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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散’十根,是三十根!”张二少又笑话淑英的四声不正,“我说你就这么想搬家?三十根条子都舍得?”他们跳慢四步,边踩拍子边聊天。
“有什么舍不得?问题是没有!”人赚钱收入再丰厚也赶不上房市。淑英叹气道:“房子涨得太凶了。几十根金条才能顶下来一间,以后的租金倒是小钱了。”她自我安慰道,“我就这么一说,静安寺路的电梯公寓,可想都不敢想。”淑英早先已经看中,想分租的石库门房子也都坐地起价,她虽因生意变好而收入大幅增加,反而感觉搬家的梦想越来越难实现了。
“那房倒挺不错,离这儿也不远——”张二少随着蓝调的节拍脚下一转,原来轻扶在淑英腰间的右臂就势一揽,口里还在说,“去看看?”淑英整个人已经被他紧抱入怀,一般高的二人脸孔也贴到了一起。“看了喜欢,也许一个子儿也不要你拿呢?”他像讲情话那样在她耳边低声地道,“那你还敢不敢想?”
灯光总是在奏慢曲子的时候配合情调转暗了的,舞池里除了相拥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淑英的脸羞红了还发烫,心也怦怦地跳着。贴得这么紧,张二少一定感觉到了她的体温上升、心跳加速;男人的手臂加了点劲,异性的气息吹拂到她鬓发上,胡碴轻刺她的面颊,明明低沉温和却让她感觉咄咄逼人的男声在耳语:“嗯?说呀!敢不敢?想不想?”
张二少和他几个朋友算是常来捧场的熟客了,可是以前并没表示要做淑英裙下之臣,可能是黄小开出现产生竞争心理激发了追求之意。一掷千金的豪客淑英不是没有见过,可在这之前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闻。舞女和恩客之间的恩怨与纠葛,作为一个从小妹干起的俱乐部“资深员工”,淑英听的故事可多了。她下班以后赶紧找她正式拜过干爹的丁大班商量这件大事:“干爹,侬看格个事体吾要哪能呢?”
“阿女,好事呀,侬也大了,可以夹朋友了。”丁大班感觉到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很高兴地道,“让吾来跟伊讲,勿会让侬吃亏嘎。”虽然舞女、恩客主要讲个情投意合,跟堂子里“清倌人”一定要点大蜡烛办场家家酒似的喜宴敲竹杠不同,可毕竟是淑英的“第一次”,就有很多细节,包括开始在一起的仪式甚至将来分手的条件,都要事先谈妥。这就一定要有人中介乔事。丁大班自觉当仁不让,立即拍了胸脯。不过干女儿的心思要先“搞搞清爽”:“阿女,张先生勿是刮皮格人,吾看伊对侬也勿错,侬哪能想呢?”
“勿错是勿错,脾气也蛮好嘎。”淑英举手扶腮,手心温暖了被男子紧紧依偎过的面庞,胸膛里有点躁动不安的是少女怀春的心。
老江湖丁大班看着干女儿点头微笑,像一个农夫看到庄稼将可收成一样,心里快乐地盘算和分配着可能的收益。
“可是,要是——”爽朗的淑英忽然忸怩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要是答应了张先生,黄先生哪能办法?”
丁大班吃惊地确认了黄、张二位其实只有一个候选人表态,立刻表示:“哪能办法?不好办!”他警告干女儿,这个行业最忌自媒,女方采取主动,不但不能喊价还会跌价的,而且万一先有诚意的那位听到风声可能美事变霉事,把自己的行情搞坏。最后丁大班要干女儿一定要有耐心:“心急吃不了热汤圆,侬不要急,有办法嘎,阿拉阿女的终身大事一定要风风光光!”
