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生!姚宁生!电话!”榕生隔着纱门大叫。三兄弟里头他独高。可是懒,再舍不得多动一动。

“你就不能走出去喊哪!”姚太太不满道。

榕生哗地推开门:“姚宁生!”他哥哥却已跑步到了门口:“谁?”榕生嘿嘿地笑起来。宁生也笑,两手就裤腿上擦擦便去接听。

“喂——割草——拿两百块——对呀,请你看电影,血汗钱呐——下午不行——哎,大小姐——”宁生另手掩住话筒,谨慎地四下看看,继而低声下气地道:“拜托拜托,我不得已——”宁生的声音更低了:“对呀,就是上次跟你说的,我们家那个卢一鸣,他要死了——对呀,就是今天请客——是吃晚上,可是我妈——拜托拜托…”

空气里还有清甜的草的腥气,阳光透过树影照在卢一鸣身上,疏疏地织出流丽的金缕。午饭后他穿起一条长裤,又坐回他的老地方。他不晓得自己坐了多久,也许打过一个盹儿,现在醒来了都不一定。宁生、台生早已收拾起走了,院子里蝉叫鸟鸣盈盈于耳。卢一鸣不言不动,呆望着一园青葱,忽然眼帘一合,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

“好久没用过这个大盘子底啰!”厨房里传来卢嫂尖锐的声音。六十几的老太太,声音倒回了头,有一种怪异的娇气,却又高昂急促,挟破竹之势——刺生生的教人听了不舒服。

“太太,好久没用过——”

“嗯,嗯。”姚太太漫声答应,其实心里不耐烦。这个卢嫂她并用不动,来家都十年了还是不亲。卢嫂喊她太太是跟进,那天卢一鸣带了回来,做的是片面介绍:“这个我们太太。”卢一鸣说。那个时候的卢嫂也就看了是个老太太了,卢一鸣跟这个女人的事,姚太太是听说过,看见这等样范,还是意外,乡里乡气的一身黑布褂裤,解放脚上黑布鞋子。壮壮硕硕好大一个身架子,却生着黄黑皮色的梭子脸,一个人这么头尾一收整个就像只橄榄。人家原来也说是要大卢一鸣上十岁,姚太太倒一直心存幻想,以为是个尚存风韵的小寡妇,没想到卢一鸣弄了个老太太回来了。当时也不好怎么见礼,乱着塞红包,连声说好,混充了过去,后来住下了,听见卢一鸣教小孩喊卢嫂,才能确定:因为这位老太太本是一个王家的黄嫂,又和卢一鸣没有正式结婚。

那年姚先生头次住院出来,中过风以后,很多事都不大理会了,每天姚太太陪着读读书,散散步。家里事情简单,姚太太辞了人,一切自己动手,就衣服包给人家洗。卢嫂来以后,卢一鸣请准姚太太,在厨房后面比齐院墙盖了一间小房子,隔成一房一厅,自做人家。姚太太托人荐他去林口美军单位厨房里做事。卢一鸣天天上下班,得空就自动帮忙,姚太太明里给的零用钱、赏金,他暗里时常贴了出来,买些苗木、肥料什么的。

先还姚太太看卢一鸣不在家,中饭喊了卢嫂一起吃。姚太太自己烧饭,卢嫂一旁走走看看,偶尔发表一点意见,不一定什么时候兴起,也插下手。姚太太见她不识大体,慢慢不太搭理她了,他们两人就在小厅里架起炉灶,和这边分了衅。

卢嫂小器而唠叨,又素来不知识相承情。她不满卢一鸣买了东西不报账,每次为了这个两人吵架打架,姚太太因为不在院子里费心,有什么添减,她简直是不晓得,听见看见他们打闹,都要不过意。卢一鸣又有时从班上捎回龙虾、牛排,姚太太不受他的不行,可是若先敬了姚太太,卢嫂就自己屋里摔盆敲碗大表不乐。这当然都是小事,姚太太本不至于计较,但是天长地久的旁边放着个人聒噪,却毕竟不是事。

“卢一鸣去了以后,好叫她走了。”姚太太心里想。他们手上很有点钱,她知道的。“——也不好怎么讲。生活不会成问题,麻烦的是她一个人…”她做粉蒸鱼,撕开一包蒸肉粉遍撒鱼身,又伸三根指头出去匀了一匀。才修的指甲,光闪闪的绛红蔻丹,腕上一只镶金翠玉镯子,透透绿,厨房里这许多年了,也还是只太太的手。

