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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芬转头微笑一下代替答应,顾自进店送碗;志贤却手上动作停顿,嘴巴微张,眼睛完全聚焦那团火,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随着美女走近的步伐强而有力地跳动。
琪曼对志贤的反应很满意,她知道自己好看,虽然没正式交过男朋友谈恋爱,可是她天生就懂男人的傻相等于奉承话,都是对自己美貌的礼赞。志贤那个口水快要流出来的呆瓜相跟说“你真美呀”一样让她受用。满意归满意,志贤给琪曼留下的总体印象很模糊,她哪只眼睛也不会去细看一个蹲坐巷口,趴在大铝盆前,泡得通红的手里捧着大把湿筷子的男人的长相。总之,琪曼感觉,配爱芬是还可以啦。
可是惊艳之后的志贤却神魂颠倒了。他打乱了自己的班表,有空就来店里蹭,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心仪的女神。老秦高兴店里多了个固定帮手。爱芬每见志贤来到只微微一笑后就垂眉敛目,镇静如常,看不出心里怎么想。古丽以为志贤来得勤是因为爱芬学校放假,后来听志贤老问起爱芬的妹妹,感觉有些起疑,可也没去细想。在妈心里,早就前突后翘的琪曼还是个让人不起邪念的小女孩呢。
这天志贤带来一张书本大小的外国明星照片,四角还留有图钉痕,看来是他墙上摘下来的。他先给爱芬看,说:“奥黛丽·赫本,像不像你妹?”
爱芬仔细看了看,摇头道:“发型有点像。”
老秦凑过来,看一眼说:“你啥眼神儿?不像!”
正切着菜的古丽把手在围裙上抹抹,伸手索取。志贤怕人把他珍贵的收藏弄脏,赶紧躲开,说:“花姨,我拿着你看就好了。”
古丽把脖子前前后后挪动对焦,一会说:“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儿。”其他三个人听说都笑出了声。老秦更是夸张地把面团朝案板上大力一甩,怪叫一声“我地马呀”。
志贤边笑边说:“花姨,问像不像你女儿怎么会像到你?”他欺负人不懂方言,又用闽南话加上一句:“恁是歹竹出好笋啦!”
古丽听不懂也猜得到小子在耍贫嘴,就带笑抗议道:“说你们都不相信是吧?赶明儿给你拿张老娘的相片瞧瞧,你就知道像不像!”
那天晚上古丽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带相框却失了玻璃面的照片,黑白照片边角泛潮,相中的俊男美女像被浪花包围,连深色衣服上也溅得是星星点点的灰白霉斑,幸好面貌都还很清晰。
可是除了相片中的本人,恐怕再也没人认得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古丽和韩国清。古丽真没胡说,有维吾尔族外婆的回族少女古丽比有汉人爸爸的琪曼,更像明眸皓齿的欧罗巴洲美女。相片中二十一岁的古丽顶着一个男童发式,藏不住热恋喜悦心情的眼睛像晴朗夜空里的明星般闪亮。她穿着和身旁十八岁国清同款的男式学生服,鹅蛋般光滑的脸庞笑得像草原上的太阳那样明媚。
古丽拿条干抹布聊胜于无地轻拭照片上的霉斑,忍不住轻声抱怨起南方潮湿的天气,她已经忘记玻璃面是从前夫妻打架自己赌气一把摔碎了,相框受损才让照片受潮。她拿着照片左看右看,遗憾着还有一张比这张双人照更早一点,她做小姑娘时候拿出去相亲的相片,留在老家没有带在身边。她一直记得自己那张单人照,那时让她自豪的长发还没铰,梳成两根大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古丽觉得自己单人的那张真好看,不过短头发的这张倒跟志贤拿来的外国女人照片更相似。
古丽心想:虽说琪曼不怎么像照片里的外国女人,却确实有几分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头发不够黑。古丽摸摸自己顶上现在也像稻草一样枯干的黄毛,不禁惋惜起以前乌黑浓密的一头长鬈发。她一面遗憾,一面怪上了台湾的太阳。海岛上的水土跟她不合。自打来到台湾,她原来雪白的肤色越来越深,原来墨黑的毛发也越来越黄。以前人家还都夸她的眉形好,眉毛从来不用画,生了琪曼不但身材走样,连眉毛、睫毛也都变得稀稀疏疏。她的睫毛原来浓密得像两把小黑扇似的,国清就说他的魂是被那两把小扇子招丢了,才留在了她家里,替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国清确实说过古丽好看,睫浓如黑扇,其他多出来的,可能就是经过二十多年光阴的发酵,古丽自己脑子里衍生想象出来的情话了。
那天一家之主的古丽爷爷翟大爷留两个做黑市粮食买卖的朋友喝酒。店都打烊了才说要吃面。古丽奶奶翟大妈一睡下是雷打不动,古丽只好把店里小杂工叫醒,两人忙上。
原先还有点睡眼惺忪的十七岁少年国清蹲着把灶火再挑旺,抬头看见前来当炉的古丽就醒了。他停止了手中送柴入灶的动作,嘴巴微开,呆呆望着古丽下面、搅面、捞面,眼睛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
古丽风情万种地把头一甩,长辫梢差点扫到那正站起身来的小呆瓜脸上。她泼辣地说:“你傻呀你!没看过我啊?”
