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一只长柄的勺子拌一下猪食,正要上盖,听见堂屋门口丈夫的声音,扔下勺子就赶了出去。

“…死囝仔不知跑哪去,叫伊做功课也莫听,我少些眯一下,就跑到看无影,回来要给伊打死!”阿莫生气地报告给她丈夫听。一面自己要卸责,她是有些怕他的,这个大块外省仔,说是伊尪婿,实在更像伊阿爸。

黄日升错愕地望着她,像是一下子还未能适应室内光线似的眯着眼,忽然闷雷似的暴出来一句话:“这个傻××!”大步地从阿莫身边擦了过去,也不晓得在骂谁。

他打开冰箱倒杯冰水给跟进来的工人,自己就壶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坐下喘口气,一面骂:“娘卖×的这个天气要热死老子,为这些个王八羔子卖老命。要赚畜牲钱,要与畜牲共睡眠啰!”他嘿嘿地笑了。工人听不大懂他的土话,可是天气是公敌,所以立即会意,也骂道:“干!有够热!”

阿莫看看没她的事,回厨房忙去了。一会儿听见黄日升喊牛生,就出来答应:“啊给你讲伊不知死哪去,是唤伊做什?”

黄日升要打发牛生去买卤菜,手里捏着纸币,闻言疑道:“什么时候出去的?现在还不回来?一玩就不晓得归家了。”

“啊就给你讲过了,我眯一下,伊就跑跑出去,连讲也无一声。”阿莫也很抱怨。

“唉唉唉,说你这个傻××还有没有一点用!好好,我自己去,你是横竖搞不清楚——饭总煮了吧?”黄日升叹道。阿莫无能主持中馈,洗洗煮煮的工作勉强承担下来,配菜、炒菜得黄日升自己动手。阿莫学不会。

“煮啊喏,你也稍看呐再讲…”阿莫嘀嘀咕咕地走了。黄日升没听见她说什么,就算听见了也未必全听得懂;结婚十年了,他们还是各讲各的,谁也不会说谁的话。

黄日升叹口气出去了。

晚饭时候牛生还没有回来,大人们有些着急,可是更生气。天光尚早,却要迁就工人,只得留了菜给他,自己先吃。

吃得一半,门口来了个半大女孩:“我们阿辉干在你家?”

“伊今日没来哦。”阿莫告诉她。

“啊你牛生干有在?”女孩子不死心,追着问。

“也不知跑哪位去呐——”阿莫端着碗走到门边,“他们干做伙出去?”

“那时你牛生参阿坤和阿雄来招我小弟出去,到这时都没回来。我妈叫我找伊回去呷饭。是都找没人,阿坤阿雄伊家都无。”女孩说着要走了。

“哎,哎。”黄日升赶紧喊住她,他的大嗓门把女孩儿吓了一大跳。“你弟弟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也搁了碗走过来。

“差不多快要两点。”女孩儿改了跟他说国语。

“咿嘢——”他龇着牙沉吟,“这几个小鬼搞了一起,胆子包了天哪。”他忽然有一个极坏的想头,吓得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往下想,嘴里却说:“我跟你一起出去找找。”

阿莫忙道:“你饭尚未呷了。”

黄日升摆摆手,跟在阿辉姐姐身后走了。

“他们会到哪里去呢?”黄日升问她,声音里透着焦急。

“我不知道。”女孩子细细声说,脚底下却并未迟疑地朝村外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山边田埂上,环山的大水沟旁茂生着肃然的白色姜花,傍晚的风里淡淡地飘送着姜花令人感伤的幽香。黄日升不知道这条小泥路究竟通往何处,领路女孩急急碎步中隐约透露的消息,竟教他这粗人也缄了口。

果然来到了溪边。

黄日升抢过几步先登上一块高坎;新店溪静静地流着,溪中心有一艘沉默的黑色采石船,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天还是亮丽的,远处有霞,红艳艳洒满了半边天,黄日升望不见什么。

“你知道他们来这里?”他居高临下倏地扭头喝问。

他的声气恶,形容恶。女孩子不知是被吓到了怎么,未答他的问话,却顾自肝肠寸断地叫了起来:“阿辉哟转来哟——阿辉哟——”她一面唤她的弟弟,一面沿着河岸走下去,“阿辉哟——转来哟——”

