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有影去犯官符?”
“哎哟,啊你也好好听嘛——”美治大笑道,语音未落,门口又有动静。
“老板娘,生意好。”一个警察推门进来,腋下夹着卷宗夹,“麻烦查个户口。”
“请坐,请坐——阿华,啊,我自己去拿好了。”美治拔下小吹的插头,台子上一搁,进去拿户口簿。
美治的户口簿拿出来崭崭新,那警员已找张椅子坐下,将户口簿前后看看,又翻开来:“林王美治——”他看美治一眼:“你是户长?”
美治说是,警员拿出一张签章表,一面搭讪:“新迁进来第一次查户口啊?觉得这里怎么样啊?小孩都上学去了——有没有糨糊?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美治本已回到工作上,听说要浆糊,待替他去找,玉华赶快送过去。
警员在表上签核,粘在名簿里面,又问:“这几位小姐也住在这里?”
美治笑道:“对不起,说忘记了啦,她们已经报过流动户口。”
“林正义——”
“我先生哪。”美治说。
“他没有迁进来?他本人也住在这里吗?”警员问。
“是啦,他和我爸爸、婆婆的户口在南部。”美治的国语说得很流利,爸爸和公公还是搅混了。
“你先生现在不在?”警员问。
“他上班去了。”美治说。
“他在哪里发财呀?”警员又问。
“他和朋友开车啦。”美治说。
“他大概都什么时候在家呀?”这警员显然对他管区里的新迁入户十分关心,事事问到。
“那没有一定,有时候跑去南部就几天没有回家。”美治也觉他可亲又有礼,满脸是笑地有问有答。
“哦,哦。”警员颔首表示领悟,收拾起本子,交还给一旁的玉华,告了扰走了。
“我家也是这个来查,都是稍看一下就走。”欧巴桑在吹风机头罩里大声地发话。她在罩子里头听不见,以为人家都跟她一样。
美治也大声地接她的白:“做生理的较——”
“好啊啦,你也手脚卡紧呐。”等朋友的太太又发难。她急得坐都坐不住,索性站到欧巴桑的椅子旁边等。
“看你这个急性的,你也给我稍坐呐。”欧巴桑伸手作势推她。
“好了,好了。”那太太听见欧巴桑顶上吹风机嗒的一声自动开关停了。她忙代劳将吹风罩子向上推起,一面去摘欧巴桑头上的发网和卷子。
美治忙拦住:“我这里随好,你也稍等呐——阿华。”她叫玉华去弄。
欧巴桑记起被打断的话题,问道:“刚才你讲相命的讲你头家兄弟犯官符?”
“ㄏㄢ啦,ㄏㄢ啦。那时就是我们头的和他小弟一起做生理,去倒掉了,就去给人告了。”美治讲起来还是笑眯眯的,她是向来既往不咎。“去倒去十几万呐。”
“啊哟,是做什么生理啊?”
“嘻,说去饲猪啦。那自己也不是多内行的。我那时不就给他们害到甘苦死。”美治说得眉飞色舞,教人无从想象她其时的“甘苦”。
“那要是要做生理是不能外行。”欧巴桑评述道。
“那相命的就问我头的讲对还是讲不对,我头家惊一个,就讲请他指点。他讲我们若是欲闪避,就要跑对北部。我是说怎有可能跑去台北,他讲马上有机会。嘿,你看有够准,刚好我头家一个叔伯兄弟招他来台北开车。我们就决定总搬来,那边猪卖卖债还还,也想是避去这次犯官符。”美治躬身拿镜子照后面给客人看,客人点点头,秀琴过来收钱,美治拎着小吹和梳子转移阵地。
“梳卡自然呐。”欧巴桑叮咛道。
“知啦,知啦。”美治说,将欧巴桑的头发整个地刮蓬起来。
等人的太太无所事事,一会儿站美治背后看看,一会儿东摸西摸。她拿开一张小收款机上的报纸,惊讶于发现下面七八只排列整齐的药瓶药罐:“你也吃不少药啊,这干都你的?”
