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圣再进房的时候,态度又是不同了。云梅朝里躺着,只装作不晓得他进来。“咔嚓!”是维圣把眼镜搁在床头柜上的声音。云梅心里一惊,暗忖他总不会刚吃了饭就待怎么样吧——云梅向来受不了维圣这个摘眼镜的预备动作,活像摆明了说“我要吻你了”什么的,叫人觉得不有所拒绝,便失面子似的。

心里一紧张,猛地翻身,倒正赶上维圣凑过来,躲也躲不掉,只得由他。一股子混合菜味冲进口鼻,隐隐还觉得他齿缝里残留了肉丝。云梅又是一阵恶心,用力推开维圣,就床沿趴着,可也没什么吐的了。维圣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云梅躺回枕上,恹恹地说:“想吐。”却见维圣有些喜不自胜的模样,不觉有些纳闷。维圣做事谨慎,总也留心她的辞色,这上头从来没有勉强过她的,这次不知怎么,竟又不知趣地俯下身来,亲她的眉眼口鼻,一只手还沿着云梅的小腹往下探。云梅刷地打开了他的手,气极了反倒不知道要骂他些什么,直把眉头锁了个一字。维圣却仍是傻呵呵地笑看着她,好久,云梅才从牙缝里迸了几个字出来:“你,你是疯了!”

“人家说怀孕的女人都是脾气不好的,你可别气坏了,不惹你就是。”维圣难得地油嘴起来。云梅不禁失笑了,这书呆子胡说些什么?“谁怀孕了?不要乱说。”

“我妈妈说的。”

“乱讲。我自己都不晓得,你又知道了。”

维圣那里坚持是有,恨不得立时带了她去检查;云梅这里又是怕又是恼地非否认了不可。两个人僵持不下,云梅烦不过,又嘤嘤哭了起来。自己也诧异着,哪来这许多眼泪。维圣教她哭得心软,只是低声下气地赔小心。云梅的气本来也没全平,他一径地啰啰嗦嗦,逗得火又往上冲。心里想:好吧,全扯开了吧。吴维圣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一天没爱过你。你要怎样,离婚了吧。

嘴里毕竟不敢说,光嘟哝着:“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越说越觉是实,竟至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心里倒还清楚,一直奇怪着自己怎的如此泼辣。

“你根本不爱我,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云梅把自己的错全赖到维圣头上去。“每个礼拜赶来睡一次,就是要我生小孩?你是休想!恶心!恶心!我再也受不了了。你们家里的人怎么看我?每个礼拜六来睡一次。哦,天哪——”云梅说得语无伦次,反反复复的只是怨维圣不爱她,不了解她。“我们两个人讲的是外国话,你不懂我的,我不懂你。哦!天哪——”中国女人哭起来都有惊人的声势,也不要旁人传授,自自然然就呼天抢地闹得不可开交了。

云梅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这样地哭过闹过,一时之间倒也觉得有几分痛快。却究竟不是这种性子的人,一些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越说越心虚。偏是维圣笨的;原先还坐在床边嗫嗫嚅嚅地劝慰,这会儿索性站得老远,眼镜也架回了鼻梁上,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她。

维圣长得本不活泼:长方脸,厚嘴唇,细小眼睛,鼻梁虽是挺直的,一副宽边眼镜却是缺点优点一并遮了去。这下垮了张脸,益发地看了丧气。身上条子衬衫让云梅揉得稀皱,一只衣角拖拉在西装裤外面。凸腹弯腿地站着,那腿可不是朝前弯的,腿肚子硬邦邦向后撑,膝盖紧直,脚掌平行,活像立了根桩那里。

云梅早就哭过了兴头,只是不甘这么虎头蛇尾的就收场,因而死劲地吸着鼻子,不时打个冷战,以增声势。想等维圣两句中听的,也就算了。她实在忘记这事怎么开的头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云梅踢踢拖拖地说,声音是微弱的。维圣忙道:“我送你。”云梅看他不像赌气,何以说出这样教她下不了台的话——是了,他以为但凡顺着她就是待她好,不知道女人都有点口是心非的毛病。在一起几年了,连这点心都不能有体谅,还闹些什么呢?云梅忽然觉得周身发冷,从心底开始,一阵冷似一阵。这里不是她的家,桌椅床铺,没一样是她的讲究,壁橱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两件替换的衣物。她瞪大眼睛四面逡巡,总想探它个究竟,可是泪眼模糊,却再也看不明白了。

