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静就也发表意见:“我就说我和方蓉讲过了,在美国请酒席真是划不来,客人都是送礼物的,成本收不回来的。而且意勤刚刚开始做事,没有什么积蓄。不过方蓉说她父母亲是佛教徒,要叫他们到教堂去参加婚礼她觉得不太好——”
“说起来她是很体贴父母。”毛太太声音渐高,“为什么人家有那样的女儿,我会有这样的儿子呢?意勤,你呢?你一直说方小姐希望怎么样怎么样,你呢?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意勤慢慢抬头,正想找几句什么话挡挡,电话铃解救了他。
意静接听,交给意勤,是方蓉打来的。
意勤由哈啰始而后一路嗯嗯到再会。放下电话留神到那娘儿俩都在等他交代,就胡乱说道:“是方蓉打来的。”
“我们知道。”毛太太有点不耐,乃不再假装民主,单刀直入地问道:“她又是什么事?”
意勤嗫嗫嚅嚅地道:“她说妈等下起来,要我不要跟妈为我们的事情吵。”意勤没扯谎,只是稍微更正了内容。方蓉其实说的是:“你妈一定会骂我的,她以前没看过我就反对,今天早上她又对我不理不睬,她还不知道会把我骂成什么样子。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跟她吵,我相信她以后一定会喜欢我。而且就算她不喜欢我,我嫁的是你,你爱我就够了,对不对?”
毛太太听见并不领情,只冷笑道:“你倒是很听话。”顿一顿,叹口气,沉痛地又说:“你就这样给人家牵着鼻子走。”
意勤又垂下头去,忽然心里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一大滴落在自己手背上;凉凉的湿湿的,是他二十七岁男人的委屈。
意静先看到,慌忙示予毛太太。毛太太又急又怒,十几年没有搂过抱过的儿子,此刻只能隔着几步望着他为另一个女人伤心。她气急地也立时红了眼眶,怒道:“我并没有反对你们哪,你们要怎么样我还管得了吗?”毛太太说着,声音里头已经带了泪。意勤听见,再也难忍,由无声饮泣进而抽抽搭搭。两母子就一站一坐,遥遥各放悲声。
意静这边劝劝那边劝劝。
意静要意勤道歉;意勤说妈妈对不起;毛太太说不必道歉,我并不反对你们,我只是伤心…(接不下去,实在伤心);意勤说我没有说你反对,只是我自己要疯了(没有人听懂,可有人生气了);毛太太说你就这样为一个女孩子发疯?你值得吗?你对得起父母吗(气得又哭起来)?意静赶紧要意勤再度致歉。意勤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好了。毛太太说我为什么要骂你呢?你也不必向我道歉,我这趟算白来了,婚礼我也不要参加算了。意静说小弟,你看你妈气得什么样子!意勤说妈妈对不起…
三个人一直说来说去,说了很久。后来意静先生李建华下班回来,毛太太已经因为疲劳、伤心及时差回房睡了。原先安排的出去吃饭只好取消,改成到意大利饼店叫个比萨送来。
建华开一罐啤酒递给意勤,说:“怎么一下飞机就开始吵?我等了一整天想去吃顿中国菜,这下又没吃成。”
意勤说:“对不起。下次再请你。”
建华觉无趣,耸耸肩,自开一罐啤酒吃饼。
意静说:“小弟,不是我要说。你们还没结婚,你这个方蓉也太厉害了一点,害你妈生气。也就是你呀,什么都要听人家的。你们认识才多久嘛,说结婚就结婚,一点基础也没有。”
意勤苦着脸道:“对不起。”
建华听得不耐烦,大声道:“讲什么嘛你们在讲什么嘛!一点都没道理。”他转向他太太:“是你要结婚还是他要结婚?天天就你在那里啰啰嗦嗦。”
“你吃你的,不知道少说话!”意静不示弱。
意勤慌得站起来赔不是:“对不起,害你们吵架。”
夫妻相望一眼,立时同心恨起这道歉虫来,就都不言语了。意勤感到孤立,心中酸楚,拿起啤酒打个招呼,自己走到院子里。
城里的空气污染还没有到这住宅区来,星星都看得见,望去像黑丝绒衬底的钻石。意勤仰望天空,拿啤酒罐在脸上冰冰,脸颊霎时湿了一片。
