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学文今年毕不了业哦?”倩文忽然插嘴。想是也听得不耐了。

祖贤、新华却不料她知道这秘密,竟不知如何回答,俱是一呆。倩文一声轻叹:“唉,就是这样,家里管得越严,小孩子越是反抗得厉害,反而管不住。”学文所学不是兴趣,读得辛苦,得补修的学分太多,要多念一年;他又从来怕爸爸,差点闹自杀,还是倩文发现给劝了过来。

祖贤听她这样说,也不明白她说的“小孩子”是指学文还是她自己,她那个爸爸倒是领教过,真叫不通情理。那是去年,同班两男两女外加袁学文,玩得太晚了回不去,学文说他父亲不在,家又离得近,都去他家住一夜算了。男生在学文房,女生在倩文房,睡下个把钟头,才蒙眬,大概凌晨两三点,他父亲回来听讲,竟当场不给颜面地暴怒起来,硬是把几个已经睡下的男女孩子在那种时辰给赶了出去。说是自己家里都回不去了,不能回他家,他们家也不是这样子没规矩的。

“袁学文不来很可惜。”祖贤想起来说。

“他不能来。”倩文头一低,空杯里抽出吸管,重重地打着结玩儿,看得神情变得更萧索。

祖贤自觉失言,很惭愧,先想补救,可是跟他们讲话实在难,怕是说什么都要不妥,沉吟好一会,才得个新鲜的:“这牛排味道很棒。”

炳智、倩文朝他盘里瞄一眼,炳智笑笑没作声,倩文道:“好吃就好。”话题又搁下了。

祖贤、新华餐后都要了红茶。气氛始终不对劲,两人当然无心久坐,飞快地解决了一切,知道下面要算账,让不起,却又很坐不住,祖贤看看表说有重要电话要打,新华想起要上洗手间,先后离了座儿。

祖贤在柜台旁边拨电话给他的女朋友,一边等说话,一边偷一只眼看着座上,炳智果然叫结账,看见倩文开皮包,大概也被派了一点。“喂,小玲呀。对。我等下就来。有什么好玩,盖个章而已。对呀,他二姐请我们吃饭,哗,吃得乱难过的。我也搞不懂他们,也许她自己的朋友都没有空。你知道袁学文本来就有点怪怪的,他们家才怪。我不知道,好像他爸爸不赞成,不过他这个姐夫很奇怪,讲话这怪的——不知道,他香港的——没有,我看他们也没有什么钱。哗,光叫我跟郑新华吃牛排,他们自己不吃,害我们这个喜酒吃得乱不消化的——没有送啊,还要送礼啊——我觉得他姐姐这个人还不错,不过她嫁的这个人——三分钟,三分钟了,等下见面再谈,我半个钟头以内到你家。再见。”

正好新华从洗手间出来,在祖贤身边稍停,等他挂好听筒,两人并肩走向倩文、炳智。倩文说:“走了吧,你们一定没吃饱。”两人赶紧申辩,又再三郑重道谢。四人说着出门;电梯口着长裙的女招待,弯腰对他们称谢,倩文走在最前,回头笑道:“她们才像新娘哪。”

宴——三部曲之三

宋先生得龙孙,请满月酒。求方便,席设家对门“美丽园”。

“快点,去迟了,客人来了不好意思的。”宋先生催太太。又指派儿子和女儿行动:“慧玲、慧敏和你哥哥先过去,看到叔叔伯伯帮着招呼招呼。”

宋太太对镜理妆,新烫的头发正看了不如意,听见催,房里哇啦啦骂了出来:“死人啰,你看你个死人急的!高高兴兴的事,你就会催!催!催!”

宋先生受惯她这个声调,数十年如一日,哪里计较过,只对媳妇继续交代:“你带着小孩等下你妈陪你过来,我先过去招呼。”一面匆匆地就走,才两步,又回头,房里去拿东西。宋太太坐妆台前重新匀粉,看见又骂:“个死老头子失了魂魄了。”镜里才摆布停当的一张粉脸,忽忽地起了褶皱,毕竟是五十多岁做祖母的人了。

宋先生一声没吭,五屉柜上拿了眼镜要走,遭宋太太一下喝住:“个死人领子都没翻好。生得一张嘴巴只晓得讲人家,挑个今天日子好…”