维圣看她静了下来,却仍蜷曲在床上,长发披散着,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心里真是痛,恨不能把她揽在怀里揉她亲她,他要骂她,怎么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他?可是他到底不敢,好不容易云梅才歇了气,何苦又去撩拨她?她要回家,回家她就不气了,当然还是送她回家。自己再舍不得,再有什么体己话,也得忍下,总要云梅称心才好。

第二个礼拜六,云梅没有过去。维圣来电话问,只说人不舒服。维圣巴巴地来接,云梅竟连见都不见。

云梅不说,维圣根本说不上来。管先生、管太太不晓得小两口闹的什么别扭,竟是劝也无从劝起。

第三个礼拜,云梅参加了学校的旅行,事先连个信儿都没给维圣。云梅并没记恨成这样,她只是不习惯和维圣一一交代,下意识里是不是躲着他,可就不晓得了。却是可怜维圣,又怏怏地回了新竹。

没两天,云梅上午下课回家,还没过二门,就听到管太太的声音道:“她是娇坏了,你脾气好,哄着就没事…”云梅推开纱门进去,却见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维圣,管太太一边陪着说话呢。云梅正想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学校里的课呢?维圣误她怪的神气为嗔,慌忙站起来道:“云梅,我知道你气我,可是我有点事——”云梅吃他这一说,刚刚打算的问候竟像亲切得不妥了。因而呆了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接他的口道:“什么事?”颜色顿时冷淡了许多。

管太太见他们钉对钉,板对板的,想是碍着自己的缘故,忙道:“你爸爸在对过张家聊天,我去要他回来,张罗一下好吃饭了。”一面起身走了出去。她是深深放心的,女儿明事理,女婿又肯委屈,嘴是笨了点,这不打紧;男人顶重要的是老实,云梅从前那些男孩子,哪一个老实得过维圣?

“云梅,”维圣有备而来,这一席话稳定要说得漂漂亮亮,“我有个机会再出去念点书,我——做点研究——你知道——学些新东西也是好——这样好——”

云梅定睛看着他,像是一心一意地在听。维圣教她望得心慌意乱;说辞虽然不脱盘算的一套,却是大乱了章法。讲了一会儿也就住了口,心里很觉窝囊。

“是好事啊。你不是比较不喜欢教书——”云梅不忍他难堪,放柔声音,慢条斯理地斟酌起句子。哪知维圣耳里听来却是一派不在意下的声气。

“我知道,”维圣粗声粗气地打断了云梅,“你嫌我烦,我走得远远的最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爱走不走,我管得到你?”

云梅的声音一高,维圣立时就闭了嘴。这是他的老法子,对付云梅突如其来的脾气是再灵不过。云梅果然不再说话,却是一抽身走了。

管太太,管先生,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就见维圣一个人在客厅里。管太太不经意地道:“云梅呢?”维圣不晓得要怎么说,站起来看看管太太,又看看管先生。镜片厚,小眼睛不会说话,没能表达出几分难为情。

管先生笑着招呼:“维圣,说是又要出国了。好,年轻人多历练历练。”维圣本想告诉他,也还没决定,却只点点头,随管先生重又坐下。管太太兴孜孜地厨下忙去了。

“管伯伯,”维圣向来不惯爸呀妈呀地喊两老,“要伯母不要忙了。我一下就走。”

“吃了饭再说,好久没在这儿吃饭了吧。今天有菜。”

“不用了。”维圣想不出好借口,可又实在坐不住。“真的不用——还有些手续的事——”

“咦,不是说还没有吗?”管太太拿了碗筷来摆,插口道。一面喊:“云梅,来帮忙摆桌子。”又下去了。

“嗯,也就是这一两天——”维圣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晓得给谁听的。管先生弄不明白,随他去了。维圣站起来告辞,管先生体谅他事情要紧,不再坚留。管太太后面听见,忙跑了出来:“什么!吃了饭走。”一下子会过了意道:“又和云梅生气?这孩子!”