“不都我的吗?”美治拿梳子指点着,“这,吃胃病的;这,吃气管不好的;这,通鼻的;这,吃腰酸背痛的…”
“你看不出,你身体看是很好。”欧巴桑摇头叹惜道,“像你们这款少年的吃到这样,那我们这些老的——”
“那你是看医生怎样?”那太太问。
“无啦,哪有那款时间。我们这隔壁西药房老板他会看。我是讲也无什么毛病,去看医生怎样。”美治用手背掠开自己颊上的发丝,抬眼看一下镜中客人的发型左右是否对称。她忙了许久,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一张脸越发白里透红,看来气色绝佳。
“来坐啦——嘿,来坐啦!”美治先在镜子里看见西药房老板娘在门口犹疑,等她招呼时,那老板娘却连声说:你没空,等下来。忙不迭地跑了。
“哎哟,怎有这个人啦,也不是没位!”美治做出啼笑皆非的表情,又给他们片面介绍,“她就是隔壁西药房的头家娘,她人也很好的。”几个女人说起做人之道。
后来的那女学生留着一头直直的长发,只要吹得向里弯就行,秀琴谨慎地一梳一梳地吹弯,丽月旁边羡慕地望着,只恨不能伸手。那女学生心理作用,总觉得出是学徒手艺,有点不甘心,捧了本杂志在手却一字未读,只严厉监视着。可是到底脸嫩,始终没说话。做完后揽镜前后左右照了半天才给钱。
美治也终于打发了欧巴桑两人,先头那位太太付钱出了门又回头,麻烦美治给她后头紧一紧,美治不惮烦地要她坐下,喷胶水,做一做,再多抿上一根夹子,才算真正大功告成。正想利用空当去漱洗,隔壁西药房的老板娘又来了。
“林太太,”西药房的老板娘人很热心,美治搬到此地的头几天两人即交上了朋友,她地头熟,美治很受她照顾。“有空吗?”
“坐啦,刚才跑得那么快。”美治亲热地请她入坐。
“没啦,没要洗头啦——有点事想要和你讲。”这位老板娘今天的态度透露着一些神秘。
美治是何等善交朋友之人,虽然对将说的漫无头绪,却立时凝神表示关切,拉了药房老板娘一边促膝坐下。老板娘眼睛一扫秀琴、丽月等人,美治便要丽月收款机里拿一百元去买菜,要玉华去淘米,秀琴不待吩咐已收拾毛巾往后边去了。
“林太太,”药房老板娘郑重地唤她,“你是搬来没多久,我们两人是有缘。你先生我是较无熟识,但是我看你两人都是忠厚人,你要有什么难,做你讲,你是免惊我会给你讲出去。”老板娘胖脸上细心描出的两条咖啡色眉毛诚意地蠕动着。
“是怎样嗯?”美治不解地问。
药房老板娘先迟疑,猜美治是要面子装傻,就不肯痛快说出,只拿言语刺探。恰好这时又进来了客人,秀琴来替人洗头,药房老板娘于是招美治出去说话。
两个女人站街檐下,后面衬着黑魆魆一个洞,是隔壁还没有租出去的另外大半间铺面,铁门遭美治这边拉开了半爿。药房老板娘一方面怕时不我与,美治登时又要忙开,一方面相信了美治可能真不知情,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那个警察我们也识,那他就问我干有看过你头家?干在开出租车?我们头的是问他怎样,他讲你先生是通缉在案,拜托我们替他注意一下——”
“啊——”美治欲辩已忘言。
“ㄏㄢ啦,我知,我知。我就讲干有同名,你先生我看也不是那款人。那个警察给我讲,你先生是去妨害到公务,讲是把法院贴的封条撕撕去。实在是怎样,他是不知。”老板娘的叙述告一段落,停下来观察美治的神色。
“哎哟,怎有这款事情啦!会害死!”美治惊讶又慌张,一时之间失了主意。
“嘿,干是你们那时在南部做生理失败,那去给法院贴封条,你们自己撕撕去。干有?”药房老板娘将早经考虑的意见配合恍然而觉的表情道出。
“那厝是无呐,”美治回忆道,“是不会啦,那时账都还了了才来台北,若是庄脚,那我是不知,我们也不是自己住在那里。”美治很担心正义会不会真的闯了祸,乡下猪舍决定卖了以后,她和孩子就都没去过。她沉吟道:“应该是不会才对,那也很久的事情了——”
一位常客带着瓶瓶罐罐来洗头,在门口看见美治,扬一扬手中润丝精瓶子:“老板娘,我今天要烫。”
美治忙诺诺,药房老板娘便借机告辞了。
正义这天晚上到美容院关门以后才回来。街口面摊上端回一碗阳春面到厨房就剩菜消夜,另外自斟了一杯五加皮酒。
厨房很小,在这个长条形房子的最末。两坪不到的地方,炉子、煤气罐和锅盆碗盏挨挨蹭蹭地挤了一屋,居然还放下了一张小桌子吃饭,幸好店里素来开的是一人流水席,一次轮一个,或者端了碗到处跑的也有。只这会儿,正义吃消夜,美治一旁陪坐着。顶上唯一的一盏电灯不对亮,桌上黑黑地映出二人的影子。
“啊你是讲有还是讲无?”美治沉着声音问,怕吵醒了别人。
正义喝着闷酒,并不理她。他是一个瘦长个子,眉眼生得清秀,这几年不走运,养成了一个蹙眉的习惯,看起来像对什么事都不耐烦。
“这款也不是简单事情,你是有还是无?”美治盯着问。
正义吃面喝酒,一径沉默。美治正忍不住要生气,他却开了金口:“我怎会知那是犯法的?”
