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伦婷的男女之事止于隔着一张咖啡台子的看来看去,爱情行为上她实在还是个初级班。她一下就陶醉在这又陌生又熟悉的臂弯里,她从他缠绵的吻中得到了他爱她最有力的保证。
他拉她坐倒,离开了她的唇,继续热烈地吻她的头发、她的颈项、她裸露的肩,用一种嘟嘟哝哝仿佛很痛苦的声音说着奇怪的情话:“啊,你为什么要跟我吵架?哦,你为什么要跟我吵架?你这个坏蛋…”
伦婷没去留意他的指控,她心满意足地接受他的热情,要不是他让她太分心,她也许已经盘算起婚礼的种种。无论如何,在她心里,她已经彻底地原谅了他的一切。
伟颂终于把自己给弄乏了,他停下来,瞪着两眼,仰靠椅背,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模样。伦婷把脸枕在他胸前,双手环住他的腰,这才发现他老兄的胃都胖到皮带上头了,因道:“你要减肥,胖得肚子都圆了。”她大约认为管辖权又已到了手了。
他没理她,她也不觉被冷淡,一面伸了一只手,玉指轻拨他衬衣上的扣子作耍,一面幽幽诉起这月来相思的苦难,也提到了那个想帮他生个孩子的傻念头。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伦婷感到她倚着的他的身子整个一紧。
“我也不知道,”她把脸埋得更深,毕竟有点难为情,“那时候觉得和你一定是断了,可是又不甘心,如果我们有个孩子,就算是断了也断不了,哪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面,我们也一辈子有一个孩子是共同的关联。”
她这一套话讲得不够清楚,不过伟颂大概是懂了,至少“断了也断不了”一定够刺激,只听他硬邦邦从她头上发话道:“你不怕我占你便宜?”
她甜蜜地摇摇头,柔声道:“你爱我,怎么叫占便宜?”
伟颂忙扶她坐正,两只手平平按在她肩上,像电影里的正义警探向黑道小兄弟晓以大义一样,身体略略前倾,头稍低,眼睛由下往上看,挤出额前抬头纹,严肃地道:“你怎么这么傻?这小孩生出来怎么办?报户口怎么报?你的一生幸福怎么办?你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她被他一连串问题问成了个呆子,吓傻了她的并不是他提出的几点有见地,而是她确实知道了他是绝对不要她的了,这才是致命的一击,刚才的一切缠绵都是假,人家今天是带着准备退还的情书来绝交的。
这泪,才真正是如雨下,她哭了个呼天抢地,虽然只是一名过气男友,因为太倒霉伤心,也直逼失偶之恸,她抱着他哭,眼泪鼻涕擦得他脸上、身上。伟颂这回倒好涵养,双手交叠在他那突起的胃上,双眼紧合,不言不动,也像真的大去了。
后来还是伦婷自己收的风,因为厨房里她小火炖着排骨汤,已经闻见了香味,她跑去稍做料理,又进浴室洗脸梳头,等她红着两只眼睛再走到客厅时,伟颂起身向她告辞。
“连饭都不吃?我自己做的菜——你,你,”她说着悲从中来,又哽咽了,“恐怕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你这样子,我怎么吃得下去,唉——”伟颂叹口长气,“说什么呢?只能说我们没有缘分。”
“吃餐饭要什么缘分!”她气得坐下又哭,“你不要想了花样来折磨我好不好?求求你,我很难过!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你反正还要走的,你滚蛋了我自然会过我的日子,你在台北你就好好对我好不好?过了这个月,我就放你回到吴静静身边去,绝不吵你!”
“伦婷,”他这个叫法对她很陌生,他要么好起来叫她宝宝,要么恶起来叫她范伦婷,现在这样唤她,不知有什么样的理论要发,“吴静静不算什么,我跟她现在不错是真的,也就是大家都公认我们是一对,在外国很寂寞,你只能说我们彼此很照顾,将来我会不会跟她结婚也很难说。你以前不是一直笑,说不懂为什么男人要做牛做马买了房子存了钱,再请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女人住进去享受现成的吗?”
她点头,还是不懂,点头只表示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那你想想看,”他坐另一张椅上,和她保持距离,“你还不是一样想捡一份现成的吗?这个社会太现实,胼手胝足找个伴来创事业,对男人是压力,对女人是日后的威胁。现在我只是一个留学生,什么都没有,你愿意跟着我苦,等到我混出名堂,又嫌你老,甩掉你吗?前年你和我吵架,多少有点这种心理吧?”