“姐这样好看,俺喜欢看。”国清侉声侉气地说。他老家在北平和天津之间的小乡镇,口音和世代居住在皇城根儿的人不同。
古丽自去年被丈夫强剪头发,又让护短不讲道理的婆家众人打得逃回双亲已经过世的娘家投靠祖父母以来,人前一直用头巾包住没长齐的头发遮丑。穆斯林妇女总包块头巾一点不显眼,所以除了古丽自己,没人注意过她的头发长短,也仿佛都忘了她夫家曾经的暴行,只有古丽每天把头巾摘下时要把那几个“伊不利思”再诅咒一遍。这天古丽感觉头发长得差不多回来了,悄悄试梳了条做姑娘时候的大辫子,白天依旧包着头巾,晚上店门关了没人看见才扯下,没想到国清马上发现,还赞美得如此真诚。古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啐他一口:“你小孩儿家知道啥好看不好看!”
“姐笑起来更好看!”国清据实以告,“俺没见过比姐更好看的女的。”
古丽也认真打量起这个她爷爷从路上捡回来的小长工:当时满身冻疮,奄奄一息倒卧路口的十五岁小叫花,喝了两年滋补养人的牛骨汤,已经是身长玉立、英气逼人的美少年。古丽差点脱口说出“你也长得好看”。
一向害羞的国清没有闪躲古丽的目光,他定定地盯着那双朝他看的美目。双方目光胶着,僵了一会,古丽先眨眼,只好扑哧一笑,掩饰自己眼睛玩“斗鸡”输给一小鬼的窘态,一面啐道:“看啥你看!”
“姐的睫毛像两把黑扇子。”国清像在学校里写作文一样地形容起古丽眨眼时眼睫的开合。
他十四岁离家到北平读初中,三个月后,家乡被日军先轰炸后占领,家人凶多吉少,再无音讯。既为找日本人报仇,也为断了补给以后的生活,他虚报岁数,靠同校几个大龄高年级生打掩护一起“投笔从戎”,加入都是“知识青年”的二十九军学兵团。学兵团成员多数是平、津一带的爱国大学生和中学生,比当时为吃粮饷参军的丘八,或是被军队拉夫拉来的壮丁,素质高了许多,是被当做二十九军未来骨干培养的。一千七八百个青少年同吃同睡,出操唱歌,感觉像是学习的环境从学校搬到了军营而已,是来“爱国”不是来当兵。兵团训练了不到一年,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学生兵拿起刚发到手的步枪和大刀就进了战壕。可是步枪射不下敌人的飞机,大刀冲不过敌人的炮弹,还没准备好就须面对残酷战争的年轻热血洒在南苑阵地的泥土里,遍野的国军尸首有上千都是这群懵懂的学生魂,少数像国清这样尸堆里幸存下来的,说起来当过兵还打过仗,却保留了最纯真的本质。
古丽眼看国清流露副斯文学生样子,耳听那可笑的文明用词,心里忽然爬过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脑子也跟着慌乱了一下,两朵红云涌上她的脸颊。她结过婚有过男人的,都不知道两个人只说着话,手都没碰着,也能让人口里生津,心里发毛。她不甘不愿地把面碗递给国清,用不屑的语气说:“给那几个偷着喝酒的送去。”递了碗空手缩回之际,古丽也不知自己安的什么心,就感觉非要在国清的臂上那样发娇嗔似的不轻不重拍一记。
古丽心里的那点骚动却像电流一样从国清被拍的臂膀上传导过去。国清倏地脸也红了,面端在手里,身体却动不了。古丽轻斥道:“去呀,该干啥干啥去!”国清却只会原地愣着望她。古丽看国清的傻样,好气又好笑,把面又抢回来端自己手上,转头就走,一壁嘴里嘟囔着:“你就杵这儿吧。再跟你磨下去,面都糊了。”
等她送了面掀帘子出来,却被站在小包间门口黑影里的国清吓一跳。
“嘿!”古丽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人完了你又来了。”长睫一合一开,丢个白眼,用力扭头走人,这次是故意把辫子狠狠地在国清脸上扫了一记。
国清先是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小黑扇”扇到了爪哇国,正悠悠荡荡,旋又被条带着香气的鞭子在脸上火辣辣地刷过给扫回了神。他感觉身体发热膨胀,喉咙干渴,眼睛看出去一切如梦似幻,清晰的只有那条大辫子在古丽的腰股之间摇晃,向他招手,脚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古丽的背影向后厢她的香闺走去。
