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之光着上身站在阳台上做了几个体操动作,忽觉眼睛一亮,正对面二楼水泥栏杆上斜倚着一个热裤女郎,一双腿平着栏杆伸得长长。面貌——不是很清楚,就那身材推断,谅也不差。赐之心里一紧:她那脸是朝这边的,竟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自己这肌肉——赐之把胸一挺,不甚确定地对看起来。
那时美伦也凑近来看过一眼,说了句:“也不怕摔死!”便走了。并没什么特殊表示。哪知她在厨房里越想越气,借了题目来发挥了。
“哈,哈。我说气什么呢!”赐之想女人真好笑,“吃醋啊?可惜一盘好牛肉!”
“醋你的头!谁晓得她干什么?我跟她吃醋!”美伦给点破了,不知是为了赐之终还知心,还是不要担个妒妇的名,竟缓和了许多,也自坐下另添了半碗饭。
“饭冷了反而好吃。”美伦像说给赐之,却没抬头。半晌没人接茬,觉得疑惑,才看过去:只见赐之一手支颐,一手持箸,笑眯眯地望着她。
“看什么!好吃了又不吃。”美伦白他一眼。
“菜都酸了。”赐之饥已垫过,又有心情来逗美伦。
美伦也自觉这干醋吃得好没意思的,又讨厌赐之那个得意的样子,就装没听见,只专心吃饭。赐之在鼻子里哼哼嗯嗯地笑,想惹美伦发话。美伦忍了一会儿,实在听得不耐烦,便道:“好了,好了,笑什么?”赐之正巴不得这一声,忙笑道:“知道我们公司小杨吧?他们夫妻俩吵架,他太太说:你凶什么凶,你再凶你敢不敢把小孩丢到水缸里去!他说怎么不敢,抓起小孩就往水缸里一丢——”
“哎哟,小孩多大呀?”
“一岁多。”
“哎呀,真是!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孩得肺炎——”
“鬼话!以前没听你说过?”
赐之道:“忘了。看你刚才那么凶,有个小孩也给淹到水缸里去了,我才想到这件事。”
“那你还先要准备一口缸呢。”美伦说。
赐之想那阳台上的女孩不知是不是新搬来的,以前好像没看到过,便道:“今天那——”却不妥,又要生事,忙换了:“你们办公室怎么样?”
“才好玩呢,”美伦想到阳台上那女孩,“现在的女孩子可真大胆。上次不是跟你说,我们公司要个管资料的小姐就来了三百多封信吗?今天面试,她们全说自己有经验。一个女孩子,总经理室拿份资料出来做,就跑来问我。我怎么告诉她呢,又不认识她,我帮她作什么弊。我就说:你们都做过嘛,差不多。她可脸皮厚,就去问那个二百五廖永才,你们这些男的啊——”
(二)
赐之去接美伦下班,看见美伦和一个妆饰浓艳的女郎一齐走出大楼。美伦朝他这边指点了一下,那女郎遥遥对他倩笑着。赐之颔首回礼,竟觉哪里见过似的。
美伦和人道了再会,走过来,一面系头巾,一面说:“漂亮吧?”赐之道:“粉盖住了,没看清楚。”美伦笑骂道:“缺德!”声气很是愉快。赐之发动摩托车,美伦跨坐上去。
车子才上路,美伦就开了话匣子。风很大,市声又嘈杂,赐之根本听不见几句。不过向来是这样,也都习惯了。有时候,赐之爱说,美伦也不太能理会。
“啊?你说什么?”
“唉,我说,现在的女孩子好厉害。昨天…就是她…考上了。第一天上班…化妆…”美伦先还嚷得够大声,说着说着,又听不见了。总是话才出口,就教风抢跑了,侥幸保住的几句,并构不成意思;赐之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倒只有后头的美伦不要紧些,却也大概知道在讲刚看见的那美伦的新同事。
“…白仙琪,简直像个艺名。不过她还真白。”车子遽然停下,美伦的声音听来有些教人吃惊。赐之的车子挤在一大溜摩托车队里等过红灯,旁边的都侧头看了他们几眼,又转回去望红绿灯。
“好像很面熟啊。是不是像白嘉莉?”赐之说完俏皮话,自己都没来得及笑,灯换了,赶快跟着大伙儿冲锋。龙头左摆右拐,又要保持平衡,又要招呼撞人家,遭人撞,十分紧张。却是才出重围,又忽地向右一冲,差一点撞上安全岛。
赐之赶紧煞车,一脚踏上红砖地,回头就骂:“你发神经呀?要死也不是这个死法!还好旁边没车。我看你是疯了!”