她拿起酱油瓶子——

“这个酱油呀,不能倒太多的啰!太太。”

“卢嫂。”姚太太放下瓶子,锵地镯子在瓶颈上敲了一响。“上次我跟刘太太打牌。”鱼盘子放到蒸锅里,尾巴太长,折一折。“她说王家听说这个情形——台生,台生。来,把锅子搬上去——要你以后回去。”姚太太走开去洗手。

姚太太很后悔,根本不急的,不想这就说出来了。她看卢嫂,老妇人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央,还是来时一式的打扮,也不特别显老,头发剪了,巴巴头改成齐耳的清汤挂面,朝后梳,乖乖地抿了一排小黑夹子,头发花麻麻的。

“毛头他们出去以后…”姚太太做起解释来。三个儿子,除了榕生工专毕业等服兵役,大的小的都在办手续准备留学。“这个房子太大了,收拾起来都累死人,我把光武新村的房子打算收回来,自己住,这边呢,地就值钱——”她说着猛地顿住,笑话,难道要一件件跟个下人招呼打尽。“我是不会勉强你啦,你知道我的个性从来不强迫别人。你本来一直跟着王家的,看卢一鸣怎么替你打算的好了。”姚太太忽然一阵气往上冲,主要气自己,行事太不漂亮:人还在呢,就要她走。其实没存心,要人说起来,还是刻薄,尤其卢一鸣对他们家这样。也气这个死老婆子,木着一张脸,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天晓得他们姚家亏待了她没有。

“妈,有客人来!”前面台生在大叫。

姚太太忙掠掠头发,快步迎了出去。

今天这请客虽然讲明是为卢一鸣,请的也就是姚先生的一些老部下:一则因为卢一鸣自己没什么社交,这些人虽称不上老友,起码都是旧识。二则要真是卢一鸣卢嫂自己的交情,姚太太怕还不以为就能上得了她的席面。

三个儿子上菜,男孩子掌勺不拿手,基本动作在姚太太调教下,倒都是训练有素。卢嫂坚持留在厨下照看,客人也没有携眷来的,席上只有姚太太一员女将。

“今天的菜都是我自己烧的,”不到馆子里叫菜,是特重姚太太自己的一番心意,所以绝不准卢一鸣帮忙。“来,尝尝看,尝尝看!”

宾客纷纷夸赞。

“馆子里一样!”

“真正家乡味道,姚太太还有这一手!”

饭厅里亮着琉璃流苏水晶灯,大理石台面的旋转餐桌搁久了,转起来隆隆生响。靠墙设有一小套客座,两椅一几,米色织锦缎的褥子泛着一点旧黄,茶几上有一只玻璃大果盆,养着三只寸来长的小乌龟,是台生一直放在大桌上的,临时才移了下来。客人都谨守着礼分,没有闹酒,小心地提起:

“总队长在唐山的时候…”

“当年在伏牛山…”

姚先生一张着戎装的遗照,饭厅正墙上挂着,有威仪的脸上,眼里嘴角仿佛有一丝神秘的笑意,居高望着这群人:他关爱过的,他们也没有忘记他。

今天的席次脱了姚太太的安排,因为卢一鸣上桌就占了下首不肯起身,其他的人不敢僭大位,让了半天还是姚太太的首席。姚太太几次给卢一鸣敬酒,看是很有几句话要说,她没有拿着太太的身份,可是忌讳太多,就只邀他:“来,卢一鸣,我敬你。”小小地抿一口酒。

卢一鸣今天很愉快,很感动。他喝了不少,大家都敬他,没有人记得他是个病人。不方便称呼,“来,敬你,”他们说,“先干为敬。”空杯子在他眼前一晃,斯文地收回去,轻轻地放下,夹两筷子菜,一点不告诉他敬酒的理由,又谨慎而尊敬地谈起总队长当年。

卢一鸣听他们讲话,插不上嘴,也不想。他们讲近一些,是更严肃的话题,关于他们老长官所治的学问:“后来那本《游击战的理论与方法》…”卢一鸣一抬头,墙上姚将军看到他了。

“这个——”卢一鸣站起来,坐久了一下子站直,竟然眼前发黑,“太太,”他定一定,端起酒杯,“各位长官…”他忽然觉得头晕。那年他独自押着箱笼漂洋过海,晕船。部队先走了,他不算队上的人,一个人守着姚先生的家当。码头上等船,家小在内地,来不及去接他们。怕瘪三抢,作息都在箱子上,那时候年轻身体好。