“士品,招呼着锅里。”管太太觉得云梅闹得不像话,看是不能不说她两句。

“伯母,伯母。”维圣急了,颦眉撅嘴地告着饶。

管太太看看她这好女婿,不觉幽幽叹了口气,她能怎么说?“我女儿就是个怕硬不怕软的脾气。你骂她两句,捶她两下,拿点男儿气她看看!”当初还不是怕云梅这性子要吃亏,才欢喜她交了维圣。做妈的哪个不疼女儿,这话怎么说?

“有时也不要太让着她。”管太太说这话,像是脸上挨了自己一个巴掌。

维圣似懂不懂地点点头,道:“过两天我再来。”管先生、管太太送到门口,勉励几句,毕竟教他走了。

维圣的申请很快批了过来。这些日子维圣一直没回台北,拿上课和研究的事忙着,还写了一篇报告寄到IEEE发表,心里很有点成就感。可惜这份快乐云梅也分享不来。一面赌气,一面也实在是机会,维圣出国的事搞得很起劲。却是不知怎的,心头老是怅怅然。但他究竟是个学科学的,这样情绪上的琐碎还难不倒他。

维圣等订好了机票才觉理直气壮又能去找云梅。他存了分示威的心:“谁要她这样给我脸色,一点小事罢了。”却又实在有挥不开的想念,大半个月没见她了,她还好吗?

正巧云梅一个人在家。开门见是维圣,脸上就笑吟吟的,心里高兴他到底来了。才让着坐下,又绕到维圣身后,弯下腰,用手臂钩着维圣的头颈,腻着声音道:“还生我的气呀?”维圣心里纳闷,明明你生我的气嘛,却是只会摇头,云梅就他腮上亲了一下,道:“我说不会嘛,妈还整天啰嗦!”

云梅这个喜怒无常的脾气,不晓得教维圣吃了多少苦。若是维圣不痛快,逢上云梅高兴,三两下就敷得维圣妥妥帖帖;若是云梅心里疙瘩,维圣就只能慌了手脚。云梅却还伤心,凭什么他生气——这也难得就是了——她就活该得逗他;她生气,他就只知道发傻,终要让她没趣地自己妥协?

维圣受了抬举,满腹委屈就待吐了出来,可又没把握,保不住云梅要变脸。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叹口气道:“唉,都怪我太爱你了。”话才出口,他又恨不得吞了回来,肉麻不去说它,言下还像派了云梅的不是,他真没有这个意思的。

果然,缠着脖子的两只手一松。

却又到了头上,顺着头发轻柔地往下梳。云梅的声音像在好远好远:“你从来也没说过。”维圣拿她两只手下来,放唇边吻着,他心恸得要哭,她怪他没说过?

“记得吧?感情是不能说的,要双方去体会出来才真,说出来就假了。”

多少年的话了?他还记着,金科玉律一样地记着。云梅可也没忘,自己怎么得了这些话的灵感。那时候说的哪里只这么几句?还有呢,什么“‘我爱你’这种话最肉麻最俗气”,“一眼就知道自己一辈子的感情在那里了”…一大堆的文艺腔。维圣自问没有这样的见地,拿她高高地捧着,满心只是佩服,全数和公式一齐记在脑子里。维圣行事不离原则,怎么想得到云梅是教一止的态度弄得五心不定,自生些议论,在维圣跟前胡说说罢了。

“你真的很好,真的很好…”维圣喃喃地说。云梅摇头,他看不见。“我知道你不快乐。你不快乐,我也高兴不起来,可是我又不知道怎么问,问了你也不会说。我想一定是我不好,我懂得太少。那天,你说我只知道计算机的Language却听不懂你的,我好难过。我没有你聪明,把那些书上的话用得那么好,你说的我虽然没想过,你一说我就晓得了,你信不信?

“结婚的时候,学校配了宿舍给我,我好希望你和我一起到新竹。那房子你没看到,很小,有个院子。两个人住一定很舒服。后来让了别人,我每回经过,总还觉得是我们家,你说傻不傻?