她讷讷地抗议道:“你如果道歉,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道什么歉呢?我拿什么来向你保证呢?我对自己都没有把握。”伟颂苦笑道,“吴静静也倒霉,她认识我也认识得太早了,搞不好,我一溜了之,你信不信?”
她又点头,衷心希望有这么一天。
“所以,不要伤心了,我不到三十五岁绝不结婚,到那时候你小孩都好大了。”他说,“你根本都不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我希望我没有认识过你,我希望我能忘记!”她的泪又潺潺下,“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哦!”
他这回没敢去安慰她,只是看着,半天才说:“你知不知道牛顿第一运动定律?就是没有外力干扰之下,静者恒静,动者恒动。再根据万有引力的说法,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之间,都有一定的轨道,比方说我们生活的这个太阳系,九大行星和太阳,和彼此之间都有一定的引力和轨道,如果你拿掉一颗行星,就会引起宇宙里的混乱,大家失去了常态,乱撞乱撞的,可是它们最后又会找到一个最平衡最稳定的状况,然后一切又重新开始。当初你离开我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可是也过来了。你那天在电话里问我要怎么办,我想也就是自然会好的。”
他站起来又告辞:“我真的要走了,你不要麻烦了。”
他走了,丢下哭哭啼啼的她,自己带上门走了。她好一会儿才觉悟,抱起两大包信,赶到阳台上去叫他:“洪伟颂——”声音凄厉地在深巷里回荡。
他用一只手遮住阳光,抬头看四楼上的她,另手挥挥算再会,又举步前去。她忽然有一个跳下去的冲动,要血肉模糊地倒卧在他脚边,教他悔恨终生。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痴痴目送他走出了巷口,走得看不见了,就自己回屋里。窗外是正午的太阳,照得巷里两排齐整的楼房白花花,猫狗都不吠,好像多少年到了此时也只是午后闲梦一场。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日、十一日《联合副刊》
牛得贵
忽然间,牛得贵的天地就剩下了这么一小方。
他听见老婆在后院冲水的声音,听见唰唰唰唰尼龙刷子擦地的声音,应该还听见街上隆隆的车声,可是床上躺了这个把礼拜,那种轰隆轰隆跑纵贯路巨型卡车带来的震动,已经成了生活里的一部分,所以只要在他听得见人声的时候,市声就被他从听觉里过滤出去了。
屋里刚擦的地还没干,牛太太走进来,赤脚踩在地上扑哧扑哧响,走过房门口的时候转头望他一眼,他也正侧脸等着她。女人在暗里,黑皮肤着了深色衣服,只手上捧着的洋铁盆子闪着亮,他房里也暗,想她也看他不清,夫妻在这不知几分之几秒内照了个模模糊糊的面,也就这样过去了。
盆子放地上,起闩开门,推开纱门出去…牛得贵一一听在耳里。他知道她在擦洗大门旁边的窗棂,房子当东晒,这早上七八点,太阳光应该已晒进了一格一格浅绿色的木方格子。他合上眼,仿佛看见她执一条他用旧了的红条纹毛巾,上上下下地在擦洗。这原是她的日常功课,从前每天早上,他出门上班的时候,她一定正要开始,他多半不视不问,只从她身边走过,去搭交通车,虽然一直也想过告诉她别白费劲了,大马路旁边,灰尘扑扑的,再擦也是白擦,可是却也至今未说,倒是他病了以后,她已经自动改成隔天抹擦一回。
