕地动着,又慢慢地弓起一点点,手脚在褥子上搓搓蹭蹭。只像要翻过来了,又没有;像要翻过来了,又没有。
云梅面朝着那人,两只眼睛光自冷冷地望着那边床上。一止看她没接腔,倒有些出神的样子,毕竟不在一起的日子长了,还有几分拿捏不住,就只手上加了点气力,嘴里便不说。
“哎呀!”那人终教翻过来了,却又不晓得多为难地吐了一口大气。
云梅明明都看在眼里,也不知怎么糊涂的,竟以为是一止,猛地转头望去。一止却也快,马上一抬眼迎着,眼珠子清亮,倒像独在那儿凝视了她好久。邻床还在咻咻地喘着。云梅觉得自己胸臆里也有一口气平不过来。
一绺散发忽然垂落在一止的眉心,云梅手颤颤地替他撩起。一止合上眼。云梅的指尖顺着他的额、他的颊轻缓地掠过,停在他的下颚上,却是再收不回来。
一止很爱这样女性的温柔,一面体味,一面又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怀疑着自己病里感情是不是特别地脆弱——却也不怕,这游戏不知玩了几回,女孩子么,当不得回子事了。
“其实你知道——”一止也不晓得他要云梅知道些什么,反正开了头,底下就不用担心没话说。无论怎么样,这沉静得打破,云梅那仅仅一根指尖的肌肤相亲,竟教一止心慌。
“我知道,我知道。”云梅截住他道。一止诧异地睁开眼:他还不知道呢,她知道?却见云梅也是闭了两眼,眼角仿佛有泪痕,眉头微锁,嘴角却又含笑,一脸的千般无奈,万种柔情。那模样,任是一止也不由不心动,用力一带,拉了她倒在自己身上。云梅把脸堆进一止的被单里;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连别人来探病的看着她奇怪,她也不知道——同房的病人倒没有注意他们的,因为自己的难过还顾不及了。
“我明天就出院。”一止玩着云梅的发梢,不相干地说了一句。云梅听说,才想起原是来探病的,倒只顾纠缠在自己的情绪里了。讪讪地坐直,待问一止的病,又不敢就此确定了亲疏。小心地拈起墨绿裙子上沾的一根白棉纱,用拇指、食指捏成了小球;手很汗,一下子就弄得湿湿灰灰的一小团。
“听——陈景明说——肝——不大好?”云梅问道,因为太迟疑,竟显得不诚心。
一止却也没在意。两手往脑后一枕,滔滔地说起自己这病;是熟极而流的叙述,并不见亲切。云梅痴痴望着说话的人,心里想起刚才,好像又远又近,只和现在连接不上了…
是一止出院以后一个星期。云梅上完第四节课准备回家。
她抱起刚收齐的作文本,走出教员休息室。因为近视眼的习惯,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俯视着眼前的方寸之地,以避免该看到又看不到的人和事。
学生忙霍霍地抬便当,赶着上福利社。跑过她面前,有敬礼的,有不敬礼的,不管怎样,并没有哪个等她回礼。她走着走着,忽然就是要抬头。
哗啦哗啦的人声远去了,扩音器里的午间军乐换成了小提琴,四周的人模模糊糊终于只剩下影子…一止站得那样远,又背光,她该看不清楚的,可是他颊上那个长长的酒窝,眼角斜飘向鬓里的鱼尾纹,甚至她知道他在笑,亮眼睛弯成两弯上弦月…近了近了,她听到自己说:“嗨!”人声又沸腾起来。音乐是“起锚”。
“你怎么找来的?”
“来,我来。”一止接过她手上的本子。他对女性有惯性的小殷勤。“打电话到你家,你妈妈说你还在学校,就想来看看你当老师的样子。”一止耸耸肩,笑道:“还是没赶上。”
“碰到算你运气了。学校很大。”
两人说着走出穿堂。还得横过操场,出侧门,才得通云梅家的快捷方式。
“你们学校好吵!”一止笑说。
“喇叭好。”云梅说着侧了一下头。吓!只见那边二年级二楼教室凭栏站了一堆女生,挤着闹着,简直要摔了下来。一止跟着望过去。有胆子小的,看见他们望过来,倏地缩到别人家背后,一下子又冒上来。一止这疯子,居然腾出只手来摇了摇,这下不得了了,有云梅班上的,索性招呼起来,大叫道:“管老师,管老师!”