美伦先下死劲掐他的时候,只是发发娇嗔,实在没想到是在摩托车上,这下好险要闯祸,被骂并不敢回嘴。赐之嘟嘟哝哝,一面再度发动。
赐之骂得兴起,说个没完没了。美伦虽听不真切,光叽叽咕咕的声音就够可厌的,渐渐真上了火,就老地方——赐之腹上软肉——扭了一把只没先前手重,一面道:“就发神经!就掐你怎么样!”这话也是示个警给赐之:别又没把握冲到安全岛上去了。
赐之不晓得她又什么毛病,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已过了圆山,路上人车都少了。赐之猛踩油门,车子箭一样地飙了出去。
“你要死啊!你死我可不跟你一起死!疯了要死啊!”美伦尖叫起来,紧紧箍住赐之的腰。赐之反正不理她,飞过忠烈祠的时候,美伦自动放低声音:怕惹起标兵注意,到底还知道是自己丈夫。
“停!停!你要死你放我下来,一个人去死。停!再不停,我——”赐之停了下来,美伦“就喊救命了”却已箭在弦上,只能及时控制住音量,平平静静地说完。
“下车。”赐之抬了抬下巴,可没看她,很有几分性格小生的味道。
美伦听得一楞,竟不知如何应变才好。赐之又冷冷地道:“你不是要下车吗?”美伦一下记起自己占的理,忽然气壮了起来,却不敢真下车,只后面冷笑道:“哼,你倒是记性好,我怎么就不记得?就可惜口风不紧。我还说真巧,怎么住在一条巷子里,原来就是她。你也难怪,是比我看得清楚些。过目不忘啊?说呢,门口那样笑,原来是心照不宣!”
“你放屁!”赐之爆了。因与刚才冷面杀手的造型不合,只一句就住。另换了阴沉沉的语气道:“说够了?下车。”
一辆浅绿色的跑天下倏地挨着他们停下,车窗里探出大蓬头下一张笑脸:“秦小姐,车子坏啦?和我们一起走吧?”
也有这么巧的事?美伦、赐之对望一眼。美伦立时堆上一脸的笑:“没有,没有。我眼里进了沙子,他替我看看。”边说边偷觑了赐之的颜色,他竟也在笑。她知道他该笑,可也还是看了生气,亏他笑得出呢。心里虽这样,脸上笑得又还甜些:“白小姐和我们邻居呢,常常会碰到的。”听口气,说话的对象是赐之,看神情,对象又是车里头那一对。
“好一点没有?我们走了吧?”赐之说。
“走了。白小姐来玩。再见。”
赐之特为放慢一点,好离那车远些。恩爱夫妻的戏也因为走了观众而告落幕,却都不说话了。这架等回家了再继续吵——保不定路上又会碰见谁。
(三)
“我先生就说你白,又说我黑。其实怎么不黑,天天坐摩托车晒得脱皮哟,还是你好——”几次看见那绿车就整夜地泊在巷子里,真正教人起疑,那司机呢?
“我就是怕晒太阳。”白仙琪微微地笑道。她讲话行动都是一种懒懒的风度,男人眼里看来是有味道的;女人,尤其美伦自己讲话像高手打字一样,就只觉烟视媚行很不正经。
“你也喜欢日光浴。”美伦笑说。
白仙琪斜瞟她一眼,意思是“哦?”美伦便又补充:“我先生看到过。”说了又悔:赐之不老实,她并没面子。
“那一定是小ㄋㄧ。”白仙琪轻笑道。用手一拢头发,双脚竟挣了鞋缩上沙发。美伦看得非常不入眼,就算中午休息时间吧,到底是新进来的,好胆!
“我妹妹,我们很像。”白仙琪用单手支着头,肘撑在椅靠上,一双眼半闭半不闭,微撅红唇,吐字轻轻:“她黑,我白。”
美伦给她吓到了,前几回照面,总也还守礼,今天,就算自己不是男人…等下过去会客室一定要告诉庄英珠,这女人。
(四)
“小ㄋㄧ!”美伦站在厨房门口监督赐之洗碗。“照这么说,她不该叫小鸡!”