丁大班那时候并没听说过蒋委员长对侵略者祭出长期抗战策略,可是巧了,上海租界舞女大班和国家统帅想到一处去了。丁大班知道己方需要时间换取最大利益,所以对干女儿的姻缘采取拖延战术。丁大班拿出借力打力的手段,催熟黄小开的追求之意,造成竞标之局,再针对两个入围者展开攻势,支吾其词地透漏一点动静,审时度势地放出一点消息,吊足胃口,激发斗志,让二男争献殷勤。他又要求淑英,无论和两人打得如何火热,务必“摒牢”。上海话“摒牢”等同现代人说“hold住”。
当年租界孤岛上的“官二代”和“富二代”就在国难之际、舞大班急敲的边鼓声中,展开金子铺路的邀宠之争;淑英也来到了人生感情和事业高峰的两年。最终赢得美人归的是小开黄智成,张二少散了千金结果还是输在口袋不够深,黯然败退,后来听说回了北平。
淑英早一年就达成了搬家的心愿,她领着母亲商大娘,连同认来的商大娘本家舅舅姓应的一家四口,凑成一大家子,远离了靠近苏州河岸的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一幢小楼里。淑英二楼的香闺现在推窗就会扫到梧桐枝桠,母亲住顶楼,舅舅一家住楼下,原来的房东老夫妻把正房让出来生财,自己退居到从后门另有出入口的类似石库门亭子间的偏间里住。
这下可如了商大娘的心愿,女儿找到可靠的人,也不必和应家兄嫂分开。一直下落不明的商先生生死未卜,母女在原乡也早已经无亲无故,流落异乡多年,起码现在的“一家人”还能住在一起彼此照应。二十一岁的淑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比淑英小五岁的表妹雪燕和小七岁的表弟雪麟还在上学,一屋子人都靠淑英帮衬或帮衬淑英生活。
春天来临的时候,淑英怀孕了,不再去舞厅上班。收入减少,可是一大家子都很高兴,一起憧憬生了儿子以后,智成就要上禀高堂,接淑英过门,没有比淑英能嫁进有钱人家当少奶奶有个好归宿更让全家有盼头的了。此前两人虽然举办过婚宴,来吃酒的都是舞厅姐妹和她们的恩客,有介绍人没有主婚人的喜事是不被社会承认的。
天才转凉,淑英正是大腹便便的时候,原先被欧战爆发阻断了归乡路的智成父母辗转抵达了新加坡,途中发电报叫儿子速去香港碰头。智成告诉淑英这是一个当面和他父母说清楚两人关系的好机会,约好去去就回来陪淑英待产,依依不舍却兴冲冲地走了。
智成离开上海不到一个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正式向英美宣战,日本军队开进上海租界,包括传教士在内的英美侨民都被赶入集中营,孤岛沦陷。从外滩到南京路到处插了太阳旗,军用吉普车在商店前轰然来去,主要道路都设了检查哨和拒马,没挂通行证车辆不准外出,行人一一遭到盘查。淑英在日本兵随时会封锁某一区域冲进屋抓捕嫌犯的肃杀氛围中足月生下一个白胖健康的婴儿。
“啊!是个ㄚ头——”淑英躺在床上全身乏力近乎虚脱,昏昏沉沉之际听见帮她接生的母亲和舅妈充满失望的声音。
“ㄚ头”刺耳,淑英把女儿抱在胸前喂母乳,一面想为孩子取个名字。生产之前众人盼望心想事成,总是避谈生下来也有不是个儿子的可能,这下原先想好的男孩儿名字全用不上了。淑英虽然还不知道外面或将来会有多糟糕,想到战祸临头,爱人分离,忽然悲不能止,哭哭啼啼地为初生女儿起名“爱芬”。
战争阻碍物产流通,城中民生物资缺货情形一天天更加严重,租界的商铺虽然多半被要求恢复了营业,架上常空。煤荒已经闹了一年,眼下米也买不到了,奶粉自然更是矜贵紧俏。幸好淑英胸丰奶足,孩子喂得壮硕白胖,无病无灾。可是智成走后音讯全无,物价腾升,家里又老的老,小的小,食指浩繁。年关在即,家用的无底洞不能单靠节衣缩食和典卖来填补呀。
丁大班来探视干女儿,谈起自己过年以后有新动向,会带班加盟静安寺路上有名的大舞厅。奶着孩子的淑英不能抽身复工壮干爹声势,大家几番商量,决定让淑英表妹雪燕顶上。
雪燕北人南相,人如其名,肌肤如雪,身材娇小,除了沪语流利,也能说一口对丁大班的上海耳朵而言可谓悦耳动听的“仿京片子”。丁大班看见这样一块美玉,简直不胜之喜,保证好生调教,将来“成就”还要在表姊之上。雪燕就高举了“小北京”的艳帜进场,继续这个品牌在上海滩风月场中的传奇。