“啊你是有给人撕啊!”美治顾不得地失声叫出来,“怎会这样夭寿啦!”
“我怎会知!”正义也很气愤,“我自己朋友是都不会,都是正雄那些朋友,欠账也不是不还,是要告怎样?”
“那你怎会去撕到法院的封条呐?”美治急着问缘由。
“我怎会知!”正义紧皱眉头喝一大口酒,“啊那日我不是带人去卖猪,啊去看到都给人封条贴贴去,我气一个就给它撕去。账我也不是不还,贴封条是怎样。”
“啊哟,你这个人哟!那也能撕,那想也知!”美治怨极。
“我怎会知!账也还了,干讲还要抓我去关?”正义越想越气,把筷子猛地一摔,“我要转来去找省议员!”
“是去找哪一个?你是认识哪一个?”美治恨道,“不熟不识,人会睬你?”
正义不再说话,心下主意却已打定,明天透早就回家乡,他可不跟这个查某一般见识,他知道省议员有责任替百姓申冤。
“是要回去一趟。”美治忽然说。
正义心事被她说中,不由一楞,颇不友善地说:“怎样?”
美治垂眉敛目,甚是诚心地说:“也是要请那位相命先生给我们少许指点——”
“好啊啦!”正义突然抽身,差点没把桌子掀掉,“啊你也好啊!”
“是怎样?人是算不对怎样?”美治见他还敢发横,也不让地大嚷起来。正义却已经走开了。
正义一个人回南部,美治放不下生意,未能随行。正义一走好几天没有消息,美治很操心。管区警员又来过一次,其实人家警察的态度很好,美治却心虚,一再自动强调她不清楚正义的行止,这一阵子生意太好,美治连去庙里烧香许愿的时间都匀不开,只勉强抽空备办牲礼果品在自家门口拜过算数。
拜拜第二天晚上正义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美治正在忙,不便当着人问详细,正义那副死样子却一世人也看不出好歹,就故作轻松地问道:“回来啦?吃饭没?事情办好适啦?”
“嗯。”正义简短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往后面去。他向来不在她这个众香国里停滞,不知是害羞还是觉会辱没了他怎的。
美治一直担着心事,却到打烊后才有时间和正义说话。她进房的时候,正义已经睡下了,她晓得他不会睡熟,轻轻地推他,怕吵醒了打横躺着的两个孩子:“惊醒呐,哎,惊醒呐。”
小房间用板壁相隔,隔壁一样的一间,是三个帮忙的女孩子睡着。房间整个铺了榻榻米,是个大通铺,沿边放了五屉柜、矮书桌新新旧旧几件家具。屋里留了日光灯上一只昏黄的小灯泡。美治俯下脸去看他,心里本来又急又气的,却因为一直压着嗓子说:“惊醒呐,哎,惊醒呐。”不得不温柔起来。小室在朦胧的光线下渐渐变得有几分不实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都喊他“哎”。
正义在她凑近凝视的时候忽然睁开了双眼,美治真教他吓一跳,手在他被头上一拍,轻轻地笑嗔道:“肖(疯)的!”
