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实在近,车资十三元,得贵本来想把身上几十块零票子全给他,怕露形迹,也只如数付了,看着那司机悻悻地开向缴费站。
得贵顶着烈日,一步步地往桥上走。大正午的,他这样一个人走上大桥,自己都嫌碍眼,觉得戍守桥头的阿兵哥瞧着他这边,得贵竟然心虚地掉过头去。
一直走过那哨好远了,得贵才正过脸来,看见对面驶来一辆挤得满满的客运车,他认出是女儿下学坐的那一线,不禁停下来望着。车子开在另一边车道,里面又挤,他只看见好多穿了绿制服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哪个就是他女儿,也许她没挤上这班车也说不定。他嚅动嘴唇,在心里唤她:“妹妹哦,妹妹。”不晓得女儿要真在车上的话,看见他没有?
河面很宽,沙洲却占去了一半以上,种了芦笋一类的庄稼,长得青黝黝的。得贵一手轻搭着发烫的桥边水泥栏杆,随着身子往前行进,手指上感觉到那粗粗的砂石砾子滑过,以前孩子小的时候,他也带他们走过桥过,他们要这样摸着栏杆走,他要打手的。
得贵琐琐碎碎地想起许多事,却连贯不起来。桥长,走到水深的地方还要好远,太阳晒得他发昏,他看见前面台北那边的堤防和水门,看见堤防下花红柳绿的河滨公园,看见水波映着阳光亮得教人花了眼…
近了,近了。他告诉自己。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五日《联合副刊》
乐山行
早晨的阳光,从古铜色窗幔子里漏进来一点点。房里烟迷迷,影沉沉,仿佛到处是灰。傅先生一张单人床挨墙角搁着,湖水绿的床罩蹭扯得离了位,露出底下金边蓝布纹的沙发垫子。他面墙而卧,近得几乎要身子全贴了上去,头埋在旮旯儿里,粗重地呼吸着,有时哼出声来。脑后空出大半个枕头,白底黄花枕巾上一块暗色头油渍。室内浊浊的有一股老人气。
他晚上失眠,一夜爬起爬倒好几回,天亮了才蒙蒙眬眬睡去。却睡得不宁,半睡梦中一直听见屋里各种响动:先是窸窸窣窣有人起身走动,轻声说话,渐渐地忘了忌惮,洗手间里弄得一片乒乒乓乓,还有锦玉的吆喝也逐渐清晰起来:“…手帕、卫生纸在这里——你自己的簿子为什么不收好?现在到哪里去找——傅佑平,你不许把报纸带到厕所里去——安安,你过来,看看电视机上是什么?一点记性都没有,看我下次告诉你们老师——小平,你厕所里磨什么磨?妹妹等着要进去——快点,快点!等下统统赶不上校车——不行,自己去,公公还要睡觉——”
——醒来,醒来。他催自己,送孙子孙女儿上学校去啰。
——恺恺莫哭,爸爸带你去汉口拔牙,拔掉就不痛了。恺恺莫乱跑,我们坐马车,挑四匹白马拉车的——
——醒来,醒来,送小平、安安上学去啰。
傅先生挣扎着,嘴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他是醒了的,可是有梦,它不放过他:车夫在啸,长鞭嘶地凌空而舞,马车两厢小方窗洞里望出去,却是上海。天阴霾霾的,又一下子不见了高楼电车,倒像置身泊在基隆外港的船上了——恺恺,看船!好多船!秀芝,恺恺哭得厉害,你来看看——
老人胖大的身子蠕动着,一会儿翻正了身,缓缓睁开双眼,也就这样清醒了过来。他仰卧倾听,屋里静悄悄的,想是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了。他忽然惊天动地打起一个呵欠,叫得一屋隐隐回应,一挥手揩去颊上残留的梦涎,作势要起床,却只伸了个懒腰又躺平回去,愣瞧着房顶。他没特别想着什么,却因为寂静,仿佛听见客厅里嘀嗒嘀嗒挂钟走得正勤。
一天总是冗长得教人手足无措。傅先生起床后,细细地读过了早报,就再想不出有什么事好做。他无目的地绕行室内数匝,皮底拖鞋啪嗒啪嗒响亮地击着地,却也不怕吵谁,横竖走到屋前是一个人,走到屋后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傅先生忽然站定在落地窗前,静眺窗外青山,他眉心紧攒,尚未修面的脸上,花麻的胡茬子落了一腮,又正端容凝视,面部的线条紧绷着,充血的眼中好像有道不尽的愁烦。然而在这样严肃的面容下,他心中却只是茫然,间或散漫地盘算着一日之计:究竟是扫扫地呢,还是出去理个发?却因为独自拥有一整个白天,所以凡事都不必急,他就还是站着。
他望见山路上下来一个人,拄着两根手杖,艰难地移动着,慢慢走近一些,看见是一个和他相当年纪的人,膝盖不打弯地蹒跚移步,想是中过风。傅先生见了不禁心惊,怪道这个样子还去爬山,嘴里便不甚由衷地鄙薄道:“无聊!”