“她们都很喜欢你吧。很可爱!”一止笑对云梅说。
“可爱?简直是可恶!”云梅低头疾行,只求快快摆脱,心里不晓得要气学生,还是气一止。却因为早春这阳光,因为一止捧着她的作文本,因为她的裙裾不时要拂上他的裤管,就又转脸匆匆一瞥,道:“二信的,最皮。”她忽然想起明天要抽考的题目还没出好。
出了侧门是一条小弄,又一转,进去人家的后巷。路中间有小排水沟,只能容一人通过。云梅走在前头,一止跟着。他们的上面,是蛰了一冬的棉被毛毯,酱红枣黄或者花不溜丢;这边楼上竹竿伸展开来,搭到对过阳台,帮着敦睦邻居。再上面,是青天,也有白云。
“这要我还真找不到路。”一止在后面叹道。
“走出去就是我家的巷子。”云梅笑吟吟地说。又自己受不了声音里的暧昧,再朗朗补笑了两声。
后面的一止赶着问:“笑什么?”云梅不说话。他追上两步,搭一只手在她肩上:“笑什么?”云梅回过去睨他一眼,笑道:“不告诉你!”一止轻轻地推她:“说嘛,说嘛!”她依稀觉得他的气息呵到她耳下、发根,痒丝丝、暖呼呼。可是不是真的,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
“说嘛!说嘛!”一止还在缠。到后来,字眼本身已经没有了意义,变作温柔的呢喃,像一只手在她耳后轻挠。
他们弯进大巷子走成并排。
“从前我们有个教授说,”云梅才讲一句,飞了满脸通红,笑着喘着,“不说了,不说了。”
一止偎过来把头一低,道:“好嘛,说嘛。”他真的在她耳边了,她倒又朝边偏了偏。拗不过,她要说了。难为情,整张脸热涨起来。她想起医院里,想起念书时候他有过的许多话;还有现在,他的一只手在她肩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心的依着人——太小心了,以至于有些飘忽,有些不可靠。
“他说,”云梅咭咭咭咭地笑,有些做作得厉害了。本来也是难,要简简单单讲的光是个笑话。“我们要做女老师的,谈恋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然那些学生——”她停下看一止,一止只是笑——笑?你好歹有个字哦——“当然,笑话。”云梅自己点破题目,又笑起来。笑得卖力,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止在她肩上拍一拍:“到了?”云梅抖开他的手,胡乱摸出钥匙开门。里面管太太大概人在院子里,听见响动,便问:“谁啊?”也知道就是女儿,一面忙来应门,却看见还有一个人。
“伯母。”一止堆笑鞠躬。管太太赶紧答应,又拿眼睛梭云梅。云梅介绍道:“方一止。以前来过,妈忘了?吴维圣的同学。”末后补充那一句,让自己都吓一跳。
“哦,哦。进来坐,进来坐。”管太太像想起来了,其实没有。
“不打扰伯母了。我是顺路,顺便来看看管云梅。”一止仍是含笑。云梅听了却又一惊:他是顺路?!
“哦——你刚打电话来的。”管太太想到了,“就在这里便饭。”
“真的还有事。改天再专程来吃伯母的好菜。”一止说着把一摞簿子还给云梅,“再见。”
“那你好走。”管太太没有强留。
一止望向云梅,扯扯嘴角算作笑,竟真去了。
就这样走了?
“方一止!”