“我一直不喜欢教书,太死板了…”

维圣反正是背对着云梅,就权当她不在吧。在美国,在新竹,天天对着云梅的照片还要说上好一会儿呢。他是真乱了方寸,想住嘴都不成,拿些话说得颠三倒四,只是东西南北地扯淡。

云梅站他后头,两只手遭他拉着,却是连眼泪也没处揩,任着它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掉。维圣那里问对不对?是不是?她也不敢接茬,只怕自己就要哭了出声来。

维圣说起有一回他们在碧潭划船唱歌,旁人都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又觉得得意。说起他头一回吻她,慌得不识滋味,怕不教她笑了去。又说起别的。

“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气。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我一直到结了婚还不相信自己真有了你。你却像讨厌我,我骂自己多心,你要是讨厌我,怎会嫁给我呢。哦?”维圣终于回了头。

“唉,唉,怎么哭了?”维圣赶紧起身绕过沙发,还差着一步呢,云梅就倒了过来,维圣伸手一揽抱住她。脑子虽不怎么弄清楚了,却分明知道云梅正贴在他的心头,伏在他的怀里。心里也是酸,也是甜。拿手抚着云梅的头发轻轻地道:“…也许该换个环境,只有我们两个人…等我到了美国看,想办法你也…”

云梅没有细听他的说话,只有一句“换个环境”像个木铎似的在她脑里敲了一响,余音袅袅,久久不散。该换换环境?对了,离开这里,去一个柴米油盐样样得亲自操心的地方,去一个日子里只装得进维圣的地方…

“唉,我不好。明知道你不喜欢去美国。你不要生气,每次都惹你生气——我马上走了,你一个人也自由自在地过一阵子。”

云梅倏地抬起头。她恨得咬牙切齿,暗想:“吴维圣,你要说的是真话,就蠢得是头猪;你要说的是假的,就是刻意的讽刺,来报仇的吗?”当下脸一寒,推开了维圣,却也没说什么。

维圣满心沮丧,想是果然又得罪她了,像这样的水火不容,分开一阵子也好。

云梅拿下发卡,把长发理一理,重又束上。维圣扶扶眼镜,整整衣襟。云梅进浴室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带了几张手纸出来擤鼻子。

两人各怀心思,却只自己检点了一下,便坐下计议维圣出国的琐事。除了云梅不时忍耐不住地打个泪噤,那些龃龉,那些温情,竟像是从来没有过。

等维圣真的走了,云梅想起事情的前后因果,不禁惭愧:“我是素来知道他的,为什么要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呢?要怪他不了解我,我有没有给他机会了解我呢…”

这愧疚一日深似一日。尤其收到维圣一周一次写报告似的信,说他在那边好,要她不必挂念,她就挂念得分外厉害。

是维圣才走的中秋节,云梅下午过了不久,竟接到维圣美国打来的长途电话。

“云梅?我是维圣。”

“什么事?什么事!”云梅吓的。“越洋电话”就是夺人的先声。

“没什么。你——过节好?”

“好。你什么事嘛!”云梅简直在喊。

维圣又问他爸妈的节,说自己有人请客,才分吃了月饼…云梅气急败坏地截住他:“这是越洋电话呀。你到底有事没有?”维圣仍是一贯风平浪静的低调门:“没事。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和你说说话——再见。”

没几天,收到维圣的信,说那天怕是醉了,要云梅别生气。云梅又是一场好哭,要不是她不讲道理,他何苦去受那异地孤寂的罪?

云梅天天拿这些个念着,一止在她心上打的那死结,虽然也不晓得还在是不在,竟不致常要纠结地痛了。

“王老师,我这里要右转,倒数第二家二楼,进来坐?”云梅说。

“不了,不了。我就是下面一点。管老师来玩。”王淑娟有点遗憾,却也只得道再会,各自去了。

还是一式的房子,照样的面面相觑。任你左转右转,竟是转在一样的风景里了。

云梅按了对讲机,里边问也没问,就“啪——”地响起开门的讯;那声音又长又亮,午睡的巷子里听来很是吓人,云梅忙用力一推门,教喇叭静下,进去以后又朝后一蹬——砰!

“云梅,来啦。”二楼上吴太太开门迎着。婆媳算是相敬如宾。

“哎。”云梅把手上的零碎搁在鞋箱上,腾出手来解鞋襻。“妈说这个要我带来——”

“你妈妈太客气了,真是!”

“维贤呢?”