一年半以后爱芬断奶,淑英也回去上班。这个时候雪燕已经打响名号,淑英只好改叫“大北京”,说起来是当时舞厅里最出名的姐妹花,丁大班还放出风声说她俩出身旗人贵胄,以广招徕。雪燕容貌娇丽,小巧个子又受舞客欢迎,竟成了火山客无人不晓的“美艳亲王”。淑英还是走回“技术本位”和亲民路线,昔日小青年熟客有投靠了汪政府的,也常带日本朋友来找会说几句日语的淑英坐台,姐妹各有擅长,渐渐竞而不合,雪燕找到一个大手笔恩客,就在淑英重披舞衫一年以后,搬家另立了门户。共过患难的“一家人”不能共富贵,竟就此分道扬镳。所幸表姐妹虽因“娱乐业”同事之间比一般行业竞争激烈,产生心结,商大娘和应家兄嫂还是像好亲戚一样常走动。
抗战胜利,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租界里马照跑,舞照跳,商人照样囤积居奇,大发利市。南京政府宽大对待敌人,却严厉惩处涉嫌通敌的自己人。淑英受到和日本客人往来密切以及“汉奸”舞客的牵累,竟也被带走盘问了几天,虽然最后因为求对了人,无罪开释,舞厅却怕事,早摘了“大北京”的牌子,上海风月场中又是“小北京”一枝独秀。淑英十年舞女生涯以失业告终。
然而母女对坐发愁的日子没过多久,天降喜讯,智成回上海了。那天还是商大娘领着已经四岁的爱芬替智成开的门,淑英听到楼下母亲又哭又叫,飞奔下楼,楼梯剩下几级,她却腿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只能站定和智成泪眼相望,好像他们中间是条蹚不过去的银河。
淑英几个月没有上班,在家穿件青色旧布旗袍,烫过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直,脂粉未施的面孔反而尽现清秀的本色,她嘴唇牵动,在几步之外无声地呼唤心肝。智成弯腰抱起女儿,走向劫后重逢的爱人。小女孩被陌生人吓得大哭,外婆想换手抱过来安慰,淑英正好飞身扑向走近的智成,一家四口就都流着眼泪紧紧相拥成一团。
智成在香港沦陷以后跟随父母辗转躲到没被战火波及的美国本土,老老实实地在爸妈身边做了几年儿子,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还是一脸“小开”的样子。战后的中国虽然千疮百孔,在有生意头脑的商人眼中却是一块金矿,黄氏也回到香港,就近收拾重整在上海和天津的产业,智成再不材,毕竟是“太子”,也在家族企业里面负起一些责任了,常常需要在这几个地方商务旅行,他就带着淑英到处跑,女儿留在上海请了小大姐帮忙外婆照看。
淑英跟智成的母亲在外面见过面,也羞怯怯喊了声妈,一身贵气的智成妈妈刚好转身没听见自然谈不上答应,不过给了个大红包当做见面礼。补办婚礼自然没提过,男方从没安排和商大娘亲家相会吃餐饭,甚至对孙女儿都没有说过要接到身边玩玩的话,不免令人起疑。可是智成对淑英的爱情虽然不像追求时的疯狂,或是重逢时的炙热,却是家常而忠诚的,商家母女也认为黄氏一族知道智成是认定了淑英,非她不娶的。所以当智成的堂叔第一次找上淑英开出分手条件时,淑英不应该吃惊,可还是吓了一跳,并且感觉受到了侮辱:“爷叔,智成晓勿晓得侬来同吾讲格桩事体?”
“商小姐,喊吾爷叔不敢当,吾也是替智成爸爸做事的,叫吾黄先生可以了。”以黄氏家臣自居的智成堂叔客气地说,“黄家如果想让人晓得,就会叫个秘书来讲了。侬年纪虽然轻,世面看得蛮多,也晓得做黄家的人邪气吃力嘎。侬同智成尬久也勿再养小囡了,女儿侬要,侬带了去,侬勿要,黄家当自家的孙女,闲话一句。侬自己想想,想通了,侬来寻吾。”
这以后淑英对智成就有点疑神疑鬼起来,爽朗的北妞在上海住了大半辈子,毕竟学会了沪上娘们儿的“作”。比如明明是爱芬只粘姥姥商大娘,淑英却怪智成对女儿冷淡,明明有时候是自己先说不想跟智成出去,一会又怪智成没有强迫她去。最让智成想要闪躲的是淑英每次闹过以后,就要跟他亲热,有时一面磨蹭一面哭,说要替他生个儿子,这种歇斯底里的爱情对智成而言毫不罗曼蒂克反而造成压力不能表现,淑英这边自然觉得是自己魅力不再,男人爱情退烧,就更加伤心胡闹。翻来倒去几次,情人之间蜜月不再,成了老夫老妻“过日子”,谈恋爱谈成了闹家务,两个人都觉得有点累了。
国民党和共产党却没嫌累,两边从日本侵华以前到日本投降以后一直谈谈打打,内战没有因为抗战胜利而消停,反而更加白热化,北方下来的火车连车顶上都坐满了逃难的人。上海街上不抓重庆分子了,改成重庆回来的抓共产党员。租界里的物价更没有因为仗打完了恢复平稳,反而法币、关金、金圆券流通混乱,上海人被迫卖出黄金、美钞,拿了钞票又买不到米,到处人心惶惶。
这天智成跟淑英说父母要他即去香港洽公,去去就来,却没问淑英要不要同行。淑英听说去香港,记起智成连她生产也不在身边的恨事,就用讽刺的口气说:“侬爷娘看时局勿好,又要侬一个人跑是伐?”
