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精神好的时候做一下。”张大姐说。她看见傅先生上来,跟他笑了一下。

“啊呀!那怎么行!那得要天天做的呀。”

“我都流汗哪,黏搭搭的,好难过。”

“那都是浊汗,都是你的脂肪,从那毛细管里排出来的,像我,都流的是清汗。”

傅先生在他们后面一块石头上坐下,觉得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子有几分讨人嫌。他那抑扬有致的京片子,傅先生耳里听起来活像走江湖卖药的。

“哪,我今天再教你两招儿,简单,可是管用。不过得你有恒心,天天上了这个山顶,欸,做那么几回,我保证你那血压也不高了,人身子骨也结实了——你看好!”

那人将鸟笼往树上一挂,背向傅先生拉起架势,一面就要张大姐学样。张大姐大概因为身后有个傅先生,不大自然,三番两次回头望了傅先生笑。那人脾气不小,只管嚷嚷:“不对,不对!这样,眼睛要顺着自己的手儿瞧。”

傅先生看他这样神气,就在后面说:“左右开弓似射雕。”

那人不意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堂,气焰落了一些,也回头看看傅先生。傅先生怕他没听懂自己的国语,又说:“左右开弓似射雕,这是臂部运动。”

那人又教另一式,对张大姐指示道:“头这样摆,这样摆——像个小狗儿似的。”

傅先生后面又发言:“摇头摆尾去心火。”

那人忙道:“对,对,这叫摇头摆尾去心焦。”他改了傅先生一个字,特别强调一下:“——去心焦。这真比什么运动都好,别看了简单,这我们老祖先传了几千年的。”

“这是一种古体操,叫八段锦。”傅先生说。六十大几的人不争这个意气,只这人不大教人有好感,傅先生是忍不住。

“您也知道这个啊!”张大姐笑道。

“我中学里体育课学过的,多少年了,记不全啰。”傅先生小小有点得意,“其实嘛,爬山已经是全身运动了,上来休息休息,顺顺气,不必再做什么运动了,是不是?”

张大姐习惯性地笑着点头。那人无趣地打个招呼,提着鸟笼子走了。

回程的时候,张大姐和傅先生聊起:“那人姓铁,也是天天来这儿爬山,他多吗在那下头活动活动筋骨,碰上了,就教我两招儿。我那叫也是他教的,去去心里头躁气。”她看见傅先生笑,又说:“他爹是我们那儿的大财主,都喊半街铁的,一整条街上房子,半条都是他们家的。他现在住中央新村,还是很发财的人。”

傅先生只管笑,心想这半街铁可管不到他新店的这个小山上。

到山下的时候,隔了几十米看见锦玉正送两个小孩出门。佑安先看到傅先生,老远就叫公公。傅先生忙赶过去,一面看表对张大姐说:“今天晚了一点。”

两个小孩喊张婆婆。傅先生介绍锦玉见礼,锦玉跟着孩子们叫,邀张婆婆上去坐。傅先生要她快去准备上班了,自己和张大姐送孩子去大路口坐校车。却等他走开好远,无意间回头一瞥,还看见锦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望着,他又看身旁的张大姐一眼,竟无由有些讪讪的起来。

今年的梅雨早早来了。一连几天下着雨,平日爬山的人都失了踪迹。傅先生犯了风湿的老毛病,腰骨痛得厉害,人恹恹的,也不晓得要干什么好。

雨歇了一阵又开始下,细而密,肉眼看不见,地上的小水洼却是涟漪不绝。他勉力端了把椅子,临窗而坐;雨里的山更青绿,可是因为天灰而低,绿也黯淡了许多,教人觉得气闷。他一径望着山道出入口,像等着看看就要走来个什么人。可是这雨,断断续续却无休无止的雨,怕是要断了来人的路了。

“傅先生,傅先生!”

有人喊他?!

“张大姐!等等,我来开门!”光顾着山路上,倒忽略眼下了。傅先生心里急着去给客人开门,可是那老风湿由不得他。他艰难地起身,走到门边去按大门电锁,开了二门迎着。

“您看我,出门的时候也没下雨,我想一会儿就回去的,伞也懒得带。”张大姐淋湿了一点,进门就笑。

傅先生让她坐,说:“这天气靠不住的呀。”要去给她泡茶。

张大姐忙拦住:“哎呀,您犯腰疼呀?”她关切地问。

“老毛病啰,唉——”傅先生佝偻着背坚持要奉茶,一面自己解嘲:“这下真像个老头子啰。”

“这也没什么法子,您多歇着,这天气很磨人的,我这一两天也是感冒。”

“啧啧,要小心喏。靠自己啰,儿女是替你想不到的哟!”