“卢一鸣。”姚太太执了杯喊他,他那样子不对劲。本来办好住院手续了,她要他缓两天,家里请次客。“坐下,坐下。”

“今天——”卢一鸣撑住桌子站稳。今天原没有他说话的地方,可是姚太太亲手治的一桌酒,他忽然地热泪上涌,哽咽再不能言。

“卢一鸣,卢一鸣。”姚太太也不禁鼻酸。她知道他好意,不能死在家里累她,自己找宁生陪了去办住院,晓得不几天了。“大家到台湾,都是一家人,从来不把你当外人看。你坐下,坐下。”

卢一鸣执拗地站着,渐渐啜泣起来,黑瘦面皮因为忍声而抽搐。他们都不懂他,他自己都不懂,他不怕死,可是着急,这就要去,话都不能讲清楚。

“有话坐下说,坐下说。”旁边人劝他。

他泪眼中望向身旁欠身拉扶他的人,他知道他有话说?

“我要——谢谢——太太——”他只好勉强地说了几个字,颤巍巍地举杯一饮而尽,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扶住椅背弯下腰去咳,粗声地吸着气,脸涨成了紫黑。

厨下的人全跑了出来,卢嫂尖锐地叫喊了一声,宁生慌道:“我去叫车。”

“不碍事,呛到了,只是呛到了。”有人乱着解释。

卢一鸣慢慢顺过气来,疲倦而惭愧,脸色很坏。他们让他下去休息,松了一口气,原来也都很担心的。

卢一鸣回到他自己屋里,嫌卢嫂啰嗦赶了出去,也不让开灯,黑里躺着,床大房小,床尾挤着大柜,上面镶有一片狭长的镜子,微微反光。卢一鸣枕头垫得高,一直看见镜子里黑魆魆自己的影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他家乡的母亲和妻。他想这样多年,他们也许早不在了,现在正等着他去团圆呢。就这一念,他偷偷地笑了,却又马上撒泼似的哭出声来。孩子似的跟自己哭闹了一阵,床边上想摸条枕巾揩脸,带过来一个旅行袋,是收拾好的要带到医院去的应用对象,他轻抚着包包,心里平静下来,想起姚先生去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姚先生散步回来,坐在院子里休息,他献宝,摘了几个大梨子放在他椅旁的地下:“梨子。”姚先生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他就坐在他脚前的小板凳上,风很轻,带了香气,靠墙种的几棵玫瑰开了花,两个男人安安静静坐着。忽然卢嫂的声音后面爆竹似的炸开来,她在屋里讲电话,哇啦哇啦和她的朋友开始谈牌经。她吵了许久终于讲完了。又静下来。

“你那个女人——”半天,后面姚先生突兀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笑。

他羞惭地低下头,也笑:“他们叫我做做好事。”后来他离开去备午饭,再喊姚先生的时候,姚先生已经死了。

“先生是个大福气的人!”他想着倦了渐渐睡着了。外面撤了席,都移驾客厅坐谈。整栋房子亮着灯,灯火通明,只到他这一间就暗了,院子里水银路灯也照不进来,太远了。

宴——三部曲之二

袁倩文赶到法院时,梁炳智已在公证处门口张望了好一会。袁倩文见他,劈头就问:“他们来了没有?”梁炳智还未及说不知,倩文已向他身后两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招呼起来:“郑新华,刘祖贤。”

两个男孩子堆了一脸笑走过来:“二姐。”

“我给你们介绍,这是郑新华,这是刘祖贤,都是我弟弟的同学。他是梁炳智。图章和身份证带来没有?”倩文讲话素来快,今天尤其,咻咻地带着不及换口气的尾音,听来分外急迫。

“是,早上袁学文打电话教我们——”

“带了就好。先让他带你们去补盖章好不好?来登记的时候不晓得要证人。”

“袁学文不来?”