宋先生一面往外走,一面整理衣裳。带关房门的时候格外小心,“咔嗒!”弹簧锁还是极其轻脆地爆了一响。

他们家这排房子面大马路。两头斑马线离得远,宋先生站自家门口等过街。深秋的天气,很有一点凉意,天向晚了,路灯将将亮起,远处的天是靛蓝,重重堆栈着银边的暗灰色晚云,路中分道岛上一行矮树微风里轻摇,美丽园的霓虹灯在对街闪烁,招牌周边走动起一圈流丽的小灯泡。

一辆大巴士开近,几个乘车的小学生车里闹到车外,一路冲着窗外呼啸而过。

宋先生看见笑笑,偏着头,像还在观望来车,可是要过可以过去了,他却不动。风轻轻吹起他西装的下摆,小平头上的白发在灯下根根生辉。他瘦而高,稍微一点驼背,新衣服是附近小店的手艺,很不怎么样,所幸宋太太今天让他修了面,与平日胡髭满脸的老长工模样相较,也算新面貌。他是想起那年志伟才六年级,逃学成癖,学校里都快不要了,千托万托,转进西门国校,人家学校也是讲究升学率的,并不收;好话说尽,说好加张椅子在教室后面先附读。送他头天上新学的早上,宋先生劝得只差没有泪下,好不容易在学校里看得他坐定,才放下心踩了他的老破脚踏车回家,一路迎着风正吃力,忽然听见志伟声音喊:“嘿!爸!爸!”抬头看见宝贝儿子在前面公共汽车里跟他挥手,原来他又逃学了。可是终究小孩子心性,路上看见爸爸兴奋得忘了形,竟打起招呼来了。

又一辆空出租车驶近,以为宋先生有意拦车,慢了下来。宋先生给这一提醒,也不就这儿过马路了,赶紧向前面斑马线方向走,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怎么老是失神。“也是不晓得志伟还能自成人,做了父亲,生龙子请酒。”宋先生给自己找解释,老脸上升起一朵笑容,左脸一个酒窝藏在皱纹里几乎看不见。十字路口正好换灯号,他赶几步,过了马路。

宋家订下一间房,开四桌,父子各有两桌客。宋先生的客是同乡好友,宋志伟的客是同学同事,两个人都被叫老宋,很乱了一阵。开始上菜,宋先生正叫女儿打电话催母嫂,那边就过来了。志伟太太玉娟,原是他厂里会计,在座的年轻一辈都相熟,又去年才吃过喜酒的,一见就哗了起来:“新娘,新妈妈来了!”

玉娟红了脸。一个敞喉咙的同乡太太对宋太太嚷道:“快过来,我们这个最年轻的奶奶!”登时哄堂大笑,宋太太也笑着答应:“还年轻呢,老祖母才是真的。”她说着从玉娟怀里抱过孩子,送过去给阿公阿婆辈相相。孩子才满月,水蓝绣花包袱里露出红扑扑一张脸,身上压着一个小金锁,很乖,不认生,滴滴溜转着眼珠儿。大人们夸奖起来,说长得好,一面塞红包到孩子怀里,宋太太躲闪着:“不要客气。这是干什么!”可是由不得她。慧玲干脆站起来帮着她妈妈收拾。

晚一辈的两桌在玉娟落座的时候就闹开了,一下子的工夫就已到了十分。原来志伟虽名为厂长,厂里拢总十几名干部全是他的老同学,胼手胝足一起吃过苦来的,素无上下之分,这下逮住机会,搅和得可是有劲。

“亲一下,一下就好!”

“小孩子都生出来了,打个kiss怕什么!”

“就是,快点,快点!”

餐厅里的小姐见他们有趣,手上拿着撤下去的盘子在门口犹疑。

“哎,你看人家小姐都等着了,老宋,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

“玉娟亲他一下,做示范!”

宋先生这边的客人只作不见不闻,随他们年轻人自己去闹,只有刚刚哇啦哇啦的太太没有避讳感兴趣,侧身笑看着。而这边席上自有热闹:

“志伟今天这个成就,老宋你真是安慰了,又得孙,敬你一杯。”

“不敢说什么成就,能够自己挣口饭吃,不要人再替他操心就是了。唉!”宋先生老怀又欣慰又感叹,爽快地干了杯。

“来,来。今天好日子,嫂夫人放你的假——是不是啊?大嫂!不行,不行,你那算什么一杯?要叫大嫂过来督察,你才不会赖皮!”一个好热闹的站起来嚷嚷,搬出宋太太做威胁。宋先生惧内在同乡中大大有名,有人听说宋太太为防宋先生走私,不许宋先生穿好衣服,日常不许宋先生刮胡子。先还不相信,等眼见宋先生的狼狈,才知非讹。也有不平的,可是宋先生都受了,外人又有什么说的。就相安,再就习以为常了。

