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杯吧。”胡金棠三餐都佐一点酒。

“早上不喝。”赵仲伦谢了,“昨天听张德清说你干女儿来信要给你做媒呀,你什么时候下山呢?”

“这个事!”胡金棠把嘴里咬了一口的馒头扔碗里,站起来道,“我拿信给你看。”昨天他在杂货店里取信碰到张德清,先央他念给他听过。

赵仲伦细细地把信读过一遍,很高兴地对他说:“这样好啊,你还有什么三心二意的呢?她都帮你已经求动啦,你个老小子还害什么臊?丽娟我看过的嘛,很清秀一个女孩子。你很久没上她们家去过了吧?”

胡金棠点头:“还是两年前丽娟出国的时候见过的。”

“这个女孩子还蛮有孝心的,”赵仲伦分析给他听,“你一个孤家寡人,她一走她妈妈也是一个人,你又一直对她们那么照顾那么好,老胡啊,你这是好心有好报!”

“唉——”胡金棠重重叹口气,“我就是怕人家这样想。我接济她们母女七八年了,虽然说是同乡,本来也都不认识的,是人家说丽娟这个女孩子会念书,死了老子,眼看这个书也念不下去了,我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就帮着一点,后来她要认义父,就认啦,也不是我自己想做的。”

“她留学你也帮了忙。”赵仲伦说。

“是啊,她会念书嘛。”胡金棠说起那干女儿小小有点得意,“她也不看不起我这个老粗,以前她放了假都带同学上我这儿来。”

赵仲伦嗯嗯点头,表示记得,静默了几秒,又忍不住要说:“你自己对这件事怎么打算嘛?”

“你念书的,你看——”胡金棠犹疑了,没说完。

“你管人家怎么想!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你原来也不图她们报答对不对!”赵仲伦也并不确定胡金棠究竟在犹疑什么,他只管发表自己的意见,“她自己女儿做的媒,这还有什么问题?人家信上说她妈妈都答应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打铁要趁热,我看你干脆今天跟我一起下山,到我家住一宿,明天一早我陪你上台北走一趟!”

胡金棠很感激老赵的热心,可是他那决心还是很难下:“这样妥吗——还是你先帮我写封信看看人家的意思,不要搞得大老远去碰一鼻子灰,说不定人家嫌我一个老粗又长得丑。”

“嘿!嘿!”赵仲伦叫起来,“老胡,我们认识七八年,现在才晓得你这么,这么——”他讲不出来,索性翻开邮简,指点给胡金棠:“你看,写得清清楚楚:妈妈已经同意了,现在就看胡伯伯愿不愿意替我照顾妈妈。我很惭愧,因为我的自私,把妈妈一个人留下,她又不肯到美国来,葛伟诚的工作又不能丢下,如果胡伯伯能跟妈妈在一起,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就多少能解除一些心里的歉疚了。事实上,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希望你们两位老人家能在一起,可是面对着胡伯伯您像明月一样的高风亮节,我一直没办法说出口。从妈妈给我的信里,我知道您两年来都没有去过家里,这件事我跟妈妈谈过很多次,她说您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就是不喜欢听这一句!”胡金棠打断念信念得正起劲的老赵。

“呀呀呀,”老赵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你要人家一个女人怎么讲?你不要说,我没有见过这个秦太太,我还蛮佩服她的,比你个老小子敢做敢当。怎么,你反过来嫌她年纪大呀?”他用激将法。

胡金棠猛一仰脖子,用夸张的动作解决了他那杯底一小口酒,“老赵,我不骗你,我不是不想找个人,年纪不要紧,正正经经的最重要。”

“那对呀,秦丽娟这个妈还有什么不好?”赵仲伦说着把胡金棠跟前碗筷一收,“跟我一起下山,我陪你去,咱们正式跟她提亲。”

他们赶上十一点多那班车到梨山,买了下午一点半的车票去台中,中饭就在梨山宾馆用,当然是胡金棠坚持要做的东。

“老何,何男田!”胡金棠到处跟人打招呼,梨山一带混了二十多年,他真是个地头蛇了。这回从餐厅出来,他招呼的是个黑黑的矮胖子,穿一件绣着梨山宾馆字样的蓝夹克,执一把大剪,看起来是园丁。

那人冲他咧嘴一笑,黑脸上荡开深深浅浅一脸笑纹,竟是那样温柔慈祥。

“你那只八哥呢?”胡金棠问。

何男田笑容更深,大剪朝天一指,他们顺着望过去,果然看翠绿的叶丛间,栖着一只墨羽八哥,它稍一顾盼,那纽纽的颈顶一圈艳黄就随着在绿叶间流转;它那喙更美,是橘红,到了尖上又淡成了黄。

“他这鸟好玩,”胡金棠告诉赵仲伦,“两千块钱台中买的。”

“会讲话吗?”赵仲伦问。又对树上大叫:“哈啰,哈啰!”