智成被激,皱起眉头道:“闲话勿要尬多,好伐?侬要一道去就讲要一道去,啥人勿让侬去啦?”
淑英数落起日本人占领租界时候母女日子如何艰困,讲着讲着忽放悲声道:“吾勿像侬尬狠心,叫吾跑脱四五年,吾个女儿哪能办法?”又垂泪涕泣。
智成心烦意乱,口不择言地回嘴:“两个人来在一淘就是要开心,弄得哭哭啼啼哪能过下去啦!”
淑英大怒道:“侬哪能格能讲?侬个良心摆出来!”
恩客做成了冤家,风花雪月被牢骚埋怨取代,智成感觉淑英无可理喻,自己出来“白相”白到被质问良心何在,真是窝囊到家,怒哼一声,拂袖而去,连女儿也没去说再会。
智成走后一个多星期都没消息,堂叔却又登门来劝离。淑英一开始沉着脸很不友善。智成堂叔却苦口婆心地告诉她,智成说是去去就回,归期却可能由不得他。时局其实极坏,南京政府从去年就征调商船,秘密运送各种物资到台湾,虽然机密,业内人士都心里有数“国民党要跑脱”。他劝淑英接受黄家的条件,如果想离开上海,他还可以做主加码,在原来答应的钱财上面,加上三张现在紧俏的离沪船票。他暗示淑英,如果再拖下去,“共产党来了,智成已经跑脱啦,侬再寻黄家也寻勿到人了”。
“黄家的人——智成就勿管伊个女儿了吗?”淑英气急败坏地问道。
智成堂叔深深看她一眼,说:“黄家做事讲道理的,要么吾勿会一趟趟跑,侬讲是伐?吾讲过了,侬女儿侬讲姓黄,要吾带了去,吾带了去。”
淑英气极反而冷静下来,放缓了口气跟智成堂叔说:“吾想想再答复侬好伐?”来客留下名片,嘱咐她别想太久,想通了来找他签字收款。
黄家的人不相信孩子是智成的,那智成也这么想的吗?淑英感觉到巨大的被爱人冤枉的痛苦,恨不能当面跟智成问个清楚。她想想不能受人挑拨,决定亲自跑香港一趟。
淑英问了几个经纪,都说现在出钱也买不到去香港的任何票子。淑英不信,叫了一辆黄包车自己去中国旅行社买票。黄包车才上大马路就开始人挤车,车挤人,车夫扶着车把左拐右闪,在各色行人和各种车辆中穿梭,淑英给颠簸得有些晕,路上车辆和行人非比平常的嘈杂让她耳朵嗡嗡叫。
一个挑担的人要穿越马路,担子一头绑了行李,一头竹篓中坐着个孩子。扁担客用绑了行李的一端前导开道,侧着身小跑,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可还是在某一点上算错了自己和别人的速度,笨重的行李扫到了一辆人力车,挑担的自己稳住了脚步,没有防备横向有东西打过来的车夫却跌了一踉跄。车上的客人受了惊吓,不给钱就要走,车夫、客人和闯祸的吵起相骂,小孩也哭得非常大声。车流不耐地绕过他们,人流却渐渐聚成看热闹的旋涡。
淑英看见街上这一幕,心情变得很绝望。她忽然领悟到,马路上不寻常的拥挤,不是市道繁荣的热闹,是大难临头的逃命潮。就像智成堂叔说的,淑英是个聪明人,她开始反转来替黄家想,觉得智成父母也许势利,却并不刻薄,不认孙女又不想她进门,他们大可让她们母女自生自灭,等共产党来收拾残局。
黄包车夫说:“前头就是中国旅行社。”淑英远远望去,倒抽一口凉气,人龙围了里外好几层,商铺窗户上都爬满了人,赶紧跟车夫说:“调头!调头!”一面从皮包里摸出智成堂叔的名片,当场改了去处。
经过反复几次协商,淑英终于签了收据和分手协议,换回来一小皮箱金圆券、一千美金、二十根金条,和三张有钱也买不到的去台湾船票。离出发还有好些天,淑英拖拖拉拉地开始变卖打包,一面偷偷盼望智成听到消息来找她挽回。时局一天天更坏,智成会回来找她们的希望也一天天更渺茫。
