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店里生意又很好。打烊后老秦要跟古丽谈加薪,爱芬就先回家了。上个月古丽才给老秦涨过钱,还让他睡到店里省房租,没想到老秦在面桌拼起来的“床”上睡了两星期就说不行,腰酸背痛,影响他白天干活,他情可花钱去租个正经地方,所以要古丽再涨他点工资。古丽和老秦把嘴都说酸了,也没结论。老秦威胁要走,最后撂话说:“也不用等到过完年了,你前脚找到人我后脚立马走。花大姐你看着办吧!”
家就是过条大马路的事,古丽一面腹诽汉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能对他太好,一面就到了家所在的商场“八栋”。她气喘吁吁地爬三层楼,在二楼半梯间的公厕稍停解手。商场每单位只配置一个水槽带出水口,拉上张帘子勉强能淋浴,却没有私家抽水马桶的设备。古丽完事出来一眼看见上面楼梯口黑影里站个男人,大吃一惊,先想到听说前面几栋楼最近有色狼偷看妇女夜尿的事,定神看清楚却是丈夫国清,不免提高声音诧道:“老韩你发什么神经病?半夜杵那儿,吓死老娘了!”
“没做亏心事,鬼也吓不了你!”国清凶巴巴地顶回去。
古丽心知丈夫又灌猫尿了,步上最后几级楼梯,经过国清身边顺手在他臂上重拍一记,嘴里恨道:“你就喝吧!人不知道还当是色狼,把你抓起来揍一顿好了!”
国清却把古丽用力一推,道:“谁是色狼?你说谁是色狼?”
在楼梯口前古丽惊险地稳住脚步,破口大骂:“老韩你就发酒疯吧你!敢把老娘推下去,我就拉你垫背,我死你也别活了!”
“想要我的命?”国清刷过来一个巴掌打得古丽眼冒金星,“奸夫淫妇!你想谋杀亲夫!”
“你骂谁奸夫淫妇?你骂谁奸夫淫妇?”古丽双手向国清脸上乱抓。喝得醉醺醺的国清闪避不灵,脸上被挠出三道口子,火烧过一样地疼。泰迪熊被激怒,忽然变身大灰熊,咆哮着拳脚齐上。
身量相当的两个人,打起来还是女的吃亏。古丽出生成长的环境家家都打老婆,可让爷爷、奶奶手心里捧大的古丽就不给打。她要是肯让男人打几下,她的婚姻也不会弄到有共同信仰的两个好亲家闹翻成仇,自己出嫁不到一年就跑回娘家长守活寡。十八岁的时候丈夫打她,她拿把剪羊毛的剪刀刺回去,被丈夫和公婆联手拿下,痛打一顿绑起来丢在炕上,摁着她的头像对付羊那样把她美丽的头发剪了一地,她当晚就挣脱绳子逃跑,再不跟那人过了。
国清这回不知是喝得太醉还是太怒,不但力大无穷,抓住古丽猛捶,连古丽提起翟大爷的救命之恩都不管用。楼梯口僻静,古丽咬牙用膝盖一顶,猴子偷桃贱招得手,趁隙脱身逃窜下楼。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的家暴事件不归警察管,归街坊邻居管。古丽一面哇啦哇啦地叫着希望吵醒楼里其他住户,一面向楼下撤退。一楼有几家卖吃的做消夜生意,估计会有人出手相救。
“杀人啦!”古丽边喊边跑,“救命呀!”
几个在一楼刚吃完馄饨出来的浮浪少年看到壮汉打女人,仗着人多就过来见义勇为,两三拳把国清打倒在地,一个正要上前补几脚,古丽过来求饶:“这我当家的,喝多了,喝多了!”
“别碰我!”躺在地上的国清却把前来搀扶他的古丽一把推开,口中不清不楚地骂道,“你个潘金莲!你离我远点,找你相好的去!”
少年看他们果然像是夫妻打架,可这么位长相抱歉的大娘有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真不多见。一个少年流里流气地吃起古丽的老豆腐:“欧巴桑,看不出来哦!”众人嘿嘿地哄笑着走了。远远还听见一个说:“哈哈哈…欧里桑老当益壮,欧巴桑床功盖世!”
原先坐起来了的国清听见闲话又倒回地上哭:“…看我一个星期只回来一晚上,骚娘们儿就要跟人跑,两个摸黑躲店里嘀嘀咕咕还以为人都不知道!”