这些时日他是分外地容易感伤,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实在是没什么道理的话;有时候还有个缘故,有时候连个缘故也没有,心里的酸就会漫到鼻腔,再到眼里化作泪流下来。人长大了,伤心再不是“王小毛打我”那样有确实出处可考的事。意勤也恨自己的懦弱,也想懂得自己的心情;可是仔细追溯,却只记得第一次为了这些儿女私情弄得哭哭啼啼,是年初他为两人的事回台湾之后又来美国,方蓉从机场接了他到她住处吃饭。
那时候两人相识一共四十五天,间中扣去他回台湾的三星期,毛家太太小姐们评曰:认识太浅。其实不算过苛。然而男女之间的感情与关系发展到了某一程度,却是只能前进回不得头了。
方蓉的单卧房公寓厅、房都很小,厨房更只是进门左首一点方寸之地,却还硬摆下一张小餐桌。所幸她的室友平常多住在男朋友那儿,倒给方蓉许多方便。方蓉贤慧能干,又素性节俭,最不喜欢上馆子吃饭。自从第一次吃过牛肉面后,意勤都是和她同上市场里买了材料回来家做。意勤久违这种家庭风味,原来很是心醉;方蓉手脚伶俐,向来不要他帮忙,他就站在流理台这边看她做,有时候讲讲话,内容也不外是鱼香茄子该放多少大蒜之类。这一次,意勤却有些异样,是在台北的三周检讨心情之延续;他远远坐在客厅一角,沉静地看着阳光照进屋里,光影里浮着的灰尘。
如果结了婚,一开始买不起房子,也是要租间这样的公寓吧。意勤胡思乱想着。不会的,只能把她当成小妹妹,意勤天真地提醒自己,信上都已经写了的。
“你来一下。”方蓉喊他。他们之间不大相互称呼,可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旁人,所以也不成个问题了。
意勤应声而起。方蓉将背转向他,说:“替我绑一下。”原来是她的围裙松了,而双手又是湿的。意勤弯下腰替她重新结好。方蓉一回头,两人就势亲了个嘴,动作流利纯熟。
她回到她的位置上去,继续洗洗切切,想起来问道:“台北很冷啊。”
“嗯。”他有点发傻,愣了一下又说,“下雨。一直下雨下不停。”
人就是这种习惯的奴隶吧。离开了台北两年,下飞机睡一大觉醒来,就觉得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再又跑来了,在方蓉的小客厅里,阳光给旁边后起的房子挡到了,照那样一线进来,光里像轻烟一样细细的灰尘,她在灶边将一簸箕菜倒进锅里,有声有势地蓬起一阵油烟。他就这样子又来了,好像昨天都还在这儿似的。
他在那儿自管发愣,厨房天花板上那灵光过度的自动火警系统却鸣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方蓉一面抢过扫帚站上椅子用把的一头去敲打那铃,意勤不待吩咐,一个箭步就蹿至门口去打开大门通风。这洋警报每次都被中国炒菜的油烟混淆,这一套应变功夫简直像擦桌子摆碗筷一样地成了饭前例行公事。
方蓉从椅子上跳下来,说:“这东西真讨厌。”
她每次都这样讲,从椅子上下来一定这样讲!意勤忽然暴躁起来:为什么她什么事都是那样顺理成章?他痛苦反省过她知不知道?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意勤寒声问道。
方蓉熄火、盛菜,动作流利非常。她将锅和勺移至水槽,一面道:“吃饭。没收到我怎么去接你?!”
意勤伸手把台上的菜移到小方桌上。方蓉解下围裙,冰箱里端出一盘自制熏鸡,道:“我这次做的比上次做的还好。来,你盛饭。我把汤端过来就好了。”
她忙,也支使着他忙。忙在这样的家常里,完全不能有病酒悲秋。意勤简直忘记了他蓄势的愤怒,合作而近乎驯良地摆起碗筷来。
然而那不满仍然是存在的,意勤差不多是刻意地维护着那在心底闪烁的、微弱的怒火之苗。就在方蓉二度提出马桶水箱漏水的问题时,意勤忽然脱口打断她:“你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方蓉点头,默默地收拾起餐后碗碟。意勤帮手,又问:“那你看到我写的?”
