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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英最后说:“娘,我们还是先离开一阵,等上海局势稳定了再回来。”
商大娘还是犹豫,娘儿俩又翻来覆去地商量良久,整夜都没睡。天亮的时候,商大娘拍了板:“依你说,张家老太爷当过满州国的大臣,他们家大少爷又当过北洋政府的官,二少爷自己也当过国民党的差,这一家子和共产党是有仇的,讲的当然都是坏事。俺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小老百姓,不会有事的。”她忧愁地看着女儿说,“倒是担心你,虽说你的案子没事,毕竟留了底了。”淑英曾经有过的汉奸嫌疑让她们家狠狠破了财,而且最后连舞厅的工作也丢了。“让二少爷买我的票子,你们一起结个伴走吧。有个男的,路上也有个照应。你闺女你带了去,共产党再怎么得民心,收拾眼下连大米都买不到的摊子总要花些工夫。俺一个人容易,舅舅他们也会照应,拖个孩子,怕爱芬留下来会吃苦。”商大娘乐观地做出结论,“反正像你说的,出去个把月,等局势稳了就回来。”
淑英依了商大娘,就在晚春已尽的阳历五月初,天气尚待起“蒸”的时候,带女儿随汶祺挤上超载的轮船,暂避中国“换皇帝”可能带来的混乱。只没想到等母女以美籍华人身份重履斯土,竟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三人在一九四九年五月初到达台湾,从基隆港登岸,黄爱芬在家里出生又还没上学,没有任何证件,汶祺就按一家三口填了表,爱芬也就此姓了张。跟着母亲离开上海租界才七岁的张爱芬回到出生地时,算起来已奔五旬,可是步履轻盈,衣着考究,风韵犹存,看起来果然如外婆商大娘当年所愿,避开了吃苦头的日子。
可是淑英和汶祺半路夫妻半路终,她在徐娘半老的时候做了“出口新娘”嫁去美国,经营过中餐外卖小馆,最后却成为地方名流聚集的高档餐厅女老板,届龄退休后搬到风光明媚的加州湾区,享受着美国的老年福利,和女儿的孝养。譬如这次陪同母亲到上海及周边城市的旅游就是女儿送的生日礼物。
淑英再访旧时地的时候巧逢七十岁生日,同一个旅行团的人用餐完毕后齐为团中最年长的她唱生日快乐歌,淑英海派地叫来进口香槟酒请大家享用。老太太临窗而坐,优雅地举着高脚杯,跟团员们讲述当年十里洋场的风光。
时当一九九○年,上海正进入天上有高架路工程施工,地下有地铁捷运开挖的城市建设黑暗期,连外滩一带入夜都是黑灯瞎火。这个多数成员是台湾旅美华人的旅行团,现下都拿着美国护照首次到中国旅游。他们在酒店顶楼的餐厅看着外面稀稀落落的霓虹灯,以及远处黄浦江的一条黑影,围坐听淑英讲述半个世纪以前,多数团员尚未出生时上海滩就已经举世闻名的风流与繁华。
“是嘛,她说的才是我想象中的上海嘛。来了害我乱失望的。”一位女团员对身边的朋友说,“我看她比我们导游还懂得多。那个地陪只想我们买东西,除了会说上海话,哪一点像个海派的上海人?”