正义冲她咧嘴一笑,像小孩子恶作剧得逞后的顽皮;美治却顿时从他的笑容里得到了保证,放心地说:“好适了哦?”
正义点点头,看出美治要问下文,不知哪来的冲动,忽然说:“我们来去吃消夜再讲。”
美治为他的提议所诧异,极本能地反应说:“还那麻烦——”可是今夜这小室中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气氛左右着她,她不由自主地说:“那么也好。”她旋即想到孩子和邻室的女孩的睡眠将不会被打扰,就越发安心地出去了。
“…那个黄议员就介绍一个律师给我,讲那款专门的法律事情他是不能帮忙,看律师是讲怎样再打算。”正义此次南下,出师得利。去年他投过黄议员一票,深幸自己没有看错人;黄议员果然当选未忘选民,对他的苦情不但倾听,而且出力帮忙。“啊那个律师听讲这个情形,就给我讲:我是犯到这个刑法第一百三十九条,妨害公务。我这个情形要判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正义小小地卖弄了一下他强记来的法律常识,便停下来吃菜。他们占了小路摊街檐下一副座头,下了两碗汤面配卤菜。
“快讲啦。”美治催他。
正义很得意,怎么样把经过告诉美治的这档子事,他心里不知先想过几遍,美治连反应都被他料对。
“那不然就要三百块以下的罚金——嘿,那三百块不是像我们这三百块哦,那一块是比三块哦。”正义说。
“那也九百块而已。”美治喜道,罚金比徒刑强多了。
“啊那个律师人也很热心,他讲像我这样,账都还了,那是债权人还未及撤销,都是误会,我是都不要紧。他讲请黄议员出面向债权人讲讲,大家跑一次法院就都了啊。”正义端起碗咕噜咕噜把面汤都喝了个干净。又说起自己如何英雄地把那几个告他的家伙骂了一通,又后来给黄议员送谢礼,他竟不收,只留下了一面锦旗,真是好人,下次要回乡替他义务助选。
美治心上大石落定,不禁问他这回拢总开去多少?正义支支吾吾不肯吐实,美治心想这次算了也罢,她自己也有事跟他商量:“秀琴前日给我讲,她阿母叫她莫做了回去。这个女孩很狗怪,她想我不知她在变什么鬼,我要是给她加钱,那丽月是要怎样?她若不做我就放她去,是讲要再请一个师傅。你看怎样?”
“随在你。”正义从来对她做生意一事不参加意见,如果不理不睬是消极的反对,那他就是反对。现在是吃得饱饱的心情好,才答了白。
“现在生意好,那间也太小间。若再请人,开销也增加。”请人显然不是她最急切和正义参详的事情。美治的筷子在面汤里捞呀捞,眼睛不看正义,她知道他一直很不高兴花这许多房租和押金去租这么小的房子,一家人挤都挤不下,这都是为了她开店才牺牲。
“那日厝主来,又去讲到若是租全部的一半,加五百就好。”美治又说,抬起眼睛望正义。当初价钱没讲妥,其实就是这几百块钱之事,房东说照正义他们还的价,只能租一爿半铁门,正义牛脾气,马上说好,一爿半就一爿半,我们固然不方便,看他房东剩下的两爿半铁门能租到什么价钱。时过三月,房东让步了,减价一百。美治正想扩大营业,立时谈妥,只等了正义回来改租约。
“那只老猴!”正义吐出最后一块鸭骨头,站起来去会账。
“我想这也是有需要,我们要是加阔一些——”美治一面离开一面说,却忽然住了嘴,原来正义的手已不知何时揽上了她的腰。从前常常这样,那时还没结婚,她帮人家做,正义等她下班,两人吃过消夜,他就这样送她回去。她那时很瘦,怎么生小孩以后会这样胖?本来也不觉得腰粗,他的手一环,她才惊觉了。
“我们以前常常出来摊仔吃消夜。”正义说。美治笑了,他也记得。
他们走近小店,看见那草率的招牌,正义说:“你若重新开张,是要叫什么店名?”
美治又惊又喜,她以为他根本没听她说些什么,她以为他一定不赞成的。“我还不知,不曾想过。你讲要叫什么?”