饭桌上——其实早在路上——就说起,这个白仙琪的妹妹叫白仙丽,航空公司做事,如何如何,白仙琪自己又如何如何。因为美伦知道恨错过人,再讲起白仙琪的口气就不似先前激愤。赐之原也不至于十分兴趣,倒又装得更厌烦些,用一种不耐的神情听着,心里多少还是好奇。
“什么小ㄋㄧ小鸡——喔,喔。”问出来也想通了,赐之就笑。
“她大概以为她像玛丽莲?梦露。你还没看到她跟我们经理讲话的样子呢。”美伦想起白仙琪半闭的眼睛。
“嘴太薄!”美伦又说。
“也太瘦。”赐之想倒有点像费?唐纳薇。这话没说。
“没有看过这样的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谦虚。”美伦过去帮着擦干碗,一个一个拿起来顺便检查洗干净了没有。
“喝!那神气的!甩都不甩别人。她大概觉得她的业务很独立,就不要犯到我手里。”美伦一干女同事全看白仙琪不顺眼,觉得她那一身一脸几近招摇的打扮,坏了她们办公室的风纪。男同事偏又喜欢亲近她,美伦讲廖永才:“还不晓得这个人这么热心哪。嘿,人家不领情。他指教了半天,她谢都没谢,说:真的呀,我都不知道。”美伦嗲着声音学样。“这样,这样。看嘛——”她还要笑给赐之看。美伦学得很像,眸子一斜,轻颦浅笑,似嗔似喜。赐之但觉一阵风情扑上面来。
两人一顿晚饭,带吃带收拾,天天要闹到八点多才清楚。略走走坐坐又该洗澡睡觉了。
是半夜。赐之给一阵急摇低吼吵醒。
“什么事!什么事?”他头一件想到失火,再就小偷。
虽是黑里,借着窗外路灯照进的微亮,也看得见站床边的美伦一脸兴奋。她急急地说:“快!快!快来看!”就先出去了。赐之迷迷糊糊,两脚正踏下地摸拖鞋,美伦又进来了:“快呀,死人!慢得!”赐之临起身一瞄案头的钟:一点四十。
落地窗的纱门大概是美伦先头拉开了一扇。天气这样热,玻璃门并没关,窗帘也只覆下了外面一层纱的,风里飘呀飘。夫妻俩并不敢站出去,只窗里头站定,旁着洞开的那扇长窗,赐之一手抓住薄薄的纱质窗帘,一手叉腰。美伦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脸上都是一脸阴晴不定的神色。
对面楼下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和三个大块头黑人调笑着。隔远了,一样的大蓬头,看不出是姐姐还是妹妹,也听不清闹些什么,只一阵阵的笑声传来。
公园预定地里一根路灯垂出头,正照着他们。四个人不知是醉了怎样,竟肆无忌惮地又唱又叫。
赐之伸手搂住美伦,美伦依依地偎过去;整个村子都睡死了,只有他们,高高的,远远的,戏院包厢里看着。光线打得太差,白寡寡地泻下,冷冷清清也有凄凄;那女人的旗袍不知是紫是红,那黑人的黑是泛了一层白雾的。
像要送客了。那女人一个个轮流亲嘴。到最后一个,却不安分,一只大黑手整个地扶上那女人裹得紧窄的臀部,一下又探进她旗袍直开到大腿根的高衩里。因为是侧朝着赐之、美伦,看得再真切不过。赐之环在美伦肩头的手越握越紧。美伦只想站出去大喝一声。
另两个黑的看不过,也要参加。那女的被逼到靠墙,三个人在她身上揉着搓着。这边看不到她的人了,也还听得见她在尖声浪笑。
巷子入口亮起了车灯,这四人还不觉。直等开近了停下,美伦见是那绿车,低呼出声:“是她妹妹!”赐之点点头道:“她姐姐来了。”
只见白仙琪很快地下了车,反手把车门砰地一摔,原地站住,像在发脾气。她妹妹一面整理头发衣裳,一面说话,不晓得是跟谁。那三个黑的大声道起再会,这边楼上都听见:“拜拜!甜心!宝贝!拜拜!”又飞吻,又鞠躬,喧嚣而去。美伦这才看见他们一辆敞篷车停在暗里。