朋友点头表示同意,一面评论道:“不过她说的是中国抗战的时候吗?我以前在台湾听到的都是抗战时候有多惨,可是听她说起来,在上海租界什么吃的玩的都有。你看老太太这个年纪,说起什么舞都会跳,那个时候就这么洋派真不简单!我看她以前一定是什么上海资本家的太太唷。”
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老太太商淑英从前可没路人猜的那种好命——什么传说中的“上海资本家太太”?!她年轻的时候曾有机会喊过货真价实的“资本家太太”、情郎黄智成的妈妈一声“妈”,人家没应。靠她货腰养活的全家也曾经长期幻想有天她能“嫁入豪门”,如果智成不像其他舞女跟的“小开”一样,“吸”喝嫖赌败光家产,那她倒也有过几分做“资本家太太”前程的可能性。可是势利的资本家借上海变天设“局”,棒打鸳鸯两离分,她只能带着非婚生的女儿,跟随命运安排在那时出现的昔日追求者,人称二少爷的张汶祺,仓促跟随难民潮到了台湾。
二少爷到台湾上岸的时候拿的上海身份证上名字是张世棋,淑英糊里糊涂地成了张世棋太太,没有证件的女儿黄爱芬也就叫了张爱芬。淑英心知肚明世上原来另有一位张太太,还听说过是上海租界闻人金八爷家的二小姐,可是汶祺,不,到台湾改叫世棋,交代自家经历的时候选择性含糊,可能造成误导,所以淑英的理解是张家的人,包括世棋的妻小,都留在老家,而且凶多吉少,一大家子多半都不在了。
只身出逃的世棋,在上海把身上所有都拿出来买了淑英母亲商大娘的那张船票,现在西装裤口袋往外一掏,就生出清风吹得动的两只小白翅膀。可三人结伴逃到了台湾,难中就是一家人了,淑英只能把体己拿出来做家用。三口之家就在台北西门町和旧名艋舺的万华交界一带落脚,租借了在地人分租出来的一间房,一九四一年出生的张爱芬报低一岁,就近入了小学一年级。世棋常常出去转悠“找生意”,淑英也拿出少年时候在臭气冲天公共租界弄堂里吃苦的经验和精神,找出件布旗袍穿上,用条手绢把头发往后一扎就在骑楼边上用煤球生起火来。
不像淑英他们住的街这边一排三层旧楼,虽说也破也挤,到底还住的是正经房子。窄窄马路对过沿着铁道的一溜,却都是因应国民党迁台带来的人潮,铁皮烂木草草搭建,挤满了难民和摊商的棚屋。淑英正对门租给好几户群居的棚屋中一家姓韩,也是三口之家,丈夫早出晚归踏出租三轮车,女儿比爱芬小几岁,还没上学。几家合住的房子又小又闷,除非下雨,人高马大的韩太太总带着女儿在屋外起居,举凡烧饭、洗衣、串门、夫妻打架都在街边进行。韩太太穿一身本地人的碎花衫裤,可是高出众人一头,深目高鼻,五官分明,看起来有几分唐代壁画中胡人的气概,逢人自我介绍是“穆斯林”,可是邻居多半“莫宰羊”(闽南语“不懂”之意)。她对面望见淑英生个火也鸡手鸭脚,就带着女儿过来搭讪帮忙,淑英听说来人是“穆斯林”,就客气地说:“啊,那韩太太您不吃猪肉的!”一边把有一小块猪肉在内的菜篮移开,一边说:“这外边买来的菜不干净,给您挪一边儿去。”韩太太发现对门邻居知规识矩,还体贴入微,而且两人“同声同气”,马上要认同乡。淑英这个冒牌“大北京”这下算遇上了个正牌“大北京”,不过淑英自认家乡上海,基隆上岸时籍贯也是这么填的,可是遇上了热情的邻居,不忍扫兴,何况现下也算是北平人之妻,就也热情回应。
韩太太叫翟古丽,个性豪爽纯朴,待人热诚。相较满街长得矮矮小小言语不通的南方人,古丽一直嚷嚷在台湾碰见个北方人难得,遇到北平人那就是见了亲人,连彼此身世都没问清楚就喊“大姐”。可是实际年龄比刚满三十岁的淑英还小一岁的古丽,看起来起码大五岁,淑英不好意思认妹妹,就也叫“大姐”。古丽说自己名字是她姥姥那边家乡话“花”的意思,后来爱芬就叫她“花姨”,淑英叫“花大姐”。
花大姐手脚利落,力气大,起锅生火擀面造饭都是一挥而就,可是丈夫卖劳力收入微薄,每天不一定都赚得到小菜钱,淑英多年疏于练习做不来家事,哪怕晓得花大姐选购食材禁忌多,还是出钱搭伙。虽没有正式的雇佣关系,可是花大姐替自己赚了菜金,淑英也有人帮忙,两位先生虽只维持点头之交,两位太太却成了好姐妹。
在上海长大的淑英很习惯听男人说出去“找点生意做做”,只有时会问一句:“找到生意了吗?”暗示是时候世棋该出点家用了。可是外室出身,淑英有一般元配太太没有的好习惯,就是不问长问短,盘查行踪。世棋每天都衣冠整齐地出门,淑英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生意,只知道就在她耐心渐失,收音机里来来回回报道着南北韩要签停战协议的时候,世棋回来告诉她,准备搬家。
“搬家?”淑英吃惊地望着面有得色的世棋,问道,“要搬到哪儿去?爱芬上学怎么办?”
世棋拿出一张房产抵押契约,说:“台北才多大点儿地方?远得到哪去!这房不错,够大,前后还有院。爱芬上学就包老韩的车吧。完了也算帮帮他们家。”
淑英笑得像当年英子看见“二少爷”那般灿烂,用连自己都忘了曾经有过的甜滋滋的声音说:“你发财啦!这房多少钱押给你的呀?”
