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晴老道:“我都保了险,而且我们家里都尽量保持有人在,像我太太这次去台湾,去了一个多月,我就没有出过门。我儿子他们住很近嘛,要什么打个电话他就拿过来了。”

两个女孩子里矮个儿的王维莉是比较能交际的,另一个瘦高身材容长脸的方海玲却累了就是累了。从阿肯萨斯过来十多个小时车程,虽然轮不到女生开车,坐也把人坐累了。张晴老再邀众人去里间看一幅贵重的石涛真迹,方海玲就不客气地没有跟过去。

她摊在椅子里,精工细雕的椅子只有观赏,哪怕衬了厚厚的锦缎垫子还是怎么也坐不舒服。她看见茶几底下有中文报,拿了一份还没翻开,身后一个尖细怪异的女童声音几乎是喊叫地道:“你们几个人呀?”

方海玲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门旁站一个女孩子,穿一件白底红色大圆点稚气的连身裙,脸却老相,还痴痴笑望着她。

“嗨!”海玲和人家打招呼,接着答话道,“我们六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走近一点,忽然又提出新问题,这次连声音也变了,不再是那种尖细的童音,却是一字一喘又说得非常急促。

海玲看出对方有点儿不对劲,可是人家显然也是主人家的,就尽量平等看待道:“我叫方海玲,你——”

“英文名字你有没有英文名字?”女孩子打断她,一面走到她身旁坐下,还是痴痴地微笑着,头发剪了个齐耳的清汤挂面,脚上一双绊了带子的黑色平底鞋,声音不太好听,人倒是还和气。

“没有,就叫海玲。”海玲被问得莫名其妙,却也只好人家问什么答什么。

女孩子失望地皱起眉头,一眼瞥见海玲手上的中文报,便又高声叫道:“你看这个呀!”

“是啊。你看不看?”海玲好声好气地问道。

“我看不懂,我爹地看,我只看得懂英文。”女孩说着,茶几下面翻出一张英文报来大声念了一段。

张晴老带着一行人从里间出来,王维莉走在领头,女孩子看见她马上丢了报纸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英文名字有没有英文名字?”

王维莉有点惊骇地点头道:“Vicki.”

“Vicki还是Vicky?”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偏着头问她拼法。

“Vicki.”王维莉道。

女孩子满意地对她点点头,顾自走了。众人有些不知所措,却都好修养地假装漠视此事。张晴老皱眉低声解释道:“我这个女儿脑筋不太好,念书念坏了。不过她每天自己看电视,也不会打扰别人。”

说起这个女儿,却真是张晴老的一桩伤心事。原先也是不负父母教养的好孩子,书念得比哥哥还好,人也长得清秀脱俗,只这婚事上头始终不顺利。细究起来,这事可以怪上张晴老,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教讲中文也就不忘本了,张晴老还要教她看门第,门第这样东西,在华盛顿特区不但中国人讲得厉害,美国人也是特别讲究的。张晴老这女儿几次恋爱都这门第上摔了跟头,不是她看人家不起,就是人家看她的历史门第不算数。病是她学校出来做了好几年事,近三十才突然发作的,医师却说病根是十几岁时候就种下了。那时候张家小姐还是初恋,一恋就恋上了个美国参议员的侄子。一天约会,乘兴而去却号啕而返,揪着张晴老用英文大嚷大叫,语无伦次地哭喊道:“乔治要上法学院…爹地,我为什么不是白的?哦哦哦,他说我不是白的…”

后来发病,居然胡说的是十年前歇斯底里的那番话,真教老夫妇俩又伤心又吃惊。张小姐是“文疯”,有时候喊喊叫叫倒从来不动手打人,张晴老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在医院里,领了回去,两年下来也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个人,只还不喜欢跟人主动提起。

国丰来前只听说有个“生病的表姐”,却不知生的什么病,不但未向同伴们报备,连自己也在受惊之列,当下有些尴尬。然而客人们亦不愿多问别人家务事,遂赶紧转移话题。王维莉坐在海玲身边,看见中文报,就此搭话道:“张伯伯订中文报?”