方蓉开了水喉又关上,眼泪簌簌地流下面庞,道:“我不想提,你还一直问。”她说着逃进浴室,留下那来摊牌的男人呆立在小厨房里正中央。
意勤的脑子卡住了,勉强集中脑力,也做不成决定,也许就这样走出去了的好?不行,帮她带来的耳环什么杂七杂八还在车箱中的行李里,更何况刚刚才吃完人家一顿晚饭,不正式告别非礼也。
洗手间里传来冲水声,“嘁嘁咔咔”与老旧水箱搏斗声,再就方蓉开门出来到外间,脸上犹留有泪痕。
“对不起。”意勤趋向前去。方蓉嘤咛一声倒入他的怀中,他的胸迎着她的泪。意勤心乱如麻,口中只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得自己也含羞带愧,真个是对世人不起,心里难过。
“是你妈妈对不对?”方蓉哭着问。
意勤点头,自己那一份活动的心思一并赖到妈妈头上去。反正毛太太庭训甚严,中学时候不必去说,意勤直到上了大学,甚至研究所,也没正式交过女朋友。他妈妈总是说:“念书要紧,书念好了还怕没有女朋友!”这次他书念完了又遇见方蓉而有婚姻的意思,带了照片回去却不敢完全说明,然而即使只表示了做朋友,亦未获认可。
“她说我什么?她根本还没看到我!”方蓉哽咽道。
“没有,她没有说什么。”意勤想到家人给他的种种意见:太矮、不配、认识不够…“我自己也觉得——也觉得——我们——我们不适合——”意勤边说边揽紧怀中的温柔,因为忽然觉悟到说了这话将连这也失去。一念及此,眼睛也花了,再也说不下去。
就这样,黄昏时刻陋室中一对相拥而泣的年轻人,再怎么不是苦命鸳鸯也像上了几分。
毕竟时代是变了,持打鸳鸯棒的人最后自掏腰包买机票前来观礼。这在毛太太实在是大打击大失败,所以虽然还是满箱子地办了礼物,脸上却笑不开,私心甚至盼望前一秒钟有变卦都好。这样一位受了委屈的准婆婆,是随时要发作一下的,那种撒娇性的发作其实并没有破坏力,这可怜的母亲只是想在此刻得到多一点的同情与注意罢了。
然而那要做新郎的儿子也还等着有人给他一点同情与关怀呢。爱?爱总是有的吧,方蓉托之以终身,当然是爱他的。可是同情呢?同情要到哪里去找?
方蓉对婚礼的热衷自然大过他,因为有热心支持就少烦恼。她不像他一样是留学生攻学位、谋差事、办居留那种“正途出身”,她是签证过期的商务考察人士,在号称“小台北”的华人洋场里做一点类似公关的小事。朋友很多,还要讲台北婚礼的排场。好几个饭店她都有熟人;比较酒席菜单、拟订客人名单,她忙活得起劲。她问意勤要请谁。意勤执笔在手想了良久:自己的朋友凑不上一桌。
“毕了业就各自找到事走了,留在南加州的好像只有我。”意勤有点惆怅,“大学同学反而还有两个。还有老师也可以请。也许我妈妈也要请几个人吧。我以前有个室友,叫派瑞坚尼斯,我们还不错,也许可以请他吧。不过好久没联络了,他也快毕业了吧。”
想起派瑞,就想起才相识不久,他有一次问:“你是处男吗?”意勤那时刚来一个月,和派瑞讲话是英语会话练习,还不知道那个词,请为拼之,查了字典脸就红了。
每次派瑞的女友从旧金山下来,意勤就把卧室让给他们,自己去睡客厅;后来想起来很诧异,那时候怎么可能那么用功,在客厅孜孜矻矻至倦极去睡,简直连胡思乱想都没有过。也就为了这点,以及其他派瑞能从这中国室友占得的许多便宜,两人一直融洽地相处至意勤毕业退租。
搬出去那天,破天荒派瑞请意勤在学校餐厅吃饭,还告诉他:“我原以为你是同性恋,一度想搬走呢。”又问:“你还是处男吗?”
他真希望派瑞再问他一次,再有人问他,也不至于面红耳赤地答不上话来了。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有毛病:为什么一件以前从不是紧要的事,忽然变得这样重要?
他这问题太大了,不是补物理或补托福该上哪家补习班的事,妈妈帮不上忙了。有时候他好羡慕洋人,头一次珊蒂拥他道再会,那真是吓得他脸红心跳,然而纯粹是害羞,又觉得亲切,断然没有非分之想。洋人随时随地亲人朋友都能拥吻。要的,有时候是真正想要一双臂膀或者伸出自己的臂膀给别人。意勤有时候想不明白:他一个这样亲爱的妈妈,指引了他全部人生的妈妈,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就再也不能为对方张开双臂了呢?