回家来许多天,心里渐渐地落了实,牛得贵不再像住院的时候那样噩梦连连。他们住的是公家房子,原来整排一二十户都格式如一,可是十几二十年了,这地方一闹台风就淹水,房子泡坏了,家家都翻修过几回,更有借机占了公家地皮让给人家盖楼房的。牛家这边几户倒都还是部里的老人,虽然因为地居纵贯路沿线,给马路一让再让,还是保持了前有走廊后有小院的平房样式,这种房子进深长,光线差,近马路的一间最吵最亮,再就柚皮夹板墙隔开三间房,牛家几间房依序是客厅、上国中的儿子房间、两夫妇卧房、读北一女的女儿房;牛得贵住院回来,因为原来的睡房空气浊,和女儿换了房间,独个儿睡一张洋铁小床,抬眼可以从唯一的窗里望见自家小小的天井,可是后面起了高楼,又正当窗横过晒衣竿,所以还是阴暗暗的,然而,这些日子,牛得贵却觉得自己特别清楚,想起前尘与身后事,都像看电视一样,交代得明明白白,连颜色都鲜丽明朗。
那天,胖子来看他,告诉他林秘书要他先办退休,一不小心说溜了嘴:“人家说这样钱拿得多些。”他看见胖子脸上悔愧的神情,很过意不去,可是他一向也不是能说话的人,只好说:“谢谢他老费心,真是…”他是衷心感谢,人谁能逃得过这一关,留下来的人总要过日子,他读书少没有见识,难得人家非亲非故替他想得到。
“砰!”纱门碰上,是牛太太进来,牛得贵听见她用台语跟人说话:“…阿伊烧符水给饮,阮是没多信,也试看…”
另一个压低了嗓门:“伊自己干有信这?”是邻居吴司机的太太。
两个女人走到他房门口,牛太太改口说国语:“我出去一下回来,吴太太来给你照顾。”
牛太太走进房间,要收桌上的药碗,碗底留着一层黑褐色的草药渣,牛得贵看见她头发蓬乱,形容憔悴,原本就不甚齐整的五官,眼袋一黑,鼻头一红,看起来更是惨然。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并不忍心说什么,只目送她又去了。吴太太一直站在通道暗影里,不敢说话。
牛太太收拾收拾出门了。牛得贵并没有问她的去向,先头他还为这些跟她吵架吵得凶,他看不得夫妻多年辛苦积蓄白白往神棍和江湖郎中手里送,可是他终于晓得拦她不住,他自己的主意又已拿定,就随她去,她弄了什么回来,他都乖乖地咽下肚里,心中知道受的全是她的好意。
吴太太提着菜篮过来的,厨房里借了畚箕,坐在天井檐下小凳上拣菜,牛得贵听见清脆的掐菜声,但他平时便是少说话的人,病后也只住院的那一阵子反了常,回来后变得更是沉默,此刻病人和看护并没有搭讪。
牛得贵知道太太不放心他,整日守着,万一要出去也托人照看,也许因为住院的那一阵子,他闹得太厉害,还没开刀他就寻过死。可怜他原来好魁梧一条汉子,几星期工夫瘦得成了人干。痛哦,心窝痛得床上床下爬,原先是怕开刀,怕得痛哭流涕:“不要啊,放我死了啵!死了啵!”
念着念着,又怕起死来,只怕手术台上一躺就活不过来了。“不能啊,我不要死啊!痛死我了呀!痛死算了呀!”
胖子来看他,他呜呜地哭,胖子气得骂他:“个死老百姓!开刀怕个屁,开刀病才有得治啊!”
牛得贵不羞,本来他就是个农家子,没有当过一天兵,吃过一天粮。战乱还没起,他就跟着做小生意的舅爷到了广州,也还才风吹草动,他们又已到了香港和台湾,舅爷托人将他荐进部里当工友,又替他娶了亲才过去,舅爷是中风死的,前后只拖了一天一夜。他活到五十岁,连逃难的苦都没有真正吃过,他的妻生得丑,舅爷说好,也就相安了近二十年,她爱干净,两个孩子一直打扮得清爽,他每天整整齐齐地去上班,部长办公室事情少,大家又都敬他,从来不知道这就要走到了尽头,他怎么能不伤心?
