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说:“等下你还出不出去?出去的话我就去买支牙刷,不出去的话也无所谓。”
小花说:“好哇好哇,我们等下我弟弟妹妹接回来可以去麦当劳吃晚饭,还可以去看场电影,我知道一家只要两块钱。”
晚饭后,明鸿、丽珠托辞不能同去电影院,姐弟用一种近乎暧昧的戏谑相互调侃着,送两个看戏的出了门。
“他们真讨厌!”小花啐道。
“嗯?”汪洋看见小花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竟猛然怔忡了一下。
“我是说我弟弟和我妹妹。”小花微笑着。大眼睛一眨,是夜空中的两颗星。
“哦哦,”汪洋回过神来,字斟字酌地道,“你们,好像——很友爱——”他旋为自己电视剧里一样的口白笑出声来。“很友爱?!算了算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讲什么。”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呢。电影是一个美国式,欲与灵并重的爱情故事,他身旁依依偎偎的也有一朵小花。汪洋固然是一个正直的人,却也不至于到不懂在黑黑的戏院里对表示了意思的女孩子献献殷勤。他坐得很端正,一边臂膀所触却尽是那少女柔柔滑滑的肌肤。他真是好好地想了想:学业,年龄,友谊,感情,甚至小花的脾气都想到了。他终于决定让身旁传来的那温柔无声却坚持有恒的邀请讯息落空。
“坐好。”汪洋手肘轻轻一拱,用做哥哥的口气下令道。本来嘛,汪洋说了心情一松,想到小花比他最小的弟弟还小好几岁。
当晚汪洋入睡前有一剎那想到锁不锁门的问题,却因为这个想法的不够光明随即抛了开去。他果然一个好觉到天亮,小花是何等自重自爱的人,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然而她那天晚上没有去吵扰他,第二天完成送他回家的任务,就再也不去吵扰他了。
汪洋的办公室还是那把对号锁,可是小花似乎忘了那个号码,再也不去用那个办公室了。
学季制总是过得快,放假前汪洋打电话给小花,说到停车证的事:“搞了半天我还是买了杰夫的车——杰夫,我以前威尼斯公寓的室友,他搞旧车的嘛。不过他这次这个车还不错,而且他算我便宜,两千块我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是这样,停车证,我是说下学期我还是可以帮你申请,我自己已经找到人了——”
“我已经找好了。”小花淡淡地说,“谢谢。”
“哦,”汪洋听出她声音里刻意的生疏。他不是那么现实的人,心里有点惆怅了,嘴里说:“没关系,你随时要再来找我好了。”
“好吧。”小花仿佛要道再会了。
“小花。”汪洋拦住她。这个小女孩骄傲得超出他的想象,他想要她知道他绝对无意伤害她却是如此难以表白。
“小花,”他诚心诚意地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买了车,你还是可以来用我的办公室,像我系里同事他们都知道我有个妹妹会来用我办公室。”
小花极之不耐地应了一声,仿佛匆匆便要道再会。
“小花,”汪洋再拦住她,几乎是混乱地道,“小花,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大家好朋友嘛,一样的。你随时打电话给我都可以——”
“好,再,见。”小花像吐石头一样地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汪洋一面收线一面为自己的婆婆妈妈有点难为情,完全没有想到那端的小花已经泪流满面了。
离开台北的家以后小花哭过许多许多回,却从没有这样畅快地大哭过。可是真要分辨这场脾气的起因倒不容易:因为被汪洋所拒而伤害了她的骄傲?因为少女心事无人可诉的孤寂和压抑?因为还该在父母翼下受呵护却给逼出来扶持弟妹自撑门户的压力与不平?
都有都有。汪洋这个负心阿勿灵不过是导火线罢了。她关起房门捶胸顿足,泼天撒地地跟自己大哭大闹。她仿佛听见丽珠在敲门喊她,她却不应,只顾大叫大哭,把书摔了一地,再用脚去踢。她恨!她恨!恨爸爸恨妈妈恨丽珠恨明鸿恨叔叔恨婶婶恨自己恨汪洋,恨这个世界!
“小花小花,”丽珠擂门声音渐急,她喊着,“阿姐阿姐,开门一下!明鸿从你皮包拿去锁匙,自己开车出去!”