“我这《联合日报》是人家送的,我自己是不订的,”张晴老哂笑道,“人家送了嘛,随便看看。我看英文报,什么消息都有了嘛。”

“《联合日报》啊?”一个愣小子耳不聪,胡乱奉承道,“难得张伯伯离开那么久了,还是很关心国内的情形。”

张晴老摇头笑道:“我这是纽约的《联合日报》,台湾的报纸我不看,没什么意思。”

看台湾报纸的后生小辈不敢再发言,张晴老却自己说起来:“台湾这很多报纸用的名词都是不对的呀,像这个农历,怎么可以叫做农历呢?阳历才是农历啊。”

几句话把五个本来就累得只想找个地方躺下睡一觉的小家伙弄得更迷糊了,他们脸上不解的神情让张晴老大为满意,乃继续他的阳历农历论:“这个阳历多久一闰?四年?对不对?四年只差一天,今天小暑,明年小暑还是今天,最多差一天;今天大寒,明年大寒还是今天,最多也只差一天。农民耕种要看节气呀,那就看阳历嘛,每年用那一本就可以了,每年都是同一天嘛。所以我说呀,把阴历叫农历根本就错了,阳历才是农历呀。”

几个人面面相觑,静默数秒,终于还是王维莉发言道:“张伯伯对这个很有研究。”

“研究是没什么研究,不过我的看法是对的,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要写篇文章叫台湾或香港的报纸给它注销来。”张晴老一面说话,一面给自己的计划点头嘉许,忘记了前几年才被他不看的台湾报纸退过稿。

“还有,”张晴老除了历法外还有许多惊人高见,退居南方,来客不易,一定要倾囊相告,“我有时候看到台湾报纸上说这个…”

对声称不看的,没有什么意思的报纸能发生这许多感想,实在是教这几个听众再怎么也料不到的。国丰看见同伴一张张倦容满布的脸,不免代主人难为情起来,几次鼓勇想请退,却都是话到舌尖。

“爹地——十一点了——十一点了——”女孩子忽然在邻室大喊起来。

“知道啦,你去睡吧。”张晴老也向那边叫道,一边回过脸略为歉然地道:“她一到十一点要睡觉就会大叫大叫的,她脑筋不太好。”

余国丰逮住机会,忙道:“很晚了,舅舅也要去睡了吧?”

“我没关系,”张晴老一摆手,表示谈兴仍健,这才上半夜呢,“难得机会,多聊聊。我这个女孩子时间到就会去睡觉,她这个病还好不烦人的。”

于是再度开讲,从张晴老自己当年风光谈起,不知怎么转向了民国人物褒贬。然而老人家提起的那些时人名对小辈们却真正是在讲古,一点不能引发兴趣,一个男生凑趣,并举了几个名字如孙运璇、林洋港上去,张晴老究竟是“不看”台湾报纸的,也是对答不上。主客谈天,各说各话。

几个故事讲下来,早期那个张晴老有份却因见机抽身以致艰苦无份的国民党此时显然成了个反面。一个小子自觉听出端倪,乃试探性质地问道:“那么共产党那边呢?你有什么看法?”

张晴老面容一整,严肃答道:“我没有参加过共产党,不能随便说。”

久未吭声的方海玲应是倦极,以致头脑不清失了主客礼数,却忽然接腔道:“是啊,张伯伯说国民党不好还可以在这里住这么漂亮的房子。”

主客皆静默下来,气氛一时难免尴尬。不愧老外交官,张晴老笑笑,风度绝佳地道:“自己人随便聊聊,一下聊这么晚了你看。你们明天去国家公园还要开六七个小时哦,是不是要休息啦?”

众人早已哈欠连天,闻言莫不称善于是互道晚安,男女分室就寝。

次日一大早,大家收拾了,悄悄议定先不惊动主人,出去开一阵子停下来吃早餐,再来电话告扰道谢。不意才出门却看见主人穿着了唐衫布鞋在草坪上练太极拳,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打招呼:

“舅舅我们是想——”

“张伯伯好早哦。”王维莉截过国丰招口供似的话头,爱娇地道,“我们还想偷偷溜走不要吵你呢——”

“等下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国丰补充道。

张晴老点头微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人老了睡得少,我一向早起。”