前面店堂和后面住家中间隔着小天井,院墙边石板地上零星放着几个咸菜缸和种着香料的盆栽。乌云掩月,天井中只有店里包间透过来的微弱光影,窗上模糊的影子是三个不守清规偷喝烧酒的老头儿,半醒半醉还记得要压低了嗓子说话。国清跟着那条辫子亦步亦趋,东摇西晃,比在屋里违反教规喝酒的还不清醒。他脑子发热,嘴里低声含糊地说着连自己也难辨其意的胡话。
古丽却清楚听见跟在身后的国清一路喃喃哀求:“姐——姐——救救我!姐——姐——你是观世音菩萨——你要救救我!”
跟她信真主的人说什么呢!古丽猛地驻足,愤怒回头,却和发了痴的国清撞个满怀。这里离她的房门太近了。古丽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掀起的门帘给截断了。
退进了厚棉布门帘遮得严实的小黑屋里,古丽被冒犯的怒火再加上国清的体温,一下把她也烧昏了。她轻捂国清炙热的唇,软绵绵地说:“别说菩萨,我不信菩萨——”她想如果做了错事,自己以后会下“垛子海”。可是国清这个不信伊斯兰教的汉人一定也会在那里——熊熊烈火永不止息的炼狱啊——“垛子海”!
国清像个乖学生似的顺从:“姐信啥,俺信啥。”他本能地张口含住古丽捂在他唇上的指尖。可是俊秀的少年紧抱着怀中活色生香却再不知所措,国清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在古丽耳边低声求告:“姐——救我!”
“咱救了你的小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家?!”翟大爷低吼着,“今天我就打死你这白眼儿狼!”他举着擀面杖再度没头没脑地向国清身上、头上乱打。古丽看国清已经被打得倒下还是闷声不躲,就不顾自己才大量失血,身体虚弱,飞扑过来抱住情郎,身上立即挨了几下。翟大爷手一软,心疼孙女,打不下去了,颓然把擀面杖一扔。
小的好了快一年,屋里两个老的都没看出来,等到古丽为了不敢留下孽种,拼死从柴堆上跳下,血流不止出了大事,却不愿看医生,才跟奶奶吐露实情。翟大爷一直怜惜古丽父母早逝,对这承欢膝下的孙女疼爱有加,出嫁了还让她回门不归,替她撑腰抗衡虐待她的婆家。这样把心都掏出来爱,不免愈恨她欺瞒。
古丽的奶奶翟大妈一手捂着嘴,忍着哭声,过来搀扶孙女儿。古丽却死命抱住跪在地上受罚的国清不肯移动。
翟大爷见状对老伴怒道:“别管她——就是给你宠的!”翟大妈赶紧打手势要老头噤声。万一邻居听见,传到长老那边,就算不动用私刑闹出人命,古丽丈夫家来索赔都教他们吃不消。
其实这时古丽和丈夫已经分居两年了,听说丈夫都娶了二房不耽误传宗接代。婆家一直没来接这骂还口、打还手的恶媳回去,就是不存好心,他们要看谁拖得起!依照经文的规定,如果女方主动求去,必须“赎婚”,就是退回聘金,赔偿夫家经济损失;如果男方“休妻”,那女方就可以保留聘金,不退财物。翟大爷和老伴都不贪财,可是古丽的聘金早就让翟大爷的小儿子带出去做生意本了。战争阻绝了道路和消息,古丽的叔叔已经没有音讯三年了,翟家想拿钱出来赎婚一时之间还办不到,就成了僵局。
翟大爷失了主意,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两个罪人。照规矩来那不得了,私通要判“石刑”。国清该死,怎么死他都一滴泪不会流,可是古丽他可不忍心让人扔石头打死。翟大爷左思右想,最后把国清关进柴房,古丽关回她自己屋里,两边都从外上锁。他还警告老太婆,别给白眼狼送吃的喝的。他想现下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饿死一个外乡人不会有人注意,日本人看死了个中国人更不会追查。不是他心狠,只是国清死了,古丽才能有救。可是两天后他打开柴房看见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子躺在地上呻吟,既然人还活着,他又不能见死不救了。老头自己先送了盆清水,还丢了条被子进去,隔天又叫老太婆送了吃剩的粥。
同样犯了死罪的古丽倒是像皇后娘娘一样地躺在炕上被她奶奶伺候着将养。奶奶不要她沾冷水,要她多卧床休息,把小产当成坐月子处理,怕她落下惯性流产或不易受孕的后遗症。翟大妈叹口气说:“姑娘以后还是要嫁人的。等打完仗你叔回来,把欠的账还上,你才能跟人离啊。”她也恨古丽婆家没能善待宝贝孙女,翟大妈心里把当初的聘金全盘否定,就当成“欠账”。欠的还了,孙女自由了就随她自己高兴嫁。
古丽咬着牙犟嘴:“不离我也不替那个‘伊不利思’生孩子!”