明鸿明鸿明鸿。凭什么?杨明鸿你凭什么害我跟你到这里来做你的佣人?可恨可恨可恨!小花对着门大叫:“给伊去死好啦!”
她后来,也许后来的一生都是,一直悔恨自己当时说了那么句断头气话。
明鸿的车在黄昏时刻从沿海公路的悬崖上翻下去。车里三个人,两死一重伤,越华那孩子当天遭父亲禁足并且赶走来相邀的三个朋友得以逃过此劫。验尸的结果说是酒后驾车,有一个书包里还搜出大麻烟。
小花跟着叔叔去认尸。看守拉出不锈钢大抽屉,打开上了拉链的塑料袋,明鸿像裹在包袱中熟睡的婴孩,一脸心平气和无怨无尤。名雄点头认是,看守递过单子画押,一面待拉上拉链,小花忽然制止道:“请慢点。”
她再看看弟弟,那静静覆下和她自己的一样的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投射出一个小小的阴影;是那个老是说“我要告阿妈”的讨厌鬼吗?喝酒和大麻,酒和大麻?她完全没有办法想象明鸿喝酒和吸大麻的行为。她知道的明鸿是懒是调皮,可是醉酒驾车和吸大麻?她的泪顺着腮帮子滑落。
“我也为你难过。”看守礼貌地说,一面拉上拉链。叭!小花的泪落在半透明的塑料袋上…
却没有人能比蔡美更难过,她辛苦办下来的签证竟然赶上派用场来领儿子的骨灰。她的头发在一星期之内一半花白了。
“明鸿呢?”出了关卡,蔡美劈头对着迎上来而面带悲戚的几个接机人问道。
名雄夫妇错愕而又怜悯地喊她:“阿嫂——”
“在家。”小花眼眶一热,却说,“明鸿在家。丽珠去学校。”
饭桌挪靠了墙,供着一个暂时的灵堂,也有白烛、香炉与一张小照片。名雄夫妇讲了好些安慰的话却终于不能不回去了。蔡美独自坐在那铺着被单的长沙发上,神色木木然,她的心已经被悲伤抽空了。
小花跪在母亲跟前哭自己的不是,她是如此悔愧于自己的疏忽。她一面怨詈自己,一面不自知地也等着母亲伸过来慰藉的手。这两年,她负了太多太多不该负的责任,她也受够了。
蔡美空茫茫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几尺外照片后面那黄澄澄胖花瓶似的铜质骨灰罐,仿佛她的心也随着化成了灰,连愤怒或慈爱也没得剩下。她忘了面前哀哀泣诉的大女儿,她不知道女儿在等着一个永远坚强的母亲伸手过去。
小花越哭越灰心,竟想到丽珠说妈妈是因为要生明鸿才生了丽珠,那么妈妈不也是因为要等明鸿才生了她杨丽娇嘛?那,那明鸿死了她们姐妹活着都对父母没意义了吗?她生气了,重重地摇她妈妈的膝盖,哭叫道:“妈妈妈妈,你不当不睬我!你要叫我同明鸿凑齐死你才欢喜吗?”
噼地一掌蔡美刷了小花一个嘴巴,呜呜地先自掩面痛哭起来。
小花抚着热辣辣的脸,泪还是汩汩流,心却渐渐静了。她忽然什么都清楚了:没有人,没有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上飞机到美国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他们都靠她,弟弟妹妹甚至于爸爸妈妈,还有自己,都靠她一个人了。只是她本来不知道,以为换了一个地方也还是上学放学拼成绩,现在知道了,弟弟却已经死了。
她想说:“妈妈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电话响了,她用袖子胡乱擦擦脸,去接听。是丽珠的心理辅导员打来的,说丽珠很不稳定,她建议送丽珠去医院,学校辅导员自承无能为力了。
明鸿出事以来,没有人有闲情去管丽珠的情绪。她本来就不太惹人注意,这会儿也不过是更加静默无声而已。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上班上学过日子,姐妹在叔叔家住了几天回去了。出事的车已全毁,调查原因期间,保险公司租了辆车给小花,丽珠在蔡美来的那天早上忽然开了缄闭多日的金口表示亦想去上学。小花不解她不同着去接妈妈,然而丽珠异常坚决,小花问不出原因就只好送她去了。却不想丽珠竟在学校胡闹,是在家中这样多事的时候,小花不由气往上冲。
“我不懂,”小花说,“她到底要怎么样?”