她叫唤着,声音传出去老远,天渐渐教她叫晚了下来,新店溪冷漠而沉静地流逝,采石船在暮色中像一只饱餐后休憩的水怪。

黄日升再度跟在她后边儿走,留意着河边有没有孩子们留下来的衣物。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孩子们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一路没看见什么,他渐渐地心安起来,那些小鬼现在回了家正吃饭也不一定。

“他们说不定已经回家了。”女孩忽然回头对他说,黄日升点点头,掉过往回走,现在他走前面,女孩儿跟着静静地走了一会,抽冷子她又喊了起来:“阿辉哟——转来哟——”

直到离开溪边她才住了口。那无告的声音却跟在黄日升的脑子里一路喊了过来,他不耐烦地紧皱着眉头。走进村子以后,阿辉姐姐招呼都没打,悄悄地就不见了,黄日升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开的。却等他尚未走近自家屋门,便听见阿莫凄厉的声音从那边晒谷场传来:“牛生哟——转来哟——牛生哟——转来哟——”

两天以后

孩子没有回来,报了警,知道是失踪了,四个孩子在水里失踪了。

大人们绝望了,雇了工人去打捞;采石船将河床挖了一个深坑,可能陷在里头了,捞的人一时够不到,大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就剩黄日升一个人没有走,他想:“死了,总还留个尸首吧。”他是个傻气的人。

日头炎炎晒着这一片无情溪滩。傻人发了傻劲了,他大声地说:“死了总还留个尸首吧!”他的塑料拖鞋挣扎在圆滚滚的鹅卵石阵里。

他很仔细地搜寻着,连岸边的草丛也不放过。他问自己:“死了总还留个尸首吧?”汗水流下来弄花了他的眼睛。

“咿嘢——”他忽然大叫一声奔了过去。

草丛里有堆石块压住的衣物。那是一堆被谨慎藏匿着的东西,秘密地藏在草深处,若非恰有风动,黄日升也要错过,他扔开石头,先看见两双鞋底朝上的拖鞋放在胡乱堆放的几件衫裤上,最下又是四只齐齐平放的拖鞋垫底,他认得牛生的卡其短裤和咖啡色拖鞋。

“咿嘢——”他咬着牙悲叹,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草上,一拳拳擂着那堆孩子们留下来的衣物,心中又悲又愤:“死娘卖×的,你死啊,你死啊——你死了倒干净哦,哦哦,哦——”

他号啕了一会,恶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摔在草里,勉强站了起来,又往下游走。却是眼睛看着,心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一点主意。

他就这样魂魄悠悠地又走了约莫半个钟点,到了一处满布芦苇的回水湾。他仿佛看见那芦苇丛里有个什么东西,可是太阳光照得水面闪着金,看不真切。他不远处捡了根棍子,拨开芦苇去探究竟。却发现一个小孩光溜溜地半浮沉在水里,身体微曲,倚着芦秆,已经肿胀变形的面孔正好向着他:不是牛生。

他涉水过去将那死孩子拖到岸上,又拿棍子在芦丛里拨寻了一通,没再看见什么,他就拖着湿淋淋的裤管再向前,心中只觉得惶然不知所措。

溪水再流又至一个急湾。几块大石之后是溪水倒流的地方,却是水平如镜,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挂的三个男孩死在水中,一个浮在水面,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被冲在大石旁边。黄日升又下水将三具童尸逐一弄到溪滩上。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个个肚子凸起,口鼻之间流出污水。黄日升就滩上大石将尸身扑放,挺出积水。他认出牛生,另外两个想是邻居的孩子,已经不大分辨得出了。

他至此已是心力俱竭,就连悲伤咒骂亦是无力。将尸体留在河滩上,他循直径往大道上找人来帮忙。他在公路边上一家小店里找到一个采石工人,好话说尽,言定五百块钱,将牛生从溪滩抱上马路。可是等那工人随他来到滩边,看见已经发臭的尸身,一言不发,只是摇头。黄日升无可奈何,只好自己作气把牛生抱起,无路草丛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公路,一步一哭:“儿哦——喔喔——儿哦,惨喏——喔——”

三个月大从育幼院里也是这般抱了来。阿莫能做什么?换尿布、喂牛奶哪一桩不是他个大男人亲自动手?送学、课读,这一操心也是十年了。要不是有了这样一个后望,快六十的人起早摸黑地拼老命又是为了替谁奔钱?“儿哦——惨喏——”