世棋迟疑了一下,说:“打麻将赢的!”他像当年一掷千金,讨相好欢心那样地把手一挥,豪气地道:“好了好了,问那么多烦不烦!早就想搬了,这儿住着像个啥样!你就把这张纸收好,完了咱们赶紧搬家。”
新家过了公园还要往东。纵横几条街都不长,可是林荫森森,仿佛无风自凉,两排间隔甚远的红门灰墙后面都有绿树冒过墙头,未待走近就听见鸟叫虫鸣。和原先住的,俗称西门,其实是从小南门纵走到北门的铁道旁,棚屋、骑楼交错,商店、住家混成一片乱糟糟的地段,虽然相去不远,却如同两个世界。当时东门和西门之间有一片以临时行政主管部门和随国民党迁台的各“主管衙门”为核心,后来叫“博爱警备管制区”的地块,在台湾戒严初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军政要地。这个管制区的外围有很多带院落的日式房子。这些房子多是国民政府战后从日本人手里没收,转做了高级公务员宿舍,也有少数是私人产业。比如,世棋说他从牌桌上赢来的这一户。
这一户前后都有不小的院落,树也都是老树,一株榕树的气根蔓生了小半个前院,挡住了不少阳光,树下具体而微的有一处像家家酒似的小桥和鱼池,旁边灌木丛旁却有一座巨大的和式石灯。房子看来翻修过,前面正房保留日本式,纵深很长,乌亮光滑的地板看得出昔日有过的讲究。日式拉门都还在,除了正面对着前院的客厅和餐厅是固定隔间,其他房间可以配合场合弹性分隔。房子加盖了一个洋式的偏楼,有新式卫浴,楼梯上去是两间大房,分睡他们一家三口。后院原先的老式独立厨浴就比着围墙改成一间对后巷有自己出入口的佣人房。世棋问都没问淑英这个女主人就雇了个北方厨子叫老贾的一个人住那了。淑英对厨子竟然比主人还早搬进去不免有疑问,听世棋说是原先东家的厨子,做的菜对胃口,主人把房子输掉的时候,要求世棋留用,讲好只供吃住,三节拿红包不另支月薪,特别划算。淑英就相信了,不再追问。
世棋弄了这幢大房子以后就不每天出去跑生意了,客人常常都请到家里来玩,三天两头开派对,一摆就是两三桌麻将加一两桌纸牌,和式拉门拉关拉开,看来客多寡,游戏怎么玩,来决定那天家里怎么隔间。淑英风尘里打滚多少年,虽然世棋没有多说,她也心里有数,晓得自己家里这是开起了“俱乐部”,也就是打牌抽头,类似地下赌场这种违法生意,所以对世棋形迹益发鬼祟也能体谅,还嘱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的爱芬小心,别随便邀小朋友来家里玩。
幸好警察等闲不进他们这个三五户就住一代表、委员,或者产业单位高官的住宅区里抓赌,可是记取大陆失败经验的领导班子,儿子却连老子或继母的朋友也不相信,路上就时不时有些穿着便衣,可是随便谁也看得出是“便衣”的人来散步。虽然这些人主要监视大人物的往来动静,淑英却心想自家里也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不比良民,大意不得。
经常高朋满座的家要在便衣有时经过的地段保持低调不引人注意谈何容易?提心吊胆的淑英和世棋都感到自己简直就是住在“虎穴”里,压力不小。淑英甚至还觉得两个人白忙活,空赚了热闹却没看到什么进账,不过一家人的生活质量大大提高却是事实,家用现在基本归世棋自己和老贾交关,她的私房止了血。离开马路边上那个老燃不着的煤球炉,淑英一身的本领也派上用场,客厅里教教不赌钱的男客女客跳跳舞,到处打电话哈拉哈拉帮人凑牌搭子,三缺一的时候搭把手,跟“升任”管家的老贾研究下次请客的名单和菜单,除了有时和女儿爱芬说起,也会挂念留在上海的商大娘,淑英母女的生活在台北渐渐步入“正轨”。天黑了,老贾雇请的短工出来把榕树底下已经注了煤油的大石灯点燃,却并不急着走开,站在灌木丛的黑影里向灯火通明的客餐厅张望。厅里已经有贵客上座,院子里也听得见欢声笑语,音乐“蓬拆”。台北的夜晚,暖风轻轻送出屋内酒香,让人忘了这条巷子是在杭州路呢还是汴州路?