“她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恐惧,”洋辅导员讲话有一种专业性的温柔与迟缓,一个字一个字生怕别人听漏了似的说着,“你知道,她以前是,很沮丧,很,很忧郁,我们可以这么说。事实上,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的问题。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是恐惧,我想,那是一种恐惧…”
此情此景,小花为这腔调心里头暴躁起来,脱口便道:“那么呢?你要我现在去接她回家吗?”
“我想,那就是问题了。”仍然是那不疾且徐,无抑扬有顿挫的声音。“我不以为,她会,甚至我们可以说,她愿意,回家。不,不,我没有说,她这么说,可是你也可以说她是这个意思,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我觉得,只是一种感觉,她好像认为家里会有人对她不利…”
客客气气啰啰嗦嗦“好像”“觉得”“认为”的废话说了许多,总结就是丽珠不愿意回家就对了。小花放下听筒,看看那犹自在近乎歇斯底里情绪中的母亲,深吸一口气,咽回那又一次时时涌起的鼻酸,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对蔡美说:“我叫阿叔阿婶伊来这里陪你,我去学校接丽珠,我若回来较晚,会打电话给阿叔讲。”
小花开始打电话到这里那里。她的肩头很重,她不堪负荷得简直想化成一摊泥趴到地上去。可是母亲像个无助孩子一样地坐在一旁哭泣,妹妹可能疯了,弟弟已经烧成灰了。她电话打来打去,一时中文一时英文,把事情一样一样地办着…
最后一件是到大学去办她自己的休学手续。
她在行政大楼碰见汪洋。汪洋丢下一个显然由他带着在办事的新来女生走向她。
“吴佩琪说你没有来考期末考,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汪洋很关心地说,“我不记得你家怎么走,上次是你开车,不然我都去了。”
小花有点感动,一眼瞥见那数尺开外研究所新生模样的大女孩心肠顿时又硬了,垂下眼睛道:“我弟弟死了,出车祸。”
汪洋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嗫嗫嚅嚅地道:“什么时候?唉,怎么可能嘛…”
小花眼皮一抬,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已经蓄了泪花。面前这个个子高高好心肠的人,一度在她心里与她那么近,她告诉他好多好多自己的事,同他一起去看电影,他以为她对每个人都这样的吗?做他的妹妹?弟弟妹妹是有福气的人做的,她是别人不负责任的大姐。她憋住那口气,道:“就是考试前一个礼拜,你打电话给我那天晚上。”
“唉,唉。”汪洋叹着气,不晓得该再说什么。看见小花要走了,却又急忙问道:“那你期末考能不能补考?”
“我今天来办休学。”小花从容地用根指头拭去一颗不小心溢出了眼眶的泪珠。流完了,她很确定是最后一滴泪。“我要先办休学才能重新申请伯克利,这学期就算了,下学期我进了伯克利多修一点课也可以补过来。”
“你转学去伯克利那你妹妹呢,你们家房子呢?”汪洋出于关切地多事道。
“房子卖掉还不容易。”小花耸耸肩,是她那种不想谈了的神气。“我妹妹跟我妈妈回台湾去了。”
丽珠没有心理医疗保险,即使真的肯送去医院也是太贵了。再说国人对忧郁症这一类不会大打出手的精神病常常不以为意,蔡美自己伤心尚且顾不过来,实在无暇再去体恤女儿。可怜那丽珠就被迫上了飞机,她最激烈的反应不过是垂首无语,拒绝讲话,这种静悄悄的抗议就连小花都要怀疑那些美国心理辅导员小题大做了。可她还是尽责地把警告节译给母亲。
“一定要带她去看医生,”小花说,“伊若更加不讲话更加坏。伊若想不开,自杀也有可能。”
辅导员说的是“要预防做出激烈的行为”,小花简单地以“自杀”概括之,希望母亲能正视此事的严重性。
“伊要自杀?我更想要自杀哩!”