这地方上了大路仍是荒僻,更加时过正午,几乎不见车辆往来。好不容易拦到车,人家司机怕触霉头,也不载。黄日升只得将孩子的尸体搁在路边的树荫下,先头那小工一直跟着,这时不知哪里弄来一张破草席,黄日升将孩子掩上,哭道:“儿哦,等等喔,爸爸这就来,这就来…”他先独自坐车走了。

黄日升回到家里,告诉阿莫去通知其他苦主。阿莫闻讯呼天抢地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几要带了一村的人回来。黄日升备好了载运猪仔的马达板车,要另几个孩子家里的大人同去领尸。阿坤无父无兄,他的母亲出面去认领。板车在村人同情声中嘟嘟地发动,三个乘客蹲在后面,紧紧攀住车边铁架。

才走不远,阿坤的母亲渐由啜泣而号啕,男人们也被感染得呜咽起来。引得一路上人皆为他们驻足,惊奇于这炎阳下伤心的嘟嘟车。

过了两年

公寓房子又向稻田逼近了一步。昔日的荒地成了某某新村。黄日升自牛生死后,心灰意懒,卖掉猪舍,在此订下两户房子,落成后搬了过来。一户租给人家,一户自用,靠收房租和些老本,同阿莫过起寓公生活。

这天有个朋友来看他。

“哎,你看你搬家了以后我还没有来过呢。”朋友进大门起就细细打量,他们住的楼下房子,边间,加买了旁边几坪地,辟成小小的菜圃花园。“这里好,这里好。”客人赞道。

“唉,也是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阿莫,有客人来——种种菜,活动活动,也混混时间。”黄日升寂寞地笑着。

他让客人坐下,奉茶奉烟,闲谈一会,客人渐渐道出来意:“也是个朋友,跟你本家。唉,可怜哪,两夫妇坐个出租车出门,那个司机赶死哦,平交道上撞上火车,一个都没保到,啧啧啧…”客人摇头叹息。抿一口茶,接着又说:“两个人留下一个孩子,才十岁。好孩子,四年级,功课一直前几名。我们几个老朋友老同事的,给他们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尽点人事。他们夫妇手里留下来几万块钱,外带抚恤,办完丧事收支一抵,大概还剩一点。他们在台湾没有亲戚,小孩子嘛大了也懂事了,我们不忍心把他送到孤儿院里头去,最好嘛是有认识的靠得住的人家领了去教养。”客人热切地望着黄日升,“我一想,有了!你老兄太合适了。第一,孩子交给你,我们对他们两夫妇可以交代,他们地下也安心,再又是本家,姓都不要改的——”

“哎,哎,哎,”黄日升苦笑着制止他,摇头道,“唉,我还有个几年喏?家里这么一个傻巴老婆,我自己又没有读过几天书,不要又害了人家孩子哦,唉!”

客人很遗憾,劝说着,知道黄日升心软,不住说那孩子可怜:“…很懂事听话的,一下子死了爸爸妈妈,自己也哭死过去好几回,造孽真是,这么小,以后怎么样,就看他造化了。”客人说着想起来,从香港衫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你看,我带得一张他的照片,你看看。”

那是一个眉目很清秀的孩子,制服照,绷着小脸,严肃的表情却掩不住稚气。黄日升渐渐有些动摇了:“你说的也是,”他端详着相片。“有个孩子在屋里是热闹些,我又不比从前那么忙了,是可以看顾些…”

客人又说:“他父母总还留下个十来万吧,这孩子——”

“呀,这就不对啦,”黄日升不悦地截住客人的话,“我要是带这孩子还图着他的钱不成!”他很不以为然地道:“我自己讨这么一个老婆,也养不下一儿半女的,虽然是人家的孩子,带大了也就是想他成个人。”

“不是,不是,”客人忙摇手,“这钱是他的教育费,你要愿意替他保管最好,不愿意,存起来,长大了做他的教育基金。这孩子将来会读书的。他爸爸好忠厚的一个人,怎么会——”

“这个小孩子叫什么名字?”黄日升专情于手上的相片,不觉又打断了人家的话。

“黄志恒。志气的志,恒心毅力的恒。”

“黄志恒,黄志恒,”黄日升轻轻地念了两遍,“比牛生小两岁。”他告诉客人。

“他打不打棒球的?”他忽然问道。

客人一愣,旋揣测道:“打吧?!”