古丽气得发抖,幸好夜深,邻居多睡了,旁边只有零星几个路人看热闹,否则她的名声真要教这酒鬼给败了。古丽刷地扇了国清一巴掌:“我让你不说人话!”一面扛他起来,向围观的致歉,“醉了发酒疯——我带他回去。”
国清一手绕过老婆脖颈钩她肩上,另一手紧握老婆胳膊。人给打老实了,嘴里还在说胡话:“你…你不跟老秦跑?”
古丽脚下一停,怒道:“再嘴巴不干不净我给你扔马路上睡去,你信不信?”
两人安静地爬了几级楼梯。国清又说:“…真不跟老秦——”
“不跟!”古丽累了,她跟醉鬼表白道,“再要跟谁,也不跟汉人!汉人都靠不住。上月刚给老秦涨过钱,今天又要。不给涨不干了。不干不干算了。汉人都是白眼儿狼。”
国清抗议道:“我不是汉人,我不吃猪肉…在船上的时候我情可饿死、吐死…吃臭咸鱼我也不吃猪肉。”
古丽心有点软了,可是国清毕竟才刚借酒装疯打了她,就硬着声音道:“穆斯林可不许喝酒!”
国清说:“你爷爷就喝。”
古丽说:“喝醉了你还会扯淡?当初我爷爷就不该救你这只白眼儿狼!嗳!你可真沉!你能不能自己走?”
脸上带着三条血印子的国清索性把头也枕到古丽肩上,闭上眼赖皮道:“我不…走。姐…在哪,我…在哪!”
相互打得鼻青脸肿的冤家依偎着拾级登梯,古丽把拿酒当醋喝得烂醉的老公扛在肩上又拖又拽,再累再苦也还是得“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人一阶一停,冬天里一身汗的古丽想,咱咋就贪便宜住了个三楼要爬这么高呢?
“你们这里的三楼比普通三楼高吼?”志贤拿着一只沉重的纸箱跟在爱芬身后爬上商场三楼。他以前没来过,也没想过要来。只是在店里老碰不到他想见的人,再见不着,他也要放假回南部过年了。这天听说琪曼在家,赶紧自告奋勇替古丽从店里送东西回来。古丽很高兴有个志愿搬运小工,把准备店里休假和家里过年要用的一齐装了一大箱,叫爱芬替志贤领路搬回去。
爱芬点头同意:“每层都有阁楼,所以比较高。”
来到门前,爱芬一边在包里取钥匙,一边提高声音叫门:“妹,我回来了。许志贤也来了。”她是给在家里不一定穿戴整齐好见客的琪曼一个预警。
志贤走进了东西落得只剩走道却还算收拾得干净齐整的斗室,听从爱芬的指示把纸箱塞在窄梯旁边靠墙的饭桌下。放妥纸箱,志贤又蹲下再向里推进去一些,抬头起身时看见琪曼穿件露肩连身拽地白色晚礼服从阁楼窄梯上冉冉而下,长裙遮住一双大脚,志贤觉得完全是想象中的仙女下凡。
“妹!你穿那什么衣服?”爱芬笑着诧异地问。
“美不美?”琪曼问。
“美!”志贤抢答,他的眼光大胆地落在当时罕见的少女裸肩上。
爱芬嗔怪地看他一眼,志贤顾自含笑盯着美丽的琪曼,对旁人不以为然的目光浑然不觉。
琪曼说:“有人找我做模特儿,帮杂志拍照。”她看也没看两人,下得楼梯来只专心对着墙上一面镜子顾盼自怜,自言自语道:“他们说我的锁骨最好看!”踮起脚尖向下照,“说我的腰好细——嘻,也说因为我胸部和屁股都大,所以腰看起来特别细,结果一量还是二十四英寸——”说着声音忽带一丝哀怨,“我们家镜子都太小了,没有一个可以照到全身,楼上的镜子也不行…”可是不快的情绪稍纵即逝,“他们叫我先试穿看看,看哪里要改。”
“不必改,很合你,很好看!”志贤再度抢答。他不是故意的,他根本忘了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琪曼调整一下礼服胸口的松紧带,道:“这件是‘希腊女神装’,我本来不是穿这件的——”先指定穿的女模太瘦,平胸让露肩设计有下滑之虞,就换给了有胸有腰的新秀。琪曼照着镜骄傲地把胸一挺,没穿胸围的双峰颤颤巍巍。志贤感觉脸上发热,好像听见一屋子都是自己怦怦心跳的回荡。
爱芬皱着眉道:“这么露怎么穿?”顺手拿起琪曼丢在椅背上的红大衣替琪曼披上,“冷都冷死了。花姨和韩爸都不会让你穿出去。”
琪曼心知爱芬所说属实,有点泄气,却未放弃,指指楼上道:“不会露,还有一条长纱巾。而且我们不说他们怎会知道?”琪曼早就存心拖姐姐下水,一起隐瞒父母。
披上大衣,女神退驾,琪曼这才把专注在自身的焦点转移一点给客人。“咦,你也来啦。”琪曼笑睨着志贤道,“我爸不算,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男生哦。”
志贤进来这许久,终于得到一语眷顾,浑身骨头立刻轻了几两,嘻嘻笑着搓手,连声道荣幸。琪曼却又转身从架上拿出一个脸孔大小的有柄圆镜对光自照,把头左右转动着道:“他们都不相信我是自然卷,都说怎么烫得这么自然!啧,要是能留长头发就好了!”