意静问他:“小弟,你和方蓉认识没多久?你真的那么爱她吗?”
意勤垂下头,没有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怎么答呢?怎么爱呢?究竟要怎么爱呢?每个人不都在走一样的路吗?考试、升学、就业、成家。他遇见了方蓉,就好像他一上完了中学知道往后跟着要上大学,上了大学知道往后要考托福留学。遇见了一个女人,又在恰当的时候。他并不讨厌她,甚至也还喜欢她,重要的是,他要伸出臂膀的时候,她迎了上来。
意静叹息:“小弟,你太单纯了。”
意勤摇摇头,不能同意。他知道自己的家人歧视她;他们看他是个宝,不晓得他这种没有经验的硕士工程师一毛钱一打,上工的第一天就学会担心裁员;他们看方蓉,样样配不上,甚至那样明显地摆出当心这个找丈夫的女冒险家的姿态。母亲一再提醒他,方蓉和他同年,社会经验又丰富,担心这个儿子会被妖怪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可是意勤想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这个外国丛林里拼搏,他要回去了某处有一个女人。是啊,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妻。可是如果他对她为人妻的期望说了“不”,他知道方蓉掉头就会走,而他损失不起这个;不光是为了初领风月而不舍,更要紧是怕,怕他错过了方蓉以后要面对的“未知”。
那么,这不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吗?那又为了什么心中总有怨意?这,就意勤自己也说不上来了。
也许,是因为内交外攻吧。从决定结婚起,每一件事每一个主意,无论是谁的,都能成为争执的焦点,而意勤又是两边抱怨的对象。
“你妈说我铺张。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而且我的朋友又多,太简单了不行的。你看你,好像结婚是我一个人的事。”方蓉如泣如诉。虽然怨着,对未婚夫她是宽恕与温柔的,她一个一个仔细地替他扣上衬衣纽扣,“在美国是在美国,我们中国人还是中国人。我真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不过你爱我就够了。”
“我要早点回去。”意勤说,“妈妈在等我。”
方蓉送他到门口,踮起脚来吻他,细声细气地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你爱我就够了。”
意勤鼻子一酸,又有感触。走下楼时望见方蓉衣衫单薄依然伫立在门口,忽然想问她爱不爱他,却只挥挥手示意她进去,就走了。
后来?后来婚礼既没有在教堂也没有在饭店举行。他们租了一个民众服务社的礼堂,饭店里叫了菜来开自助餐会,算是两边都让了步。意勤也总算未负所望地斡旋了一下:新娘礼服在毛太太那里报的是租来,实际上花了四百美元方蓉自己挑样子订制的。这以前,意勤从来没有事情瞒过妈妈。他,就这样完成了终身大事,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春山记
云涌在山凹里像一条条白色的天河,源头在天外的云海,黑色的山峰是海中的蓬莱。那天河绵绵柔柔地流下,流到那望得清楚的杉林上头,化成了晓雾迷离,是杉尖上的白纱,造就了一林的新嫁娘;再流再流,到了人世,遇见了这一片果园的苹果花,甘心留下,只做白瓣红蕊上一颗颗带香的清露,静静候那朝阳。
许是天阴,太阳晚了,天明却不待,这山里的世界已经大亮了。胡金棠坐廊下一张破藤椅上,茫茫望着眼前竹架子撑开来的一株株花树。他在这儿坐了很久,从满天星星坐起,坐到月归星隐,天地大放光明。在山上的人都不大知道时间的,尤其像他,到这山里来二十多年,虽说孤家寡人一定是月长日长,可是岁月在汗水里流逝,只见原始森林里辟出道路,乱石荒草堆里栽下果苗,却也能不知不觉地过了。胡金棠知道自己是个没脑子的粗人,从来不做冥想,他每次下山看朋友,也说:“到我那儿去住几天,山上没别的,风景真好!”然而他自己看见的风景是一包包鸡粪肥料,与鸡粪养出来能卖好价钱的硕大苹果;美丽的山岚恐怕只是他害痛风的原由罢了。
