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了几个人疯疯颠颠是好笑,渐渐不对了。一个大兵扯着自己的裤子,一面伸手去抓吧女身上的布片子:“宝贝,这儿来,这儿来!”(美伦骂道:“猪狗不如!”)

忽然有人喊打:“妈的,揍他!”有人喊:“警察来了!”酒吧门一闪,出来几个人抓住一个吧女往里拖,另一个尖叫着也知道逃。

“情形很乱哪!”赐之感叹道。

“打起来啦?”美伦插嘴。

“怎么会?就是一大堆人挤来挤去,又有人起哄,鬼叫鬼叫。”赐之说着没了下文,只是用心吃饭。

“后来呢?你说看到白仙丽?”

赐之抬起头,为难地看着美伦。

“有一个是白仙丽?”美伦猜道,一面心惊起来。

赐之点点头。

美伦瞪大眼睛,失声叫道:“那她被警察抓走了?”

赐之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

赐之因为推了车子,一直站在外围参观。看情势一乱,就打算走。那个没被抓回去的女孩,又哭又叫地从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扣住赐之的车把,嘴里咿咿唔唔,显然神志未清。赐之大吃一惊,正要摆脱,又觉好面熟。

“哎呀,我想:这不是对面的白小姐吗?”赐之唱做俱佳,一只筷子给他比划得甩脱了手。“一下我也没弄清是姐姐还是妹妹——真像,那个大蓬头。可是救人如救火——”他停下来等美伦开骂,美伦偏只是狠狠盯住他,不发一言。

“啧,好吧,我是昏了头!”他心虚的招了供。

赐之弯下去找筷子,就在桌子底下说起来:“我一慌。哼,还以为自己跟她一国呢。赶快拉了她,叫一个车子塞进去,自己骑摩托车在前面领路,把她送回来了。”筷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拾到的,人可是到说完才直起腰来。

“喂,你有什么意见没有?”赐之等了一会儿不见美伦发作,就问。这种不寻常的缄默教他食难下咽。

美伦才解决了自己的半碗饭,拿起汤勺舀汤,并不理他。赐之又叫:“喂——”

“你能干!”美伦哐的一声扔下勺子,“哦,还要人赞美歌颂啊?英雄救美!那么多人不找,找你——”

“你这种人就是——”赐之的话给对讲机铃声打断。夫妻俩疑惑地互望一眼,赐之余怒未息地去接听,边走边说:“——心思不正。要你不要想歪,不要想歪——”

“找谁?”赐之声气不善,“秦小姐?推门!”他狠狠按下机上红键。

“谁?”美伦问。

赐之从鼻子里哼了个不知道,走回去坐下。美伦站起来去开门,一面数落:“你懂不懂什么叫礼貌?你有没有风度?”

门开却竟是白仙琪。

她还是今天办公室里的打扮:大蓬头,七彩粉脸,削肩黑丝衬衫,黑长裤,腰里扣一条宽皮带:皮带头是两只小金手,大胆地从后面伸出来,交掌托住她的小肚子。

美伦一愣。白仙琪招呼道:“秦小姐。”美伦才醒过来似的,哦哦地忙着请进,给鞋箱里翻拖鞋,又问吃过饭没有。想想觉得未免殷勤过分,这头才让了她坐下,自己又跑开去收拾饭桌上的碗筷。主客遥遥对答,说的全是废话:

“外面没下雨啦?”

“停了一会儿了。”

“刚才还好大雨。说下就下,不下就不下。”

赐之看美伦那个神经兮兮的样子好笑又好气,就推开椅子起身,打算代她去尽主人的礼数。美伦给他一动作倒被提醒,介绍道:“白小姐。我先生。”

“见过,见过。”赐之笑吟吟地走到前边。

“就还不晓得贵姓?”白仙琪欠身轻笑道。

“晋。”夫妻异口同声,又不约而同地厨房门额上横轴一指。

“秦晋之好。好巧。”她身子一侧,又靠回去。

美伦端来一杯冰水,旁边坐下,白仙琪谢过,正色道:“今天特别来谢谢晋先生。小ㄋㄧ不懂事,唉!”她的声音还是软塌塌的,却因为没像平常那样一字一拖,美伦顿觉顺耳许多。却奇怪她这样的开门见山,倒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于是楞楞地望向赐之。