他一面望着那人,无端想起庆恺前天和媳妇说的话。
那天是一家子看五灯奖节目,出来一个老头子跳踢踏舞,还是孙子先发现:“是黄公公,是黄公公!”
那个草包真是现世,他不免骂了起来。本来也是,年纪这么大了还不甘寂寞,出洋相出到电视上去了。儿子却冷然接了腔:“其实也没什么,黄伯伯跳得蛮好的。如果爸爸愿意报名参加,我也很赞成。”
话是犹可忍,儿子那个颜色不可忍,他懒得讲他,只自己摔门走了,教儿子晓得他生气了就好。晚上在床上却听见两夫妇客厅里说话,先大概锦玉说他什么,听不清楚,儿子的大嗓门却闹了开来:“…他没有嗜好,也不肯培养一种嗜好,我看世界上没有他喜欢的事,他还笑人家,他如果肯跟人家一样,我真是高兴都来不及!他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我看了好过呀?我要他搬过来,倒像害了他一样。他是没说什么,他只是天天在我跟前叹气!人家退休了会过,他怎么就不会过?他谁都看不顺眼,养兰花的、养小鸟的、打太极拳的,他都骂!他如果也跟人家黄义成的爸爸一样,天天捧个棋盘找人下棋,没事学学踢踏舞,我都高兴!还骂人家神经病、不要脸。我不是非要他怎么样,只要他稍微懂得安排自己一点,教别人少操点心,我就很谢谢他了!”
他听着胸口都气痛了,没想到养了这样个忤逆儿子,正想爬起来出去扯了脸骂,却又听见外面儿子放沉了声音,仿佛还伤心:“——可是锦玉,你不知道,我爸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妈妈在的时候,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傅先生听得心里一酸,先洒了一脸老泪,也就泄了气。又听见儿子道:“…以前也不觉得我父母亲感情特别好,可是我妈妈一死,我爸爸就不一样了。他以前根本不爱说话,尤其不爱讲别人,他真是从来不管人家的闲事——我还不是只想他日子过得高兴,他一个人我怎么都不能放心的,可是也得他自己…”傅先生慢慢听不见了,他浸在自己的心酸中,沉沉睡去…
“无聊!”他想起来恨恨咄道。他的生活怎么安排,难道还要承他们的指教?混账东西,没有狠狠骂他们一顿的!
忽然,对面山上约同似的众蝉齐鸣,聒噪得这边房子都觉其声势:嘶——嘶——生机总是不绝。傅先生稍有一丝诧异,这初夏第一声头次带给了他山居的喜悦。他从对儿子媳妇的不满心上退开了一步,隔着绿窗纱再细望青山:山矮而不秀,连绵几座团团的峰头,小里小器却还可亲。他看着山腰上藏经楼的灰墙黄瓦朱红柱冒出于万丛绿上,突然很想上去走走。
孙子孙女儿放假的时候,爷孙三人来过的,独个儿有这份雅兴,傅先生却还是头回。已经错过了那些早起登山人的时间,山道上没有人声,蝉和鸟的鸣叫,还有风过树梢俱是山的好音。一两年来,傅先生只道无人处寂苦,这才领略到一点无人的幽趣。只这早晨十点的太阳未免略炽,虽说夹道有树荫,却多不密处,傅先生自忖:早上来走走还不错,明天可以早点来。
他信步走到藏经楼前平台,几次和孙儿们上来也都是到此为止,这会儿却发现楼房多了一条新修石阶,从前没有看到过的,旁边告示说明藏经楼修筑五百级石阶,通高丽坑山峰顶,请游客共同维护整洁。他想明天正好早来探探新风景,今天太热,就这里回去吧。