“您试过那针灸没有?人家说那对老风湿很有效的。”

“你看了医生没有呀?上了年纪慢不得啰——我以为你下雨不来爬山,结果还病了。”

“我也是在家里头闷的,看了今天早上天气还好,我就出来溜个弯儿,打算到藏经楼就回头。走到这儿哪,下起雨来了。想来跟您打个招呼也好,那对讲机我也不敢随便按,探头一下就看见您在那儿。”张大姐说着笑了。傅先生听了也很高兴。

“您这儿我还没上来过呢,比我们那儿宽敞多了。您这一共是几坪?”

傅先生虽然腰疼,却挺有兴头地领她前后去看,两人边谈房子。却因为后面跟着个人,傅先生忽然觉得自己一身破汗衫旧睡裤的很失仪,一回座就记着要解释。

“你看我,”他笑道,“这么胖,睡裤都买不到。现在要做都没裁缝肯跟你做这个东西了。你看我这条,还是去年前年的,凑合着穿穿。家里还就是穿这个舒服自在。”

张大姐打量一下,也笑说:“这简单东西我还会做,您拿布来,我给您做。您有多的,给一条我做个样子。”

傅先生受宠若惊,忙道:“那这样麻烦你—— ”

“不麻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您这剪个七尺半八尺大概够了。”张大姐说。

“剪布我也不会,你一起包办了吧?”傅先生的腰是固定一个姿势久些就不疼,这下言语情态都活泼了起来。

“那不好,还是您自个儿去剪的合意——不然,您要能抽个空儿,待会雨停了一起走一趟,我们那里市场里有卖布的,这儿去要不了十几分钟。您剪了,我一路就带回去了——哎呀,您瞧,我都忘了您腰疼!”

“不碍事,这腰走发了就好,走发了就好。”傅先生笑道。

睡裤不几天做好送来了,张大姐无论如何不受工钱,傅先生就强留她吃中饭。他烧得几样好家乡菜,这天限于冰箱里存货,只露了半手,张大姐吃新鲜,赞不绝口。傅先生平日一个人吃午饭,都是胡乱打发,许久未有下厨的兴致了,忽然遇见知音,不可放过,又订下约。张大姐做得一手好面食,也还邀傅先生。两老于是发现雨季里的新节目,开始了每星期一两次不定期的午餐会,也切磋琢磨厨艺,各有所得,很是快乐。傅先生跟家里先还报告经过情形,后来却不说了,自己也弄不清是何居心,也许真觉得没必要把个事情老挂在嘴上说吧。

这晚傅先生先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听见庆恺和锦玉两个还在说话,声音不低,大概以为他睡熟了还是怎么。

锦玉说:“哎,你爸爸的女朋友今天又来了。”

“你又晓得了。”

“真的嘛。你看哪天你爸爸最高兴,厨房里又蒸锅、炖锅的搬了一屋就是了。”

“干吗,惹了你啦?”

“什么话?要是能让他每天都这么高兴,我还乐得天天帮他收拾呢。哎,你知不知道,他们两老很有意思哎。”

“怎么样?”

“你爸爸不是不爱洗碗的吗,我看都是张婆婆洗的碗。”

“怎么?”

“碗都放错了地方!”

两夫妇外面笑了起来,傅先生躺在里间也哑然失笑了,他不大提的,不想事迹这样不秘。

“哎,你说你会不会多个新妈妈?”锦玉说。

“好主意!你就是少了个恶婆婆来管你。”

“少讨厌!我是说真的哎。”

“唉——我是愿意哦,可是我爸爸不会开这个口的。”

“你晓得?”

“我不晓得谁晓得?知父莫若子。”

“他不说你说啊。”

“算了吧,说了给他骂一顿啊?哎,你这么热心干吗?张婆婆请你来做说客啊?”