“老宋,你这个龙孙相貌好哦,像志伟。是叫国龙?哦哦。”

“唉,像我们怎么不老哦?我头次看到志伟还是在调景岭,比他儿子现在大不了多少,一看到我就要我抱,抱住了不放手的哎。伯伯还喊不清楚呢,光会说:饿了,饿了。”一个人说起从前。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美丽园的包厢里是高朋满座,乳白雕花的天花板上五蝠呈祥,脚下的梦宁毯花团锦簇,凄凉辛酸都过去了,讲起来一样是下酒的笑谈。

“哈,老宋,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在淡水河边打志伟,后来碰到警察干涉的事情?”又有人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老账。有不知道又好奇地就问,这人一高兴代答了起来:“那一次真的笑死人了…”给他说起来又是个笑话。

宋先生抿一口酒,也想起了那个冷飕飕的星期天下午:

志伟头天出去上课就没有回来,宋先生找遍了镇上所有的戏院,逃学看白戏原是他惯常的节目。宋先生骑着脚踏车到处跑,家里存不住身,只要他回去问问消息,宋太太就拿把菜刀在客厅里等着要杀他,要自杀,一面哭志伟冻了、饿了。宋先生终于数度地又找回了河边上志伟的学校,一间间教室望,居然给他看见志伟并了八张桌子在里头教室里睡觉,身上盖了家里偷出来的毯子,显见是蓄意出走。他盛怒之下一路把儿子拖到堤防后面,抽出皮带先把手反绑了,捡根木棒就打。

宋先生难得理发,又没修面没睡好,首如飞蓬,眼布红丝,一边打,自己一边涕泗纵横:“我先打死你个逆子,我自己也去死。你妈妈不明理啊,儿哦,我要管教你哦,我打死你个逆子哦——”

大河望不见源头,河边低处看去是水连着天,一片冬日午后的灰沉沉。一个中年男人有子不肖、有妻不贤的悲戚随着河岸上呜呜的风传远去,白头芦苇风中晃动。要白白做了一世的牛马哦,儿子是娘的宝,做爹的在家里打都不能打的哦…

宋志伟被打得一地乱滚,哀告连连:“不敢了呀,下次不敢了呀!救命呀!救命呀!”这时皮带是扯脱了,双手护住头,可是没法儿躲,身上脸上沾的全是泥巴芦絮,真是可怜见的。

河边杂草丛里这样两个人,当然教人起疑,终于招来了一个巡逻的警察:“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打一个小孩!你跟我到局里头去一趟。”

宋先生听见警察说,其实早就打软了手,便无告地把棍子一丢:“你把我带去吧,我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志伟哭乱了头脑,只知道警察要带他爸爸走,哪里会有雠敌心,改口哭道:“爸爸啊,爸爸啊,你不要抓我爸爸啊!”宋先生听见他哭爸爸,悲从中来,哇的一声矮下身去抱住儿子,又疼惜又生气又愧疚,百感交集,父子相拥哭了一场好的。

“…老宋就跟那个警察说:哦,我打自己儿子也犯了法啊?!”那客人学样道。一桌都笑了起来。

正好志伟带着玉娟从另两桌脱围过来敬酒。哇啦哇啦的太太先不饶他:“哦,那边被缠得不能脱身了,拿给我们老太婆老头子们敬酒做幌子好跑掉呀?不诚意,罚三杯!”

“我们刚还听说你逃学挨打的事,今天是青年厂长啰!”

志伟倒大方,酒杯一抬,朗笑道:“挨打算什么,从前坏事还做少啦?叔叔伯伯都是知道的。我今天还像个人,也是要谢谢叔叔伯伯爸爸妈妈。”说完一连气儿三杯下肚。脸上涨得通红,不是个漂亮孩子,可是有精神。

做长辈的自然有分寸得多,虽然倚老卖老,寻志伟开心,喝了几杯,就正正经经教他们回座了。可是那边拦着不教坐,团团围起来,继续刚才未竟之功。

“别想坐了,就现场表演了再说!”

“玉娟你别想溜,过去,过去。”有人推玉娟。

志伟仗着肚里几杯酒,又是高兴日子,长辈能宽容,看见玉娟脸红红的,心里实在爱,就一把揽了过来,低头去吻她。玉娟先还想躲,志伟做工出身的人力气多大,哪里容得她跑。旁边鼓噪的人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的孩子真是活泼,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老古董哟!”