回程时,因为顺坡下,傅先生自觉步子异常轻健,他举目随意浏览,看见前面电线上栖来一只长尾巴的美丽的鸟,正待驻足,那鸟却又展翅飞去;阳光下只见黑羽上流转着七彩金线,长尾巴弯起极美的弧形,倏倏林深处去了。傅先生怔怔目送,心里记住要讲给儿孙们听。
“那些人很有意思的。”傅先生第二天送走孙子孙女,又去爬山,新得许多晚饭桌上的谈话资料,再不只是听众。他说得好高兴:“你看我也去得蛮早的嘛,七点多一点,一路碰到尽是下山的人,都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穿条短裤,哈哈,球鞋,背个水壶。见面都说早啊,早啊,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神里神经的样子。嘿,我就也跟他们学:早啊!哈哈!好玩得很。昨天不是说要去藏经楼后面山上探险?不行年纪大了,那个台阶上面写得有几层几层,我上去五十就吃力,勉强走到一百就透气不及——”
“常常走就会习惯了,爸要是能天天都去爬山,保证——”庆恺连忙放下筷子拍胸担保,唯恐老父又息了爬山的兴趣,“一个月,不到一个月,我都跑不过爸。”
“爬山可以练轻功。我要去。”佑平小学三年级,也有意见。
“爸可以买双球鞋,球鞋比皮鞋好走。”锦玉献计。
“我也是这样想,鞋子也有关系,皮鞋走久了吃力得很,就怕买了以后穿不了几次——”傅先生很认真地打算着。
“不会,不会。人家都说那个山上风景好,还有个什么大众乐园,只要走习惯就好。我是太忙,不然天天陪爸爸去爬山。”庆恺殷勤极了,“——不然这样,爸先去看看,星期天了,我们全家一大早就去爬山。”他一横心,为老爸把星期天的懒觉都舍了。
“哟嗬!爬山去哟!”两个小的马上兴奋起来。
“吃饭!星期天还有几天呢。公公以后常常带你们去。”锦玉也推波助澜。
“爸应该弄条短裤来穿——”庆恺笑着说。
“胡说,那成个什么样子!”傅先生也笑。一面想起山道上走动的那些人,该添几样什么装备,他心里早就有了数。
星期天庆恺和锦玉终于没能随行,一则两人兴致原本不高,二则傅先生和两小等不得,就三人走了。
这天因为不必先送孩子上学,出发得特别早,赶上了一般早觉登山的人,好几个是下山时候和傅先生打过招呼的,有的记得,道早的时候,特为说:“今天早啊?”傅先生也笑着还礼。几天过路的交情,却着实亲切。他现在看起来和他们很像了;他着汗衫、西裤,穿球鞋,头戴鸭舌帽,拄了根手杖,还拎了条拭汗的毛巾,形容也很轻松愉快。
佑平、佑安背着吃食口袋和水壶,一路有说有笑。佑平一个人当先,不时回头说话,佑安牵着公公的手,更是叽叽喳喳讲不完。
“鸟呢?公公,鸟呢?只有麻雀没有鸟嘛!”佑平大声地问。
“笨蛋!麻雀不是鸟啊?”佑安笑他。
“你才笨蛋!”佑平被气跑了。
傅先生正待发言排解,旁边一位也是爬山的太太说:“孙子孙女儿啊?好福气哟。”
傅先生谦虚地笑着颔首,那太太步履稳健地超过他们先走了。听口音是北方人。大个子,差不多是傅先生一个身量。
爷孙三人走走歇歇,走了半个多钟头才上去峰顶。还没顺过气,佑平又吵着要去乐园。傅先生头天上来过,晓得情形,便道:“这里就是了啊,你看。”
佑安读道:“大家乐园。”两棵树上穿过一条粗麻绳,吊了四块木板圆牌,红漆写明。
“笨蛋!大众乐园!”佑平逮到机会骂还妹妹。却因为没有游乐器,很对这个乐园失望。
佑安正要回嘴,旁边一个人忽然面朝空谷大叫了起来:“啊——”他还未歇,稍远听见又有人开叫。
佑安、佑平不禁要问:“公公,他为什么要叫啊?”