他闻声回头,觑着眼看她,似笑非笑——她要说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什么?为什么要来?来了又为什么要走…
“有空来玩。”她终于说。
午饭哪里咽得下去?端着碗想,坐电视前面想,趴在床上想——一场梦,一定是一场梦。她一辈子也没认识过一个人叫方一止。一止?名字就是个玩笑。“我本来叫方正。报户口的时候,我爸爸写得太开了,变成了方一止。”云梅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大柜里一个暗屉。敢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吗?这些都是证据。她抽出一封旧信:“你为什么对办这次的郊游这样不热心呢?是怕我追你们班上的同学吗?放心,我绝对会做出一副忠贞相的…”又一封:“同室小猪的女友来访,帮他整理得焕然一新,教人羡慕。不禁想到上次你来,只是大爷一样坐了一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笑起来。还是大二时候的信。他从前逗得她笑了多少。她想:他是爱她的,就像她爱他一样。刚才他生气了,才说“顺路”的话来气她,因为她提起吴维圣,因为他爱她…她想着想着,再也坐不住,就跑到客厅打电话给他。
他不在。那边请云梅留下话,他回电。
电话穿着衣服,红花里包着嫩黄蕊心,一小朵一小朵安静地开了一地。云梅凝守着电话机,许久许久,一点不知道管太太什么时候站到后边。
“云梅。”管太太喊她。
“妈没睡?”云梅慌忙回头道,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管太太坐下来,细细端详自己的女儿:云梅从小就乖,不木讷,也不活泼得过分。学校念的都是好的,也没要人逼过;谈恋爱呢,也大方中矩,眼看是有好归宿…
“那个姓方的孩子——”管太太搭讪道,眼睛却没有放过云梅脸上倏然而动的神情。
是了。管太太心里想:门口两人的样子就是不对。不要男方在外国,这里生什么变卦才好。管太太自认是最民主的母亲,孩子的事,她本来也不要管,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走错路呀。
管太太闲闲问道:“那个孩子没出去?现在干什么啊?”
“好像在念研究所。”是维圣的情报。一止没提,她竟也忘了问。
“好瘦一个孩子,长得也还清秀。”
“前阵子病过一场。吴维圣写信讲的。”
“维圣上次那信回了没有?”管太太想起了问。
云梅眉头一皱,摇摇头。管太太道:“云梅,不是妈要说你,人家——”
“不要提他好不好?”云梅苦下脸求道,站起来就想走。
“云梅。”管太太也站起来。房子当西晒,窗帘没赶着拉满。管太太从阴里站起来,倏地飞了一身金。
“云梅,”管太太走过去,眼睛因为阳光而眯缝着。“你们的事我一向不管的。你交朋友,我说过一句话没有?”管太太拉上窗帘,绿幔子一下隔了另一个亮丽的世界在外头。
“我也不是老古板。女孩子没结婚前多几个朋友,多个选择也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做父母的帮着点,也就是帮着看看——”
“妈,你说些什么嘛!”云梅急道。
“云梅,你二十五了,不是十七八岁。凡事要想想结果哦。”管太太只顾自己说。她不怕云梅赖账,明摆着就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这句警语却真打中云梅心中,她默然低下头。管太太又说:“妈不崇洋,不是说维圣出了国的一定好。这个孩子——是姓方的这个孩子吧?”云梅直觉地点点头。一想不对,竟是招认,待后悔却来不及了。
管太太得了答应,更有理起来。拉了云梅再坐下,母女促膝而谈:“这孩子,第一,身体不好——”云梅看了管太太一眼,管太太赶快解释:“你不要以为这身体没什么要紧。一个人做事身体第一要好,要健康。他那个样子看了是有病。”却不愿失于武断,就问:“是有病吧?”没等云梅答话,管太太又道:“不是说你交个朋友,妈就以为你要嫁给谁了。你和维圣这些年,好不好都已经认识清楚。他又就要回来了。一回来就结婚。”云梅想说什么,又算了。管太太续道:“妈知道你嫌维圣嘴笨,可是丈夫就是要找老实可靠。你不要看你爸爸现在这个样,这是他倒了霉,以前晓得让我怄了多少气。”她数落起两件管先生年轻时候的荒唐。三十年的事了,因为常常温习,一点没忘。
屋里渐渐更暗了。云梅瞪目望着金鱼缸里一条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张嘴合嘴,张嘴又合嘴,就是说不出来。她走过去刷地拉开窗帘,外面已不见了阳光。
管太太看云梅不耐烦起来,忙将话说回一止身上:“这个姓方的,我看就太伶俐些,你怕是伏不了——”
铃——电话铃打断了说话。云梅撇下管太太赶紧去接听。
是一止。
“找我有事?”他说。
云梅没说话,先看向管太太。管太太叹口气厨房里去了。她这才说:“下午你不在?”
“我在。”
“哦?他们说——”
“我累了,在休息——不晓得是你。”一止的声音很倦。幸好这样,听来是空前的温柔诚恳。“有事?”
“哦,没事就不能找你?!”云梅在他跟前从来没有泼辣过,说完先自己心里一紧。
线那头却笑了起来,又像不晓得怎么接腔,一会儿才说:“出来走走?请你吃晚饭。”
她吃不下,他也不饿。两个人走在电影街跟人家乱挤。一止带了一把伞,收拾得细细长长一条,像极了它的主人。云梅问:“怎么带了一把伞?”