何男田大约是个极不爱说话的人,自端着一脸笑,不声不响地走进暖房,取来一台手提录音机,拎着唤他的八哥儿:“鸟来,鸟来!”

那鸟闻声飞下来,站在录音机的提手上,任由何男田提着走了。

“这鸟倒听话!”赵仲伦有几分诧异地笑道。

“它喜欢听唱歌。”前面的鸟主人忽然回头对赵仲伦说。

他们目送这一人一鸟走进暖房,旋又听见那小小八角亭似的暖房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流行曲,隔着大玻璃,可以看见何男田正在给鸟喂食,他把饼干咬细了再吐出来拈着给鸟吃,那鸟漏接,他也作势要打,可是只举举手又放下。

“我说,”胡金棠有些感慨地道,“这老何跟他这八哥儿,我跟我那长毛,也捉了个对。”

赵仲伦一时有些对答不上,支支吾吾地嘟哝道:“这个,这个,你这个,不太一样…走吧,时间差不多啦!”

一直到坐上了台北车站前拦的出租车,胡金棠还有点儿迷糊糊的,自嘲地笑骂着:“妈的个,真就这么跑了来?”尾音扬上去,算对自己挂了个问号。

“应该请你老婆一起来,女人家好讲话。”胡金棠歇一会又说,“她也不能不带小孩。唉,我一个人的事,还找你们一家子的麻烦。”赵家嫂子对此事也极力撺掇了一番,是她逼着两位男士去新理的头,连备什么礼都要先经她批准。

赵仲伦始终保持微笑做倾听状,地头近了,他仿佛也有点紧张,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膝上两盒台中车站买的梨山水果;不让胡金棠拿着礼物,是怕弄皱这位男主角笔挺的西装裤。

“妈的个,小伙子一样搞了个油头!”胡金棠遥望前座后照镜,嘴里喃喃地诅咒起来,“又不是没看过我这熊样子,八十老娘搽白粉…”

“台北就是这个车子多我受不了!”赵仲伦忽然发言,打了胡金棠的岔。

“空气更坏!”司机也有高见,“因为是盆地的缘故,废气都不能散。”他是有感而发,因为这时停下来等过红灯,一辆插队摩托车的排气管正噗噗噗地在他鼻子下面制造毒气。

“要叫我住台北我是绝对不干!”胡金棠坚决地下了结论。

“如果人家愿意,你在山上好好盖栋房子住家还真不错,”赵仲伦献策道,“我是小孩子要上学没办法,只好山底下也弄个家。欵,你苗圃那块地怎么样?他们那边盖好多漂亮房子,我们一〇五K恐怕不准盖正式房子,只能盖铁皮的。”

“苗圃那边地方大,我一个人不行,请工人也难得管,我现在包给人家很好,我还是喜欢我们一〇五K。”胡金棠说。

“你那边包给人家多少钱?”赵仲伦问。

“今年是一百四十万,上次人家要包你那一甲三分出多少?”

“八十万。”

“你这才第二年收嘛,自己做辛苦,落到荷包里也实在些。”

两个男人讲起自己辛劳的代价,渐渐如鱼得水,自由自在起来,虽然并未忘记此行任务重大,可是嘴里谈论着群山中富饶的果园,心里就有了仗恃。至少胡金棠是如此,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然而他的地教给了他信心,因为它从来没有骗过他,只要他要,地永远等着他,欢迎他。

秦家住在眷村里,小小矮矮的平房并一个小院落,事先打过电话联络,红门虚掩着等待贵客,两位男士没有贸贸然进去,还是在门口按了铃。秦太太急急赶出来,邻居一个太太居然比她更快,先站过来招呼了:“秦太太,你有客人!”