那三个走了,白仙琪的“司机”才下车。这人个子很高,居然穿了一套白西装。白仙琪跟他说了两句话,又回过脸,仿佛在骂她妹妹。忽然一下车转来对着赐之他们。美伦忙往里一缩,想到并看不见才对,又照样站出去小半步。白仙琪说了一会,径自拿钥匙开门进去了。她妹妹跟着,最后是那个穿白西装的。
巷子归于寂寂,街灯兀自照着,红漆门墙上漫漫爬的是粉色的——许是紫色——九重葛,路上新洒的柏油碎石泛着青光,一只野狗这边贴着墙根登场,停也没停又那边黑里没了…
终于;“她说她妹妹在航空公司做地勤?!”美伦压着嗓子道,像怕对面进屋里的人听了去。
“美伦,”赐之也是耳语,却看见那边二楼的灯倏地亮了,他给提醒似的一摔手上提着的纱幔,粗声道:“人家的事——”一面就走开,心里对自己不光明的行为深深感到惭愧。
美伦静静地跟着他走回卧室。赐之躺下了,她却只坐在床边。赐之看她那有成算的样子就有气,怒道:“睡觉!睡觉!三更半夜发神经!”恨恨地翻了个身,拿背后对着美伦。美伦没有计较;这种事赐之并不堪商量,她知道。
赐之不一会儿就蒙眬了,却没忘记,含含糊糊地还听他在说话:
“美伦。”
“嗯?”
“人家的事…我们不知道…办公室不要说…人家的名誉…”
美伦笑了,俯身在他颊上香了一下:“傻瓜,这还信不过我。”
那么大的个儿,睡下像个孩子,梦里担着心事,微微蹙起一双浓眉。美伦爱怜地搓搓他的头发,低语给自己听:“明天给你剪头发了。”
(五)
新来的人向来受议论。像白仙琪这样行径,更不晓得给办公室里添了多少话。她却又有一点,自己并不爱说什么,见问才答。所以若是她那里惹了气来,定是自招的。
“我说你这件衣服真漂亮,哪里买的?”庄英珠在发表她早上和白仙琪的一段过节。虽然一点不新鲜,说的人还是气愤,却因为结果明知,倒又有看笑话的心情。庄英珠翘起兰花指,用手背轻按面颊——白仙琪惯常这样揩脸,据说是怕掉了粉——“台湾买不到!”
围坐的几个女同事都哟哟地叫起来,可气可笑可鄙可恨,种种情绪逼得她们坐不能安席。庄英珠又道:“我就说,那一定很贵吧?”
“嗯,几百块——港币。”庄英珠装模作样地学着舌。
几个听众少不得又感叹又笑骂。正闹着,美伦走进来看见,不免招呼道:“哎哟,开小组会议呀?”
“吃饭了就没看到你,跑哪里去了?”
“还不是和她老公情话绵绵。”说这话的同事做了个拿话筒的手势。
美伦挤上庄英珠的沙发,笑道:“冤枉!人家在一号。”
这算什么笑话?一干人却又好笑了一场。她们惯常中午做这样的聚会,妈妈好,太太好,小姐好,全在这时候返老还童,重温学生时代饶舌的乐趣。她们霸占了会客室的厚绒大沙发,男同事给赶得远远的,大办公室里最那头坐着,背地都骂一群三姑六婆。
“刚才讲什么?”美伦问。
“早上那件事。”庄英珠道。原来她已先和美伦说过。
美伦撇着嘴笑笑,并不屑多谈的样子。就有同事说:“哎,秦,你应该知道她多一点,你们不是邻居吗?”
“小心哪,看牢你们晋先生。”赐之长得好是美伦的朋友公认的。
“就是呀,她那种女孩子,什么人都——”尤珍珍把话说了一半,下面的太难听,毕竟忍了回去。她跟白仙琪是有仇的,别人不知道就是了——她以为。廖永才从前请她看过一次电影,不晓得怎么没了下文。白仙琪虽然比“电影事件”迟到了,现比着廖永才的殷勤,这笔账一样记得上去。
美伦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脸上依然是那套高深莫测的笑容。这几天她着实教人奇怪,先还是反白运动的班头,却才挑起风潮,她又独个儿地收了旌旗,任别人好说坏说,她那神情都是:“这样吗?就知道这点儿吗?我可还有呢。”很有权威的一种缄默。这些好事的怎么不逼问呢,偏是美伦口风之紧实在空前,就是庄英珠也没有听说什么。
庄英珠想起就恨,咬着牙在美伦大腿上掐了一把:“你哟,死相!”