“呃嘿,”赐之干咳一声,“应该的,应该的。”又跟美伦解释:“送——二小姐回去的时候碰到白小姐。”他还想告诉她刚才是没来得及说,当着白仙琪又不便,只好呃嘿呃嘿地继续咳下去。

“好在我今天回来得早一点,不然还要更麻烦晋先生。”白仙琪再致谢,“真是谢谢你们。”

“我还是不大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美伦干脆装糊涂。

白仙琪飞快地瞟了赐之一眼,开始避重就轻地说起这事:她妹妹和几个朋友喝醉了,赐之恰巧碰上送了回去。到了家却不得其门而入,赐之就陪着小丽等,一会儿她回来,赐之把小丽交到她手里才去。

“他说他是秦小姐先生。”白仙琪笑,赐之也笑。那时候慌的,生怕教误会了去,草草叙述了拾到白仙丽的经过,自我介绍道:“我是秦美伦的先生,就住在对面。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们。”忙忙地就走。现在听她一提,赐之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二小姐好点了吧?”赐之问。

“哎,好多了。”

“就是那个在航空公司做事的?”美伦问。赐之瞪她,她假装没看见。

“唉,我只有一个妹妹,”白仙琪感叹起来,“小丽念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教人操心,做事也没好好做过,没长性,这么好的事,多少人想做,她又说没兴趣。不过我们就要出去了,手续在办,她打算出去了回学校读书。”

“去哪一国?”

“美国。”白仙琪办公室里趾高气扬的样子又渐渐出来。

“美国现在不好哎。你也去读书?”

“我还读什么书?我去做事,美国找事很简单。而且我父母都在那边,我们办移民,小丽在那边念书一学期只要几百块,美国公民享受的权利很多。”她主动地说这许多,可还是美伦认识她以来头一次。看她那种当然的神情,美伦无名火起。

“可是人家说,美国现在失业很厉害,人家美国人自己都找不到事。”美伦也不过是平常说话的调调儿,比上白仙琪的柔声细语,就简直是吵架。

赐之道:“手续很麻烦吧?听说那边大使馆很刁难。”

“一点都不,”白仙琪摆摆手,“托一个里面的朋友,一下就出来了。小丽下个月就走。”

美伦、赐之一时语塞。美伦忽然站起来硬邦邦地道:“白小姐喝不惯开水吧?我去切西瓜。看我们家连茶叶都没有。”

白仙琪忙站起来说:“不用了,我该回去了。就是专门来谢谢晋先生和秦小姐的,改天请两位过去玩,再教小丽当面谢谢。”

送走白仙琪,等赐之在身后关上门,美伦头也没回地问:“她来干什么?”

“干什么?”赐之把自己往长沙发里一扔,“探口风!要你不要到办公室去乱讲,反正她就要走的了。”

“我也这样想。”美伦想起来生气,“讨厌嘛!谁要讲她们那些事,你看上次我讲了没有。神经病!晓得这两姐妹搞些什么鬼?还说是×大的呢。见大头鬼的航空公司职员,跟些大兵搞在一起…”

“好了,好了,管人家!电视开一下。”赐之半躺半坐地发号施令。

“你美梦!起来!去给我洗碗!”

“明天洗。”

“明天?你哪一次明天洗过?昨天的碗也是我今天回来洗的。”她过去拖他,“起来不起来?”

赐之赖着不动。美伦一边拉他,一边骂:“重得像头猪,你要减肥——啊哟!”是赐之猛地往下一带,翻身压住她:“你这个母老虎,看我怎么整你!”

咦?谁敲门!两个人同时受惊坐直,门口站着美伦的宝贝弟弟,秦建国。

“非礼勿视。”建国说,一面自己拽掉鞋,带上门进来坐下。

“你怎么进来的?”美伦问。

“你们楼下大门没关。这个门——”他拿根大拇指朝后一指,“我有钥匙。”他把美伦藏在门垫下的备用钥匙往茶几上一丢,“你学妈啊,迟早要遭小偷!”

“你为什么拿我的钥匙?”美伦气势汹汹。

“这种姐姐!”建国对他姐夫慨叹。他是一个瘦而长的青年,长着两颗兔宝宝门牙,和美伦一点不像,据说他还有个闽南话的绰号叫“散仙”。“大家省事啊。你看,你不用来开门,我也不用叫门。要不是来得不巧,我根本也不必敲门。多好,你看,多好!”