“我这里还留得一套打棒球的,搬家的时候不晓得搬哪里去了。要找——阿莫,阿莫。”阿莫应声而出。黄日升把相片递过去要她看,回头问客人:“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他?”他笑了,又有点担心地跟着问:“不知道投不投缘?你看还带得亲吧?”

来托孤的朋友点点头,又摇头:“没问题,没问题!”

一九七七年八月六日《联合副刊》

快乐头家娘

美治的美容院虽然也勉强挤入了这条小街铺面的行列,可是只要赴前头菜场的太太小姐们脚步放大点,都恐怕要遗漏了它去。美容院有招牌,却无店号,两尺长一尺宽红蓝斜条纹打边绷紧一块白色塑料布,只标了“烫发”两个大字,招牌店小工在空白处顺手画了一个女人头,头发层层地盘高上去,下面象征性地画了个椭圆形,没有五官,像个倒置的蛋卷冰淇淋。

店是和隔壁分租过来的,分了整户店面的八分之三,是甘蔗板隔间,属于美治的这一壁粉刷过,贴了几大张日本月历上的画片:矮屋小桥前梳大包头的和服女子倩笑盈盈,并不知道自己那发型已不足法式。宽仅一爿半铁门的小店,进深却齐屋长,直条条通到底,门口玻璃窗里望进去,一直看见最后面冲水用的水槽和暗红色躺椅。再后面又是白色蔗板墙,并一块黄底各色碎花粗布帘子一起遮住了。

上午八点,这位女客赶的头一班。秀琴将她从吹风机头罩里放出来,一个个替她松着发卷。绿的,粉红色的,随手丢在蓝色的塑料盘里,间或有一个没扔好,滴溜溜滚到地上,正在扫地的玉华只得弯腰把它拾起。

“阿华,去叫头家娘起来了。”秀琴吩咐道。她较玉华早来个把月,算起来是师姐。美治开店打的经济算盘:师傅是她自己,半师是训练中的秀琴、丽月,这几天才补了玉华,只好委屈一点,算学徒,做些零星杂事。幸好玉华年纪小,还不敢计较,虽然比起顶上功夫,秀琴、丽月实在也高明得有限。

花布帘子一掀,美治趿着拖鞋,一面还伸手在拉腋下的拉链,已经打起招呼来了:“哎哟,今天怎么那早呐,看我还在睡呢。”美治很富态,白白胖胖,尚未梳洗,可是一点不露脏相,笑眉笑眼,一团和气。她着一件咖啡色连身洋装,稍嫌号头小了些,裹得像个蚕宝宝。

“像你好命,睡到现在。”小店虽开张不足两月,这位太太来过好几回,算老客人了。

美治随便拖了把发刷在自己头上先刷几下,疑惑自己太欠修饰,又凑近大镜细看,客人略表不耐地笑着催她:“好了啦,美啦。你也给我快点呐!”

“是要怎样?和你头家去玩?”美治边说边笑,边拿起长尾巴细齿梳子,松快地在客人头上刮起来。

“别乱讲,今天要去拜拜。”

“莫怪妆得这么漂亮。要去哪里拜?”美治正说话,镜子里看见又进来一位客人,忙往里邀:“坐这边,坐这边——要洗吗?”

秀琴拎了毛巾走过去,“要修指甲吗?”她问。

客人说要,秀琴于是替她披上毛巾,唤玉华来洗,自己走开拿盛指甲油的盒子和应用对象。

“啊丽月呢?”美治甚是不悦地问。

秀琴嘴一撇,不屑地说:“她啊,睡得不知醒,叫也叫不起来。”秀琴是个细挑个子、白净皮色的女孩,讲话的时候垂着眼皮不看人,手脚挺利落,做起事来处处用心;美治和人客搭讪的本领本是她经营美容院的头一功,秀琴是这一步也跟上了;在美治嚷着要人叫丽月起来之时,她正有条理地安排着修指甲的物事,一边和人亲热地说着话儿:“你上次来没修指甲,保持很久了。今天还是搽那一色?”刚才丽月那一状怕不是她告的。

“啊哟!”美治手底下那位太太忽然对着镜子叫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时才来!”