“哎。”

四人边说话边走进去。炳智国语说得不好,又才认识的人,很沉默,领两人往办公室去。倩文跟着他们看了一下,遂离开往新娘休息室。室内陈设极简单,只是些塑料皮面的长脚靠背椅,背墙排成一圈,留下中间广阔的空地,像有人要在这里开同乐会。倩文一眼瞥见边上有三座妆台一字排开,便走过去,中间拖出椅子坐下,蛋形大镜子里照见自己。

她今天是新娘,可是怕教人起疑,没有着意打扮,只穿了一套平日上街的咖啡色花呢西装衫裤,翻出里面鹅黄色套头毛衣的高领,未施脂粉,就是一张素面。几夜没好睡,脸上发了几颗痘子,下巴上一颗顶大,她用手指单击,隐隐作痛。她打开皮包拿发刷,忽然注意到镜里有一个小女孩愣愣望着她,小丫头穿了一件曳地白纱礼服,马尾上扎着粉色缎带,一张脸抹得有红有白。倩文不知怎么,觉得她那个小妖精样子讨厌,就一面刷发,一面恶意地盯住她。小女孩惊觉起来,逃了开去,倩文的眼睛追着她,到了左肩的另面镜子里,小女孩依在一个螓首低垂,轻纱覆面的新娘旁边,她现在不怕了,也瞪着倩文,还伸手去玩新娘膝上的捧花。

“莫践!”一个簪了朵红绒花的中年太太一把将她拖开。新郎讨好地伸出戴了白手套的手想摸她的头,却被小丫头高傲地扭转颈项避开了。

“好了啊?”

倩文闷声转头,见是炳智三人,忙将发刷往包包里一扔,强笑道:“我这个新娘最简单了。快开始了吧?”

炳智点头。倩文活泼地一跃而起:“那我们赶快过去抢位子!”妆台前的木板凳质轻,竟教她一下撞倒,新华弯腰替她扶起,她却没有道谢,就一人疾步先行了。

礼堂里喜灯高照,正面墙上一副对联:“民族繁昌肇端配偶,国家兴盛立本修齐。”对联旁边是大幅的山水国画。行礼的新人一共九对,婚礼的过程并不繁,点名和排队费的工夫却巨,刚才那小丫头原来担有牵纱重任,终于因为没有她的立位,被叫了下去,倩文站在第一排中央,还特为侧头对她笑了一下,也不知自己为何对个小孩如此不怀好意。

“希望新郎新娘…贡献自己的智慧…”公证人在台上祝福。倩文越过他头上望向霓虹灯大红囍字,也许看久了眼睛酸,囍字化成一片红云,飘向一壁的墨色山水里,而山水又渐渐笼入了雾中。公证人说:最后祝福九对新人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司仪喊鞠躬…面纱揭起,相对鞠躬,向来宾鞠躬,礼成。轰轰轰轰。恭喜,恭喜。等下一定要来。在中央酒店。小妖精牵着裙裾跑来跑去。

祖贤、新华上前道贺,倩文一把揪住他们,挤得一脸是笑:“不可以走。等下让我们请客。”三人听说一愣,炳智是意外,不晓得底下是这个节目,第一想到怕带少了钱,又不便说明。两个小伙子本来没有考虑到去留问题,这下讷讷地想着该辞谢,却言拙,难于表达。倩文在他们膀子上一推:“走啊!”

“二姐,不必——”

“哎,再讲要生气了,吃我的喜酒哎。”倩文强邀,笑道,“天大的面子,就是你们两个贵宾。梁炳智你说对不对?”

炳智不料有自己头上这一问,忙答:“对啦,害你们一下午都泡汤啦,应该给我们请客啊。”广东国语的尾音软软的,听来仿佛还有商量的余地。

“这个——”

“这个那个。”倩文笑着学话,“走,走。吃哪一家?”她说着,手往他们臂弯里一插,一边挽住一个。

新华、祖贤向来晓得她热心,又有时候在一起玩的,算很熟。可是今天这殷勤,两个大男生却有些消受不起,当下红了脸,倩文却不由分说,拖了朝西门町方向走。炳智跟在后头。

倩文挑的西餐厅,离吃饭时间尚早,没几个人。屋里装潢成森森然的岩窖,石壁上暗黝黝的几盏仿古油灯。着长裙的领台过来招呼,四人坐定点菜。

“我们不饿,喝饮料就好。”新华翻开菜牌,一行行阿拉伯数字触目惊心,想不能教人太破费,就代祖贤拿了主意。

“什么话,不讲价的,吃饭就是要吃饭。”倩文嗔道,“吃牛排怎么样?”