“吃饭没有?”赐之问。

建国点点头。口袋里摸包烟出来,敬一支给赐之。赐之没有瘾,抽的“伸手牌”。建国站起来掏打火机,一面抱怨:“啧,啧。你们这个小器之家,待客的烟都没有一包,还要自备。”

“漂亮吧?”点完烟,他把打火机炫耀给赐之看,“小莉送的。”

“欸,你这次还蛮长久的呀!”赐之和他这个内弟老兄老弟惯了的。

“小莉?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个呀?”美伦切了西瓜来,“嘿,刚刚还有个小丽惹了麻烦去,还是贵校校友。”

“干吗?哪一系的?”建国问。

“姓白,叫白仙丽,恐怕要高你一点,你听过没有?”赐之说,“大概也是个风头人物。”

“嘿,我们班的。”

“又你们班的了。”美伦给她这个弟弟呛死,笑喷得一手一脸西瓜汁,忙到浴室去拿毛巾。“谁都是你们班的,也不先问问多大年纪,做的些什么事——”

“哎,烦不烦啦。我真的和她同过班嘛,不信你去问郭呆,他比我熟就是了。咈,咈。”他说到后来痴笑起来。一只长腿伸出去,暧昧地轻踢赐之的脚尖:“怎么会认识她?啊?咈咈,她现在干吗?”

“干吗?你们班的你不知道又问干吗。”美伦笑他。

“搞不过,这有什么好盖的。”建国急得三字经出笼,“他妈的,这是我自己姐姐姐夫,换了别人问,我还不承认呢。”

“为什么?”

“妈的,丢脸!”

“秦建国,你不要一直讲脏话!”

“妈的算脏话啊?”建国跟他姐夫做苦脸,“又爱问又要骂,搞不过!”

建国承认跟白仙丽没什么认识,可真的同过班。她的事他全是道听途说,二年级给学校开除的事,他可亲眼看过布告。

“她根本难得去上课。我第一次知道和她同班,还是郭呆告诉我的。”郭呆是建国小学同学,一直要好到现在。“他妈的,郭呆跟她出去玩过。他们都叫他乖宝宝。”他向赐之挤眼睛,咈咈笑得像只猩猩。

“为什么?”美伦问。

建国笑半天,跟赐之说:“他只温了她,没有和她睡。”他没理会美伦的哇哇叫,继续和赐之讨论:“你们怎么会认识她?”

赐之把事情讲给他听。建国说:“其实她以前不被开除,在我们学校也混不下去了。当面就有人喊‘公共厕所’,真是声名远播,我成大的同学跑回来都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白仙丽?女孩子搞到这样也是惨,自己不检点,人嘴巴又坏。后来听说她还闹过自杀。不过她家里也应该负点责任,郭呆说她妈妈跟个黑人在一起,她姐姐好像也不怎么样。”建国摇摇头,竟有点悲天悯人的味道。

“你想,”建国又说,“台北这么小,走来走去都碰熟人,你是小学同学,他是中学同学,什么人什么底细,一下就——”他五指一张,做了个揭穿的手势,“瞒得住啊?妈的,郭呆最呆,他本来还很认真呢,给人家笑得要死。可怜哪!”

谁可怜?郭呆可怜?白仙丽可怜?…美伦忽然心里不豫起来。

“人的嘴呀!”赐之叹道。

建国是替秦太太来拿会钱的,扯淡了许久,终于回去了。又剩小夫妻俩。

“我就在奇怪,白仙琪几岁,她妹妹又几岁,怎么就大学毕业在航空公司做事了呢?”美伦还在讲,“都是鬼话。姓陆的姓参。还说移民,去去,不稀罕这种人!”

“出去也好,她们在这里也不好待。”赐之说。想想又要警告:“美伦,有时候不说话,就是替人家说好话——”

美伦反身钩住赐之的脖子。“不会到办公室去乱讲。”她保证道。

(七)

午间女士的聚会。

“白仙琪为什么要辞职?”

“说是要去美国。”

“这样子她何必巴巴地考进来做几个月呢?真是!”

“哎,这个你就不懂了,人家说不定是使的障眼法。”

“积点德好不好?”

“什么,什么?我没听懂——哦,你是说总经理…”

“别乱讲,谁看到了?”

