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鸿更不喜欢!”小花抢白道。

蔡美本来心中尚有一丝愧意,小花这样明指她偏心,却让她恼羞成怒了,便语气顿转强硬地道:“丽珠我还要想下。开那么多钱,你想讲去美国读册是那么样简单?”

岂止不简单,根本就麻烦之至。事情定规后,小花、明鸿下学期就没回学校上课,听从旅行社的建议,开始四处观光与补习英文。

“这些阿凸仔真正够空谷粒,”旅行社的陈先生给他们解说声东击西的奥妙,“你若直接要去美国,若第一次签不准,那以后就不准予你,再讲也不准了。所以呢,这第一次最重要,我们要给他一次就准!”

所以先去菲律宾玩玩,再去日本玩玩——去日本前先游菲律宾是因为“四脚仔学阿凸仔”,日本也非常谨慎地签证。

“那美国仔看你常常在出国旅游就不嫌疑,”陈先生用一种聪明人的姿态说,“那伊就不嫌疑你会跑去不转来。”

谢谢旅行社的妙计,蔡美同一儿一女顺利拿到半年美国旅游签证,虽然花了许多金钱与精神,可是憧憬未来,光想想“杨明鸿赢得美国西屋奖为华裔争光”这一类的报纸标题,就值得一切辛劳了。当晚杨冠雄同蔡美拨冗带全家出去为取得签证庆祝。

“丽珠不去,”明鸿来报,“伊在哭。”

“这个孩子!”蔡美嗔道,“就是古怪。”

杨冠雄对大女儿道:“你去给伊叫一声。”

“妹妹,”小花到三楼丽珠的房门口,唤她,“一起出去吃饭。”

丽珠不作声,却抬起泪眼来望住她。丽珠长得像父亲,小眼睛肉鼻子,方方的一张脸。只一眼,小花就全懂了,她过去把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妹妹拉起来,稳稳地承诺道:“没关系,要去美国大家一起去。”

小花赢了,是运气加一点心机:

“你们若是没给伊试一下,人是不会讲丽珠功课不好,人会讲你们偏心。”小花也激也请,“反正旅行社也讲十多岁这种想签观光签证很难准。你们给伊试一下,会开多少?一百块!连办护照加上去又多少?想讲我们家也不是没钱开!伊若可以去试一下,也会死心了,人也不会讲是你们做父母的偏心,要怪那是美国人不要签证给伊去。”

蔡美听得不禁点头道:“也有理,这样丽珠也不能怪我们做父母的偏心。”她忘了二女儿没份的菲律宾与日本之旅。想一想,慷慨激昂地应承道:“好,给伊办护照,给伊去签证,若签准,你们三个做伙一起去!”她找补似的望向丈夫,问:“那你讲呢?”

冠雄这几年意气风发,财源茂盛,外面的世界能得意,家中事便懒得操心,由蔡美全权做主。听问却道:“好呀,我们家也不是没够钱开。”原来大女儿讲到他心坎儿里去了。

美国外交机构发签证本来是件例行公事,除了几条大原则,比如共产党和罪犯不欢迎,有移民意图的不发短期签证等等,其他种种拐弯儿抹角的“规矩”全是因地制宜发展出来的。不过既无明文规定,柜台先生小姐们自由心证的比重就占得大了一点。像丽珠就是占了长相忠厚口齿羞怯的便宜,答了几个是和不是,前后三分钟便签妥完事了。轮到不高兴的是蔡美,她觉得上了旅行社的大当,浪费时间浪费钱,像一个傻瓜似的旅行了这里又那里。

那年夏天,蔡美带着三个大的飞抵南加州洛杉矶,落脚在冠雄小弟名雄亨廷顿滩的家中。杨名雄是五兄弟中的老幺,因为四个哥哥赶上台湾经济转型,做生意都发了财,名雄乃被培植成了一个留美的读书人。他的“成就”,哥哥们个个有过贡献,蔡美深明斯理,并不觉得打扰了谁,便宾至如归地住下,一面玩玩逛逛,一面也计算计算久安之计。名雄的太太却着了急:亲戚小住无妨,留下三个半大孩子在家里事情就大了。大人们几次坐下来谈的结果是,蔡美替孩子们在亨廷顿滩买一栋房子,既是投资孩子又能安居,叔叔婶婶也能就近照顾,小花已经十七岁可以上驾驶学校,并且买一辆车给她。