众人礼让入内,邻居太太既不进来又不走开,只好任那大门半开着,好教那些好事的大人、孩子可以隔着不足十步长的小院子张望一下。奉茶坐定,胡金棠的位子不好,正巧当门,虽是又隔了层纱门,外头不时探出一个小脑袋,还是要分他的心。

“赵先生您二位自己陪客,我后面两个小菜,炒了就吃饭。您第一次来,真是怠慢!”秦太太五十上下,收拾得头脸齐整,身材略略一点发福,穿一件蓝底白花布袋装,烫着短头发,进退有节,举止得宜,这会儿告个罪,后面忙去了。

胡金棠望着赵仲伦傻笑,赵仲伦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赏,终于也忍不住附过去咬耳朵:“风度好!”

“人家念过中学的。”胡金棠也压着声音道,“菜才烧得好咧,可不比你们家小嫂子差!”

饭就开在客厅里,秦太太心细,备有上好大曲,两位男士限了量,还是吃喝得极舒服。三人聊得也算投机,话题只兜着果园和丽娟转。吃到一半,秦太太忽然发现大门还开着,便道:“你看我糊涂,门到现在还没关!”就起身出去关了门进来。

“你们这里的邻居讨厌得很,丽娟就说她们讨厌,”胡金棠两杯黄汤下肚,渐渐露出豪迈的本性,直话直说,“我看了也讨厌。来两个客有什么好看!”

“我们山上就不一样了,”赵仲伦说,“关心和看热闹是不一样的。也有啦,也有那种那种——三姑六婆!东家长西家短,不过我家里的绝对不会!”

“秦大嫂也没有这些——”胡金棠的褒奖只说了一半,大概被菜噎到了。

“大嫂有没有到我们山上去过?”赵仲伦问。

“去过,好久以前丽娟陪我去过,还住梨山宾馆。”秦太太笑,“丽娟以前是常常去,差不多放了假一定去。”

“丽娟不在,大嫂也出去走动走动,”赵仲伦道,“我家里有时跟我住山上,大嫂去了很方便的。”

“丽娟写信也是这么说。可是我一个人呐就哪里都懒得去。”秦太太说。

“丽娟前两天也给老胡写了封信。”赵仲伦伺机导话入正题,胡金棠瞪眼想拦,已是不及措手。

“那孩子信一向也还写得勤快。”秦太太欣慰地道,“给我写信也是胡伯伯长胡伯伯短的。”

“丽娟有孝心,”赵仲伦听言观色,觉得不妨就此进言,“她还说希望两位长辈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免得她人在美国还要心牵两头。”

胡金棠敏感地察觉秦太太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他是一辈子也没这样仔细过,立刻就打哈哈道:“小孩子讲话——”

“欸!”赵仲伦打断他,“是丽娟懂事。”

秦太太垂着眼睛夹一筷子菜;这几秒钟的沉静,简直要叫胡金棠这个粗人血脉偾张,他差不多恨起赵仲伦的莽撞。

“来,喝酒!”胡金棠几近粗鲁地右手挥筷,左手举杯,也不知是邀谁。可是虽然他望着赵仲伦,还是觉得女主人眼风从他面上轻滑而过,他这素来不经心的人不晓得怎么犯了多心病,一时之间居然气恼就偏是半张砸歪了的右脸向着她!

大家都喝了一点,秦太太听他吆喝也咂了一小口的举动,使他略略安了心,自己暗忖:这事也别再提了,一辈子也没做过这种想,没的丢人!

他只剩一件为难,他要怎么把这层意思表达给赵仲伦呢?他小眼睛看了赵仲伦,那儿正塞了一嘴狮子头过酒,吞下去后谁知道会放出什么屁来。

“胡伯伯,”秦太太跟着丽娟称呼他的,“赵先生,我敬你们。我不会喝酒,意思意思。”

两个男人爽快地干了杯,赵仲伦拿上瓶子要为秦太太添酒,教拦住了,只得给胡金棠和自己杯里斟满。

“赵先生,”秦太太喊明了赵仲伦讲话,“你和胡伯伯老朋友,我把你当自己人,没像样招待,饭一定要吃饱。”

赵仲伦忙客气一大番,盛赞秦太太厨艺,胡金棠却为话里一句自己人的因果飘飘然,已熄的心又渐活络起来,却没想到饭吃得近尾声,怎么来上这么几句话。

“我这菜要是做得还合口味,哪天要您一家人赏光,”秦太太道,“胡伯伯就是喜欢吃我做的红烧牛肉,每次丽娟一定要我烧。”