像这样天不亮就起来呆坐,实在是他胡金棠生平第一遭,说是正儿八经地在想着什么心事吧,却也并没有;虽然事是有一件的,本来也是要好好想想的,可是坐着坐着他倒忘了。他举起右手,用力摩挲自己半边脸;那还是参加筑路工程队的时候,爆破的山石砸在脑袋瓜上,命捡了回来,脸也歪了,本来不俊的人更从此成了个怪相,医生要他没事了常常自己按摩按摩,他遵命,天长地久下来,不知是终于看惯了镜中的自己,还是按摩奏了效,好像也就右半边脸下方有点嘴歪眼斜,看着不那么吓死人了。
顺坡下百多米,花树间隙里看得见另一户人家髹了黑色沥青的铁皮屋顶。哐啷一声,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开了那边的门,又咕噜咕噜漱口,呸好大的一声把水喷出去。一只大白狗蓦地从胡金棠屋后奔出,对着山下汪汪地大叫起来,一时之间,四下里犬吠声大作,仿佛山里一下子添了千军万马,这才真正地结束了这山间早晨连虫声也无的寂静。
“长毛!”胡金棠恶狠狠地喝止自己的狗。那狗其实只是杂种土狗出身,可是养在山上的气候里,把自己调教成一只杰出的高山狗,除了一身长毛带给它类牧羊犬的神气外表,胡金棠的倾心相待,也启发了它的聪明。它一听主人呵斥,立刻噤声,摇摇尾巴,走了过来。
胡金棠伸手抚它,粗糙黧黑的大手,异样温柔地滑动在雪白的长毛堆里:“畜生你叫什么叫?今天我来喷农药好不好?”他和它打商量。抬头望望没有太阳的天,又道:“妈拉个巴子要下雨我们今天就不喷药。”
那狗回头舔舔他的手,挨他腿边坐下,没有表示异议。
胡金棠道:“去弄点吃的吧。”一面站起来。他是个高个子,五十大几的人了,长年劳动并没有提早他的衰老,如果略去他受过伤又满布风霜的脸,风湿不发作时,那挺直的胸脯腰腿,真看了是一条铮铮的汉子。他穿一件深灰色衬衣,一条呢料旧军裤,外罩一件这山上果农们人人都穿的藏青色棉夹克。狗紧跟着站起来,绕他脚边打转。
他开步走,两手习惯性地往夹克口袋里一插,左手嘁嘁嚓嚓压到一张纸,他顺手抽出来,那是一张淡蓝色的航空邮简,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字迹,胡金棠能认得的很有限,他不大识字,只部队识字班里学过几天。然而这外国信却带了心事给他,教他这几十年只管死做死吃死睡的粗人,也要天不亮就爬了坐起。
他把信抖抖,对长毛啧道:“这不是跟我开玩笑!”摇摇头,他走进厨房,把信随手往碗橱上一扔,推开灶前的木窗,取棍架好,让天光照亮他零乱的厨房。一只鸡立刻从外面不请自来,开始在长毛身边的垃圾堆里做检查工作。
胡金棠从冰箱取出两个馒头两枚鸡蛋,做油煎馒头当早饭。他熟手熟脚很快弄好了,走出屋外关煤气,看见一个人从上面山坡走下来,长毛亲热地迎过去,那人跟胡金棠打招呼:“早,什么时候下山啊?”
“你今天回台中啊?”胡金棠笑道,“这么舍不得老婆还上来干什么?你那一甲三分地包给人家算了。”
“唉,在山下我又闲不惯嘛!这次上来十天了。”那人走近了,看清楚是个四十出头的荣民,比胡金棠矮些胖些,生得一张娃娃脸,一副笑面团团的模样,很教人觉亲切。他是少校教官下来的,比胡金堂这些老丘八多添几分书生味道,他叫赵仲伦。
赵仲伦一步步走下坡来,他也穿一件长大的蓝夹克,拎一个旅行袋,衣角随他步子一顿一摇,嘴里不停:“在山上还好,地里头的事情做做,晚上一觉睡到天亮。在山下那个车子声音吵死人,白天没事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小孩子去上学,老婆还可以做做家事,我干吗?”
“吃过早饭没有?”胡金棠问。
“我到老梁那里买两个面包吃吃。”赵仲伦说。老梁在公路边开杂货店,他那铺子是他们这一带果农信件、电话的联络中心。
“到我这里吃,我刚做了油煎馒头。”胡金棠殷殷邀客,赵仲伦欣然答应了。
两个男人在饭桌边坐下,早饭很丰盛,有裹了蛋的油煎馒头、新热过的红烧肉,和胡金棠自己做的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