话好说,事难办。买车买房子都不是小事。蔡美带着三个孩子,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既住在名雄家里,当然事事都麻烦名雄夫妇。名雄和太太是在外面结的婚,太太没有身受过哥哥嫂嫂们的好处,对这些个事和这么位理直气壮的嫂子早就不耐烦了。

“阿嫂,我跟你讲,”名雄太太说,“是讲哪真正要买厝,一天、一礼拜也是买有,要不,一年、两年也是买无。”

小花上了一个月驾驶课,越裔教练按照祖国老规矩办事,收了点额外的贽敬,签发了张一百小时的证明。小花凭证考照,一次通过。

一星期后房子买定,离叔叔家六英里,不算太近,因为要迁就最好的中学学区。蔡美和孩子们没有信用向银行贷款,又不放心用名雄夫妇的名字,打了两个越洋电话,台湾豪客付现金买物业的新闻又一次上了免费的小区房地产小报。

搬进那十三年旧的新屋时,孩子们早都开学了,语言当然都还是半通不通,反正已经送了进去,各凭本事与造化了。蔡美心悬台北的家与生意,便匆匆采办一点简单家具,留下生活费,把房子和弟妹交给小花,边泣边说:“现在妈妈要来转去,美国这的都靠你了。你自小就最乖最聪明,替妈妈照顾好明鸿和丽珠。你阿叔人是不坏,不过伊都要听伊某的,你阿婶做人那你也知是不够多好,你若有待知,打电话去你阿叔办公室讲就好。钱我还会再寄来,省点开,这开美金不是台票…”妈妈经念不完,可是那边也有夫有子有生意。于是母子、女四人痛哭一番,最后蔡美流泪结论道:“妈妈这样做也都是为了你们的前途好。”

“好什么?”汪洋摇头道,“搞不懂,你这么小,带着弟弟妹妹还要弄这么一个老房子——对,为什么你们三个小孩要买那么大个房子,租不行吗?”

“投资呀。”小花皱皱鼻子,俏皮地说,“我是生意人的女儿,我说买房子好。”

“那买间公寓好了,买什么房子!”汪洋还是不以为然,“你们三个小孩子,累不累?一下听你说修篱笆,一下听你说要剪草。”

小花不高兴了,嫌汪洋多事,皱眉道:“又不要你剪!我叔叔说买房子才保值,涨价才涨得多,懂不懂?懂不懂!”

汪洋的父母一公一教,高高兴兴养大三个孩子罢了,还真不懂生财之道,就学她平常的样子耸耸肩。这小花,汪洋已经觉得有点难缠了,时好时坏,时冷时热,变脸更是来得个快;天真可爱的时候像个孩子,老练世故起来,汪洋深深自叹弗如。他懒得再讲了,这两天他也不是好开心。本来他是问心无愧的,偏偏前天碰到以前大学公寓那个姓刘的小子风言风语:“不简单,好嘛,人卡两得。我老土,不知道这边都是流行找大学部的。”

他本来可以告诉那小子,第一,他只把小花当妹妹,第二,小花没有“卡”。可是第一是他自己的私事,第二是小花的私事,都不关姓刘的屁事,告诉他干什么!

“喂,”小花可不喊汪洋什么汪大哥,她看他不说话了,倒也还不想惹他生气,就找点话讲讲,“你们威尼斯公寓那个姓刘的,你上次说他从大气转到你们电机系,他在追吴佩琪。”

汪洋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表示听见。

“他很老了耶,吴佩琪说他至少二十八岁。”小花很有兴味地说,“张敏莉说他是在追佩琪的绿卡。”

汪洋真的不高兴了,嗔道:“你们小孩子管人家那么多闲事!”

小花被得罪了,劈里啪啦把文具同书一收,站起来硬邦邦地说声去上课,碰门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汪洋把书移正,原来很大的书桌,被小花分去了一半地盘,他缩在一隅。他伸伸腿,自己跟自己摇摇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办公室也变成了她的。似乎自从那天她来敲门找他弄张停车证起,这小花就跟他没个完了。

汪洋又想起姓刘的闪闪烁烁的神色可气。他自问对小花并无非分之想,可能是家里老大当惯了,总喜欢照顾弱小。也许不为自己,为了她好,也要避点形迹了。可是怎么同她说呢?只有小花能不睬他,他拿小花可没办法。像上次他才拿到研究助理奖学金,才刚刚搬进分配到的办公室,她就已经消息灵通地不请自来了。“你们研究助理可以申请教职员停车证,”小花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他们现在给我的只能停在退伍军人医院那边,停完车还要等半小时一班的交通车进来,太不方便了。你反正不开车,申请一张给我,我出钱。”