傅先生一面带走他们,朝乐园进去,一面说:“他们不是叫,是啸。我们到那边亭子里去吃野餐。”
“什么笑?”孩子问,“我还以为他在哭呢。”因为损了大人,两个孩子坏笑起来。
“不是笑,啸是蹙嘴出声,有意思的。”他撅唇做个样子给孙子看,自己也好笑。“啸也是一种大叫吧,不过不应该是他叫的这个样子。”
从峰顶走另一条路下来一点,就是大众乐园的中心地段。有心人用旧木板沿树钉了个亭子,排几张山下带来的旧椅子、板凳,再挂上牌子,就成了早觉登山人的乐园。这一块平地,视野极好,可以同时看见新店、景美和木栅的一部分,佑平、佑安忙跑到崖边去找家。
原先就站在那里的一位太太,忽然也对空大叫起来:“啊——啊——”
傅先生认出是刚才搭讪的那位太太,觉得有趣,又自恃年长,等她叫完,就问她:“你贵庚啦?”口气很随便,像问自家小妹妹。
“六十七啰。”那太太并不以为忤,爽朗地笑道。她穿一套蓝花薄佳绩短袖衫裤、蓝色球鞋,肩上店小二似的搭了条白汗巾。烫的短头发,四方脸,黑皮肤,小小的亮眼睛很有精神。上了六十岁的女人不能论美丑了,年轻的时候应该不会太好看。
傅先生自觉失敬,人家还长他两岁呢,因而由衷地摇头赞叹:“看不出来,那真是看不出来。”
那太太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光泽很自然,也不像是假的。她拉住佑安的手问:“长得好漂亮哦。念什么学校?几年级啊?”态度十分慈爱。
佑安大大方方地答道:“新民小学一年级。”
“那很远哟,在台北嘛。”大人逗她。
“很近,坐校车一下就到了。”
佑平不耐烦,提议吃野餐。爷孙三人于是围坐拢来,袋子里宝贝一样样搬出。傅先生邀那位太太,她说:“谢谢,谢谢。我下山以前不吃东西的。”她伸手指向另一山头:“我还要到那边去一下。”
“那边上去是什么地方?”傅先生问。
“过去是良友乐园,跟这里差不多。我们有几个朋友约在那里会的。”那太太说着走开了。
余下爷孙三人亭子里谈笑吃喝。佑安说她班上的男生给傅先生听:“公公我跟你说,我们班那个王朋宇好恶哟,他跟丁玉玲求婚耶,跪下来求婚哟。他还亲她。公公,你说他恶不恶——好恶哦!”
“那你告诉了老师没有?”傅先生笑问。
“没有呀。我才不告他呢。”佑安理所当然地道。
“这个小孩好讨厌噢?”傅先生表示同情。
“没有呀,我很喜欢他呀,他上次送我一颗弹珠——他好恶哟,他说他有七个太太,我知道有丁玉玲,还有我,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佑安很高兴她有份,喜滋滋地报告。
佑平却讥笑起她来:“你们班那个王朋宇最不要脸了,才一年级,哼,犯风化罪!”
“公公,你看他!你才犯风化罪,骂人骂自己,骂人骂自己!”佑安掩住耳朵抗议。
傅先生收收左近留的垃圾,系成一袋,笑着说:“走了吧!”他看着孙子孙女儿只觉得好玩可爱,根本懒去纠正,祖父不比父母,操不上这个心了。
下山时竟又碰到先头那位往里边山上去了的太太,和另几个登山的男男女女走在一起。那些人年纪也都在中年以上,傅先生听见人家喊她张大姐。
张大姐是真的喜欢佑安,看见了又过来牵她,和她说话。佑平还是跑在最前面,傅先生保持在她们身后一两级石阶的距离,听她们讲话:
“喜不喜欢爬山?”
“喜欢。”
“那是哥哥噢?哥哥几年级?”
“三年级。”
“还有没有姐姐、弟弟、妹妹?”
“没有。小孩太多了不好。”佑安一本正经地加以解释。
后面的傅先生不觉失笑出声,张大姐也就回头笑道:“好福气哟,孙子孙女儿都这么大了。”
“那你呢?”傅先生问。
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着:“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的了。我是跟他们说:趁我还健康,还能帮你们的忙,生一个两个不要了。我现在还带得动,以后就很难说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傅先生宽慰道。却也感慨:时代不同啰,他们那个时候,学业、事业、婚姻,哪一样不是父母做的主?现在倒要他们老的来迁就小的了。
“你几位公子小姐呀?”他问。他的国语有乡音,张大姐反问了一遍才听懂。
“我就一个女儿。现在就靠这女儿女婿养我的老。”她也问他:“您呢?”