一个男生想是对夜里的疲劳谈话犹有余悸,冒冒失失地忙着告辞:“张伯伯你忙,我们不打扰了。”

张晴老本无意留客用早饭,就顺口道:“你们今天还有好长一段路要开呢。我早上也是忙,要趁太阳还没有完全上来以前把草剪剪。”

众人纷纷道谢,登车发动引擎而去。张晴老在自家前院目送,不开车的几个人回头向主人挥手致意,看见白发的古稀老人一身鸽灰衫裤在晨曦中伫立。围绕着那维多利亚乡村别墅型洋房的是好大好大一片剪不完的青青草地。

一九八一年十月四日《联合副刊》

终身大事

这桩事说起来是他自己做的主。决定以前,他特为此回了趟台湾,他的妈、姐、妹才看了照片,听过简报就很有意见:

“眼睛好像张不开。”

“身高差太多了,还不到你肩膀。”

“认识时间太短,互相缺少了解。”

“学历不相配。”

他本一贯做人原则,对这些反面意见一面听一面点头称是,再又自省数日更深深觉是,毅然写了一封信去绝交。信很难写,先谈台北天气,又论市场物价,迂回许久,到了正文却只得一句:“我们将来不太可能在一起,我只把你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写完自念一遍,信末又附笔:“你要的耳环、袜子及毛衣都已经买好了。希望你看到了会喜欢。我的飞机是华航〇〇六,台北时间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二十起飞,位子已经OK。你去机场前,要打电话去华航柜台问到达时间,一般来说,行李过关大概要一个小时…”附笔很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常。那显示决心的一句藏在长信里面,不头不尾,看的虽然没有错过,定定神,撇撇嘴,就放它过去了。

他带的东西太多:刘妈妈托的茶叶,钱姐姐要的衬衫,夯不郎当,塞满了两大箱外带随身三个手提包。海关课了三十块钱税就也放他过去了。机场里巧不巧碰到个认识的中国同学也赶了回台湾过年来,伙着给同学接机的人这才能作一气把他的大包小包弄出来到廊下等车来接。

“谁来接你呀?”同学问。人家来接机的同伴去开车,留下他和那同学看顾自己的行李。

他伸长脖子,极目远眺,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一个小妹妹。”

同学没听清楚,问道:“你妹妹呀?”

“不是我妹妹。”他转脸向同学笑道,一个单酒窝深深地凹进去在他五官清俊的脸上。“刚认识不久,一个小妹妹。”

事关罗曼史,那同学倏地精神起来,打趣道:“不简单哪,毛意勤,乱会保密的。”

“没有啦,一个小妹妹。”意勤轻柔地笑了,脸上红了一红。还是伸长了脖子张望。那同学正比了个开场白的手势又要问话,意勤忽道:“来了来了。”

同学闻说忙也伸长脖子望,一面口中慌道:“在哪里?在哪里?”

远处其实只有一个人走过来,可是问的人从她头上望过去了,还净在那儿续往远处望。

方蓉穿了时兴的粗布衫裙,宽袍大袖益发显得她娇小,衣服是暗色的绿,她又着一双黄绿色平底鞋。小腿恍惚露在裙外,可是也许会被误认为只露了脚踝。她额前齐齐一排刘海,顶上向后梳了一支辫,旁边直直的发散落下来及肩。

她走近站定,仰望两人。那同学显然有点惊异于她的矮小;毛意勤做介绍时,那人听到自己名字,傻笑起来,连点了几个头。方蓉是严肃认真一型,没事并不喜欢笑,就只樱唇微启,心里打了个招呼了事。正好意勤俯身来问:“车呢?”

“停在那边。”方蓉指向停车场一隅。

意勤站直了向同学道:“那你帮我看一下,我陪她过去把车开过来。”

同学忙道:“你去你的,我帮你看。”

说话间方蓉早已侧身过去,作势等意勤并肩即行。要过马路,方蓉手腕缠上了意勤的肘。意勤想起身后同学,缩手却已不及。

现在不怕是更多的人在背后看,还统统都是郑而重之下帖子邀了来看的。她的手还是老位置,为了迁就她,意勤佝偻着,身子倾过去,脖颈弯了回来,站成一个歪歪斜斜的S形。

台上的人问她愿不愿意,她说愿意。又问他愿不愿意,他也愿意。台上的人说好,现在宣布你们二人结为夫妻,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他侧转身低头迎着她透过一层纱望来的眼睛。每次他吻她,都是为了她这样定定地望着他。