开刀后,部长亲自来看他,私人送了他一万块钱慰问金,要他赶快好起来去上班,女人旁边哇地哭出了声,得贵心里就有了数,他住医院里早听人说过,有开了刀发现不能割了,又原封不动缝回去的,他老地方痛,又新添了伤口痛,腹部肿胀起来像妇人怀了胎,他原先就疑惑,现在知道是真完了。
住院的时候,只是怕死,回家以后,才开始想仔细:人生也不过这么一回事,他顺顺泰泰地活过了五十年,住有宿舍,行有交通车,儿女读书公家也有钱拿。他自己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大办公室里倒茶送水开始,今天也算能跟随个人物;女儿会读书,北一女读甲组班,将来一定比他和妈妈强;儿子虽然紧跟他老子不会念书,国中毕业送去学修车,一样不会饿死;老婆有他的退休金,还可以领抚恤,带大两个孩子没问题;总有一天回大陆,所以必须要火葬…牛得贵天天躺在床上,从家想到国,觉得自己也能去得心平气和。
他自己笔下不行,老婆又看得紧,遗书这种东西可以免了。他的这些意思陆陆续续也和家里人说过好几回,只每次他向牛太太交代家庭琐事、银钱出入,她都要哭,让话讲不下去。
“牛先生,牛先生,”吴太太端着畚箕在窗下轻声唤他,“我回去一下马上来,你那里有事大声叫我就来,我在后面这边厨房。”
纱窗在邻居女人的脸上罩了一层面网,她头上悠悠垂下的是他水蓝条纹睡裤裤管,他觑着眼望她,扯动嘴角点点头,那厢好一会儿没动静,他才想起她大约是看不见。
“好——”声音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了,早起还没说过话,喉里有痰,“咳,啊咳!谢谢你,吴太太。替我谢谢老吴。”
“老吴去上班。”吴太太直觉地答道。
牛得贵不再说话,吴太太道:“那我来去,你有事叫我。”他又点头,这回却不管她看不看得见了。
吴太太轻轻地带上大门走了。牛得贵晓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慢慢地翻身坐起,得病后他严重地贫血,躺久了坐起、站起,都要发晕。
他两手撑住床沿定定神,脚心感觉到磨石子地上洁净的清凉,房门口走道上有大门那边照过来的一丝天光,没有车子经过门口遮断的时候,地上泛着灰亮。
“走啰!”牛得贵在喉咙里跟自己咕噜了一声。
他地上摸到了拖鞋,正要站起,却忽然想到,这是吴太太的任里,他要现在就走,不是平白累了别人?
牛得贵烦躁起来,已经思前想后这样久,也不能算是草率。他不是怕死才要去死,也不是因为得这胃癌绝了指望才要去死,他一辈子活得不负责任,只管饭来张口,薪水袋子朝老婆一交,就再也不问妻儿的饥饱寒暖。他白天黑夜想了多少次,才决心一定要为他们做这件事。
“也不能给人家吴太太找麻烦!”他告诫自己。
牛得贵慢慢走出房间。客厅和四线大马路只隔着条两公尺宽的走廊,像牛太太这样爱干净的人,除非大扫除,绝不会打开面向马路的一排大窗子。虽然是八月盛暑,为隔噪音和灰尘,玻璃窗关得紧紧,墨绿色的窗帘也遮得严密密,却因为暗,室内竟有一丝不实际的凉快。
得贵坐在惯常看电视坐的藤椅里,眼睛从无声无息的电视屏幕上往上溜,望见挂钟面上的秒针走得疾疾,一时看呆了,心里只是空茫茫,半天才读出时间,却邈邈想起儿子快回来了,暑假上辅导课,下学得早。
想到儿子,牛得贵心里很难过,他自己两岁死父亲,五岁死母亲,幸好还有个亲舅爷。儿子今年十五了,虽然说来还比他老子命好,终究比不得人家父母双全。
“唉!”牛得贵重重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还在世上留下了他们,他一个活不过开年的人,又何苦来操这些心!
办理退休的时候,他坚持保险要一起退掉,这些钱他是用不到了,他们的日子却还长啊,何苦为了他这几个月,教他们以后受些穷。
牛得贵每次想起住院的时候,曾经那样寻死觅活,都看了在老婆孩子眼里,就很后悔,其实,现在倒恨不得死在手术台上算了,那也省下了好几万。可是,得贵却也不怨老婆死马非当活马医,也不怨这个同事那个邻居热心介绍医生和方子,事到临头,留下来的人固然教他为难,得贵也还算是想通了生死这件事。
那天晚上女儿坐在他床边温习功课,他从粉红色的台灯罩上望向黑沉沉的天井,又望见后面人家楼上的灯光。“妹妹啊,”他平静地唤女儿的小名,“我以后要是能回来,就回来看你们,不能回来——”
女儿猛回头向他,脸上一片惊惶,忽然把笔一丢,哭着跑了出去。
得贵不怪她,倒挂牵着自己的心底话莫要吓了她,一家四口,只有他走得近,看清楚了,才心安,才不怕。
“当,当…”壁上的钟敲十一点,儿子的学校就在附近,不耽误的话,十分钟就能到家,不像女儿要挤车。
大门口有响动,开门进来的却是吴太太,手上拎一串本来属于牛太太的钥匙串,看到牛得贵坐客厅里,她仿佛是吃了一惊,搭讪道:“你起来走走嘛好。”
走两步,想起又说:“你太太去关渡,中午不一定回来,我饭帮你煮好,你小弟和妹妹等下回来…”
她往后面厨房里走,一路嘀嘀咕咕。得贵没接腔,这些日子里都是这样:熟人在他跟前要么没话说,要么颠三倒四地说个没完,大约总是不能忘怀他的病,很难平等看待。
得贵听说太太中午不一定回来,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略略转动颈项环顾室内,只觉这一刻,他不知是前生或是何时就曾经历过:这样一间房子,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念头…
“砰,砰,砰,砰!”