“我也是一个独子。儿子不如女儿哦。”他笑着回答。
“你们都从哪里过来的呀?”傅先生又问。
“啊?——哦,我住明德新村那边,这有的嘛是自个儿邻居,有几个是爬这山认识的朋友。您住哪儿呢?”
“我们就住山下那排房子。”傅先生指给她看。
“那您太方便了,他们还有从中央新村那边儿过来的哪,光走到这山下就得三十分钟。您每天都什么时候来呢?”
傅先生想人家当他是道友了,这倒不好意思,才第二次上到顶呢,就说:“我是才开始爬山,年纪大了,吃不消。来也都七点多钟才来,我看见人家都下山了。”
“是啊,您应当早点来。”张大姐说。佑平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前头一吆喝,佑安撒手跑过去。
傅先生走下来,和张大姐同级石阶,两老续聊自己的。张大姐说:“这好早的都有,好多人早起就来爬山,下山了再去上班。我一开始也是吃不消:喘哪,心跳哪,心都跳到我这脑门儿上来了。”她比那心跳到头上的样子,手掌虚虚从胸口抬到前额,认真的神情像佑安。
傅先生忍不住道:“你是真看不出来六十七。”说完自觉太不相干,赶紧岔开:“我倒不心跳,就是腿发软,勉强爬到后来,腿都发抖。”
“您要天天来,习惯了就好了。”
“这倒是,我起先简直是不行,现在也好多了。”
“您每天早点来,早晨山上可热闹的,那藏经楼前面好多人打太极拳。您打不打太极拳?——像我们这样年纪还是要多活动活动…”
下坡路本来不吃力,有个人旁边聊天,更觉走得快捷轻松,一会儿就到了山脚。道再会的时候,张大姐还要他明日请早。
傅先生从此新订了作息时间表,每天大早起来赶着大队人马去登山,下山再送两个孩子上校车,下午补足一个午觉。因为近便,有兴趣的时候,傍晚时分也一个人上去遛遛。
他早晨几乎天天碰到张大姐,她那些爬山的朋友常常要缺席的,只有星期天到得齐,所以有时候就他们两老结伴。一段日子下来,傅先生和张大姐相熟了许多,渐渐什么都聊,知道她也是一个孤单老人,依着女儿女婿过日子,难免有苦处。她却还比他看得开,并不把孩子们的闲话放在心上,时常还来劝他:
“我想您孩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可没想到这样说会教您伤心。”
“唉,我说我又还能看个几天电视呢?他们看那个电视长片,我都不说吵了我午睡,怎么我要看个平剧,又说吵了小孩子弹琴、写功课呢?”傅先生不胜叹息,“我还好是不靠他们啰,如果还要问他们要钱用,那还不晓得有个什么样子给我看啰。”
他随意几句话却像是触动了张大姐的心事,她好半天没开腔,只管低头拣路走,良久忽然苦笑道:“我那女儿女婿实在是都还不错,尤其我女儿很体贴,常常三百五百地塞给我。他们当初买这房子,我就很嘀咕,他们也没什么钱,都是标来的会钱,现在扯得挺紧的,我看了也可怜。我几个老本儿又垫了里头帮他们买房子的,自己也没留着。我女婿不拿钱回家,我们那亲家母听说是不大乐意——还好我这个人是不烦,我女儿女婿都孝顺,我自己哪里能帮他们一点就帮一点,也不白吃白住他们的,再往后他们有小孩,就帮着带,别教人家瞧不起。”
“一家有一家的难喏!”傅先生感叹道。山道上飞来彩蝶相逐,不识相的直舞到两人面上,傅先生拄杖的手一抬,将它们咄了开去。
他们却不是见面光会诉苦,老人的日子虽然单调一些,有伴能解语,过起来一样有意思。
这天傅先生出门稍迟,上山的时候和张大姐错过了。上得乐园才看见张大姐果然已经到了,正和另一个老人说话。那人一头头发全白了,却比傅先生的茂盛许多,个子壮大,红光满面,穿一条宝蓝色两侧镶白边儿的运动裤,提着个遮了黑幕的四方鸟笼,声洪气足,说话的口气十分权威:
“你这样不行,这样早晚要出毛病的。我上次教你那个运动,你是不是天天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