志贤诚心诚意地道:“你短头发很漂亮!你知不知道奥黛丽——”
“我们只是回来送东西,”爱芬忽然打岔,一面向外走,“你要出去最好自己先告诉花姨。”爱芬表态无意成为琪曼欺瞒父母的共犯。伸手推门前,她对杵着没动脚步的志贤说:“你跟我回店里吗?”
志贤迟疑了几秒,眼睛没能马上离开一下看手镜、一下看墙上挂镜,专心揽镜自照的琪曼,他期期艾艾地婉拒爱芬道:“喔——啊,我看我就直接去火车站吧——看有没有提早卖过年的火车票。”
“那我跟你一起下楼。”爱芬没让步,门推半开等着。志贤无奈,恋恋地把眼光收回,柔情无限地说:“那——琪曼,我走了——我要过完年才能回来…”
志贤从台南回来后下班去小店。一男二女正在店中忙着,却只见古丽一张熟面孔。“花姨,老秦走啦?”志贤从最不紧要的人问起,“嗄,说走就走了?那你大女儿呢?”古丽说爱芬这学期起白天去补习英文,以后不来了,为此还另外加了人手。
“哦,那你可以叫小女儿下课来帮忙嘛。”志贤故作轻松地和替他下着面的古丽继续寒暄,“琪曼那么漂亮,要是她来帮你忙,生意一定会更好。”
古丽表情复杂地看他一眼,道:“你就不奇怪爱芬到哪儿去补英文吗?”志贤的脸红了。古丽又说:“琪曼还小,她不愿意来店里,就不来。现在这年纪我让她给我好好读书,我跟她说,二十岁以前绝对不许谈朋友。”
志贤不无惭愧地问:“不知道爱芬去哪里补习吼?”
古丽把加好料的面端到志贤手上,不冷不热地道:“爱芬补英文,不来店了,我看以后店里没有小姑娘你也不来了。今天花姨还请你,下次他们——”一指没给志贤介绍认识的两个伙计,说,“要找你收钱,我可不管。”
志贤刚回台北,春节里吃了十天南部讲究食材原味的白斩鸡、白切肉、清蒸海鲜,忽然觉得这碗红油浮面的加辣红烧清真牛肉面虽香却腻,竟有点怀念起他以前嫌清淡的阿母手艺来。他无可无不可地吃完,留下面钱告辞。古丽正忙,没有听见。志贤走了几步想起还不知爱芬在哪补习,欲待回头去问清楚,又怕古丽误会他想让她兑现今天还请客的承诺,而且自己也并不那么想见爱芬,就算见了,要不要聊聊近况?说自己回家过年顺便相了亲?那琪曼听说,岂不会笑自己老土?