炳智手下菜牌一合:“Beer.”看见倩文望他,便解释道:“我还不想吃饭。”

女招待将炳智搁在桌上的菜牌翻转,前面夹着今日快餐菜单,推荐道:“牛排特餐好不好?”众人看见价目:一百八十元。

倩文问她:“这个跟六百八的有什么不一样?”一面用手指着她自己手上的菜牌。

“嗯,大一点,配料多一点。没什么不一样。”

“牛排吗,还不是牛排吗。”炳智见女招待慧黠讨喜,笑了起来。

“好吧。你吃不吃?”倩文问炳智。炳智不便改口,坚持不吃,倩文自己也无心无绪,要了两份给祖贤、新华,另叫一杯橙子汁。

“二姐。”新华二人多少看得出为难,很不知如何自处,知道让是不能再让了,却深深不安,连声道着谢:“谢谢,应该我们请客。”

倩文含笑摇头,表示不在意。叫的东西陆续地送上,新华二人不得不开始吃将起来。炳智饮一口啤酒,放下,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姿态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新华、祖贤手上嘴上忙着,自觉另有发言义务未尽,可是那对新人一径地沉默,两个老实孩子是连主动搭讪的能干都没有了。

盛橙子汁的玻璃杯上靠水汽沾着套了纸封的吸管,倩文两指拈住,沿着杯口一处处换着贴,她原意要看它到几时才沾不住,可是封套湿了,再掉不下来,又没人对她的行动生怀疑而来搭理,她渐觉无趣,终于撕开纸套,拿出吸管,搅动一杯金黄色的汁液,冰块锵锵地敲响起来。她脑中什么也不能想,只是倾听。

女侍来撤汤,新华侧身一让,忽然开问:“二姐还在那家贸易公司?”自觉问得适时得体,开始得非常自然。

“哎。”倩文先只应了一声,却觉未免冷淡,吸了一口果汁,又指炳智说:“他以前也在那里。”

“那梁大哥现在还是做贸易?”祖贤问。

炳智一磕烟灰,慢条斯理地道:“贸易现在不好做啦。有钱做股票赚啦,中盘台湾是不能做。生个女儿去做戏最好。”他自顾笑了起来,祖贤二人只觉他对答得颠三倒四,也不知道哪句可笑,赔笑了一下,赶快吃自己的去了。

“我们台北这个老板就是他叔叔。”倩文介绍得突然。两人停止刀叉,等待下文。

倩文本意没有下文。怎么忽然冒出了一句这个,她自己也不大能确定,也许是她这位娇婿表现欠佳,搬出他的家世来宽彼此的心也不知道。现在见两人停叉而望,餐厅里灯光黝黄,镜片后面的四只眼睛读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后话,她不禁意识到这一代孩子的深沉,而他们是过时的了。她忆起办公室里传出梁炳智是小老板的消息时是如何轰动。今日的嘉宾尚不晓得,坐在这里的正是一个胜利者呢。她心头小小地涌起一阵快乐,却听见自己说:“所以他在那里做事自己拿不到薪水,都直接在香港那边领。”她说着笑了,可是心里已不是味道。依倩文父亲的推断,炳智定是素行不良,他香港的父母才会采这样的手段以期遥控,或者更有甚者,他在那边已有家室也未可知。她不是没有怀疑,可是等她认真考虑到这层,也只有要他结婚一途了,幸好他虽未见得欣然,却并无迟疑,结婚对他原也是加盖个章的事。但他还是伤了她的心,她要他向叔叔争取薪水,他不肯,索性班都不去上,以示结婚诚意,却要她别声张,为保饭碗,说起来都是为她好。

“那怎么搞的?”两人到底还嫩,觉得奇怪就是要问,为他们的袁二姐忧。

“所以她嫌我穷啦。”炳智又打哈哈,他这一下好像心情极佳。

倩文皱起眉头叱道:“怎么这样乱讲话呢!”

炳智涎脸赔不是:“对不起,我的大小姐,开玩笑嘛。”又还向新华二人交代:“我另外找事啦。”

祖贤、新华是毕业班,对找事这个题目有兴趣,认真求教。炳智口袋里摸出一支金笔、一叠信纸,分点讲述起来。

“第一,”炳智在纸上画一个“1”,“英文很重要。”他在1下面打了一长串圈圈。“台湾的英文发音不好,香港讲英文是百分之百英文。汤马斯梁教英文,我可以去做补习班…”他在纸上中英文签名。

炳智说话手下写个不停,不是以书面补他国语的不足,只是就了张纸上鬼画,或三角或圈圈打上一大堆,偶尔出现几个中英文字,他就细细地涂黑了,生怕别人读得懂他的似的。祖贤、新华听他扯淡了许久,见他揉皱好几张纸丢烟碟里,只恍然他为何口袋里揣着一大叠信纸,至于他的高见并没有了解到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