“死讨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看了他们在一起真好。你记不记得你爸爸那天穿了新睡裤,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还学模特儿走台步给小平和安安看。哎,有时候我觉得你爸爸蛮有点幽默感的耶。”

“所以我才那么幽默!”

“你是讨厌!哎,我们星期天请了张婆婆女儿女婿一块吃个饭怎么样?”

“相亲哪?你根本还不认识人家。”

“不是嘛,看看他们的意思怎么样。你看,庆恺,我们天天把你爸爸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有多无聊,跟张婆婆交个朋友嘛,又怕我们笑,都不敢讲了,年纪大有个伴总是好,我们照顾不到的地方,也有人想得周到一点。”

“好哇,原来你是逃避责任。”

“你可恶嘛!我是替你爸爸着想哎!”

“你这个幻想派!你是一厢情愿,你问过张婆婆啦?你问过我爸爸啦?去去去,睡觉去。明天你不上班啦!”

他听见他们打他门前经过,心中莫名地兴起一阵怅怅之感,他可没存心听这壁角的,更别提等着有个什么结论了。可是就这样完毕了?他不禁难以释然,是今天才知道他和张大姐也能够有婚姻这一层,七十靠边了还有男女之分啰,七十又怎样呢?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七十才开始…他胡乱想着,竟致无眠。

雨季还没有过去,他们的餐会却无声无嗅地断了。这次该张大姐的了,她却一直没来电话。傅先生因为有了件心事,自觉不太能见她,也不联络。这下午他又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前痴痴凝望,觉得脊骨有点酸软,不晓得是不是风湿又要发作,却竟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太阳光朗朗地洒了一地,雨余青山也特别鲜翠欲滴,他忽然想起张大姐这么久未有消息,是不是病了,闲闲地就拨了个电话给她:

“喂?”张大姐只一声就听出来是他,“您傅先生。”

“嘿,嘿。”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好久不见,你好?”他都不晓得自己在外面做了一辈子事情的人,讲话这样不老练。

“好。您好?风湿没犯吧,这天气,您看这会儿又天晴了。”

“这边山上有人上去哎。”他造谣。“你要不要来走走啊?”他倒不是真想要邀她一晤,只这话就顺口来了。

她说没在下午爬过山,快五点了太阳还是好晒,孩子快回来了,要准备晚饭,他讷讷地说了两句敦促的话,自己都觉不高明,她却被说动了,答应就来。傅先生搁下电话,进浴室刮脸,对镜觉得很惭愧: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哪,还这样沉不住气。

山后石级道旁林荫甚浓,果然一点不热,石阶甚至都还湿滑滑的,走起来需要特别谨慎。这时候没有其他的游人,又是霪雨才霁,只听得鸟鸣特别啁啾,前面偶见林叶疏处一圈圈艳阳光影,风动处像在舞。

两人寒暄以后,再都无话。都注意到对方瘦了的这一层,却教傅先生觉得亲切可感。虽然路默默地走着,他实在也不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尴尬。有些事是不去想它就好。

忽然旁边的张大姐一个踉跄,他忙伸手一搀:“小心!”

“路滑,”张大姐站稳了笑道,“我看地上都还湿的,没穿球鞋来。”

他看见她今天着一双暗金色平底太空鞋,鞋面上缀一朵同色大花,他觉得好眼熟,想起秀芝一直穿的这种鞋子。他头次从她身上想到了他的妻。

张大姐许是看见他望着,脚板一翻指了鞋底笑着解释:“我想了它不透水,没招呼这才滑。”

她和他的妻不同,她是直爽大方的。他想起他的妻一生受过他许多委屈,那温柔的逆来顺受的性子,他却始终恨她羁绊住了他。待她真走了,他也一个人哪里都去不了了。

“喏,你拿着这手杖吧。”他体贴地,“走好!”