应家舅舅、舅妈听说商家要走,非常不舍。他们的儿子上了复旦大学,回来讲了很多人民解放军亲民爱民的事情给他们听。舅舅告诉商大娘,解放军和土八路不一样,共产党和小老百姓站在一起,只有为富不仁的剥削阶级才害怕共产党。舅舅用“报佳音”一般的喜悦心情,传播着儿子那里听来的二手“福音”,在家乡做过教师到了上海沦落成下九流的舅舅甚至说已经准备好共产党来上海的时候,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且等到局面稳定中国一统,他就要回去东北老家养老。他们现在唯一的小小烦恼是女儿雪燕被一位陆先生请去香港度假,走了一个多月,只在刚到的时候来过向家里报平安的电报,他们有些着急,对这件事却一筹莫展。嘱咐淑英如果“在外面”碰到,一定叫表妹和家里通个气。
商大娘本来就不舍得离开已经住惯了的地方,听到本家大哥描述即将来临的太平盛世和回去老家的可能性,就央求淑英把她留下。
“你带了女儿去找姑爷,姑爷看见闺女兴许就想回来了。”商大娘根本搞不清楚台湾和香港不是一码事,也知道女儿、女婿已经“离婚”,却无法放弃两人复合的幻想。“俺怕坐船。也不想动。像你舅舅说的,现在又不是跟日本人打,共产党恨的只有国民党,对小老百姓连针都不拿一根的,雪麟他们大学里都教了的,你没听见说吗?舅舅、舅妈都不怕,俺怕啥?你尽管带了女儿去找姑爷,仗打完了你们一起回来,俺就在这儿给你们看家。”商大娘很笃定地说,“改朝换代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换了皇帝,都是中国人就没事!何况舅舅说咱这里拾掇好了,他们搬了来,或者俺一个人搬了过去和他们一起住都行,俺们相互有照应,你尽管放心出门。”
淑英说:“要不走就都不走了。”
淑英才放出消息说手上有船票出让,丁大班就领了一个想买的人上门来。
“二少爷!”淑英惊呼道。多年不见,昔日流连舞厅的公子哥儿已经是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汉子了。
“英子,你还是老样子。”张汶祺摘下礼帽,也就不到四十岁的人吧,头都空了顶,可是风度还在。
淑英听见这多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想到昔日舞台歌榭裙下之臣的殷勤,对照自己今日如同秋扇见捐一般的凄凉,苦涩一笑,挪动东西让座:“看我们这里乱的!本来想走,现在又说共产党对老百姓好,我妈不肯走了,我们白忙活一场。”
从北边解放区逃出来的汶祺却对共产党有着不同的认识。待大家叙起旧情,又重新熟络起来以后,汶祺把自己家族在北方的遭遇说了一些,一直说到太阳偏西。商大娘带着外孙女歇午起了,客气地说要留吃晚饭,淑英知道家里拿不出招待客人的菜,就请汶祺和丁大班出去下馆子。丁大班谢谢先走一步,留下两个上海租界最繁华时候的曾经有情人,在恍若民国末年的上海滩满世界找餐馆。
两个人边走边说,竟发现一路都走到了四马路,每家饭馆都开着门,可是多半没开灯,问了跑堂伙计,都说买不到菜,可是“上面”规定要营业,只好开着门,为省开销,灯就不开了。两人无奈,淑英也走累了,只好叫了黄包车回家去。
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随着车夫渐渐疾奔的脚步,晚春的暖风轻拂上乘客的脸庞,也许在昏暗的天光中根本只能见树影绰绰,可是淑英和汶祺都知道路旁的法国梧桐叶子是正当春天的翠绿。两人同乘一辆人力车,在窄小的座位上紧紧地挨着,彼此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都想起了从前。悄悄地,汶祺像邀舞那样握住了淑英的手,车行颠簸,淑英忽然想到了从前在百乐门舞厅的弹簧舞池里和汶祺跳华尔兹,她的头有点转多了圈子般眩晕的感觉,心中无声地哼起一个熟悉的主旋律。