“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标语被“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取代。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标语又逐渐褪去了新漆的鲜艳。
只有“保密防谍,人人有责”永不过时。一个政府单位在把外墙上的标语重新上漆,白色大字怕不够醒目,先把八个字用粗的蓝线框起,四个字中间再画上一个蓝白相间的双圈加十二道光芒断句,看来有点不伦不类,说是国民党党徽也不像。
来台湾才上小学一年级的爱芬,已经是出落得秀丽机敏的少女,在家里几乎天天几桌麻将哗啦哗啦吵通宵的环境下,初中、高中联招一路落榜,就近上了附近的私立高职。淑英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比先前富态了不少,幸而个子高,又没有再生养,上海带来的衣服虽然早穿不进了,着上新裁的合身旗袍,徐娘身材还是很曼妙。早几年爱芬还小的时候,她也想替世棋生个孩子,可是居住条件改善后,世棋反而变得小心翼翼,最后干脆跟爱芬换房,一人独睡。淑英虽然货腰出身,惯见生张熟魏,却不知怎么记着了干爹丁大班的教诲,对认了是自己的男人“摒牢”。分房以后世棋打了夜牌自行就寝,淑英也不移樽就教,既无夫妻之实,时间一长,淑英感觉和世棋之间更像朋友或家人。可是她和管家老贾却有了苗头。淑英自己都觉得是发疯——跟个下人,还在世棋的眼皮子底下!不过他们倒不是常有机会在一起,而且也就这后几年的事,统共没几次,十只手指头数得完。偷情这种事靠默契,互相看一眼就要知道下一步,否则机会稍纵即逝,心里犹疑也成不了事。也许就是因为老贾是底下人,淑英不怕他看不起她。
老贾这个人一眼看去真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除了往后梳的油头厚了点,完全没有会引人注意的地方。第一次见面,淑英先就听世棋说老贾是前面东家连房子一起输了的厨子。老贾垂着眼睛,对她欠欠身,喊:“太太!”站直的时候眼皮跟着抬了一下,她就被那精光给摄着了,可是定神再看,老贾还是那个眼皮半耷拉望着地下的厨子。
说是厨子出身,可没看见老贾烧过什么菜,张家的“俱乐部”自开张就生意鼎盛,人手不足,老贾直接升了管家,他跟过前面的东家,对宾客名单比淑英熟悉,就帮着出主意,哪天请谁,谁又要和谁一起请,谁又和谁要避开,谁打桥牌不赌钱,谁打麻将输不起。出几个菜对老贾就更不是问题,老贾在台北贵人的帮佣圈子里人面很广,对个别宾客的口味也很了解,世棋对老贾请临时工帮厨、打杂,也充分授权,常常有知名餐厅的大厨或部会首长家的佣人,走后门出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张家赚外快,所以张家这个没有专职大厨的厨房里做得出南北各路大小菜。更有客人吃到了难得的家乡菜,让老贾中介朋友去他党国大佬亲戚的府上做厨子,厚厚地打了赏。
淑英和老贾说是主仆,更像“同事”。这个家的“生意”,在淑英看来就是提供一个吃喝玩乐的交际平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娱乐业。可是别看老贾话不多,关键时刻点一两句,总让淑英也佩服不已,以致淑英这个太太在打理“生意”方面,常常都听老贾这个管家的指教。即使主妇和管家每天的交流都很简短,淑英却早就发现眼皮耷拉、相貌平凡的老贾,抬起眼睛看她的时候,精光四射的眸子让他变成一个淑英不能当是仆人,而是有侵略性的,危险异性。只要四目交投,淑英的眼睛就会不听话,像受了惊的小白兔碰上大灰狼那样惊惶地跳开。可是淑英一直相信让她动心的是老贾的声音,低沉的北方男人的声音,她年轻时候还未经人事,却听了就懂得脸红心跳的声音。
“叫英子——”淑英呢喃低吟。再过个年她就叫四十了。青春连尾巴都从手中溜逝,而世棋已经搬到隔壁房间很久很久了。
“叫我英子呀!”淑英低哭出声,哀求着。私会的时候老贾不说话也不饶人。不喊人前称呼的“太太”,也没喊过她的小名“英子”。老贾精光闪烁的眼睛和结实的肌肉让她害怕,淑英从头到尾紧闭双眼,有时想到智成,有时想到年轻的张二少爷。他们和老贾不同,白面书生一样的爱人曾经带给她许多精神上的快乐。
老贾自行离去,留下她独自面对狼藉。开头两次淑英潸然泪下,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贱货”,匆匆收拾了,像逃一样地回主屋去全身上下用力擦洗。再以后习惯成自然,她就闭上眼装睡,躲开那静默而尴尬的几分钟,等听见老贾穿好衣服出去带上门,她才睁开眼起身慢慢整理。
老贾的房间好像没有变过,至少从淑英几年前头次进来看见就那样。水泥地,水泥墙,靠墙一张单人床,床下塞了两个皮箱,墙上贴着几张香港女明星画片,旧衣橱旁一张小桌靠窗,窗帘白天也不拉开。佣人房跟厨房共一面墙,不是造饭的时间,也有一点永远散不开的油烟味。床单枕头套却异常干净,甚至残留着肥皂的香气,总是暗沉沉的小屋,被褥也老有着阳光的味道。是老贾一贯如此讲究,还是管家预知哪天男主人外出,他将与主妇艳遇,所以特别做了安排?