满天神佛的奶奶听到禁忌的名字,赶紧呼唤起圣人的名号避邪,口中呸呸叨念着跑开了去洗耳朵,门也忘了锁。古丽一看机不可失,披起衣服下床,不及着履,赤着脚就奔向柴房,卸了门闩冲进去,一把抱住浑身屎骚尿臭躺在干草上的国清。
古丽一面哭,一面把国清从地上拉起来往外推:“你快走,你回家!”
国清虚弱地说:“姐,俺没家,你在哪,哪就是俺家。”
“你傻呀?他们要弄死你!你还不走——”古丽抱着国清的头,心痛得要碎了。国清在古丽温暖厚实如地母的怀抱里忽然痛哭失声。他没有地方去,死就死吧,除了古丽的怀里,他哪里也不去了!
他的家乡已经被日本飞机的炸弹夷为平地,一大家子人不知所终。他和同学生平第一次拿枪,就和日本正规军正面交火,他亲眼看见一个日本人的刺刀刺进十几个同学的身体里,该到他的时候,日本刺刀已经发钝,先前重伤倒下的同学再爬起来拼着最后一口气乱刺,十几条年轻的生命终于撂倒一个日军。幸存的学兵团残部跟着二十九军第三大队向南撤离。带伤的国清不耐行军之苦,自行脱队挣扎向北,原先学校一带他还熟,他想也许找得到老师或熟人可以投靠。三天之后北平沦陷,日军进城前他扯下军服,换上还没发臭的路倒尸上剥下来的便服,十五岁的小兵就成了个不起眼的半大小要饭,盲目地在已经封锁了的北平市流亡。夏末起流落街头,有一顿没一顿的国清,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饥寒交迫地倒卧在翟大爷推着独轮车去办货的路上。
“也怪可怜见的,比古丽还小三岁呢——”闻国清大哭声而至的翟大妈在柴房门口伸手拦住后来一步却作势往里冲的翟大爷,“虽说是个汉人也都来家三年了——”她说着也陪同落下同情之泪,“在家住着也像咱家的孩子,不算是不知根底的了。”他们这个回民聚居的区域,除了饮食宗教保留回族传统,衣着风俗,甚至多数人的相貌都因历代通婚而汉化得看不出太大的区别,只习惯上称呼非教门一律是“汉人”。
老夫老妻废话不用多说,翟大爷完全明白老太婆的意思。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翟大妈就正好比老头儿大三岁,除了生俩儿子碰上的时辰不好,弄得一个久出不归,一个英年早逝,他们两老自己可是一世和美。翟大爷也想喜剧收场。一个仗打得他出门去了的小儿子不知几时才能回家,招个无依无靠的小子来做养老孙女婿当然强过送孙女回去她那个没良心的婆家。可这一切如意算盘不就卡在拿不出聘金退还给人家?