汪洋那时候已经搬离大学公寓,分到办公室这些新变化也没有特意去知会那帮旧芳邻,不免佩服小花神通广大能掌握他的行踪,就答非所问:“咦,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看吴佩琪都还不知道我的办公室呢。”

“咦,你的事都要吴佩琪知道我才能知道吗?”小花学他语气,带点尖酸地反问道。

汪洋自恃和佩琪较熟,却也懒得与这种女生的小心眼计较,便道:“我自己还没申请过停车证呢,谁知道要怎么办?”

小花书包里抽出张表来,说:“填这个,填好我带你去办。”一面递了支笔过去。

汪洋有点惊异于她的咄咄逼人,本来觉得没什么却有点儿不甘受人摆布,就半拿乔半也确为日后张本道:“我现在住匹扣路,巴士只开到十点钟,也许我很快自己也要买车了。”

小花眉头一挑,道:“没问题,到时候办张遗失就好了,才五块,我出钱。”

汪洋听她说话不知怎么有点刺耳,可是实在是无法拒绝的举手之劳,只得内心不太情愿地帮了她这个忙。

此后小花却回报似的常常摇个电话到他办公室问他要不要搭便车。洛杉矶的巴士服务令人不敢恭维,汪洋一时还没有车,确实能用得着这个好处,两人竟致同进同出了。后来到了考期,图书馆占位子不容易,小花就索性与他合用起他的办公室来了。

换把锁吗?汪洋想,太严重了点吧。当初把对号密码告诉她也真太轻率了一点。现在可好,她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说是个女朋友吗,他做歪梦也做不到她头上,说不是个女朋友嘛,挨挨蹭蹭地用一张桌子读书,还给人家讲闲话。他叹口气,用手一拍前额,告诉自己,读书读书,想那么多干什么!

书一翻,看见一张印了几只小白兔的书签,是小花的“芳泽”。她给他每本书里夹上这么一张怪东西,自己的铅笔盒儿、书本书包,更五颜六色地贴满了这一类画了小狗小猫的贴纸;还有她那个支票,汪洋头次看见简直不相信能用了兑钱;挑了个花样全是大眼睛的小矮人。

他拿起书签瞧瞧,下面中文印了两句似通非通的话,什么友谊的芬芳是花朵的芬芳,和兔子好像扯不上关系。汪洋两个手指一弹,把书签射飞了开去。巴巴地从台湾带这种东西来!他想,根本还是个孩子嘛,家里大人怎么放心把他们这样子丢在美国呢?

他扯开一张新的计算纸收心读书。旧的揉进字纸篓里还可以看见上面有他自己鬼画符似的各种“蔡美杨”、“蔡美杨”签名式。那是昨天小花拿了封信来找他代家长签字,他先练了一练的陈迹。

“什么东西?”汪洋开玩笑道,“字不能随便签,被你卖掉了怎么办?”

“又不是签你自己的名字。”小花说,“我需要一个不同的笔迹,我弟弟这个老师教过我,她很厉害!没办法。”

原来是要代蔡美签一张因故不克出席母姐会的证明。汪洋在纸上练练,让小花拣了一个,一面画符一面说:“干吗伪造文书,为什么不找你婶婶去参加?”

“为什么要找她?”小花总是爱用问题答问题。

“是你婶婶嘛。”汪洋说。

小花抿抿嘴,是懒得再讲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却说:“我妈说她最坏。苦死了我们也不会去找她。”

蔡美自己却并不知道大人们一点嫌隙、几句怨言,竟然让孩子们永志不忘,尤其是个心高气傲的小花,等妈妈一走,十七岁的她便在个异国做起家长来。三姐弟中她原本最聪明,程度也最好,很快学校功课就跟上了。因为英文总还是差点,又得兼任司机、管家、保姆带煮饭,并没有时间去交什么朋友。她的日子就在家、路上与学校之间寂寞地忙过去。明鸿打了几架以后倒交上几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两个跟他差不多背景寄居在亲戚家的孩子和一个住过台湾会说国语的越华,于是四个黄小孩校里校外同进退,倒也不怕外侮。