儿子早就按得到电铃了,还是一直像极幼时那样捶门。在他想起身去开门时,吴太太已经跑了出来。
门口站那样一个愣小子,和尚帽底下青青一块头皮,眼睛从太阳下来,眨巴眨巴,也不晓得叫人,刚变嗓子的声音里像扎着刺:“我妈呢?”
“去关渡啦,我来给你帮忙做饭,”吴太太看到孩子回来很高兴,一样样交代他,“我饭煮好在电饭锅,你妈说你姐姐回来,冰箱菜给热一下就吃饭。你照顾爸爸,我要回去啦,菜还没有洗咧。”
牛得贵始终没说话,等吴太太都出去了要带门,他才突兀地,用浊重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老吴。”
外面车子吵,吴太太忙探头进来,大约还是没听清楚,笑笑就走了。
孩子把书包往桌上一扔,打开冰箱灌冰水。得贵看着站在冰箱前的儿子,蓝短裤下露出两条结实的腿,很有几分大人像了。他跟自己说:也就现在走了吧。
他慢慢起身,进房去换衣服,换皮鞋。他的皮鞋衣物都还留在夫妻俩原来的卧房里。得贵站在梳妆台前扎裤腰,看见镜里照出身后的大床,照出那边墙上两人的结婚照,端端正正嵌在玻璃框里…他两眼一闭,有泪却没教流出来,他不是不恋这个家,不是他狠心舍得下他们,只他命里该走,他就不要自己和亲人,都多受这些折磨。
得贵走回客厅的时候,儿子正一面吹电风扇,一面跷着脚看报,看见他穿戴得整齐,露出一脸诧异的神情。得贵不等他问,就先说:“我到办公室去有点事,你等姐姐回来了就吃饭,晓得啵?”
儿子点点头,想想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去一下子就回来。”得贵骗他。
“哦。”孩子相信了,可是两只眼睛还是望着他。他从儿子眼睛里看到了关怀,感动又心酸,父子俩也就是这一面了,他想走过去摸摸孩子的头,给他讲几句话,却终于没有,只是寻常而漠然地起身走了。
得贵就站在自家廊前要叫车。中午了,纵贯路上只见大卡车一辆辆飞驰而过,他的眼睛细成一线,想在刺眼的阳光下认空车,偏偏时候不对,这时段少有出租车经过。他用手擦擦脖颈,才出来一两分钟,人就虚虚地汗了一身。他挪动步子,慢慢往前走,走两步就回头望望有没有车来。头再侧一点,也可以望见牛太太擦得干干净净的绿色窗棂。
“车,哎车!”
牛得贵叫车的声势把自己都吓倒了,那车也像受了惊似的,倏地往前斜冲,紧急停下。
“上台北?”司机是内地口音,声气愉快,大约以为自己不必放空车过桥了。
得贵吃他一问,忽然觉悟到总不能要车开到桥当中下来吧,便沉吟道:“咿——你——往前开,往前开!”
照后镜里司机脸上的线条一僵,右手一扳表,车子就上了路。
得贵挺挺地坐在后座,一时决定不下哪里下车好。司机却又发话了,这次是极不耐烦的:“先生,你往前开,是重新路一直开下去咧,还是往台北开上桥?”
“中兴大桥。”
“过桥不过咧?先生,中兴大桥有两头哩!”
“这边就行了。”得贵对司机抱歉起来,实在该有个地点的,就顺口说,“桥头那个派出所你知道吧?就那里好了。”
司机鼻子里哼一声,刚好一个人跳过快车道中铁栏杆,从他车前抢过,也还差着一截,他却狠啐了一口:“寻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