“志伟的那些朋友都好玩得很。”

大人们再不能装聋,笑着轻淡地加以评述。但旋即撂开这教他们尴尬的场面,又说到别处去:

“志伟算是选对了行业。也亏得他,那时候在工厂里,天天白天收了工,晚上就去上夜校。你说这个人还是很奇怪的,你怎么告诉他都没有用,哪天一下子想通了,自己也知道走正路。像志伟这个样子还是很难得,很难得。”说话的先生从前到少年队保过志伟的。

“他自己内行,什么都自己动手,都懂,又肯吃苦,哪还有不发财的。”

“我们家乡话说得好,万贯家财不如薄技在身。志伟就好,现在有家有业。老宋,你这个子孙福还享不尽呢。”

宋先生微笑诺诺,举杯相邀。

宋太太坐另桌,尽主人殷勤。她向来好酒量,孩子交慧玲抱,自己成了席上的大目标,应酬很忙。她本在打扮上头不能干,今天虽见得出刻意,可是头发梳得板板的,像个倾向一边的蘑菇,就年纪而论,胭脂水粉也用多了。但这好日子里,她的脸上笑开了花,皱纹藏不了,统统赶了出来,反而一看就像位全福老太太,正是活该这样。她当然无暇顾及宋先生,以致宋先生稍稍喝得过量,眼眶红红的,无论有人说什么,他只是含笑点头,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儿,恐怕多少有些醉了。

他没有醉,只是真正地心满意足。他一世无争,从来认命,本以为是悍妻逆子到头,却终究有一个人没有教他失望。至于太太,他觑眼望过去:枣红寿字旗袍里裹得一团和气;也好,也好,是她替他生养子女,是她辛苦持了一个家。

他向桌上打了招呼:“我过去敬酒。”

他站到宋太太旁边,桌上的人随他们伉俪起身,宾主相互敬酒。大家才坐下,宋先生却自又斟满一杯,腼腆地笑道:“我敬我太太一杯。”座上众人鼓起掌来。

宋太太给他弄得怪不好意思,笑嗔道:“你这个厮——老头子喝醉了!”便不肯理他。旁边却有人塞了个满杯酒到她手里。宋先生先干了,宋太太拗不过,喝了一口,众人又哗起来。

有人要回敬宋先生,宋先生笑着受了。宋太太大杯里替他分酒到小杯,只八分满,递上去:“少喝点。”她叮咛道,声气空前温柔。

玉娟过来在小姑手上接过孩子,心里挂记着刚才,一张脸红透了胭脂,长辈面前,很觉自己不能见人,低声道:“我抱他出去。”不想她婆婆却道:“我去帮你弄。”于是婆媳告了罪,到外面去。

她们在走廊的沙发上替小孩换尿片儿,玉娟提过来大皮包,里面奶瓶尿布一应俱全。

“噢哟,都湿了都不哭,好乖哟,我的小孙好乖哟,可以做客的小孩哟。”宋太太逗着他笑。

“平常这个时候都吃过了,”玉娟冲了奶来,摇晃着奶瓶,“今天来看到这么多人这么热闹,也不晓得饿了。”小孩却被奶瓶提醒,开始哼哼。

玉娟抱着小孩喂奶,宋太太挨她母子旁边坐着,两人静默了下来,只有孩子吃得啧啧有声。两个女人注视着吸奶的孩子,心里各有所思,可是这沉默一点不教人为难,婆媳面上都带着恬然的微笑,不知是想起了谁。

孩子吃着吃着合上了眼帘,房里隐隐地听见还有热闹。几个服务生来上点心甜汤,经过门口她们坐处时,孩子惊觉地亮了一下眼睛。玉娟轻声道:“要睡了。”

宋太太也轻轻地说:“那你带回去好了,这里也快完了,等下还要请客人过去家里坐坐的。我去叫慧玲陪你先回去。”她说着起身离去,正有女侍端水果盘来,门口两人相让一下,还是宋太太先行。宴会果然近尾声了。

口角春风

(一)

房子是长方形。进门前一半近落地窗和阳台,摆了一套沙发并茶几,咖啡调子,点缀着奶白,配这小客厅有点郑重过分。后一半近厨房,摆了饭桌、柜子和一台冰箱。不用特别隔间,饭厅、客厅自然而然地壁垒分明。通厨房的门额上挂了一幅洒金色纸桧木框横轴:“秦晋之好”。是他们一位乡先辈手笔。这人不轻易给人字的,但是姓秦和姓晋联姻这样现成的好材料,却到底没有错过。

已经过了一般人家的晚饭时间,他们桌上倒是齐齐整整才摆上的三菜一汤。秦美伦正在盛饭,晋赐之却已吃将起来。

“这是什么?”赐之张嘴皱眉,嚼得喳喳作响。“芥蓝炒橡皮筋?”