丽珠却成了最令人担心的一个。她变得更安静沉默,在学校里不跟人说话不参加活动,老师简直不知道她懂话不懂。学校屡次通知家长去谈话,信都给小花扔到垃圾桶里,因为既不愿找叔叔婶婶自己又不够代表。学期结束时学校再度来信约谈家长,请家长考虑让丽珠接受特殊辅导和心理治疗。

“妹妹,”小花找着丽珠讲,“你是怎样?功课赶不上我可以教你,他们这里好简单。”

丽珠摇摇头,眼睛望着小花却茫茫无神,一会自讲自应地道:“我如果回去,妈妈一定会打死我。”

“为什么要回去?”小花惊异地道,“花了这么多钱才到美国来念书,你为什么说要回去?”

“妈妈一定会打死我。”丽珠自顾自地说,缓缓转过脸望向窗外。

小花跟着她望过去:院子没人整理,树篱缺少修剪,张牙舞爪地乱长一气。小花想到屋主自治会已经来过两次通知要他们剪树。

“妈妈一定会一定会打死我!”丽珠忽然愤怒地叫起来,“她最讨厌我,她根本不想要我,如果不是她要生明鸿她才不会生我。我如果回去她一定会打死我,她本来就不想给我和你们一起来…”

小花为丽珠那又生气又痴迷的神色慑住,丽珠那越来越意义含糊却尖锐的声音也教她害怕。她摇妹妹的手膀子,企图盖过她似的大声喊:“妹妹妹妹,丽珠杨丽珠,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明鸿恰好此时闯来,一见并不分辨,立刻对他二姐骂道:“疯子疯子你给我闭嘴!”

小花呵斥弟弟道:“你不要乱叫!”

丽珠忽地哇一声哭出来,小花就势抱住她,两姐妹一蹲一跪在地上哭作一团。那弟弟因为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分泌的影响,对什么事全不耐烦,看见竟不能同情却生出满腔无名怒火。他哗的一声扫下桌上几个隔夜未收的饭碗,用力踢了大门一脚,用英文骂着脏话出去了。两个泪人儿听到引擎发动,才知道他顺手还偷走了在厨房柜台上的车钥匙。那时候明鸿到美国还不满一年,并没有足龄去考驾照。

蔡美原来预定忙完农历年后再飞到加州去看孩子,可是她的签证过期了又得重新再签。为了丽珠的未劳而获证明了交关旅行社的不诚实,蔡美和对方生了闲气,没有咨询什么签证专家,她便径行赴“会”。协会里柜台小姐三言两语问出了她赴美看孩子又自置有产业,旁边一个大老美当场就拒发蔡美观光签证。

这边去不了,那边回不来。母女在电话上哭哭啼啼。

蔡美说:“我们再另想办法,现在找的这家旅行社,是办业务考察,看会通过不?你们在那里要乖,妈妈若能得到签证,随来。”

小花咬牙应承道:“妈妈你放心,明鸿丽珠都真乖,我们都真好。你放心,叫爸爸也放心。”

小花在学校里找到丽珠的老师,说明家中除了自己,没有其他大人通英文,请老师有事与她商量,她可居中传译。老师也无二法,只好把小花当数。小花后来拿去家长签名同意书,将丽珠降至九年级,并且在校接受心理辅导。

小花能独力处理弟妹的问题,自己的烦恼却无人分忧。她没有闺友,又不亲老师,眼看做决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终于打电话到办公室找着叔叔请教。名雄乃坚邀她带弟妹周末过去好好吃个饭谈谈。

名雄这一年来对侄儿女们不无疏于照顾的歉疚,只是虽然住得不远,他们小辈既难请得动,他也没有时间常常就去看看。小花这次破天荒为前途向他求教,他做叔叔的一定要尽心代为筹谋。

“加州的公立大学分三种系统。”名雄替侄女儿夹过一块焢肉——今天他请太太好好整治了一桌子家乡菜,聊表他做长辈的看顾之意——一面说,“焢肉哦,少许肥肉而已。是说你们不来,你阿叔也没得吃,来,吃多点——是说这加州的大学分三种系统:加州大学、加州州立大学,还有小区学院。那是说加州大学,伯克利是最好最有名,洛杉矶分校是说不差也很出名——”

“我要进加州理工学院,小区学院才不是真的大学!”名雄十二岁的大儿子用英文插口道。他的妈妈听到儿子的大志,抿着嘴微笑了。

“加州理工学院!”十岁的小儿子先做鄙夷貌,旋得意地道,“我以后进麻省理工学院。”

名雄太太禁不住笑道:“还是在加州读,离家比较近,斯坦福不是上好吗?”