“嗳呀——”翟大爷叹口大气,心里想老太婆真不懂事,通奸在咱穆斯林是死罪呀,得要行家法把两个小的都杀了,才能救回他老翟家的名声,要让古丽不省事的婆家发现他包庇,别说古丽活不了,他们两个老的也没脸活了。他把手一摆,皱眉凶道:“没法跟你这老娘们儿说去!反正这小子不死,咱古丽就得和他一齐死!”翟大爷撅着胡子怒气冲天地去了。
古丽怀抱哀泣的国清,爷爷的话却听得明白,她晓得爷爷是不会放国清出去了,爷爷要把国清关死,国清死了,她犯的错才能死无对证。“国清,”古丽附在他耳边说,“乖,不哭了。姐在哪,你在哪。等我给你做吃的拿来,咱且把身体养好,有力气才逃得出去。”
半个多月后的深夜,古丽背一小包袱,轻手轻脚打开了柴房门。她不知道翟大爷自从家里出了这丑事就患失眠,夜夜睁眼到天亮。甚至一向好睡,碰到床就打鼾的翟大妈也变得浅眠,不如以前睡得香。翟大爷躺在炕上听见动静并不着急爬起来,甚至伸手拦阻了身边被惊醒要起来去察看的翟大妈。两个老的含泪执手在炕上静听古丽和国清窸窸窣窣地偷着逃命而去。翟家没人识字,古丽自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只有她炕上铺得齐齐整整一晚没人睡过的被褥上面,有个她向邻室老人叩别留下的肉眼难辨的印子,旁边一张古丽最珍惜的自己做姑娘时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相片。这是她丢下祖父母和汉人私奔的留言:磕头是谢恩,照片是思念,最宝爱的一帧影像都不带走是她会回来。
古丽却不晓得自己这一走,就要为爱去到天涯海角,再无归期。
她变卖了仅有的两件首饰,买了两套旧学生装改做男装打扮。剪去头发后又去照相馆里照了张合影算是婚照。剩的点钱找黄牛带领,跟着十几个目标重庆或延安的学生结伴偷渡出城。黄牛带出城后,两人并没和其他学生一齐远走,反而餐风宿露回到已成废墟的河北沦陷区国清老家,收拾了国清家人遗骨,搭建茅棚,过起自耕自给的原始生活。四年以后抗战胜利,他们开始打听失散的家人。慢慢地有消息传来,翟大爷和大妈原来都还健在,连小面馆都在原址经营。国清的家族还剩一个原先在南方学造船的叔父,任职轮船公司,战后调派在天津。两人那时已有琪曼,盘算先去投奔国清叔父,再由叔父以家长身份出面斡旋,好让两人能做正式夫妻。没想到就是那年国共撕毁停战协议,内战全面爆发。一家三口才到天津,没依计划北上,反而跟随叔父家小南下去了上海。南方天气湿热,居室窄小,国清在叔父安排下上船做见习生。古丽和丈夫分开不说,带着小孩寄居吃猪肉的汉人家,母女连饭都不敢同桌吃,痛苦非常。幸好国清不久因为晕船严重被开退。叔父听说公司台湾办事处业务量增加有工作机会,又介绍侄子去台湾。没想刚到了台湾,国清还未及上班报到,上海易帜,船公司倒闭,他们和战后唯一联络上的亲人完全断绝了音讯。
在台湾古丽和国清又只剩下他们彼此可以依靠,还多了个琪曼。一家三口,一个是大字不识的名教罪人,一个是初中肄业的阵前逃兵,一个是抵台时刚满五岁的黄口小儿。
枯黄乱发剪在耳下半寸,发福的肚腹顶住虽还厚实却已下垂的胸脯,中年古丽看着年轻时的双人合影,遥想那张留在北平老家炕上的少女独照。因为沙眼而睫毛稀疏的眼睛红通通却干涩无泪。
太久了。古丽不无感伤却平静地想:刚离家的时候,爷爷、奶奶常常来她梦中相见,后来搬来搬去,最后还过海搬到了台湾,路远,老头儿、老太太就来不了了。
二十多年东奔西走,生活的贫困和逃难的飘零已让古丽麻木。她不是没有后悔过离家出走,夫妻打架的时候,她会骂出:“当初我爷爷就不该救你这只白眼儿狼!”可她从没想过,当然也就没说过,自己不该为了救要被关在柴房里饿死的国清而和他私奔。国清即使喝了酒,一听古丽提起他对不住的救命恩人就会对所有争执投降认输,回到一向老婆至上的态度。
国清唯一的嗜好就是小酌两杯,可是当人家住家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职业不允许喝酒,所以放假回家那晚就会放量,把一星期没喝的补上。和女儿琪曼一样,国清去店也只吃饭不帮忙。琪曼高起兴来还收收钱、吆喝两声,引人侧目,抢姐姐“牛肉面西施”的风采,国清则是低头吃面,吃完了拿碟花生米回家下酒,除了微笑着跟爱芬、志贤、老秦等几个认识的打声招呼,没人注意和善却沉默的壮汉食客就是老板古丽的“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