“肉就是要大块吃,”胡金棠终于也敢发言,“什么肉丝炒什么什么,我就不喜欢。”

“老胡的手艺也不错,”赵仲伦说,“比我强,我一个人在山上就老上他那儿打牙祭,你别看他一个人,他吃可不含糊。”

大家笑。秦太太缓缓地说:“一个人弄吃的也麻烦,多的多了,少的少了。不怕赵先生笑,赵先生自己人,我才说。丽娟说的那件事,也跟我讲过好几次,赵先生您知道,胡伯伯是我们家大恩人,如果我们母女能够报答,洗衣服烧饭的事,我只怕胡伯伯不要我做。”

这位赵先生还正点头称善,想着说句什么体面话,那边胡伯伯已经用一种极不悦耳的声音道:“没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大嫂,你晓得老胡的脾气,”赵仲伦慌着解释,“他帮你们母女的忙,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你晓得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是看丽娟那个小孩子会念书——”

“对对,老胡就是疼丽娟——”

“我要是指望别人报答我就不是人——”

“老胡!”赵仲伦生气了,这个草包屡屡打断他的话,又出言不逊,很教他不好收场了。“你听我讲完好不好?谁不知道你没有指望人家秦太太报答你?今天我们来,是成全丽娟一片孝心,大人在一起,她做女儿的在外国也安心,你和大嫂两个人彼此有个照应,我们做朋友的也高兴,好好一件事,人家大嫂子都通情达理,你犯的哪门子小家气!”

胡金棠被那当过教官的一顿胡子刮下来,也没啥话说了,只好顾自喝酒,可是心头憋了一口窝囊气,却不是一下子消散得了的,想他胡金棠放下了枪杆拿锄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的人生,却坐到这里小杯小盏受别人的孬气!

秦太太不知是酒上了脸怎样,一脸通红。可是女人是事到了临头,只要拿定决心,就能勇气百倍,做她想做的事,说她想说的话:“我一直都跟丽娟讲,你胡伯伯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孝顺你胡伯伯。”

“老胡是个君子,老胡是个真君子。”赵仲伦附和道。

然而那真君子却不耐已极,杯子一放,开言道:“我是个粗人,一条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大嫂你念过书,老赵从前是学校教官,我讲话你们要笑就笑,我也不怕。我卖力气山上开了几甲地,卖了点钱,大财不敢想,几百万随时拿得出来,早几年要讨个老婆,你不要看我丑,也还是有人要,可是我这个人粗是粗,丑是丑,我还就这么点臭脾气,看了我钱份上的,我不要,苦了她也苦了我,我这钱宁可拿出去做好事。我自己大字不认几个,会念书的小孩我都喜欢,丽娟认了干老子,我把她当自己女儿疼,她今天讲这个事,我想都没想过。大嫂子,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一直佩服你,你一人撑着这家靠几个抚恤,自己又做手工,我拿来的要不是学费,你都原样退给我,可是我佩服你,就更没存过坏心,我要存过要你们报答的心,我就天打雷劈——”

“老胡!”“胡伯伯!”两个人都拦他。

他讲得太坏太坏,又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连赵仲伦都下意识地去望那大门是不是关得很好了。秦太太更可怜,一个女人家,只差没教他凶得哭起来。

饭局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结束,总算还是三个大人,饭局后也还吃水果喝茶,即使气氛有点僵,临行还是相送,还是告辞,全了拜访的礼节。

出门甫上出租车,赵仲伦就忍不住又说胡金棠:“你这个人,讲话只顾自己痛快,亏得人家知书达礼好涵养…”

胡金棠也自知差劲,虽然仍对那报恩的说法很火大,却不说什么,由赵仲伦去数落,实在烦了,抽冷子一句:“我就听不惯什么报答不报答!”

“嘿!嘿!”赵仲伦发出怪声,不以为然地道:“你要她一个女人怎么讲?我问你,你要她怎么讲?老胡啊,你不是二十郎当小伙子追女朋友呀,你是要找个正正经经好品行的女人老来伴哪。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不许人家这么说那么说,你要她怎么说?哦,你要脸,怕人家说你施恩望报,就不许人家要脸,要逼得人家说是心甘情愿跟定了你。”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再开不了口,一个是有点儿气自己扶了个阿斗,又悔说话怕是太重;另一个是惭愧,却有点儿恼羞成怒了。

上了中兴号,两个人都打了个大瞌睡,胡金棠甚至极难得地做了个梦,梦里倒是没别人,可想不通他跟长毛两个干吗要修屋?