蔡美却气咻咻,旋即又哀哀哭起来:“要死大家都来去死好啊啦——啊——啊——”
小花陪着淌眼泪,一面想,也许妈妈也应该去看医生,可是没敢讲出来。
“那这样你妈妈和你妹妹回去了哦,那你——”汪洋重复着小花的话,其实是想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洛杉矶,却又不知道自己问了是要替她办欢送还是什么意思,正犹疑的一秒间,小花截过话去道:“我换了学生签证,暂时也不能回去,我还是继续把书念完再说。”
她说了抬起头看汪洋,汪洋也看着她。灰扑扑行政大楼里匆匆走动的尽是趁着刚放假来办事的学生,可是时间在两人凝视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汪洋忽然觉得小花这几个礼拜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事情,那风霜明明白白地写在她年轻的脸上是多么令人怜惜;而小花,却在心里说,别了别了,她的秘密再也无人与共,她在此时此地和人永诀了。
“喂。”她前所未有地轻声唤他,好像在叫一个两人之间亲昵的名字。一会却说:“你的朋友等得着急了。我要走的时候再跟你联络。”
汪洋拧过头去看自己同伴,小花却连再见也没说便走开了。
先头被撇下了好一会的女孩走过来,迎着似乎神色依旧怅然的汪洋,好脾气却又有所企盼地含笑问道:“朋友?”
汪洋点点头,惊异地听见自己说:“大学部的。”然而他又旋即察觉这种分类的有意撇清有些对小花不住,便找补似的道:“好朋友,很好的一个小女孩。”
他看一眼身旁的人,仍是那样一张含蓄矜持却透露着期待的笑脸,他轻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补下去:“唉,真可怜,刚刚听她说她弟弟…”
他推开玻璃门让女伴先行。外面南加州著名的阳光照满一校园,行政大楼旁边不远的花圃有花匠在翻种时新花卉,可能只为了学校哪里有笔预算要在七月中以前花完这样一个蠢理由,原来长得很好的,黄的粉的紫的各色小花给从土里挖出来弃掷了一地。汪洋有女偕行,并肩绕过如茵草地。走远了,风吹过还能听见他在补:“…叫她小花…爸爸妈妈台湾做生意…一个小女孩带着…弟弟妹妹都…买好大的房…”
那些离了土的小花儿小草儿,在圣佛南度谷地吹来的焚风中渐渐委顿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六日《联合副刊》
青青庭草
“…然后八十五号一直走,看到第九十九,九十九号出口出去…”张晴老手执话筒仔细指示方向。室内暗暗地只开了他座前一盏落地灯,他坐直了讲电话,光影落到后面去,白发松松地被光映成了银色的网,脸却因为背亮而黯淡了。“然后你呢,看到养老院,下一条路叫Scottsdale Drive向左转,Scottsdale,哪我拼给你:S,C,O…”张晴老讲带一点南方口音的漂亮官话,慢条斯理,尾音轻轻地往上飘。
“没关系,年纪大了平常也都睡得晚。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来,你舅妈不在,家里乱一点就是了——好好,待会儿见。”
张晴老放下电话,旁边茶几上抽回书,正想靠回去续读,隔壁看电视的家庭间里一个高昂的女声喊话道:“爹地,谁打电话呀?”是个童音,还有点大舌头,呜里哇啦地喊不太清楚。
“表弟!”张晴老象征性地伸直脖子对门提高音量道,“我上次跟你讲啦,今天要来的那个表弟。”
“表弟呀!”孩子的声音尖叫着复诵了一句,好像还有下文的样子,然而亦就此打住。
室内沉寂下来,家庭间里传来只隐约可闻的人声,是女孩子开着电视。张晴老这才拾起书与眼镜,待靠回去,迟疑一下,还是将书撂开,站起来去将厨房及前廊的灯关了。
他们是俭省的,原先开着许多灯是预计客人要到了,哪里知道一批糊涂访客途中失了他早先寄去的自绘地图,又延误至这晚上快十点了才到亚特兰大打电话来问路。算算这下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当然是把灯熄了上算。平常晚上,太太在不在,他们一家都只最多开两处灯。
张晴老戴上老花眼镜,心思回到他的杂志上:“华府区的中国人”。他这看了第好几遍了,总有个感觉这写文章的该是个熟人,可是字里行间推敲,却也不敢断定究竟是谁。
毕竟是离开华盛顿久了,人和事都隔阂了。张晴老有点时不我予的感慨,然而无论如何,面对这样一个题目,在华盛顿过了半辈子的张晴老还是极有意见的。
“你看看这篇文章。”因为自己感兴趣,前数日曾荐给来访的儿子读。“他说什么华府的中国人一代不如一代,靠着父母有钱有势,这个我是不同意的。进贤,你说呢?”