美伦一摔饭勺,端起那盘芥蓝炒牛肉就往厨房里冲。只听见哗的一声,她又一阵风地进来,手里空盘子重重一放。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不吃猪吃。”

赐之筷子一拍,喝骂道:“无聊!一点玩笑都开不起。莫名其妙!”一挥手,哐当一只调羹地下跌得粉碎。赐之诧异地望了那些碎片一眼,又快快收回目光。

美伦忙伸手拖过空盘子,叫道:“你有幽默感!你俏皮!你会摔,我不会摔!”却只在桌边张着声势,要不要就砸下去,还有待观望。

“你不可理喻!”赐之只想推开椅子站起来,偏是气力没拿捏准,椅背朝后猛一顶,碰上碗碟柜。哗啦啦响得好不吓人。

美伦吃这一惊,顺手就摔了准备着的盘子。

“疯了你!疯了!”

“你才疯子!”

赐之恨道:“你这个女人——”美伦抢白道:“你骂谁女人?”赐之想女人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便改口道:“你这个泼妇!”

“泼妇?”美伦手一带,面前的饭碗又下了地。这回饭撒了,碗并没破。她跨过饭粒,一根指头直戳到赐之的鼻子上,“你说,我什么泼妇?办公室做牛做马,还赶了回来做牛做马。你呢?你呢?老爷!皇帝!连双筷子都不帮着拿,就晓得嫌咸嫌淡。不好吃?不好吃你外面吃去——”

“哎,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哪天不是我洗碗?”赐之好不容易逮了美伦换气的空儿,插上一句。也就这会儿工夫,声气已经弱了好些。

美伦哪里理他,愈数落愈上火,也不知哪来这样多气好生,一张圆脸涨得通红,那手早离了赐之鼻头,四面八方地在乱比划:“…阳台上站着,吃饭了还要人三催四请。生了根啦?走不开啦?你钉死那里算了。苍蝇逐臭肉,都不是东西。橡皮筋?炒一盘橡皮筋,你吃!你吃!”

赐之教她叽里呱啦吵得头昏,因道:“好,好,你赢,你嗓门儿大,我怕你。一辈子不和你说笑话,行不行?”重新落座。才端起碗,看看旁边的美伦还是一脸杀气,就又搁下碗筷,低头做出祷告的样子:“感谢我贤慧的妻,赐给我丰盛的晚饭,除了买菜、洗菜、切菜、洗碗以外,一概都不用我操心——”

“你少作怪!”美伦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脸还绷着,倒也看得出要笑。赐之饿了,虽觉自己有理些,也懒得再计较,便告饶道:“吃饭,好不好?”

“吃饭,吃饭,就晓得…”美伦嘀嘀咕咕,一面后边去了。赐之乐得听不见,埋头连扒数大口。

美伦拿了扫帚、畚箕过来。赐之讨她的好儿,说:“放着,吃完了我来。”

“你来!等你来!”美伦骂着,心疼碎了的盘子,又烦黏搭搭的饭粒,竟有几分后悔。赐之嘴里塞得满满地道:“你何必?吵架摔东西最要不得——”

“谁先?谁先!”美伦又开叫。

“欸,我不是故意的呀!那调羹,谁知道——”

“你一定要这样大声讲话吗?”美伦把垃圾拿到后面,在厨房里吼道。

“我冤枉啊。我难道和你一样喜欢吵架?”隔得远了,赐之想小点声也不成。

“配!配!你配和我吵架?”美伦怒气冲冲赶了出来,“你只配阳台上和别人眉来眼去!”

闹了半天,赐之这才明白过来。

是他们刚回来。电饭锅里米是早上出门前淘的,按下开关就行;超级市场里买来的菜,也都清理过头回了。赐之做完厨房里自己的一份,就出来透气。天气热,他脱了罩衫,里面很时髦,是赤膊。

小区里建的时候,留了一块公园预定地。也不知是地不灵怎样,花树缺缺,杂草独盛,除了傍公园对门的几户对得远些,并不能多见什么风景。赐之、美伦就住这里二楼一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