认识她的头一天就吻了她。在美国待了两年,虽说是勤学苦干得连女朋友都没有交过一个,电视电影倒还也看得不少。这好莱坞理当对毛意勤的性教育——如果不扯那么远,至少是对异性的态度——是要负责任的。

那天也是心情太好,也是心情不好。意勤到移民局办完了毕业实习手续出来。忽然一下觉得茫茫然;多年的苦读,小学、中学、大学、留学,就此告一段落,真是完结得何等寂寞!他作势深吸一口洛杉矶城中区的浊气,决定自个儿上中国城去庆祝一下。真到了地头,心里却不仅是茫然,还简直有几分凄凉了。他开车转了几个圈,既不晓得自己想吃什么,更不晓得该上哪家馆子。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把车停在个加油站的公共电话前: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个同伴才能拿定主意。

有一个大学同学念南加大算是住得近。他拿出随身带的通讯小册子,依号码打过去,却是录音机接听。这是他没有预期到的对方新装备,有点措词不及,留言信号过了好几秒后,他才抽冷子似的发了话:

“额,我是毛意勤。额,我没什么事啦。额,刚好到China Town,想打个电话给你。你知道我找到事了嘛,额,请你们吃饭啦——哦。我刚搬家。我可能上班前回去一趟,回台湾啦。我暂时住我堂姐那里,电话是——”

三十秒时间到,机器嫌他话长,切断了。这又是他始料未及,想想该把话说完才行,就又到裤袋里摸零钱。就这一回腰一低头才看到身后一个东方女子正在等他这支电话。他赶紧闪开一边,朝人家歉意地一笑表示“你请先”。女孩子也回他一笑,忽然用国语说:“我很快。”

虽然是在中国城,他还是惊异了,就特为多打量了她一下:是一个个子小小的长发女郎;是那样瘦小到如果不是脸上浓浓地化着妆,真会教人以为是个小孩的人。基于礼貌,他走开几步,好让人家说话。他漫无目的游目四顾,可怎么老觉得身后有眼睛望着他。却正在他要按捺不住去查究竟的时候,女孩子走向他来。

“我好了。”她说,“该你了。”

“我可以不要打了。”意勤听到自己的话也吓一跳,僵僵地笑起来,“我朋友不在。跟机器讲话我就会很紧张。”

“我也会。”女孩子微笑道。他忽然发现她的脸长得很清秀,小巧的五官按在一张方中带圆的脸上。如果不把粉搽得那么白,十足一个清纯小女孩模样。

“我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吃饭。”意勤说,“不是周末,朋友都不在家。”

女孩子抿着嘴笑了,一会说:“我正好要去吃饭。”

他后来就一直记得两个人上过的那唯一一次小馆。是吃牛肉面,叫了一碟泡菜。他还要点冻蹄等等,一一被她否决。幸好无论吃的是什么玩意儿,至少他不是影只形单地庆贺自己的毕业与就业,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与他共度这样对他意义非凡的黄昏,他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惆怅,余的就是不解——不解她,不解自己,也不解世事。

她说她叫方蓉。她问他的名字、籍贯、出生年月日、几年来美、目前状况、家庭情形…意勤一一答了。间或他说:“你呢?”方蓉就也介绍了自己。

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有讲有笑。意勤拿起餐巾擦手,一面赞道:“真好吃。”

方蓉说:“没什么。下次请你吃我做的,你才知道好吃。”她拿过账单看,像是打算分钱。意勤慌忙拦道:“吃了这么一点。我请客。”

方蓉没有坚持,只说:“谢谢。下次我请你。”等意勤拿过找钱放下两块小费,方蓉却从桌上夺回一张纸钞,塞进意勤口袋,道:“一块钱够了。”

意勤一向随和,加之又替自己省了一元,笑笑也就过去了。这样的萍水相逢,又在个熙熙攘攘的中国城里,虽然吃了个极早的晚饭,冬日里却也暮色沉沉了。再怎么说,仿佛都该道再会了。

意勤因而发问:“你的车呢?”