第二天一早,胡金棠赶第一班公路局的车回梨山,车过东势,那山里空气清新的甜味儿就越来越浓,整齐的行道树间植着一蓬蓬红叶苋,像平地冒出一朵朵红色的大花球。车子走上山路,一车的人睡去了七八,这本来是他们横贯公路常客的本事,不管你山路怎样曲折,一样大睡到站。胡金棠多年训练,也是坐车就睡,这回却怪,他只管瞪眼瞧那窗外,好像是个新客。

窗外很美,大甲溪干涸的河滩,越发衬托了周围青山的雄姿英发,那一脉绿沿着那一脉也许是鹅卵石的灰白,仿佛走向无止境的辽远,河床中央仅存的一线溪,映不着山的绿,却是真正的春水。前面过来一座红栏杆的吊桥,顿时把山水点成了风景。

实在不知道胡金棠看不看见这些,二十多年前那块石头砸重一点,他也就是那桥畔小亭中碑上的一个名字了。只见他举起右手又开始按摩自己的脸,他不是个脑筋好的人,却从来并不服谁的气;赵仲伦刚上山那时候,还不是事事承他的指教,要不是他教赵仲伦在果树间种菜,那年赵家就差点过不了关。然而昨天晚上赵家小嫂子一番话却说得他好不难为情,女人家的事就有这么麻烦!他片片段段地想起一些:“…老胡,你不要老说你自己丢了脸,人家秦大嫂这个脸才丢得大!我是女人我知道,想不开去死都做得出。你丢什么人呢?听你这么讲,就是连话也没让人讲清楚嘛,她还客客气气把你们送出来,换了我,一扫把全轰出去!这个老赵也不会办事,我看他在家里讲的也还是人话,怎么这样饭桌上就讲…老胡,我是直肠子,讲话你不要生气,你最不应该就是在人家秦大嫂跟前提你的钱,你真是看轻了人家…”

他摩挲着右颊的手越来越使劲,一张老面皮都教他揉得发了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浑球,专程下山做了一件蠢事!他活了五十多岁的人,打出娘胎开始,就没有一次让一件事情在心里这样过来过去,反复追忆,可是最教他难安的还是他竟然想来想去想到了末尾还是只能束手。

车近梨山,路旁林相已改,那竹架撑起的一树树白色、粉色的梨花、苹果花,才是他最有把握的东西。他远眺着那谷中漫漫的花树,忽然得了灵感,他要在梨山车站打个电话,请赵嫂子帮他写封信,也不说多了,只说自己胡乱讲话要对不起…他在心中盘算着有哪些话要讲,一面伸手,把半掩的车窗一推到底,梨山的春风顿时多情地扑上面来,胡金棠一点也不心烦了。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九、三十日《人间副刊》

闲梦

当知道他回到台北的消息后,她的梦里又有了他。可是三年不见,做梦都失去了蓝本,像伦婷这样谨慎的人,即使是一场梦,亦要有凭有据,于是老梦见和他打电话,又总是在堪堪要约着见着的时候醒来。然而这梦里见不着的遗憾发生在生活里,就变成了痛苦的负担。如果再碰上林美娜偏要找了她讲:“喂,你知不知道洪伟颂回来了?他有没有去找你?什么,这家伙!看我去骂他。他那天打电话给我,我就把你的电话给他了,教他去找你,我以为他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好啦好啦,没关系啦,他一定会去找你的,对对,我知道没什么,不过大家反正也是朋友一场嘛!”这一类的热心就在她的痛苦里再掺进一点更难忍的屈辱。

她像那只被拘在瓶中扔到深海的妖怪,心情渐渐从企盼转成了怨愤,他回来后的每一天都是她的一千年。她恨他的沉得住气,她不相信他踏上这块土地后会想不到她,她不相信天天来她跟前报信儿的那些人在他那边会不提起她,可是她是空城前的司马懿,那种种好的坏的爱的恨的情绪都投向了没有回响的寂静。也许他正高踞城楼笑看着她,她却果然再没有一点前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