一止笑道:“就是嘛,真讨厌。出来了觉得有几丝雨飘在脸上,赶快又回去拿来的,又没下了。”云梅笑笑,不晓得一止是个这样谨慎的人。吴维圣每回下雨都宁可淋得一只落汤鸡——
“白天还出太阳呢。”云梅道。
“这种天气,”一止晃了一下手上的伞,“专门是掉伞的,不叫晴天、雨天,叫掉伞天。不带嘛,不放心;带了嘛,又不甘心;随便哪里一搁忘了就掉了。”
云梅想想是有道理,笑道:“等下别真的掉了。”
忽然一止说:“走,带你去坐飞机。”
她问。他笑说到了就知道。她跟着他左拐右拐,到了一家饮食店。招牌是一幢乳色小屋顶着橘色烟囱。一止笑着对她说:“欢迎来‘我家’。”
推门进去,两人被顺上二楼。
“波音七二七。像不像?”一止问。
真像。整个房间是长长的一条,狭窄的过道,同一方向的双人沙发,甚至一个一个的小圆窗户,都是机舱。
他们并肩坐下,要了饮料。一止介绍起这个地方的音响,云梅听得笑眯眯的。
“奇怪,今天怎么都没人?”一止狐疑地说,“平常生意很好啊。不过好久没来了。”
“后面有——”云梅伸长脖子朝后一探,又自咭咭地笑倒下来。她兴奋过头,简直像个偷着和男朋友约会的高中生。
一止歪出脑袋去看,失声笑道:“是镜子。”原来这楼上极扁小,后面一壁是整块镶的明镜,把房子拉长了一倍。云梅就在镜子里看到他们自己。一止才坐定,忽然又欠起身,斜趴到小圆窗上张望。
“看什么?”云梅在他底下奇道。
“嗯?”一止坐回椅上,一本正经地说:“看云海。”
云梅赶紧也去看,却是一个假的窗子,里面遮了一小幅红帐,连街景都看不到。回过味是一止骗人,笑得不得了。
服务生送饮料来。云梅问明了要去洗手间。
她回来的时候,一止让她坐进去,手上搅动小茶匙,一双眼睛只管炯炯地瞧着她。
“看什么看!”她终于红着脸嗔他。
“刚才那个小姐说,你的女朋友好漂亮!”
“乱讲!”云梅骂道,脸更红了。她朝后一靠,一止刚脱下的厚呢夹克随便搭在椅背上,一只袖子翘起来挨着她臊热的脸。“那你怎么说?”云梅小声地问。她想:他若听不见就算了。
“我要她别乱说,那不是我的女朋友。”
云梅一挺腰杆,坐直了去喝柠檬水。耳后的头发落到前面,遮住了两边脸,她也不去撩起。一大口一大口啜得专心,也不知道酸是不酸。
一止斜斜仰靠在云梅身后的椅背上,闭上眼,也不说话。
云梅喝完柠檬水,撕开塑料袋的毛巾擦擦手,说:“走了吧。”气度之潇洒,像她专程就是来喝一杯这个的。
一止没理她。
云梅再忍气不过,猛地转头,她保不定就给他一个耳光。
她不能看他,就是看不得他。她是上辈子欠了他,怎么能气得这样,只一眼,就整颗的心都软了。他靠在那里,灯是并不明亮,也看得见脸上黄黄的,又瘦。眼睫毛浓而长,乖乖地覆下来,嘴张开一点点,欲语还休。
她伸手轻舒他的眉,轻声喊他:“方一止,方一止。”
他原先撑着椅垫的右手,悄悄扶上她的腰,脸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看着他,云梅再也难忍心中爱怜,犹疑半晌,终于俯身去吻他的颊、他的眉、他的额角。
一止搂她坐起,把她推在角落里,狠狠回吻她。云梅根本昏了头,还以为是梦,却又有点不像,太火辣了些,她梦里更多的是轻怜蜜爱。
“我爱你,我爱你…”云梅喃喃地道,看是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一止轻咬她的耳垂,鼻息吹到她耳朵里,又酥又麻。
“你并不爱我。”一止贴上她的脸低语道。云梅以为是情话,小声保证道:“我真的爱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