“打球去了。”

“维芬呢?”

“学校里没回来。云梅,还带点心啦。我们娘儿俩吃吧。”吴太太要倒水,云梅抢着去了。吴太太赶紧想起了说:“有你们一张讣闻呢。姓方的,维圣同学吧,怎么这么年轻就——”边去拿了来。

“方?”维圣同学她只晓得一个姓方的。云梅把两杯水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拈起那张讣闻道:“方一止。妈记得吧,瘦瘦一个,来过的。”

是啊,一止来了又走了,他只是她命里的过客,早晓得驻不长的。他生来就是为作弄她,她一颗心定了,他在人世的事就算了了。

“没想到去得这么早。”云梅心平气和地感叹道。多少年的磨难到头来是个这样的了结。她拿一根食指轻划着讣闻上的红框,框里边毛笔端写着:吴维圣 先生夫人。

云梅心里早已不知给一止送了几次终,哪怕这样,早个半年,还是连一止的名字都听不得。一止是云梅心底的淤伤,没有脓脓血血的创口,却是碰也不能碰。她成日瞪眼瞧着,就看有没有人来招惹,一点点动静吧,就是拉心扯肺痛得不能忍耐。哪知一阵子忘了顾它,那淤伤已自渐渐散开,想痛也无从痛起了。

“不晓得什么病就是了。”吴太太拿过讣闻,翻开来又看了一遍。“给维圣写信的时候提一声。”

“要的。”云梅又从吴太太手上接过来,搁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仍是伸了根指头在上面,一心一意描着圈住了维圣名字的框框。她也圈在框子里头,可是姓名不彰,就“夫人”两字说的是她。

“也不一定就是病。”吴太太真心惋惜,竟搁不下这个话头了。“难为父母哦!”

“一直听说身体不好,”云梅应道,“从前像害过肝病。”

一止那次生病,还是头回维圣在美国来的消息。

“陈景明前天到普渡,谈到方一止病了。是肝病…大家都是好朋友,希望你能抽空去看看他,他住在台大医院…”

她可以不去的,毕竟还是去了。“现在说不定人家都出院了。管他,对吴维圣还个交代就行了。反正要到重庆南路去买书…”云梅一路宽慰自己,只把对一止的牵肠挂肚不提。却是近着近着,情就怯了。

一止、维圣这些人是云梅高中校友会郊游里认识的。那时候云梅才从尼姑庵似的女校里放了出来,玩心正大,很交了几个朋友,倒都是一伙儿出去玩的多,哪里把一辈子的事此刻就挂记着了呢?一止风趣活泼,长得又得人缘,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就也不愿受羁缚。所以两个人相惜的情是有,却是谁也不说。

维圣开始就对云梅有心,偏这感情的事很教他难堪的,便只是定期写封问候的信,回台北来一定报个到,在他就是尽了“追”的份。云梅当他是朋友,也存了几分“搁着”的私心,却不大有兴趣和他单独出游。要是维圣一个人来邀,就延着家里坐,也不过看看电视,读读书,话都不怎么投机的。管太太一边留了意,心里喜欢维圣知礼,就很鼓励他们来往。云梅和维圣的交情竟算过了明路。

一止给女孩子惯的,好些地方难免不忠厚。他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追求云梅,却常常要生个三言四语来撩拨她。他又杂学广记很有些歪聪明,云梅偏佩服这样学理工又能讲文学的人,竟是为他倾倒,明明是轻薄的举止,在她眼里也自有一番倜傥风流。一止却时而近,时而远,有时说些若有所影的话,有时又完全不搭理她;云梅恨得牙痒,拿他也莫可奈何。这个维圣呢?说他在身边吧,又老教人觉不及,说没有他吧,就连管太太嘴上也常挂着。

就这样,三个人一天天拖了下来。云梅到底是女孩子,不免要想想结局。一止是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她可不是一止的对手,虽说伤心,还好一两年来也没露出什么,就几次地下狠心去冷淡一止。可是从来也不怎么见亲热的,哪又显得出冷淡呢?不过自己心里头闹闹,维圣一边跟着倒霉罢了。再只要一止多笑看她两眼,说上几句疯话,又不禁生些希望,痴痴傻傻地和自己过不去了。就还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