张进贤点点头。他素来习惯点头。眼下正看到文章里说中国人早些年鼓励子女们学理工,现在则要求子女攻医,中国人喜欢进研究机构,勤奋努力而永不当主管。进贤是长子,近四十岁的人,正是任职大公司研究部门的化工博士,现下最大愿望之一是他自己的儿子能念医科。六年前,公司里裁员,主管找了他张博士谈谈,要么给三个月时间另觅高就,要么自愿调往南部的新实验室,张博士对后一个提案点点头,就这样从美国首府来到了这花生州。彼时张晴老夫妇退休有年,虽然手上有房子收租,撑住华盛顿的高价生活也要叹艰难。还有一层重要因素是华盛顿熟人太多,社交不能免,排场不能弱,遑论出去打工,于是随子南迁。然而儿子上有岳父母下有妻小,也不能迎养,幸好张晴老不是没有根底的人,用不到靠谁,父子在同一区内买下两栋庭院,相去不过数英里,既不相扰又还可以走动照看。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坐在那里看看电视读读书,迷迷糊糊地就会眯过去一会儿,真是好好上了床睡却又是睡不着的时候多。张晴老这会儿自觉又是醒着的又是睡着了,照在眼帘上的是自家起居室里的灯,搁在腹部的手还握着那份《明报月刊》,怎么此身渺渺又回到弱冠时候在天津?
惊醒他的是门铃,还有女孩子在家庭间里尖声叫唤:“他们来了,爹地,他们来了。”
张晴老赶忙定定神起身去应门,一路过去把顺手的灯全开了。
客人是三男两女,全都二十来岁,或牛仔裤或短裤,或球鞋或胶拖鞋,破破烂烂一身,都不是好人家的打扮。此刻坐进了灯火映出辉煌的张家客厅里也都显得几分不自在。
“张伯伯的客厅好漂亮哦,这么讲究的家具我们连坐都要不敢坐了。”一个短小伶俐的女孩子笑着说。
张晴老受这恭维也笑了,“这套椅子全部是手工的。你看,这个茶几边上刻的是八仙过海。那边每张椅子也都刻了故事的。”
几个年轻孩子听说,全凑近去细看,一面嘴里赞叹。张晴老叫住自己外甥,指着墙上一幅着清代官服的人像道:“国丰,你还没有看见过吧,这就是你外祖父,我的父亲。”
余国丰原伏在地上看桌缘,闻言只好又爬起去看外祖父。他对这位舅舅也认识不深,彼此上次在台湾相见,他还流着鼻涕,去年刚到美国念书,奉母命先拜上过书信,后通过电话,这次贸贸然领了朋友前来求宿,原也曾挣扎考虑过一番,后来省钱的一念战胜一切,硬着头皮试问一声,却得到张晴老热烈回响,还殷殷寄上地图一纸,怕来客郊区不好认路。虽说亲郎舅,平素少问候也见生分,余国丰深觉带来的两袋水果难抵留宿人情,心中忐忑,就也不太晓得怎么讲话行事,只一切诺诺,算是尽晚辈礼数。同行的既是客带来的客,越发小心,一只只俱成呆头鹅。幸好先前发过话的叫王维莉的女孩子还算机灵,有时也能捉眼神,捕话风。
“余国丰,你外祖父还做官呀?”王维莉也走向那有真人高的滚动条前。
余国丰不记得听母亲说过这回事。原来余太太自己在家中最幼,民国以后许多年才生,前清的事不甚了了,上十多岁嫁了,做姑娘家的时候也甚平凡,没什么事迹可供遥想当年,娘家的事倒是鲜少提起。
张晴老见国丰对别人问起外祖父并无反应,就自己向王维莉道:“我父亲满清末年的时候捐过一个官,我小时候还看他穿过官服。这幅画呢,是后来请人家照照片画的。”
几个人面对人像又赞了几句,王维莉提出关于补服和品级的问题,小小满足了张晴老的“人之患”。
张晴老一高兴,难免又延他们看厅中其他陈设的古玩字画。他自豪地道:“我这屋里啊,没有一样是假的哦。”
一个男生咋舌道:“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放在家里不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