“我昨天看到她跟一个老头子在蓝天,我特别弯过去她那里打招呼,她说是她干爸爸。”

“开绿车那个,听说是干哥哥。”

“秦,你真差劲!一条巷子里住,一点新闻都没有。”

“怎么没有?”美伦说,“她贴了售屋,你们哪个要买房子?跟我做邻居去。”她说着笑了起来。没有听见最那头一群男同事说:

“她们哪,整天张家长,李家短,从来不说人家一句好话!”

掉伞天

星期六的中午。

“喂呀——”纱门不情愿地嚷嚷,到底也就是一顺手开了。两步台阶下,稀稀落落几样不值钱的盆景。小院子整个铺上了无情无趣的水泥地,也就是讨个容易收捡。

“带了伞去吧,这天看是要下雨咧。”管太太拿起女儿搁在茶几上的两截伞叮咛道。云梅一脚门外,一脚门里,闻声转过脸来,带了几分不耐的颜色道:“早上带来带去,也没有一滴雨。”却还是不放心地接过手来。手袋差了一点,挤不进去,只好钩着柄上的襻襻,和手袋一并拎着。

“香菇记得拿了?”云梅已经走到大门口,管太太追上两步,隔着纱门叫道。云梅身子也没回,只僵僵地朝红漆大门点了点头,一面起闩出去了。

云梅走了好一会,管太太兀自傍纱门立着,仿佛还有些牵挂的模样。香菇是徐姨妈托人带来的港货,一朵朵硕大清香,怕不是真的家乡麻菇。自己舍不得吃,叫儿子拿了一半家去。今天给云梅拣了二十朵——原是二十五朵,心一横,又拿了五朵回来。浅浅地装了一透明塑料盒子,盒子先头盛过芝麻饼,幸而盒盖上只凸起有“洪记”的字样,并没有泄了底去,所以看相是有的,就怕教人知道不是原装。“那土包子难不成敢笑我?横竖云梅吃的是家里。”这么一想,管太太就宽慰了。也不是对儿子偏心,媳妇可不是省事的人,多少要招呼着点才成。

“走啦?”管先生燃着他的“饭后一支烟”,慢吞吞踱进客厅,伸手在电视机上摸他的加光镜子。

“嗯。”管太太漫应了一声。依依地离开纱门,自顾自地从沙发上捡起报纸,寻着刊明电视节目的角落,迎光举得老远道:“《三娘教子》。演来演去这几出。台视就是个徐露,总也算不错的了。薛保不知道谁演?”一边自己轻轻地哼将起来:“老薛保,进机房,双膝跪落——”管太太参加过票友社,生旦都来上几句,唱得全的,老生戏就数《三娘教子》,青衣就得《贺后骂殿》,正好一样一出,偏就从来没能粉墨登场。

“士品,你记得吧?那年所里同乐会,要我演薛保,还拉拔云梅演倚哥。我说不成,哪有给孩子做奴才的,三娘嘛还差不多。他们说本来也是这么一回事,孝子孝女呀。后来到底没演成,真是…”

管先生是个瘦长个子,家常穿了件麻纱汗衫,下面蓝白条纹睡裤。夏天里,睡觉、走街坊都是这副打扮,等闲不换下的。每个星期六下午,他都有节目:两百块钱一参,真正的卫生麻将。退休了这两年,自觉是个老朽了,也就麻将桌上还能激发点兴致。打得大了,心理有负担,管先生是不来成的。这下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拿齐眼镜、香烟、火柴,不再理会管太太十几年前的遗憾,道声:“走了。”一举手,稍用点力,纱门又是“喂呀——”干干的一个哭头。

这里是发展中的新小区,阡陌交错着一式的公寓房子——火柴盒子似的方正四层楼,一面嵌着蓝色白色的美丽瓷砖,一面是灰头土脸的水泥本色,齐齐整整地漫了好大一片。一眼望去倒有几分壮观,再看,却不免有些寒碜了。

云梅在巷口的西点面包店里停下,随意拣了一盒西点。承管太太的教诲,云梅在这些地方素来小心。维圣在家的时候倒也罢了,他一走,她就格外谨慎。虽然捺不下性子每星期来,隔个把礼拜总也要走动一趟!妈妈的意思,自己的意思,多少带上一点,也教维圣回来了大家好做人。