志贤想着,脚下踌躇。毕竟年轻面薄,感觉古丽的态度远不如节前亲热,就没精打采地走了。后来志贤又去过两次,可是再没碰见过琪曼,甚至爱芬都没见着,古丽也表现生分,没像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志贤觉得韩家的牛肉面越来越不合口味,熟客又渐渐成了生客。
一个月后志贤偶然在报摊看见一本杂志春季特刊的封面是一群女孩子在草地上打扮成希腊女神的样子,或坐或站,都穿着相类的白色“女神装”。有的斜肩露一只胳臂,有的露背或腿,琪曼挺胸而立,手中做状倒一陶壶。在一堆装模作样欢迎春天的女神中,除了长相洋气,琪曼气质并不出众。如果不是志贤看过琪曼穿那套服装,恐怕也就错过了。志贤兴冲冲买下杂志,撕下封面钉上墙,和原先钉的奥黛丽·赫本大头照并排。
到了夏天发榜的时候,志贤如愿高中。父母催他回去和半年前春节回家时订下的未婚妻结婚。台南岳家殷实,卖了三个鱼塭在台北买了房子为女儿陪嫁。他回乡行婚礼前先把东西从亲戚家搬出到新房。客居只有简单的书籍衣物,很快收拾完毕,志贤最后从墙上取下照片,想也没想就把奥黛丽·赫本的大头照放进打包要带走的纸箱里。另一张春天的女神拿在手上端详良久,清真小馆、老秦、花姨,甚至爱芬,都是他已经翻过去的人生书页,读过了,知道了,记得一些,或全忘了。可是琪曼,他将永远记得他们的两次邂逅,她的每一个表情,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如果那天琪曼的姐姐没有半推着门赶他出去,他可能没去买回台南的火车票,春节就留在台北;或者可能回去了却拒绝相亲、下订。
追逐着一个像天仙般的琪曼,为她的笑而喜,为她的颦而忧,他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呢?志贤回味着,想象着,一面却把手上的女神照丢进了等待出清的废纸堆里。


珍珠衫
日本入侵上海租界那年,十岁的朔平随着父母亲回到苏州老家。在已经有点荒芜的庭院中,晚饭后一个帮闲的男亲戚拿一把小三弦琴自弹自唱。母亲问:“晓得文三叔这是唱的什么呀?”父亲说:“《珍珠衫》呀,冯梦龙《三言二拍》里故事改编的。说一个女的把家传的珍珠衫送给了情夫,被丈夫发现休了妻,下堂以后改嫁给县官做妾,又回头救了前夫的命,一报还一报。嘿,这是中国故事里头唯一一个有好下场的女人外遇事件哩。”
吊唁的宾客多数在礼堂参加过追悼仪式后就先行离去,跟着灵车一路来到墓园,对已封棺的逝者致最后敬意的,只剩家族的近亲好友。众人排着队,一人手持一朵白色玫瑰,缓缓围着墓穴静默绕行,经过遗属跟前时,驻足躬身,取一小撮泥沙连同手中鲜花,对准已经入土的水泥棺椁掷下,场面安静肃穆。
未亡人黄陆贞霓由两个媳妇左右搀扶,站在墓穴前方,以关系亲疏为标准,向趋前致意的亲友虚虚拥抱或轻轻颔首答谢,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儿子则一律浅浅鞠躬还礼。
原先还出太阳的天上忽然开始飘起微雨,戴着墨镜的众人面容严肃,训练有素似的行礼如仪,没有人摘下太阳眼镜或者慌乱地张罗雨具,也无人交头接耳,大惊小怪,仿佛这突然来的雨也是事先排定的仪式流程。
大儿子向前一步,在母亲头上撑开一张大黑伞,自己在伞外,几近冷漠地任由雨丝打在他的黑色阿曼尼西装上。
杜爱芬和潘朔平站在一箭之遥的树下,望向井然有序的家族葬礼。雨很小,站在树下一点不觉。看见黑伞像在绿茵上开出了一朵大黑蘑菇,朔平没话找话地道:“下雨了!”
“那——走了吧。”爱芬哽咽着说,一面缓缓摘下墨镜,想到自己可能眼睛红肿得难看,又戴回去。她深吸一口气,用强忍悲伤的声音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不客气!”朔平轻声说,一面作势让女士先行。他的教养让他脸上一点不显露好奇,其实心里整天没停止纳闷跟自己来的女伴和丧家之间的关系。
他们潘家和办丧事的黄家是世交,追溯回清朝两家还联过姻,算起来有点瓜葛亲,虽然不常往来,难得的几次见面,朔平还喊今天已经躺在地下六尺的死者黄智成一声“舅舅”,不然也不会受邀来参加纽约长岛低调富豪的葬礼。朔平和爱芬的先生,杜大伟,则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兜兜转转,同是沪上绅士的潘家和杜家上一代虽不认得,在老家却都是互相听说过轶闻的望族,所以当因国共内战滞留美国的下一代在同家科技公司里任职熟识之后,他乡遇的虽不是故知,也备感亲切,结成了通家之好。在朔平和洋老婆离婚,前妻把女儿带走西岸之前,他的独生女和杜家的两个女儿一直是玩伴,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当时年过四十又成了一个人的朔平变得对虚情假意的洋式社交很排斥,小区华人同胞之间的家庭聚会也是避之犹恐不及,全心全意把精力投注在工作上,几年之内竟平步青云,在白人挂帅的大公司里步步高升,不但拉开了和其他工程研究员的差距,更成了比他还大一两岁的杜大伟的顶头上司,大伟虽然也是名校毕业,可是自诩的名士派头在朔平这个新官眼里却是不敬业,年度考绩的时候不免要求改进,公事影响了私谊,两家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往来了。