他们家洗衣服的女工换得像跑马灯似的频繁,都是老贾经手雇用的。事后想想,衣服洗烫得怎么样没留意,可是洗衣妇个个都长得太周正了点。淑英自己和老贾相好以后才开始怀疑,为什么洗衣服的领东家固定工资还替管家洗这洗那?事实上,“俱乐部”经营了六年,淑英神经再粗大都不能不感到这个家里太多事情透着古怪。可是身为主妇的她竟不敢深究。怕啥呢?淑英也问自己,怕蛋打鸡飞,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她和爱芬要流落异乡?还是怕就算捅穿了那层窗户纸,把这个家拆散了,她也无力改变任何现实。
淑英心里还没鬼的时候,有一次夫妻说闲话,她故意挑衅,做成玩笑的样子,半真半假地问世棋:咱们这家里到底谁是老爷?怎么看了你个做主子的好像还怵老贾?
世棋把手上拿着浅啜的白兰地一饮而尽,嬉皮笑脸地道:“嘿!您瞧出来了!”他把杯子一放,神秘兮兮地附耳过来,却油腔滑调说:“不知道吧?老贾身上有功夫的,咱没事不惹他。”
世棋知不知道老贾惹她呢?老贾第一次动手动脚就大胆地从她的小腿摸到了露在旗袍衩外的大腿根,那时就该告诉世棋叫他滚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也像害怕着什么似的一次次默许了那不规矩的手,后来又一面害怕着一面脚却不听使唤地跟随老贾来到了这里,白天也低垂着深蓝色粗布窗帘,空气郁闷的佣人房。
世棋说是去外地找朋友玩牌要几天不在。他不在,家里不请客,趁空淑英跟女儿约好下课后一起在外面买点女儿长大了要用的东西,眼看快到点了,她特为走到后面跟老贾打声招呼,告诉他都不在家吃饭。她一路喊“老贾”一面已经走到佣人房前伸手推门。她不认为自己有别的心思,她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做好要出门的打扮。再说,老贾不招惹她,她不见得“贱”到世棋一走她就采取主动去敲管家的门。
没打算进去的淑英在门口才刚张开口说:“今天——”
门缝中伸出的强壮臂膀像不经意间受了惊动的毒蛇吐信一样地把她卷了进去。
老贾依惯例出去抽支烟什么的,给躺在床上装睡的女人一点时间。淑英缓缓起身,套上旗袍,领口还敞着几颗扣子,又疲软无力地坐回床沿捡起地上丝袜检查有没有扯破。她想老贾误会了她的来意,所以惩罚她的淫荡。淑英没想到老贾更胜平常的粗暴也有可能是在掩饰他自己的不安或是险被撞破机关的窘态。
淑英举起一足,手指尖顺着向上,确定尼龙丝袜后面那条线是直的。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腿肌肤,像从前老贾背着人对她毛手毛脚,淑英忽觉心中一荡,不禁自恨犯贱,喃喃自言自语:“讲侬骨头轻伐?侬哪能尬勿要面孔?!”她替干爹丁大班骂道。
挨了骂,她自暴自弃地放弃了风度,弹起又坐低,地下找另一只鞋。一屁股坐得重了,又躬着腰,感觉厚厚的垫褥下有东西硌着。其实刚在床上的时候就觉得了,可是那时正忙抵抗,不能分心多想。穿戴好了淑英站起准备迈步出斗室,不知什么灵感来到,她顺手把床垫掀了掀看看究竟。隔着两层棉絮一条厚军毯还能硌着她的竟然是黑黑的弹匣和把放在一旁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