维圣家从巷口进去还有好远。云梅觉得半个钟头的车子把自己坐累了,走起来竟有点吃力。手上多了个点心盒子,一把伞越发地惹人嫌,云梅左手右手地换着拎,一时烦躁,直想扔了去。可也就是想想罢了,她做不出来的,她素来都只转转念头,从来也不怎么见行动的。

结婚两年多了,云梅还是没沾一点太太气。身材高而苗条,长发轻轻巧巧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轮廓秀丽的白净脸蛋,鬓边一边垂下一绺青丝,看似漫不经心,却也极显韵致。她从不参加学校同事间那种“我先生如何如何”的谈天,倒不是有意隐瞒已婚的身份,只是——唉,维圣这个人,教人说得上什么呢?

当初怎么和维圣好起来的,云梅也记不清了。她有什么怨的呢?她自己认识的人,结婚前足足交往了七年,再怎么不好,都该认了。况且,维圣哪一点不好?哪一点拂逆了她呢?

“管老师,管老师!”王淑娟一路赶了上来。她是学校里这学期才来的,也教国文。生得一张不出众的扁平脸,又不晓得装扮,几件衣服扯在身上总觉欠周正。和云梅上下年纪,却连个对象也没有。云梅是个利落人,一径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又受学生欢迎,很惹王淑娟的气。偏是云梅和同事少交道,虽然也听说些云梅婚姻不美满啦什么的闲话,总是隔靴搔痒不怎么痛快。

王淑娟任导师,今天上了第四节的级会,硬得到十二点十分才下课。家住得远,索性督促学生扫除,然后自己吃了饭回家。多耽搁了一会,不想竟在这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云梅。难免有些兴奋,一迭声地道:“不知道管老师也住在这里,半学期了,一次也没碰到。不过你课排得好,全在上午,天天都是半天班,不像我,兼了导师,还给塞了两班公民,又是最后一节,还赶着和学生挤车。”

云梅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要答她些什么,只好笑了笑说:“我就住在学校后面。我先生的父母亲住这里。”

“哦,对对。我听说管老师住娘家,管老师先生好像在美国吧——说是去了好几年啦?”小眼睛一滴溜,直巴望别人是弃妇似的,那嫁不出去反倒高明些。

“这趟走,怕还不到一年呢。”云梅说起这个就心烦,维圣走,竟像是她逼着去的。

前年暑假,维圣拿到硕士,随即应了母校的聘回来。顺理成章地和云梅结了婚。原说好小两口搬到新竹就维圣的,却是云梅学校里留得着力,管太太又是一个宝贝儿子自立了门户,越发舍不得女儿。三说四说,开学以后,云梅竟照旧住在娘家。每逢周末,维圣赶火车回来,她从家里过去,多是星期天晚上伙着出来,再就各走各的。也有到星期一早上走的,云梅却因为头两节有课,很不喜欢这样赶。吴家倒拿这大媳妇当回事,腾出正房给他们,吴太太为他们置了全套新家具,没教小两口操一点心。若是他们回家的日子,就大家避了开去,唯有吃饭才来招呼。两个人一周一次新婚,虽然谈不上几句话,架是无论如何不会吵的。

那天也怪维圣,吃着晚饭,好不端端地提起一止,说一止回了趟学校,问云梅的好,还要云梅给做媒。“我问他要怎样的小姐?”维圣拿筷子比划着,“你猜他怎么说?哎,你猜他怎么说嘛?”云梅听不得一止的名字,当着维圣父母弟妹一大家子人,却也不好发作,摇摇头不耐烦地道:“谁晓得。”维圣一点没看出端倪,笑吟吟地接口道:“他说和你一样好的,否则就打一辈子光棍了。”想了得意,又好笑了几声。

虽说一止的回答早已料到意中,云梅仍不免激灵灵地一震。维圣的几声干笑听在耳里,更是心如刀割。勉强支撑着,待话题从一止身上转开,就借了头痛下桌回房。维圣跟了进来问东问西,十分殷勤。云梅有苦说不出,心一酸,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先前强吞下的几口饭,禁不住抽噎,胃里一翻,全吐了出来。害维圣慌得手忙脚乱,只是不知如何伺候才好。云梅到底过意不去,费了大番工夫,才劝得他回桌吃完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