上个月公司同事要为朔平举办惜别会,欢送他调升西部新设研发机构的总监,被他一一婉拒。可是顾念和大伟的老交情,又想搬走后再吃不到爱芬煮的中国菜了,所以还是应邀到杜家去打了牙祭。席间谈起行前琐事安排,无意中提到离开所居白平原小镇前还有长岛亲戚葬礼这个行程。当时女主人没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前两天已经卖了房搬到纽约城中旅馆暂住的朔平忽接爱芬来电,说想和他一起去参加黄氏告别式。爱芬只简单地说逝者是她母亲的熟人,要去致意,他虽有些吃惊先前没有听见提起过,小事一桩却何须盘问。只是今天大伟没有同行,爱芬又悲伤至此,反而他这个挂名“外甥”表现漠然,参加葬礼像是来应卯,又更像是专程来给爱芬当司机。
车子开出墓园后,爱芬看起来情绪逐渐稳定。她提醒朔平道:“我搭你的便车到宾州火车站。我去我妈那里。”爱芬的母亲商淑英在费城经营一家叫“上海法租界”的高档餐厅,生意不错,住在纽约郊区的爱芬有时回邻州看望妈妈,朋友都知道。
墓园所在背山面海,风景绝佳,出路却不便,车行时间不易掌握,朔平估量到高速公路还要开好一阵子,就问爱芬准备搭几点的火车,半天没听见回答,侧头一望,却见墨镜下又挂了两行清泪。朔平不好意思再假装没看见,就说了句在这种情形下最普通的英语客套话:“对不起。我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今天在礼堂跟家属也都这么说。
哪知爱芬忽然自行放倒了椅背躺下,大放悲声,把朔平吓了一记好的,赶紧镇定心神,抓紧方向盘,专心开车,不敢再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自认是科学家的朔平过年就叫五十岁了,心思却比实际年龄单纯许多,学理工的人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就算结过一次婚,哄女人他可是没什么经验,更别提一个涕泗纵横、号啕大哭的女人。
世代书香的潘氏家训是“宁静致远”。朔平随在大学担任教职的父母在上海出生长大,高中毕业到美国升大学。虽然同年国共开战,留过洋有海外关系的父母也得以及时离开家乡,走避战火,辗转来到美国一家三口团聚。虽然家道至此中落,朔平勤工俭学,一路拿奖学金读完常春藤名校,又顺利进入大公司研发机构,父母就跟他一起搬到纽约近郊离公司不远的白平原小镇同住。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以白人居民为主流的中产阶级小镇,华人青年找对象不易,身为有色人种已经是障碍,何况洋人不懂侍亲为孝,社会刻板印象认为成年后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男人是“妈宝”,没有出息。唯有公司里族裔不详的西人秘书小姐欣赏工作表现杰出收入稳定的专才,主动表示爱慕之意。可是为避免可能的家庭冲突,朔平和前妻交往多年,才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已过而立才结为连理。结缡十五年,昔日恋人眼中的“真君子”变成了怨偶口中的“机器人”。洋妻厌倦求去,理由是小镇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和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丈夫逼得她要发狂。那年才十四岁的女儿选择跟母亲远走美西读高中。朔平无端遭遇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如此痛苦悲愤,和妻子也只有几次在婚姻咨商师办公室里不太愉快的谈话,到分手也没有大吵过。朔平压抑心头恨意,维持风度,在律师楼签送相当一半财产的支票时对心里认为是“叛徒”的妻女献上祝福:“希望你们一切安好,心想事成!”此后双方再少通音问,朔平只像当年孝养父母一样地尽责奉上赡养费,从不误期。
在美国多年,朔平思想早已西化,家教却让他的外观举止比真洋人平静沉着,不轻易流露情绪。朔平父亲早母亲一年过世,母亲悲伤到晕厥住院都没有哭出声音。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成年人像身边女乘客伤心得如此放肆。今天的未亡人黄陆贞霓大概跟眼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年纪相差不多,面对中年丧偶的人生大悲,也表现得冷静自持。他们这种旧家子弟即使出亡海外三十年,还是有很多礼仪上的讲究,起码像村妇那样撒泼似的表达悲痛之意就不大合朔平所熟悉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