他看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自己少了根手杖支持也觉吃力,背后筋骨又隐隐有些作起怪来,不禁感慨道:“老了哦——老了没有个伴是不行的哦。”

张大姐瞅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惊觉失了言,正想说点什么带了过去,张大姐却发话了。

“您也这么说。”手杖前端有个橡皮头子,她在石阶上一摁一个圆圆的印子。“那天我女儿也跟我讲这个。”

“张大姐——”他想分辩,难措词,拖着长长的尾音,没有能马上接下去讲。

她转过脸,面向着他:“我是个直性子,不比您读书做事的人。我讲话您别笑。这几天听我女儿这样讲,想想还真是有点亏心,所以也没来见您。”

傅先生不知道她女儿在她跟前嚼了什么舌头,总也是庆恺他们那一套,忽然地怒上心头:“这些小孩怎么这个样子不懂事!父母的事还要他们来啰嗦!”他说得很坏,能把他原意全弄拧了去,可是在气头上,他也没心思再说明。

张大姐却不生气,淡淡地道:“王太太,我们那楼下的,您晓得?”他晓得,一块儿爬山的她的邻居。“她说给我女儿听的。嗐!我一辈子干干净净做人,先生死了,开个小杂货店拉拔着女儿到大学毕业,出嫁,也没给人家讲过一点话,我没读过什么书,老道理还是知道的——”

“那些人晓得个什么东西嘛,我们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他们清楚!”傅先生忿忿地骂,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是不管的,管人家怎么说呢。我们在一起,自己觉得好就好了,谁管得了?”他渐渐态度软了下来,没准备讲这些的,可是总是个机会,干脆豁了出去:“张大姐,认识了这好久,你也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点头,他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我死掉的太太是我家里给我讨的,一起几十年,我自问也没有对不起她过,这些地方,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叫你一声张大姐,也真把你来尊敬着。”她还是点头,他心里简直要感激起来:“儿子孙子是至亲骨肉,岁数差多了,一样谈不来,他们看了我还不是老颓废。你跟我有说有笑,哪天一起吃了个饭,日子都要好过些。我们也就是求个日子安泰,我过了这八月就喊六十七了,还有个几年?我们还不是要个伴讲讲话,走动走动,病了痛了,有人问你一声,难道还像他们年轻人一样谈情说爱?”

他有些激动,停下来不走了。张大姐也驻足,低声说:“您意思我知道,只这人言——”

“这有什么好讲的?我们做不了主,谁还能替我们做主不成!张大姐,我家里的情形你是清楚的,我退休了一直还拿八成薪,六张犁那边自己也有一栋房子。你要是不嫌弃,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两个人一样好过日子。”那天晚上听锦玉一说,他就想过这些了,可是太荒唐,自己都不能相信说得出来。到时却也就这样爽利地说了。

“不瞒您说,做主——我小孩是不反对的,她一直没机会见您,老想请您全家见个面儿。我就不好意思,我跟您虽然谈得来,也没往那上面想过,六十七八岁了,没的惹人笑话,那么多年也过来了,临了还来个换姓改宗——”她说着又往上走。

“张大姐,”他跟在她身后,哀哀叫着,心里很惆怅,“张大姐。”

“我家里也有个名字的。”她忽然回头一笑。

“什么!”傅先生只是惊奇。

“不告诉你。”张大姐笑着站定。到了他们平日歇气的一个弯处。这里视野开阔些,勉强可以鸟瞰山下,又有坐处。今天却发现有人利用两块大石间的缝隙新设了一个小神龛,放了六七个神像,从观音、玉帝到关公,佛道一家。那神龛形势天成,雨也淋它不着,旁边还有一筒香烛并几盒火柴供应。

“这小庙好玩。”傅先生听刚才张大姐的口气亲切,仿佛还有转机,就稍稍开朗起来,走近去研究那神龛,“摆得什么都有——少个耶稣。”他笑。

张大姐将手杖还给傅先生,上前恭恭敬敬拈起香来。傅先生一边拄杖笑着,见她合十躬身敬礼,便说:“你信这个?这小庙供得乱七八糟一大堆神。”

张大姐将香插入香炉内,道:“没什么信不信的,上一炷香,是敬意。真有神明就求庇佑。”她退回去,又行礼,恭谨而诚敬。

傅先生不知她求了什么,却见她虔诚,忽忽心有所动,轻声地道:“意诚则灵。”他自觉心际逐渐清明:实在也是,耳顺早过,岂是人家几句话左右得了的!