“哎,哎,又怎么了!”美伦回敬她一下,边笑道。
“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不要做一个死相。讨厌!”
美伦还是一笑。她实在自己也弄不清怎么居心,竟这么好修养起来。也许一个人——不,两个人——在那样的天边看过了人间,再一觉醒来,便觉是梦。虽然疑惑不定,心里却生有一点仗恃,一点秘密,忍着才是喜悦,犯不着拿来说嘴——说了出来就是一文不值了,毕竟只是她妹妹。
(六)
下午不期然地下起雨来。
赐之照例给美伦电话,要她自己想办法回去。下雨天,赐之的摩托车是不载客的。
美伦觑经理开会,托英珠代打卡,自己早一个钟头挂了溜号,她才不等着去挤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
车子到站的时候,碰上雨下得正大,美伦从车站一路跑回家,淋了浑身湿透。却因为跷了班,心里痛快,哼着歌把自己弄弄干,再去调理晚饭,等赐之回来就吃。
美伦一面快快切洗,一面幻想赐之进门后看到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是怎样惊喜:他一进来她就吻他,“没想到我会比你先回来吧!”完全像电影里那样。
果然,桌子才摆好,赐之就开门进来了。
“啊!”美伦尖叫,“昨天才擦的地!把雨衣脱在外面不会啊?你不会脱了鞋再进来穿拖鞋呀?”
赐之皱起眉头照着做了,又很聪明地自动脱掉湿袜子。
“你那个袜子还塞在鞋子里干吗?还舍不得换啊——啊!谁要你丢在这里,几个人服侍你!丢到洗衣机里去!”
赐之看起来很不耐烦,却保持风度地受了美伦的啰嗦。两个指头小心拈起自己的袜子团,往浴室去了。美伦得理不让,跟踪而至。
“顺便洗手都不会!”
他洗了手。
再无懈可击。美伦放柔声音道:“吃饭吧,我都弄好了。没想到比你早回来吧?”
“就是!”赐之撇嘴弄眼,一脸坏相。
冲他那个怪腔怪调,又够美伦摔碗了。可是赐之刚才的表现太好,美伦也被影响得有度量起来,就只岔开去:
“这个猪脚是罐头的,吃不出来吧。”美伦重重地加了料,完全不是那种甜得教人不放心的罐头味了,很是得意。
“嗯,嗯。”赐之哼着。
“你喜欢吃猪脚,特别加菜,我今天跷班。”美伦高兴地说。
猪脚罐头本来就是稀烂,一回锅,皮、肉、骨头全分了家。赐之筷子挑起长长一条皮放进嘴里。“猪皮。”他说。
“和猪骨头!”他拨拣了一块骨头丢在桌上。
美伦杏眼一瞪,晋赐之在找麻烦!正要拍筷子。
“告诉你一件事,”赐之看也没看她,“你一定又骂我多管闲事。”
“啧,还是不要告诉你。”他自己又说。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就怕你跟庄美珠乱讲。”赐之慎重考虑。
美伦还不知道他毛病,这时候最好是什么也别说,让他去天人交战,他终于要忍不住的。
“我告诉你好了。”赐之痛苦地下了决定,却又严肃地加以警告,“可是你不要想歪,也不要到办公室去讲。”
美伦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行不行?不然就不告诉你。”
美伦知道再忍一忍,赐之就会无条件说出,却究竟沉不住气:“好啦,好啦。啰嗦!”
“今天下班我碰到白仙丽,就是那个妹妹。”
美伦一听有趣,索性放下碗筷,凝神倾听。
赐之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正没什么雨,仗着一顶小鸭舌帽,以为够了,反正雨衣在箱内备用,也不怕。可是走着雨一大了,他就停到骑楼下穿雨衣。巧不巧停在个酒吧隔壁两间,一面换,一面看那边围了一圈人,他穿好雨衣,推着车子也挤去看看热闹。(美伦骂道:“就有你这种人!”)
是两个吧女,两个美军,不知吃了什么药,正在酒吧门口大出洋相。围观的人纷纷说去叫警察,可没人动一动。赐之旁边一个人乐不可支,拍着赐之的肩道:“奇观!老兄,奇观!”(美伦骂道:“一定都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