众人先教她吃一惊,马上又都笑了。美治拿着梳子拍胸:“也别把我吓死了。”招呼新进来的那位欧巴桑:“来这边坐。你两人约好了同去拜拜吗?”

“是嘛,你看她这么晚才来,连衣服都还没有换!”

“我哪知?我还先跑到你家去把你邀呢。”说话的欧巴桑并不觉理亏,声音大得很,两个人开玩笑似的吵开来。

丽月正好出来赶上替这欧巴桑洗头,“拜托,你也给我快一点,你看她这个急性的。”

美治拿小吹替客人做头发,手不停嘴也不停:“你们去哪里拜?人家说新店那边一间很灵。”

“我们去北投一间,也不曾去过,也是听人在讲。”欧巴桑说。

“说要是十点以后就排不到了,你看她还在那里摸。”先来的太太借机又做抱怨。

“还要排队啊?我们嘉义民雄那边一个相命的也是很准,都要挂号,我跟我家那个也去过一次。”和人客聊天是美治的工作项目之一。说话的内容是“十八扯”,总之有话说就好。她这小店设备不周,人手不足,生意一天好过一天的诀窍,除了价廉,尽在于斯。

美治说起她自己一个朋友的切身经历:“…她去一间什么清水宫,那也开不少钱,去跳童乩,那真实的神附身哦。”美治睁圆了眼睛和对答的两人在镜中瞪视着,以彰其事实性——虽然她也许并未亲见。

美治说话不忘工作,拿起胶水瓶手在客人头上这边,噗,噗,噗,那边,噗,噗,噗。她是经验丰富,无论怎样精彩的谈话,手上工作是不耽搁的:“那他们拿符水给她饮,剩一半叫她拿去给她丈夫,那个小的相片拿一枝剑戳着烧去。后来是讲没效呐,又去一次,才知原来她和她丈夫前生都有欠那个小的。”

欧巴桑和那位太太听得连连点头:“那也是真的。”

美治远兜远转说回相命的:“那她听人介绍就去找我们那边相命的。”

“是摸骨还是面相?”欧巴桑插嘴问她。

“是算八字。”美治说。

“算八字最准。”两位女客又相互点头称是。

丽月示意欧巴桑去冲水。

“那有够准,”美治继续说,“那个相命的…”

欧巴桑坐远了听不清楚,嚷着说:“等下,等我来再讲。”

一屋子都让她的不甘寂寞给逗笑了。她的同伴笑骂道:“好了啦,你卡紧就好啦。”

待她包着毛巾回座时,美治已将最先那位太太整理停当,轮第二位梳头做花,嘴上当然未断:“…人讲看兄知小弟——来坐,这边有位。”进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秀琴的指甲正好修毕,看见赶紧迎上去。

欧巴桑接不上刚才,索性另起新鲜话头,说道:“啊你去看,那他怎样讲?”

美治带笑横她一眼:“啊人就在讲了,你没听到是要怪谁?”

最先那位太太因为要去拜拜而隆重打扮着:领巾、项链、别针、镯子、戒指、耳环等等配件穿戴了一身。她一直疑心那纱质领巾结法有差错,这会儿又解下了对镜重结。纱巾上的小空花在戒指、别针上面钩钩挂挂,闹个不能清楚,嘴上却不甘后人:“那个相命的说她有头家娘的命——”

“是啊,你看她是有够准,那时我也不曾想到要开店。”美治插口说。

女学生恰巧听到这两句。她头次来,闻言环顾这简陋的小小美容院:总共四张座头,正对四面黑框镜子,她眼前的这面还不平整,墙上草草地钉了钉子,挂着黑色的发网,吹风机罩子上、椅背上,到处搭着晾干的旧毛巾,墙角安了角钢架子,红色黄色的烫发药水瓶儿放了好些。她真不知道这个样儿的小店在命里也能有什么征兆。

“做头家娘也要有那款命格。”欧巴桑慨叹道。

“他说他们兄弟二人犯官符——”美治续道。

“什么兄弟二人?”欧巴桑问。

“哎呀,她头家兄弟二人。”先前那太太不耐烦地嗔道。

“ㄏㄢ啦,ㄏㄢ啦。啊他也去被惊到。”美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