张大姐闻声侧头,眼睛里问他说什么。

傅先生笑道:“你这个态度,我倒想起一个对联可以写了送这个小庙。是我以前乡里头吕仙亭里看到的,是这个‘诚心礼佛何必远超胜境,有意烧香此处即是灵山’。”他拿手杖地上画给她看,又讲意思给她听。

“好啊,那您回去写了,下回我们带过来。”张大姐很感兴趣。

“不多这个事吧。”傅先生笑。

“怎么呢?这山上好多牌子啦什么的,像那山下说早安的,教人早起的,全是那爬山的人,写了拿来挂的,您会写字,练练也好哇。”

傅先生拗不过,答应了下来。旁边多个人,日子里就要凭空添出好些事。他往她笑笑,她竟会心,也是一笑。

这山腰弯处没有屏蔽,金黄色阳光斜射进来,他看见她额上渗出汗珠,因道:“累了?”

她摇摇头。他说:“今天不上去了吧,你也不好走。”他站拢去,两老并肩看着对面山头,彩霞飞满一天,簇拥着金盆似的落日;夕阳不炙人,一样带来了亮丽的好气象。

一九七七年《联合报》短篇小说奖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日《联合副刊》

幼吾幼

公寓房子从近市中心蔓延了开去,像爬藤顺着竹架似的,房子和人也顺着新修的路到了大台北的边缘。

像这路边原来是田,现在荒着等变更为建地,漫漫生着及膝的野草,还有人用这儿焚废料,草堆里留了一大摊死灰,沿着路往下走,大排水沟上的小木桥隔开了两处;碎石子路继续向前伸展到了青翠的稻田之间;都市便在此处倏然而终。

农舍聚落在那头的山凹里,暗红墙淡灰瓦的农家,遥遥面着稻田和大排四层楼房的后窗,俨然成一村落。村后绵延的杂林小山蓊蓊郁郁,在这烦人的夏日里,自得于它小门小户的风致和清凉。矮山后不时探出一个五彩大气球,随风动处或高或低偶尔拔高了带出下面建设公司的大红字牌,像村上蓝天里标倒了一个异样艳丽的惊叹号。

午后

电视里的歌仔戏一唱完,就是午睡时间了。村里的人声沉静了下去,只听见后山的蝉叫,抓——抓——像是不耐这夏日午后的寂寂。

牛生坐在饭桌前,桌上摊着暑假作业,一支铅笔滚落地上,他也不拾,聚精会神地捡弄着他膝上饼干盒子里存积的宝贝。他这几百条橡皮筋原来做五条一束,串得极长一条,他将它拆了散来,不知正打什么新主意。一只老旧电扇搁在地上,噗地一下倒向这边,又千辛万苦地抬起头转过那边去:噗——吱吱——

他的母亲阿莫离他几步远,在近门的竹躺椅上困着了,她龅牙,睡觉的时候闭不拢嘴,张着嘴呼气,一条梦涎将将滴落在腮边。她今天受夫命课子,黄日升一大早就去桃园买小猪。后天牛生返校,他老子昨日盘查作业,发现没动一个字,临走切切关照了阿莫督促他写。阿莫谨遵所嘱,一直留心着,午睡也未曾轻离一步。

“牛生,牛生。”门口有人轻唤。

牛生抬头看见是他的玩伴阿坤。阿坤打手势要他出来,牛生指指睡着的妈妈,阿坤又划动两臂做出游水的样子。牛生稍一迟疑,终于轻轻盖好宝贝盒子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我妈妈不给我去。”牛生告诉阿坤。他家的房子成个一字形;厨房、堂屋、卧室比邻排开,隔了一片院地的猪圈也是一行行平行,和人圈在一道砖墙里;院子里气味很坏,猪舍里的猪嗯嗯哼哼,骄阳晒得水泥坪白花花的能炫人,这天气去泡水最宜。“我若要去,马上就要回来。”牛生提出条件。

阿坤点头表示同意,说:“来去招阿辉和阿雄。”

两个孩子跑了出去。砖墙有个门洞却没有门扉;他们小小的身子奔向拱形红砖墙洞外蓝天下的褐泥路,一会儿就去得看不见了。

近黄昏时

阿莫将一只大锅坐到灶上,再从桶里把猪食一勺一勺地舀进去。她是一个瘦小无用的女人,生着十岁小女孩的个头和脑子,站在灶前一张矮板凳上辛苦而低效率地工作着。厨房当西晒,铁皮屋顶又特别传热,空气中蒸得尽是猪食酸腐的气味。阿莫却未屏息,嘴里犹自喃喃地唠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