“我和学校辅导员谈过,他建议我申请伯克利和洛杉矶分校。”小花打断婶婶,径自和叔叔讨论,“我的学力测验分数很好,成绩也是班上前面百分之二十,他认为我可以申请伯克利。”

大家都静了下来。一会儿名雄说:“我替你详细想过,伯克利是不可能的,你若去了旧金山,这边是要怎么办?加州州大的长堤分校也不是很差,你若前两年先念小区学院,后两年转去州大长堤分校拿学位,这样书也念好了,弟妹也顾到了,钱又省,实在是最好的办法。”

小花用筷子一指两个堂弟,尖声道:“他们呢?他们以后也进小区学院比较省吗?”

名雄太太立即脸上变色,虽被丈夫实时制止,未至于同小孩子一般见识而口出不逊,当晚却已注定是个不欢而散之局了。

小花返家苦苦再想,几乎一夜哭到天明,她如果留在台北,焉知台大无份?她想自己从今以后再无面目见昔日师友:永别了,伯克利永别了,台大永别了!她流着泪翻出洛杉矶分校的简介,仔细研读。这个学校倒是够大也够出名,北加州既拱手让了伯克利,手册里却也自诩为南加第一。她又找地图出来认位置,想想得在平日没上去过的高速公路上开一个多小时心中不免有点发毛。可是在台湾教出来的好学生往往是生死事小荣誉事大,小花这个毛病又还更加严重一点。想来想去:洛杉矶分校她要进不去,她也不用念大学啦,给弟弟妹妹当一辈子佣人吧。她想着想着,在哭湿的枕上沉沉睡去。

第一次到大学报到,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的前车贴后车还要兼顾自己和别人的换线超车。小花开高速公路的经验不足,行至途中,为了闪避右线硬挤进来的一辆车,方向盘往左打狠了一点,开始在高速下转的幅度太大,车子竟然蛇行了几米。天幸那时候这挤死人的“黄金海岸线”居然有个空当给她表演这惊险镜头,便没有演成惨案,只受到后面旁边的人车对她大鸣喇叭指骂一番的小羞辱。小花既不能停下来哭泣休息,只得硬起头皮抖抖索索地开完旅程。泊车后她缩在车中战栗饮泣了一刻钟才能直起腰出来办事。以后她天天两趟在这条路上飞车搏命!开得极熟了都还是讨厌开上高速公路。人家看她轻轻松松,潇潇洒洒,真猜不到她对高速公路开车的痛恨。她也因此顶讨厌人家提她住得远,好像给人揭发了她的隐痛。

“开那么远,你真不怕跑!”汪洋说。事隔一年,他早忘了头次见面就说小花住得远,得罪了人的事。

认识了那么久,汪洋还是第一次到小花家里。实在远,她没邀过,他也没要求过访。这次来了纯是碰巧,他一直在找车子,看来看去不合意,这天从买卖旧车的小报上看到有个车子条件实在相当,电话打去得了几个答案全都满意,只是地方在长堤——离学校很远却在小花回家的中途。他问小花要搭个便车,说铁定这次了,买了车自己开回来。谁知希望抱得这样大,却让人捷足先登了。汪洋不敢叫小花再往回送,自愿花几个钟头坐巴士转来转去转回家,小花却邀他一同去家,明天可以再“便车”他回府。汪洋想想不失为可行之计就跟着来了。

房子不小,四房两厅,却空空落落。客厅中唯一的一样家具是一张长沙发,上面盖着条花床单不知道是挡灰尘还是遮破败。电视、冰箱、床、饭桌倒都齐全,可是说是个家倒更像个寄宿舍。房子老旧,现任屋主又没有重新装修,汪洋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褐不褐黑不黑地毯引起的心理作用,一进屋就觉得一股子闷闷的味儿不大对劲。想想自己头次来好像该带点东西或至少讲两句好话,却嘴笨得说不出什么。

小花的心情倒很好,人家说她住得远她也没发气。她带汪洋满屋逛一圈,踅回一间房,指着地上重叠摞起没有支架的两个床垫对他说:“你今天晚上睡这里,这是我妈妈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