正义耸耸肩,无所谓地道:“叫‘快乐’,快乐美容院。”他笑起来。他才不管她的店子叫什么哩,只是现在吃了消夜心情真快乐。
美治的店子重新开张,正式半间铺面,粉刷一新,墙上换成一长列的壁镜,添了两个帮手。外墙上悬挂着新做的大招牌:“快乐美容院”,五个大字全缀了亮片,金光闪闪,往菜场的太太小姐们没有看不到它的。
宴——三部曲之一
几天前就忙起,拟菜单,买菜,调配,外加洗窗,擦地,连沙发套子、窗帘都早早拆了下来送洗。到了是日,众人却还是被赶着早起,不知哪里又派出许多工作来。这些琐事姚太太自己不大动手,可是指挥若定。小场面了这是,当年姚先生在台上的时候——
“什么?你搞清楚哎!”
“你不相信你去问她!”
“妈——”宁生院子里就叫起,一面人到了门口,拉开纱门却没打算进去——他在割草,两只裤脚上沾的全是草汁子。“台生说你要他砍树。”
“是我说的啊。”姚太太吩咐了老二榕生开壁橱拿大盘子,躬亲监视着,正是看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不自在,听说就骂了过来:“怎么不行哪?!——叫你们做点事,就啰啰嗦嗦,树都死了,不砍掉摆看哪?!”
“什么时候了嘛,砍树!人家来吃饭,谁看到你几棵死树!”
“你吵什么啊?又没叫你砍!”姚太太生成一条好嗓子,三军阵前都喊得动口令,可是儿子毕竟不比当年民训团的妇女队,纱门掼得如雷响,人竟嘀咕着去远了。
他们家院子足有三百坪,台北市里私家圈起这样一块绿地的竟是难得了。大门进来是直通通一条水泥路,这边门口通到那边院墙,有两米宽,把院子、房子一左一右分了个泾渭。房子也不小,西式的平房,还搭了石柱围拱的门廊,可也就看得见个“大”,不容易教人和什么花园洋房的美景联想得上,而且零零落落,连不得个齐整。大门原来开得过去一点,近房子大厅,因为正对门辟了巷道,走漏财气,就挪过来。旧门砌死了,两个门垛子却不知怎么逃过这一劫给留了下来,大剌剌伸出去,等着黑里绊人跌跤。
因为大门移位,原来的玻璃厅门就成了落地窗,备而不用,通花园的偏门扶了正,却是不上台盘的一扇叽叽哇哇的家常门。整个房子就跟着大门的兴替,做了个向右转;本来通间最末位的厨房,一下子蹿上来也入了门面。院子里花草树木都有,是未经过庭院设计的即兴式作风,花这里三丛,那里两点;树则清一色是果树,因为实惠。
两兄弟一个拖着推草机,一个拿把柴刀劈着株半人高的小枯树。兄弟长得像,精壮短小个子,抿紧了一字嘴,都戴金边眼镜儿,镜片早晨的太阳下烁烁闪着光,透露出一派不耐烦。
卢一鸣半躺在厨房前面的一张藤圈椅里,望着两个年轻人劳作。他近来瘦了好多,穿一套白色汗衫短裤,只见一身皮塌着骨头,筋筋络络,脸上尤其吓人,眼窝凹了下去,两颊叠叠地打着褶子。他整个人呈一种灰败的暗褐,与那老旧的藤椅共一色。是早晨,可是卢一鸣像坐进了夕阳里,叶缝中漏出来的阳光,滑溜溜的只是在他身上待不住,要走了。
推草机的声音蓦地停了下来,只剩下橐橐的砍树声。对面新建公寓阳台上有一个嫩嫩的童音惊喜地喊了出来:“哥哥,那边有梨子!”
卢一鸣抬抬眼皮,眼前枝叶扶疏的一棵大梨树。梨?荷兰种呢,多久没施肥除虫了,今年的梨子怕不能吃了吧,一直也只有他还想着点,不过这一带的孩子倒全盯住了他们院子:长番石榴的时候偷番石榴,长芒果的时候来偷芒果。早几年,宁生兄弟能为这事带了狗打出去。就这一会儿工夫…院子里漠然的两个年轻人,宁生弯腰拾了几个掉落下来的梨子,略一审视,耸耸肩扔了边去。台生那边忽然发狂似的挥动起柴刀:“Damn! Damn it!”他起劲地咒骂起来。他读美国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