“我到China Town从来不开车的。停车太麻烦。”方蓉说,“我坐巴士回去。”

当然意勤要送。她住东边,也是个中国人聚集的所在。她和另一个中国女孩合租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公寓是汽车旅馆改建,车子直接泊到她们房门口。

时间还早,天却晚了。她的室友还没回来,她那一扇窗是个黑洞洞。楼上人家在打麻将,哗啦哗啦,像台北。意勤望着前方,两个人坐在熄了火的车子里听人家家里洗麻将牌。

半天半天,意勤终于鼓勇侧过头去看她。他想他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人家那样定定地仰望着他,是个看过电影的男人就应该知道怎么办。这里是美国,此地更是好莱坞所在的大都会,他在她家门口,还不用问:“你的地方还是我的?”那吻,因为感情还不及培养,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可是那窗所撩起的遐思,却让意勤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掀起那层纱,他俯身在她的颊上一吻。观众不依地哗然起来。然而已经礼成。莫名其妙的司仪忽然想起台湾规矩,大声叫新人向观众鞠躬,谢谢大家。虽然是预演所无,迫于情势,新郎新娘只好鞠躬如仪。众人见新鲜有趣,不免鼓噪外带鼓掌还礼,场面顿见热闹。司仪受到鼓励,就紧接宣布各个方向受鞠躬礼的人。台上为他们成婚的人原不是牧师,是新郎学校里的指导教授。本来也没有人要他学做牧师,可是美国人不懂证婚,既然此二人不去教堂结婚,而租了个礼堂要他来讲话,他无师可法,乃将寻常牧师为人证婚的读经一段省去,改为请教来的中俗介绍结婚人生平,末了加上美俗的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时新人奉命向他鞠躬,他赶紧日式还礼,观众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司仪中英文宣布:“新郎新娘向新郎的家长一鞠躬。”

意勤偕方蓉再度转身,毛太太从第一排位子上严肃地站起来,慎重地一点头为之答礼,并不苟言笑。意勤不敢逼视,眼睛忙向下看,望着他妈妈的鞋尖。

毛太太的鞋变不出花样来,真正的十年如一日,十双如一双;不尖不方不圆的头,外加一个酒杯跟。

“我不能说反对,我反对也没有用。”毛太太是教员,春风化雨三十多年,向儿子训话是割鸡用牛刀,“只能说,我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毛太太离座踱两步,意勤的眼睛还是守着妈妈的鞋尖。

“现在时代不同,没有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们讲什么,你们是听不进去的,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毛太太重新落座,喝一口意勤堂姐毛意静泡来的茶,更向意静道:“这个茶就是我带来的那两罐吗?人家说冠军茶冠军茶,好几千块一斤,我喝了好像也差不多。给我喝真是糟蹋了。”

意静也是瘦长个子,孩儿面,和意勤长得如亲姐弟一般,闻言因道:“我听我朋友刚从台湾回来说,现在都还有什么泡茶比赛。人家喝茶哪像我们这样,很多花样的呢。像什么老人茶什么。”

意勤听见话题岔开,心中一松,不想危机就这样消弭了;早些时在机场,他妈妈对方蓉冷冷淡淡,才到意静家又借口要休息遣他送“方小姐”回去。在车上方蓉眼睛就红了,一直预言毛太太对这亲事要如何抨击阻挠,弄得意勤也心中惶惶,却不想危机就这样消弭!

“我喝茶和我处理事情一样,都是越简单越好,绝不搞什么花样。”毛太太每日朝会导师训话,每周班会导师训话,早将训话技术练至化境,她想怎么讲就能怎么讲,焉有宕开话题说不回来的事?为子不知母,意勤那口气实在松得太早。“像你这位方小姐,我就觉得她真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意勤把才抬起的眼睛又垂下去。

“既然你们一定要马上结婚,又在美国结婚,我觉得在教堂结婚蛮好是不是?结婚嘛,仪式嘛,我们家也不是教徒,这也是一种入境问俗的做法。我年纪大了的人还有这种观念,为什么你那个方小姐年纪轻轻,脑筋这么不开通呢?”毛太太望望儿子的颈项,又转脸望向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